袁 菲,喻 倩
(哈尔滨工程大学 外国语学院,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01)
伴随网络技术的发展、信息的爆炸式增长和信息的商品化,表情包作为新的话语形态应运而生。网络表情包以信息复制的形式被生产出来,以碎片化的形式在平等开放的网络社会里传播开来,并广为使用。后现代主义者认为,表情包的生产与传播是以科技进步为目标的工具理性长期压抑人的结果,个体以“游戏”的心态使用表情包来释放自身的压力,从而形成了人人都是麦克风的网络交往新局面。那么,作为后现代思潮下网络社会的产物与后现代文化的具象表达,表情包具有哪些后现代特征?具有后现代特征的表情包会使人类陷入怎样的交往困境?人类走出该交往困境的方式及表情包存在的理论基石是什么?本文在梳理表情包显著的后现代特征的基础上,分析其交往“浅趣”化所导致的叙事危机和知识非法化等问题,进而给出解决问题的思路。
回顾网络表情符的发展历史,学界普遍认为网络表情符在后现代主义的背景下出现,经历了ASCII字符、颜文字、Emoji表情和表情包等一系列发展阶段。自从美国卡耐基梅隆大学教授斯科特·法尔曼于1982年9月19日在校园BBS上输入一串ASCII字符“: )”开始,表情符便迅猛发展。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表情符被不断创新,并发展成为在现代社交媒体上被广泛使用的网络表情包,成为了互联网背景下人类语言交往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表情包包括静图和动图两种形式。静图表情包可以是图片加文字,也可以只有图片,或者纯文字。动图表情包则是在静图的基础上增加了动态的效果。无论是静图表情包还是动图表情包,在网络交往中都具有表情达意的功能。随着网络表情包研究的日益勃兴,学者们从传播学、社会学及语用学的角度对表情包的传播规律[1]、亚文化属性[2]、语用功能与意义[3]等加以阐释,而基于哲学视角的研究多集中于探讨其后现代特征[4]。可以看出,以往研究大都是从“异己”的“他者”或解构的角度来展开,忽略了从“类己”的“自我”或建构的角度来考量表情包存在与传播的合法性、合理性。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为我们深度认知表情包的生产与传播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指导,也为化解当下人类社会的交往困境提供了理论依据。
学界普遍把20世纪60年代以来西方出现的反近现代哲学体系的思潮称为后现代主义[5]3。后现代主义流行于当今社会科学的各个领域,学界目前对它还没有一个统一的、明确的定义,但是学者们对后现代主义具体特征的描述已经形成了比较清晰的脉络。例如,丹尼尔·贝尔认为后现代主义是对传统文化的重大变革,它消解信仰,瓦解主体意识[6]306。哈桑阐释了后现代主义具有解构特征,包括游戏化、反形式主义、反权威、不确定性、碎片化、非同一性等[6]317。英特里·伊格尔顿认为后现代主义具有缺乏深度、去中心化、缺乏根据、自我反思、游戏性、模拟、多元主义等特点[7]前言。利奥塔将后现代主义描述为人类思想发展的一个时期,在这个时期中,人们以怀疑主义的方式来对待当前的事物[8]14。也有人说,后现代主义是一种圈套或一种错觉,它迷惑了统治的真正基础,并过早地放弃了现代性,后现代可以是人类从错误和压迫中解放出来的启蒙项目[9]6。尼格尔·多德认为,后现代主义是从20世纪60年代晚期开始的,由信息技术、全球通讯的发展、消费主义的膨胀及文化多元主义的增长共同导致的新思潮[10]175。可以说,后现代主义凭借“无畏扩张怀疑批判对象”“大胆革新怀疑批判方法”“多元分散怀疑批判立场”,在人类既往社会科学知识体系中掀起了一场效应强劲的颠覆狂潮[11]。而网络表情包因具有价值的去中心性、主体的反理性和意义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等特点,表现出很强的后现代性。
后现代主义的代表人物福柯认为,知识是权力的产物[6]275,表情包的生产打破了知识权力这一中心。随着信息社会的到来和知识经济的发展,后现代哲学思潮蔓延到平等开放的网络社会,人人都可以制作并传播表情包便是其主要表现之一。学者们在政治学、传播学等范畴内探讨表情包与权力、意识形态和文化的关系。在信息社会背景下,电脑赋予人以技术,网络赋予人以自由开放的平台,普通网民即可完成表情包的制作,使泛在与复制的微小叙事成为知识传播的麦克风。主体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知识权威,而是普通的网民,这体现了后现代的平等性和反权威性。通常,表情包由网络上的某一个热点话题或事件引发,由网民依据自身的经历和视角进行再创作与加工。其中,由草根制作出来的表情包不以权力为内核,体现了后现代的去中心性。各个表情包的形态各异、风格不同,体现了后现代社会信息传递的差异性和碎片化。
后现代主义反对工具理性。“工具理性”来源于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所提出的“合理性”。“工具理性”是基于目的的合理性,运用特定的手段进行评估,预测由此可能产生的后果,并在此基础上追求预定的目标,属于客观的合理性[12]253-255。人类在实现现代化的过程中,以科技进步为目标,乐于发现并享受科技进步带来的一切便利,久而久之,开始服从并服务于科技这一征服自然的工具理性,使工具理性成为人类思维的主导。但是,过分依赖科技发展导致人被工具所奴役,人的自由、人的思想、人的欲望被压抑,人异化了[13]104。在这种异化的状态下,人们在平等开放的网络社会里找到了释放压力的出口,以表情包的形式谋求话语权尤具代表性。在表情包的制作过程中,感性的主体一直占据上风,追求对感官强大的冲击力,不追求知识深度;在表情包的传播过程中,人们倾向于借助夸张或反讽的手法来宣泄情感。
福柯认为新的语言是一种没有规则的游戏,反对中心必然导致“不确定性”的出现[14]380。哈桑认为“不确定性”是中心和本质消解后的产物[15]213。在鲍德里亚看来,意义是象征交换的结果,他认为在后现代社会中,作为目的的象征交换与生产、实用、历史无关,所有的确定性全部终结,因此,“真实死了,确定性死了,不确定性成了主宰”[16]116。以福柯的观点来看,脱离了权力的网络表情包以碎片化的形式登场,不再追求真理,仅仅追求语言快感,只是语言游戏而已[17]。而根据鲍德里亚的理论,以信息复制和图像传播为基础的后现代社会生产秩序正逐渐替代以劳动力和物质生产为基础的旧工业秩序[18]。网络表情包所内涵的意义在人与人之间流通,虽类似于商品时代的物质交换,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需求交换,而是乐趣交换。(1)表情包的交流与传播在后现代主义者看来,不是为了表达意义,而更多是为了“玩乐”,因此,有学者称表情包文化为“浅趣”文化。此外,由于网络表情包在生产时没有规范与标准可遵循,网民受文化和社会语境等制约表现出很大差异性,加上网络表情包是由表情图文取代言语表达,是从文字到符号的简化,其语义表征必将出现模糊性或不确定性。
网络表情包微小叙事的语言游戏特征导致其不具有思想的同一性,也不具有普遍性。以傅园慧“洪荒之力”表情包为例,它具有如下特征:第一,理性主体消失。在该表情包生产与传播的过程中,更多地表达了“拼尽全力”的情感,传达出文字无法表达的心情,这也说明了人的言行往往受情感的支配,而非理性。第二,深度消失。“洪荒之力”表情包这一语言符号在使用中不追求意义,而追求语言快感,因此,图文形式的“洪荒之力”旨在传情,而非表意。第三,历史感消失。“洪荒之力”表情包不表达任何历史语义,仅仅表达当下的感受。第四,距离消失。“洪荒之力”表情包拉近了交流者之间的距离,也导致了交流的肤浅性。有学者认为,虽然图文形式的表情包更加直观,但是由于过于追求直观感受与浅表语义的浅阅读,这一符号语言逐渐失去了系统叙事的能力,进而导致叙事危机。
利奥塔提出了知识合法化的判断标准:知识要具备启蒙功能和思辨功能[19]132。在后现代的视角下,表情包的生产源于感性,目的在于述情,因而算不上合法的知识。随着信息技术与语言的结合,网络表情包以商品的形式被生产出来,在网络环境下传播。消解了以元话语为中心的宏大叙事,使表情包不具有意义阐释功能;理性的主体被否定和颠覆,使表情包不具有精神辩证和理性特征;不追求终极真理,不具有启蒙和思辨功能,使网络表情包成为以信息商品形式出现的非法化知识。我们仍以“洪荒之力”表情包为例,合法化的表意应能明确地诉诸精神辩证法、意义阐释学、理性主体等,而源于感性、终于述情的表情包显然是无法做到以上这些的,“洪荒之力”只能表达说话人当时的情感,而不具有启蒙与思辨的功能。
如何化解表情包可能导致的交往危机,又不泯灭其在微信、微博、贴吧等社交媒体中的积极贡献?对此,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提出了可行性解决方案。
交往行为是一种社会行为,是指人与人之间以理解为目的、以语言符号为交流媒介的交往与互动行为。它主要包括如下含义:两个及两个以上主体间的互动关系;以符号或语言为媒介;以社会规范为准则;通过交流使主体相互理解。为解决现代化过程中工具理性长期压抑并异化人类的问题,哈贝马斯提出了交往行为理论。哈贝马斯所倡导的交往行为是以理解为目的的行为,交往行为合理化的社会是他追求的理想社会[20]94-101。哈贝马斯还提出了交往必须遵循的原则:真实性、真诚性、正当性。哈贝马斯对这三个原则的阐释如下:人们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和改造是以“真实性”为基础的有目的的行为;人与他人的交往活动以“真诚性”为前提;在与他人或世界的交往中,应遵循“正当性”的原则[20]291-302。交往理性是交往行为的基础,是多个主体而非单个主体通过语言交流而达成的相互理解和共识[20]243-250。在哈贝马斯的交往理性概念中包含了主体与主体、主体与事件、主体与主体性三个层面的关系。
1.主体间性:表情包的多元中心
有多元互动的主体是表情包交往的前提。表情包是“被压抑的主体”反对工具理性长期压抑人类的结果,哈贝马斯指出,为了避免劳动的工具理性压倒并同化交往的价值理性,就要建立主体之间的交往关系,即主体间性,而这种主体间性是建立在平等互信的基础上的。语言可以脱离自然而存在,但不能脱离人而存在。因此,网络表情包这一语言形式在哈贝马斯“主体间性”的观点下,由“被压抑的主体”制作,在主体间共享。表情包弥补了主体在交往中身体不在场的缺憾,使感情传递更加直观生动。表情包的生产可以由不分阶层与权力的任何主体完成,但是它的交流与传播却在主体间进行。
2.交往理性:表情包的交互主体
理性并非天生的能力或属性,而是在交往中逐渐形成的。表情包为理性的主体所用,就体现出理性的一面;被感性的主体所用,则表现出感性的一面。在哈贝马斯看来,后现代主义者对理性的理解过于狭隘[21]38-55。他用交往理性驳斥了后现代主义者持有的极端理性,同时也反对现代主义者提倡的工具理性。他认为理性不是人天生的属性,而是在交往中实现的。理性离不开生活,任何人都可以制作或传播表情包,却要在现实世界里通过主体交往实现理性。表情包是否具有理性,要看交往中的主体是否朝着理性的目标前进,也可以说,我们的很多交往行为是从感性开始,以理性为目标的。
3.交往原则:表情包的意义有效
表情包的意义是在遵守交往原则的基础上,由主体互动所生成的有效的意义。哈贝马斯的真理或意义观可以阐释网络交流中表情包这一语言形式的意义有效性,他反对后现代思想的虚无主义,提倡拥抱一切具有约束力的真理的世界,主张在事实和规范之间建立一种可行的关系[22]449-450。对于表情包来说,“可行的关系”就是真理或者意义的有效性表达。在新媒体时代,有效的表情包表达体现在语言、主体、世界这三者的关系上,表情包这一语言形式离不开它的使用者即主体,并在网络世界里实现交往,而交往行为必须需遵循以下三原则:真实性、真诚性、正当性。在以交往为目的的语域中,表情包凭借其个性化、情感化与趣味化的表达方式,缩短了用户间的距离感,减少了沟通的生硬感,并能有效传递意义与情感。
1.时间与主题:表情包建构完整叙事
在哈贝马斯看来,后现代主义把微小叙事的危险扩大化了,网络表情的微小叙事只是交往的语言呈现方式之一,在时间与空间上不影响以话语交流为基础的交往行为[23]163。哈贝马斯认为,有各种不同的说话、推理、写作和构成世界的方式,而哲学家可以思考这些不同方式之间的关系[24]130-132。网络是网民们共享的生活空间,在这里,人们可以平等地交流思想、表达情感,包括对客观世界的看法,对生活世界的诉求,自我内心世界的宣泄等。网络表情包以碎片化的语言传递发话者的上述思想,其他参与人可以依据当时的情境推理出发话者的语义,进而实现交往与互动。在一些交流场,表情包代替了传统文字,完整而有效地实现了叙事;在日常会话中,密集使用的表情包语言让交流充满喜感,使主题对话更为完整。
2.交往与互动:表情包建构合法知识
在哈贝马斯看来,语言的合法性蕴含在生活世界的相互对话中,旨在达成共识。因此,表情包所承载的知识的合法化是主体间交流、互动、共享的过程,不必诉诸精神辩证法[25]191。在平等开放的网络世界里,表情包承载语言与文化等内涵,服从于理性的主体,主体在持续的交往、反思与实践中达成共识。
3.类属与关系:表情包建构语用意义
结合美国社会学家格兰诺维特的关系场理论和会话分析创始人萨克斯的成员归类分析理论[26],将社会交往置于关系场中,并将成员类属进行具体划分,分析网络表情包使用者在具体交际语境中的语用意图和由此产生的交际效果。
在不同关系场中,表情包的语用意义差别较大。在强关系场中,关系特征表现为交际主体的同质性强且有很强的感情维系,使用表情包是为了活跃气氛或者传情达意。在弱关系场中,交际内容的同质性弱且交际者之间没有感情维系,表情包成为使用者塑造正面形象的工具性符号。在较强关系场中,由于交际主体之间多为目的性交往,主体间距离感强,权力地位高者多命令与指示,权力地位低者多请示与接受,表情包的语义功能弱化,语用功能凸显。表情包在由强到弱的关系场中的语义特征越来越模糊,语用特征越来越凸显。在交际场域下,关系场的强弱、类属关系不同,表情包所适用的语境、所表达的语用意图及由此所产生的语用效果也不同,详见表1。
表1 交际场域下网络表情包的语用意义
后现代视域下,网络表情包呈现出去中心性、反理性和不确定性等特征。可以说,后现代摧毁了知识权力,使主体零落一地,而哈贝马斯将零落的主体重新拾起,形成主体与主体间的交互关系;后现代将感性凌驾于理性之上,而哈贝马斯将感性设为起点,理性设为终点;后现代将意义随意涂抹、任意生成,而哈贝马斯将意义视为交往互动后的主体间的有效结果。由此,我们发现,后现代注重打破与摧毁,哈贝马斯注重交往与建构;后现代强调个体的自由与差异,哈贝马斯强调整体的和谐与统一。
面对后现代抛给我们的问题,有人质疑表情包的叙事能力与合法性,指出使用表情包会使人们陷入网络狂欢,而长期或过度使用表情包会让网络陷入混乱。但在哈贝马斯看来,平等开放的新媒体语境正是交往行为理论的“理想国”,时间与主题的延续性保证了表情包的叙事完整性;表情包的合法性存在于我们建立的制度中,只要人们以表情包语言为媒介,并遵循有效性原则就可以实现交往理性并达成共识,知识的非法化就不存在了,交往危机便可以化解。我们也发现,在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视域下,表情包只是语言的呈现方式之一,为人这个主体所使用,因此它并非消散了主体,而是使主体更具有交互性,让网络语言的使用成为了一种社会化的集体行动[27]。
本文仅仅将表情包置于交往理论的生活世界范畴进行评述,并没有过多涉及交往理论的另一个重要概念——系统,未能对网络表情包的社会属性进行更为全面的阐释,这是本文的局限之处。未来更多学者还可以从网络表情包的理性异化、主体性等视角开展多方位、立体化的研究,以期还网络表情包一个“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