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拉·希拉南达尼
1947 年 8 月 24 日
亲爱的妈妈:
以前我从没有真正想过死亡这件事。我的意思是,我知道有一些人死去,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从这个世界消失。也许你会以为,对于死,我本该知道得更多。我见过很多人死在医院的病床上,他们翻着白眼,嘴还张着;我见过他们死后,身体被床单盖住;我见过他们躺在棺材里,身上铺满鲜花,被他们的家人推去火化。爸爸的大哥维贾伊大伯在两年前死于心脏病,我看到他在火化之前,尸体上盖着白布,周围整齐地摆放着橘黄色的花,他看起来很平静,就像是睡着了。
昨天早上,我以为我们都要死了。先是阿米尔,然后是奶奶、我和爸爸,我感觉我们会按这个顺序死去。我们就像火焰一样,将在安静的夜里熄灭。我的脑海里全是墨汁般的黑色,就仿佛有人把我关在了一个盒子里。五天前,我们还睡在卡兹的屋子里。卡兹,他现在在做什么呢?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都疼了。
离开村子后,我们都太虚弱了,没走出多远,就找了一个有树荫的地方,彼此挨着躺了下来。每隔一会儿,爸爸就会捏一下我们的皮肤,检查我们的脉搏,然后盯着空气发呆。奶奶喃喃地祈祷着,还给我重新编了辫子。阿米尔平躺在他的铺盖上,仰望天空。他握着一颗滑溜溜的鹅卵石,拿在手里翻來翻去。有时候他会闭上眼睛,我不时注意他握着的鹅卵石。他的手有那么一会儿一动不动,但几分钟以后,他就会转动一下手里的石头,我的心就跳得没那么快了。如果我看着阿米尔那张苍白的脸,我会哭,所以我就只盯着他手里的鹅卵石。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安静。
我甚至都不感到口渴了。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后来只知道爸爸在夜里把我们叫醒了。空气变得凉丝丝的。我望着那满是灰尘的平坦土地,看到远处的地平线上微微闪耀着蓝色的光,天快要亮了。爸爸又找来了一些杧果,他什么时候去摘的?他剥掉杧果皮。
“吃吧,”他把杧果递给我们每个人,“必须吃。把杧果汁都吸光。”
我们接过三个滑溜溜的杧果,有气无力地吃起来,像小婴儿一样吸吮着汁液。阿米尔本来坐不起来,是爸爸用一只手扶着他,喂给他吃。他的眼神有些涣散。我的喉咙哽咽了,我爬到他旁边,握住他冰冷的、骨瘦如柴的手。如果我失去了弟弟,我想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开口说话了。
我们吃完杧果,爸爸蹲在我们围成的小圈子前,面对着我们。
“听着,”他用沙哑的声音说,“再走一英里,就会到另一个村子。我们现在就得出发了,我们得拼尽全力往那里走。”
我们点点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体像不受使唤似的收拾好东西。我感到小腿一阵痉挛,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我的腿从昨天就开始抽筋。我看到阿米尔和奶奶也是如此。可爸爸却没有抽筋,或者他只是不让我们知道。他让我们用力弯曲双脚,再搓一搓腿上的肌肉,他说这样痉挛就会消失。爸爸把阿米尔扶起来的时候,阿米尔弓着身子,把杧果全吐了出来。
奶奶走过去,在爸爸耳边轻声说了什么。她摇了摇头,爸爸点点头。他们又嘀咕了几句,我听不太清。爸爸扶着阿米尔重新坐下。我揉搓了肌肉后,腿不再抽筋了。
“我看你们走不了了,就跟奶奶在这里休息吧。”爸爸对我和阿米尔说,“我去弄点水回来。”
但是万一我们在你回来之前就死了呢?我很想问他。我不想死,不想就这样死掉。如果有什么不错的死法,我想那应该是当我年纪大了,所有爱我的人都在身边,我的心脏慢慢停止跳动,那时我已经活满了一生。但是现在我们还没活够!妈妈,你也没有活够呢。想到这儿我本来要大哭的。可我哭不出来。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爸爸表情凝重地看着我们,他用手掌贴一贴我的脸颊,又再次检查了阿米尔的脉搏。我看见他握住阿米尔的手,看向奶奶。
“要一直跟他说话,让他吃一点杧果,但不要吃太多。”
爸爸说完就拿着两个水壶,朝大路走去。
“阿米尔,”我躺在他身边说,“我们来数数吧。”他微微转向我。“我们数一数爸爸走一英里来回,要走多少步。不会太久的。他一定能给我们拿水来。”
我开始轻声数数。阿米尔用他那双乌黑的大眼睛看着我。我的思绪飞回很久以前在家里的一个晚上。那晚阿米尔肯定是做噩梦了,他尖叫着惊醒过来。当时我们大概是七岁。我起身坐到他身旁,他又躺下,我握着他的手。我告诉他尽量大声地数数:“只想着数字,那样就不会想别的了。”我们一起数,他眨着眼睛看着我。终于,他又睡着了。从那以后,只要他做噩梦,我就这样陪他入睡。现在,我们正活在一个噩梦中。
奶奶蹲在阿米尔的另一边,喂了他几小口杧果。我吃了杧果感觉好多了,脑袋清醒了一些。我数到一百、两百,又数到了一千。我想象着爸爸坚实的脚步落在沙地上。阿米尔紧闭着眼,双腿在抽搐。我看着他的胸口一起一伏,一起一伏,他的呼吸很缓慢,我每数三下脚步,他吸气一次,我又数三下,他呼气一次。奶奶盘腿坐着,轻声哼着什么,时不时拍拍阿米尔的肩膀。我看着我可怜的奶奶,她那件金褐色的纱丽沾满尘土,脸上干得像是又多了几条皱纹。她的发髻散了,一根灰色的长辫子搭在她一边的肩膀上。一股羞愧的感觉袭来,我的脸变得火辣辣的,多少次我曾希望她不要再从牙齿间发出嗞嗞声,希望她不要再让我做家务活,希望她不要把我的辫子编得那么紧或是那么松。她爱我们。她就像一条柔软的旧毛毯,我几乎忽略了它的存在。但不管我们如何对待她,奶奶一直这样陪伴着我们。
“奶奶。”我叫了她一声。
她抬起头。
我想把话咽下去,但是我的嘴巴不听使唤。“我爱你。”
她朝我挥挥手,又摇摇头。她是对的。我不该说这样的话。但是我需要说出来,万一以后没有机会了呢。我们从未对彼此说过这样的话,但我并不遗憾,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就在表达着爱。现在我明白了:奶奶给我洗衣服、缝补衣服,爸爸在睡前亲吻我们的额头,阿米尔画我的画像,卡兹给我做我最爱吃的包着炸洋葱和土豆的帕罗塔——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这都是爱,即便是阿米尔和爸爸之间也是充满爱的。为什么过去我没有看到这些呢,妈妈?现在明白还来得及吗?我伸手拉住奶奶那干裂的黄褐色的手,紧紧握了一下。她也紧紧握了一下我的手。
我没有停止数数,我可以一边想事情,一边数数。偶尔我也忘了数到哪里。差不多一个小时过去了,我数到了三千。现在我需要数四下脚步声,才会看到阿米尔呼吸一次,过了一会儿,数四下都不够了,我得数五下……我摇了摇阿米尔,但他没有睁开眼睛。
“阿米尔。”我在他耳边轻声呼唤,再一次晃晃他。他没有反应。
“奶奶,”我看着阿米尔说,“他醒不过来了。”
奶奶摇了摇他的肩,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杧果,但他的嘴一动不动。奶奶的眼睛里露出了慌张的神色,她把头贴在阿米尔的胸口上。
“他还有气。”她小声说,然后抬头望向天空。她开始哭着祈祷,声音不大,听起来却很痛苦。我希望她停下,不过我也抬起头,想看看她在看什么。然后,我感觉有一滴水落到了我的头上,头皮有些刺痛。我看了看周围。难道是我的幻觉吗?奶奶继续哀声祈祷着,我又感到有一滴水滴了下来。奶奶止住了声,看着我。
“感觉到了吗?”她问我。
我点点头,我们都仰望着天空。越来越多的雨滴落了下来,我看到有一滴落在阿米尔的额头上,但他仍然没有动。
雨越下越大。我仰着头张开嘴。雨点打在我的嘴唇上。
“妮莎,我们得把水装起来。”
雨水不可思议地落下来,打在我的胳膊上、脸上,竟使我有点眩晕。该拿什么来装水呢?我忽然想起放在包里的研钵和碾槌。我从包里取出它们,把包在外面的围巾打开。自从出门后,我还没把它们拿出来看过。仅仅是把它们拿在手里,我就感觉又回到了我们的厨房。奶奶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但她什么也没说。我把大理石研钵放到地上,这个小白碗的底部还留有碾碎的香料的痕迹。雨落在研钵里。我的喉咙很疼。很快研钵里接满了水。我浑身每个细胞都渴望着将这钵里的水一饮而尽,但我还是端着它蹲到了阿米尔身旁。
“阿米尔,醒醒。有水了。”我的声音听上去低沉而沙哑,都听不出来是我在说话了。他还是没动。我慢慢地往他嘴里倒了一点水,揉一揉他的喉咙,帮助他把水咽下去。他咽进去一点点,随即咳了一下,接着他眨了下眼睛,连声咳嗽起来。
“喝吧。”我用干巴巴的声音在他耳边尽量大声说。奶奶走过来抬起他的头,我又往他嘴里倒了一些水。这次他多喝了一点。接着,在倾盆大雨之间,我听到远处有人声传来。我仔细去听,却又听不到任何动静了。我继续把注意力放到阿米尔身上。他还是闭着双眼。我仰面朝天,让雨水填满我的嘴,我咽了一大口,这是两天来我喝到的第一口水,凉丝丝的,还有点甜。这雨水在此刻就像是流动的钻石。
“阿米尔,妮莎!”我听到有人在唤我。我眯眼望向雨中,只见有一个人影朝我们走来,他手中提着水壶,身上都湿透了。
“他回来了。”奶奶说。
我心里一阵翻腾,整个身体都在呐喊,它并不像是我自己在心里喊叫,更像是一头野兽在呼号。
傾泻而下的雨帘遮住了爸爸那黑沉沉的身影,直到他走近,我才看清。他站在我和奶奶面前,而奶奶正蹲在阿米尔旁边。爸爸蹲到阿米尔另一边,把水壶放下。他的脸奇怪地扭曲着,我从未见过他这样。他俯下身子,把额头贴到阿米尔胸口上。然后他抬起头,捂着脸。他在哭吗?我从未见爸爸大哭过。当他把手放下的时候,我看见他是在笑,雨水顺着他的头和脸向下流,他张开手臂伸向天空。
“也许有神明在听。”他用几乎哑了的声音说。他搂住我和奶奶的肩膀,把我们拉到他的怀里,我们头抵着头,用身体搭起一个帐篷,帮阿米尔挡着雨水。爸爸爱我们。我知道我会永远记住这个时刻,把它存放进我的脑海里,就像我随身带着卡兹的研钵和碾槌、家里的泥土和你的首饰一样,妈妈。
我抓起水壶,猛地往嘴巴里灌水,那感觉就像快窒息时重新呼吸到了新鲜空气。爸爸将水壶从我的嘴边拿走。他生我的气了吗?是我太贪心了吗?
“慢慢喝,你不想吐出来吧。”
我点点头,松了一口气。奶奶也喝了一些水。爸爸又转身对着阿米尔。他扶着阿米尔稍稍坐起来,让他靠着奶奶,然后检查了阿米尔的脉搏,再用力摇了摇他。
“醒醒,阿米尔。”爸爸说。
阿米尔的眼睛睁开又闭上,但他轻轻地笑了笑。
我和奶奶对视了一下。
“爸爸。”阿米尔发出沙哑的声音,他终于睁开了眼睛,拉了拉爸爸的胳膊。
“我在。”爸爸严肃地说。
“我们已经死了吗?”他笑着问。
“你这个小坏蛋。”爸爸用一只手轻轻打了他一下,另一只手则拿着水壶喂他喝水。
原来是个玩笑。阿米尔在开玩笑。我实在是太开心了。我弯下身子亲亲他的脸颊。我觉得我们会活下来,妈妈。我们喝完水休息了一下,又喝了些雨水,我开始打哆嗦。我看了看阿米尔,他醒着,也在发抖。奶奶看起来也很冷。
“我们得找个地方避避雨。”爸爸说,“我在去前面村子的路上看见了一个不错的地方,一间小屋,离这里不太远,大概半英里。”
……
一间破旧的木屋出现在我们面前,但却没有入口。我们又绕到另一边,看见至少有三家人挤在这间小屋子里,他们都坐在地上。从他们的穿着和男人头上戴的小帽来看,他们应该是穆斯林。小屋的门早就散架了。我紧跟在奶奶后面,爸爸带着阿米尔走近了些,往屋里看了看。
我看着前面的阿米尔,他几乎整个人都靠在爸爸身上,身体抖得厉害。我握着奶奶的手,她的手也在抖,但比阿米尔好些。我自己也在哆嗦,不过感觉比早上好多了。尽管下了雨,天还是热的,但是雨水浸透了衣服,刺骨的湿冷让阿米尔有点受不住了。爸爸走进了屋子。
“我们得避避雨。我儿子要是不能暖和起来,会死掉的。”爸爸对里面的人说,他的语气那么平淡,听上去像是在给他们播报天气情况。没人吭声。我只听到雨水噼里啪啦落在屋顶上。一个男人抬起头直视爸爸的眼睛。他们互相注视着,其他人都看着他们。我想起之前听说的在火车上发生的事情。我想起爸爸说过,印度教徒、穆斯林和锡克教徒在互相残杀。
“求求你们了。我们不会惹事的。”爸爸打破了沉默,他的嗓子像破裂了似的。那个人微微点点头,用下巴指了指墙边。大家开始挪动,给我们腾了块地方。我一直低着头。
我们靠墙蹲下,然后盘腿坐在地上。阿米尔坐在爸爸的腿上,爸爸像搂着小婴儿一样搂着他。我和奶奶坐在他们旁边。我离墙最近,奶奶坐在我身旁,靠着我湿漉漉的胳膊。几分钟后,我感到身子暖和些了。我扭头看了看阿米尔,他还在发抖。又过了几个小时,他才终于不抖了。
雨突然停了,太阳冲破云层炙烤着大地,根本看不出几分钟之前这里还下过瓢泼大雨。看到这曾经差点把我晒死的太阳,我心里竟然感到十分欢喜。大家都开始往小屋外面走,没人说话。穆斯林家庭收拾好他们的东西,我们收拾好我们的。爸爸恭敬地向那个男人点了点头,那个人也冲爸爸点点头。然后我们各自上路,朝不同的方向走去。
爱你的妮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