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里夏·赖莉·吉芙
今天下午是我和考夫曼医生约见的日子。我来到他的办公室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想看看里面还有没有别人。他独自坐在电脑前,用手摩挲着又短又硬的胡子。
考夫曼医生的办公室非常棒:墙上挂着一张照片,内容是一位魔术师和一只小白兔。他告诉我,很多年以前他刚来这所学校时,墙上就挂了这张照片。
见我走进去,考夫曼医生朝我伸出双手,但很快又把手藏在身后。我笑了。
“你好,朱迪丝。”他把椅子凑近我,轻轻捏了捏我的耳朵,“你看,我这里有个25 美分的硬币。”他伸过手来让我看。
考夫曼医生总是给我变这个魔术,有时是个 10美分的硬币,有时是折叠起来的 1美元纸币。这个魔术总能让人发笑,但我却一直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喜欢自己的笑声,考夫曼医生也喜欢。“你的笑声就像汩汩流淌的小溪发出的声音,清脆悦耳。”有一次他告诉我,“如果你开口说话,声音也一定这样好听。相信有一天,我会听到你说话的。”
也许吧。
他可能猜到了我的心思:“我说得肯定没错,魔术师永远都是对的。”
我又笑了,想象着考夫曼医生像真正的魔术师那样,在他浓密的头发上戴上一顶闪亮的大礼帽。我第一次见到考夫曼医生的时候,他告诉我自己是学校的心理医生,不过他不太喜欢这个称谓。
当时我想起之前认识的另一位心理医生,他戴着一副眼镜。跟我玩游戏时,他的眼镜会不停地往下滑,看起来和考夫曼医生一样有趣。“你有选择性缄默症,”那个心理医生对我说,“你当然会说话,只是现在你害怕说话。”
选择性缄默症,好可怕的名字!
考夫曼医生花了点儿时间翻看我的画簿,这回轮到他笑了。他的笑声可不像汩汩流淌的小溪,更像是开往山上的大卡车,一路上都在发出突突突的声音。
“今天,你有什么新鲜事要告诉我吗?”看完我的画,考夫曼医生问。
我把画簿翻到新的一页,写上:我有了一只小狗。
他点点头:“那太棒了!”
我又写道:有个人说,没人需要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然后把画簿翻到下一页,说道:“来,朱迪丝,在这里把那些需要你的人的名字写下来。”
于是,我开始写:科拉姨妈。当然,还有吉迪恩,还有小狗和特拉维斯。哦,还有夸克老师。
要不要写上梅森的名字呢?我有些不确定。不过,写上又有什么关系呢?
“啊,毫无疑问,这是一份了不起的名单。”考夫曼医生说。
接下来,他提醒我别忘了我们的“放轻松”计划。为了让我听到,他大声做了几次深呼吸,肩膀也跟着一起一伏。“啊,太放松了!”他拿起一颗葡萄扔进嘴里,然后把碗推向我,示意我也来一颗。“每次我感到焦虑的时候,就会像这样吃一颗葡萄。”他朝我咧嘴一笑,“只可惜,不是什么时候都有葡萄吃。”
我画了一幅漫画,画面上考夫曼医生正在吃葡萄。
这个星期接下来的几天,夸克老师把我们的课堂搬到了学校的各个角落。数学课上,我们四肢着地,趴在地上测量教室、走廊,以及学校门口台阶的长度。
我和梅森是搭档。他测量,我记录。
我开始观察梅森。我发现:无论他早上来学校时穿戴得多么整齐干净,只要到放学的时候,他的浑身上下就都是脏兮兮的。就像磁铁吸引金属一样,他吸引着灰尘和吃饭时漏下的米粒和油污。
我不介意,这些都不重要。
他很幸运,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家里有妈妈、爸爸,还有哥哥。
还有一件事也很重要:他会说话。不是只说一个词,或一个句子,而是每隔一分钟他都要讲话。在不讲话的时候,他就吹口哨。
“嘘——”苏菲在用尺子测量,于是她不耐烦地说,“梅森,你吵得我都不能思考了。”
我喜欢梅森的说话声、口哨声和歌声。他的歌都是他自己编的。我看了一眼苏菲,她使劲儿用嘴吹着额头上的刘海儿。
我突然意识到:可能自己和梅森是这个班里最不受欢迎的两个人。
我向后跪坐在我的脚踝上。
肯定是这样的!我是个不会说话的怪物,而梅森却是个大大咧咧的话痨。
然而,我决定不想这些了,因为周末就要到了。
“我们明天早上九点碰面。”星期五放学铃响时,梅森对我说。
我想起常青藤小屋里的鞋印。他的意思是在小屋后面的池塘边碰面吗?我点了点头,但有点儿不确定。
第二天早上,我和小狗朝温迪山上走去时,突然听到梅森的声音:“朱迪丝,你去哪里?”他站在山下的一条小路上冲我喊道。
小狗的反应比我快,它转过身,撒着欢儿朝梅森跑去。
我慢腾腾地向他们走去。
“你走错方向了。”梅森一边说,一边递给小狗一块培根。
他在说什么呢?我跟在后面,但他并没有往池塘那边走。
我们沿着滨海路走了很远,一直绕到小岛的最北端,来到一座窄窄的海滩上。这里很空旷,狂风肆虐。
我差点儿忘了,这里有一座伸向海面的桥墩,它看起来摇摇欲坠:有的地方的木板已经脱落了,支撑桥墩的木桩也东倒西歪。
梅森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小心翼翼地走上桥墩。他每次先抬起一只脚,试探着往前走,待踩稳了才抬起另一只脚。同时,他还用手紧紧抓住桥墩两边似乎随时可能倒塌的扶栏。
不過,他也没有往前走多远,也就一米吧。
小狗聪明极了,它不再跟着梅森往前走,而是蹲坐在海滩上,发出呜呜的叫声。
这样做的确太危险了!要是科拉姨妈在场,她一定会摇着头,提醒我不要过去。
梅森趴在桥墩上,大喊:“快来看呀!”
他看到的一定不是淡水龟,那种龟一般不会出现在这种咸咸的海水里。
“朱迪丝!”梅森又在喊我。
没办法,我只好走上前去,踩上第一块木板,然后是第二块。接着,我又往前走了一步,并蹲下身,想看看梅森发现了什么。
小狗沿着海滩跑了几步,汪汪地叫着。
“我永远都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梅森大声说。海水在我们下方哗哗哗地打着旋儿,他的声音比水声还要大。在桥墩下方,我看到好几十只小乌龟!它们一个摞着一个,抓着木桩。这些小乌龟浑身泛着金属色,看起来像小坦克似的。
它们周围漂浮着一个透明的水母。
还有鱼!很多鱼!它们小的只有我的指甲盖那么大,大的足有我的拳头那么大,绕着木桩游来游去。
梅森用手指著一只海星让我看。
他用胳膊肘撑着木板,黑色的头发湿漉漉的,被海风吹得卷了起来。“我告诉你这个,并不是因为你不会告诉别人,而是因为你是……”他犹豫了一下,“我的搭档。”
那一瞬间,我瞥了一下他那双灰绿色的眼眸。
然后,我低下头,继续观察水下那个小小的动物世界。
梅森想说的并不是“搭档”,我敢肯定。
他想说的其实是“朋友”。
他一定知道:我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朋友。
也许,他也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朋友。
那一刻,我不再对“说话”这件事耿耿于怀,甚至不在意别人叫我“怪物”。
我想起夸克老师说的话:“当你了解了某种生物,就会喜欢上它,人也一样。”
梅森说:“下面有一个‘动物世界,我们为什么只写乌龟呢?为什么不把它们全都写进去呢?”他一边说,一边挥舞着手臂,我感到身体下面的木板都在颤抖。
为什么不呢?
我们互相对视,开心地笑了。
他指着海底的小动物说道:“你可以把它们全都画下来。”
我点了点头。
这简直太精彩了!我想想就高兴。科拉姨妈也爱用“精彩”这个词。从桥墩上走下来后,梅森又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把我们今天看到的都记录了下来。
后来,我俩沿着滨海路往家走。阳光照在我们的头顶上,暖洋洋的。
路上,我俩碰到了苏菲。
“我敢说,她肯定不看我们。”梅森说。苏菲从我们身旁走过时,果然把脸转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