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丁(景德镇陶瓷大学,江西 景德镇 333400)
宣德皇帝有很多雅好,因其喜斗蟋蟀,而有“促织皇帝”之名。同时,因艺术造诣极高,宣德御窑成为中国陶瓷发展史的高峰之一。宣德蟋蟀罐是稀世珍品,明代沈德符曾在《万历野获篇》中记载:“今宣窑蟋蟀罐甚珍重,其价不减宣和盆也。”但因存世流通的宣德蟋蟀罐少之又少,世人难见其真实面目。试撰此文,对宣德官窑瓷质蟋蟀罐的实际用途,做一些初步探索。
1982年11月,景德镇珠山路动工时,人们发现明御厂故址,并在故址的南院东墙边出土了一件平盖式青釉蟋蟀罐。此罐直径13.4厘米,高9.6厘米,罐身呈圆柱形,弧腹,盖面中心微凹,施仿龙泉青釉,带有细小开片,口沿与底足露胎处以及施釉较薄处呈肉红色,整体器型规整,制作精致。
1993年,考古人员又在明御厂东门故址中华路先后发现两批宣德官窑蟋蟀罐,这些蟋蟀罐均造型规整,胎釉精良,应为宣德皇帝的御用之物。
明宣德 仿汝釉蟋蟀罐
分析这几批出土宣德官窑蟋蟀罐的造型实用性和地层关系,可大致将其根据时间先后顺序分为三类。
第一类,坐盖罐,子罐母口,盖留有一孔,罐腹内壁施釉,内底露胎,盖、罐皆无款,如青花瓜蒂绵连纹蟋蟀罐、青花松竹梅蟋蟀罐、青花樱桃小鸟纹蟋蟀罐、青花汀州竹鸡纹蟋蟀罐。
第二类,坐盖罐,子罐母口,盖留有一孔,罐腹内壁施釉,内底施不均匀薄釉,盖内底中间书“大明宣德年制”横款,罐外底书“大明宣德年制”竖款,如青花海兽纹蟋蟀罐、青花汀州竹鸡纹蟋蟀罐、青花汀州鸳鸯纹蟋蟀罐、青花云凤纹蟋蟀罐。
第三类,平盖罐,子口母罐,罐内无釉,盖内底和罐外底皆书“大明宣德年制”,双圈双行六字款,如青釉蟋蟀罐。
第一类和第二类皆于1993年出土于景德镇中华路,按地层关系,第一类应早于第二类,并且第一类蟋蟀罐承袭着永乐官窑无款、少款的习惯,但器型极其类似,烧造间隔时间较短。第三类为1982年出土的青釉蟋蟀罐,虽出土时间、地点与前者不同,但根据造型基本可以推断出,其晚于前两类。第三类为母盖无孔,不同于前者,方便抓握,故宫博物院所藏宣德仿汝釉蟋蟀罐便是此类。清宫旧藏同治粉彩诗文松竹梅纹蟋蟀罐便无孔,罐内无釉,方便砸底,罐壁厚于前两类,利于罐内保暖恒温;其次,款识写法明显较前者成熟。由此也可以看出,宣德蟋蟀罐的功能逐渐向成熟、实用的方向发展。
2002年1月,刘新园老师出版的《明宣德官窑蟋蟀罐》一书中有一文《宣德官窑蟋蟀罐“斗盆”“养盆”之辨》,以瓷质盖罐不能饲养蟋蟀和出土瓷罐有斗盆的特征为论据,说明宣德官窑瓷质蟋蟀罐为斗盆,并非养盆。随着学习知识的不断深入和相关方面资料的积累,以及向蟋蟀玩家的讨教,我对刘新园老师的观点有些不同看法。首先,我认为宣德官窑瓷质蟋蟀罐不是斗盆;其次,瓷质罐有蓄养之用。
刘新园老师认为宣德瓷质罐有斗盆特征,“第一式(无款罐)内壁有晶莹的釉层,而内底则不挂釉,裸露着的瓷胎,显然是为了防止斗虫滑倒而设计。第二式(单行横、竖款罐)内壁与第一式同,但内底已有一层极稀薄的釉,而且有意刷得不平、不满,有不少地方还有露胎的痕迹。该类虫罐的底部,很可能是为了避免粗硬的瓷胎把斗虫的足锋磨伤而设计。但即使如此,蟋蟀脚下还会产生打滑的现象。第三式(即双行双圈款罐)不仅底部无釉,内壁也不挂釉,这显然是对第二式的否定,但也不是对第一式的重复”。但根据养虫的真实状况,其实无论是斗盆还是养盆都会在罐底垫一层按特殊比例混合的土,并对土进行捶打,这叫作捶底也叫砸底。
专业斗具由来已久,万历本《鼎新图像虫经》便记载有竹制斗笼,此本虫经由宋人贾秋壑辑,明人王淇竹校。清乾隆《蚟孙鉴》“盆栅名式”记载有:“初用绝大蛩盆,名曰斗盆。继用圆栅,以纸为之,如帽笼式,而上无遮盖。每致交口,有跳出栅外者,且其内广阔,猝难凑头,此未尽善之式也。后改为长栅,亦曰方栅,如书本样而稍狭,高寸余,上作盖两扇,以竹丝或铜丝作直楞,名曰观笼。盖两头俱用闸以启闭,中亦用闸,名千斤闸。俟两蛩奋武,方启中闸蔽斗。总称之为栅船。”,这一记录详述了清初至乾隆时期蟋蟀斗栅形制的演变。
从上述文献资料可以看出,斗栅形制不管是造型还是尺寸,都与宣德官窑蟋蟀罐有很大不同。后世关于斗蟋蟀的画卷或瓷器纹饰上的一些造型类似圆盆状的斗具,如果不是画家的写意之作,应是《蚟孙鉴》中所说的斗盆。但为了方便蟋蟀争斗和人们欣赏,它的尺寸要远大于正常的养盆。根据统计,宣德官窑蟋蟀罐高度普遍在9.5厘米左右。经过砸底之后,罐的深度会变浅,在打斗时极易跳出盆外。口径和底径在11.0~13.5厘米,对于蟋蟀争斗来说,空间过于拥挤,而且瓷质过硬,争斗之间容易对蟋蟀造成损伤。
反而这些罐的造型和尺寸与现在公认的明宣德陶制养盆极为接近,甚至高度偏低。这件明宣德陶制蟋蟀罐呈圆柱形,盖底及罐身内壁落“大明宣德年造”方框竖款,落款类似于瓷质蟋蟀罐,非常珍贵。在故宫研究员王世襄先生《蟋蟀谱集成》中便有对此罐的收录,认为此罐应为宣德时期所作,为北方盆的样式。同时,故宫也藏有宣德款澄泥蟋蟀罐,高8.8厘米,口径12.3厘米,足径12.5厘米。罐身呈圆柱形,罐口、底相若,直口,深弧腹,玉璧底。外壁分别绘有两组人物图,周围衬以栏杆、树木、花卉等纹饰。盖面绘仙人指鹿,上配祥云,栩栩如生,外底有楷体“大明宣德年制”六字竖行款。
明宣宗好促织之戏,显然对欣赏蟋蟀搏斗很感兴趣,而宣德官窑蟋蟀罐口径过小,也不方便欣赏。
明宣德 御制澄泥浮雕狮纹蟋蟀罐
宣德款澄泥婴戏纹蟋蟀罐
从出土情况来看,1993年,随着御窑厂发掘出土一批蟋蟀罐,又在同一地点发现了一只青花过笼。此过笼为扇形,左右两面留有洞口,其余两面用发色浓艳的进口青料绘以折枝花卉纹,缺盖。虽无款,但造型规整,应为无款官器,与蟋蟀养罐配套使用。后在御窑厂宣德官窑蟋蟀罐原址又发掘出土一批瓷质过笼,器型大体一致,都为扇形,开有洞口。
蟋蟀过笼是蟋蟀养具的一部分,是与养盆配套使用的。首先,过笼可以根据蟋蟀害怕天敌的特性,为它提供一个躲避场所,而且过笼与砸土过后的罐底,形成了两种不同的干湿环境,更好地模拟了蟋蟀的生存环境。其次,这样设计是为了防止蟋蟀撞到罐顶,伤到蟋蟀的须子,这也是养盆普遍低于斗盆的原因。站在过笼上,蟋蟀的须子便可以触到罐子盖。很多蟋蟀提雌后闻声起性,喜欢互相乱咬。过笼是损牙的好工具,入秋之后,斗虫多数开斗,放过笼意在使虫习惯去阴影处躲避,保持斗性。
御窑厂这两次出土的宣德御窑过笼应是与宣德官窑蟋蟀罐配套使用的,之后更是出土了大量官窑过笼,品种基本可以与蟋蟀罐相配。斗罐作为蟋蟀争斗所用器具,使用量极为有限,没必要一次性费钱费力批量烧制斗罐。但由于养虫的需求,即一罐一虫,证明了这批宣德官窑瓷质蟋蟀罐应为养罐。
刘新园老师在书中提到,瓷质盖罐不能饲养蟋蟀,因瓷胎致密,不透气、不渗水,不利于蟋蟀生存。但砸底之后,罐内便有一定的空气储存,而且不会一直处于封闭状态。至于不渗水这一点,是刘新园老师基于南方潮湿环境而得出的结论。北方气候相较南方干燥,蟋蟀罐可以通过砸底来储存水分湿气,而南方气候潮湿,反而大部分罐子不会砸底,并且因为瓷胎致密,使蟋蟀罐具备了一定的保温作用,更适用于南方。因此,不管从宣德官窑瓷质蟋蟀罐的材质还是构造看,瓷质盖罐都可以用于蓄养蟋蟀。
瓷质蟋蟀罐从明代宣德时期开始,到明代隆庆及万历时期较为多见,装饰方式也逐渐变多,不仅有青花,还有青花五彩。故宫便藏有一只隆庆时期的青花云龙纹蟋蟀罐,整体器型尺寸与宣罐基本一致,罐呈圆柱状,腹部微外弧、圈足,内、外壁近口沿处和足端不施釉。外壁腹部绘青花云龙纹,外底署青花楷体“大明隆庆年造”六字双行双圈款,应为本朝官窑。
到了清代,蟋蟀罐品种更是随着陶瓷的发展变得多种多样。故宫旧藏中有一套配件齐全、制作精巧的清同治粉彩诗文松竹梅纹蟋蟀罐,造型未有太多变化,蟋蟀罐呈圆柱状,盖里彩绘红黑配色的太极形状图案,罐内底有砸底。罐内装有配件,有带盖过笼、蟋蟀水槽等,从装饰来看,应为原配一套。蟋蟀水槽,也叫水盂或水碗,主要功能是给蟋蟀补充水分和夏天降温。
明隆庆 青花云龙纹蟋蟀罐
清同治 粉彩诗文松竹梅纹蟋蟀罐
综上所述,宣德瓷质官窑蟋蟀罐的材质与构造具备蓄养蟋蟀之能,联系考古资料与传世实物,瓷质蟋蟀罐的造型尺寸都未有太大改动,形成了一条较为完整的发展脉络。其尺寸与构造并不适用于蟋蟀搏斗与观赏,所以宣德官窑瓷质蟋蟀罐应为养盆之用。
①(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四,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625页。
②刘新园:《明宣德官窑蟋蟀罐》·《宣德官窑蟋蟀罐“斗盆”“养盆”之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80页。
③(清)朱从延:《蚟孙鉴》续“盆栅名式”,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清刻本,第5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