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吉斯·艾特玛托夫
这是七岁男孩的外公给他讲的故事。
事情发生在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时候,大地上的森林比草还多,在我们的国土上,水域比陆地还大。那时,在一条宽阔、寒冷的河的岸边,住着一个叫吉尔吉斯的民族。这条河叫爱耐塞。它流得很远,一直流到西伯利亚。骑着马到那里去,要走三年零三个月。现在这条河叫叶尼塞,而在那个时候却叫爱耐塞。当时,流传着这样一支歌:
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耐塞?
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耐塞?
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耐塞?
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耐塞?
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耐塞,
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耐塞,
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耐塞,
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耐塞。
爱耐塞就是这样一条河流。
当时,在爱耐塞河畔居住着各种各样的民族。他们生活很困难,因为他们经常处于互相敌对的状态。许多敌人包围着吉尔吉斯族。一会儿这一批敌人攻来,一会儿另一批敌人进犯;或者吉尔吉斯人自己去侵袭别人,掠夺牲畜、烧毁房子、杀人。见人就杀,能杀多少就杀多少——那个时代就是这样。人不怜惜人,人消灭人。闹到了这种地步,再也没有人去种地、放牧、打猎。倒是靠掠夺为生更容易些:闯进一个地方,将人杀掉,把东西抢走。可是,杀了人必须用更多的血来偿还,仇恨就会引起更大的仇恨、更狠的报复。长此以往,血越流越多。人们失去了理智。谁也不肯同敌人妥协。凡是能够出其不意地袭击敌人,把别的民族杀得一个不剩,把牲畜和财富抢劫一空的人,就被认为是最有本领、最了不得的人。
森林里出现了一只奇怪的鸟。每天从入夜直到天亮,它都在唱歌、哀泣,在树枝上跳来跳去,用人的声音如怨如诉地叫道:“大祸临头!大祸临头!”这话真的应验了,那可怕的一天来到了。
那天,吉尔吉斯人在爱耐塞河岸上给自己的老勇士送葬。这位名叫古利契的老勇士当过多年首领,指挥过多次征战,在战斗中出生入死。他从未在战争中受过伤,但他的死期终于还是来到了。整整两天,全族人都沉浸在极大的悲痛中,第三天就忙着准备埋葬老勇士的遗体。按照古老的风俗,应当抬着首领的遗体从爱耐塞河边的悬崖峭壁上经过,为的是让亡灵可以从高处向母亲河爱耐塞告别。要知道,“爱耐”是母亲的意思,而“塞”是河流的意思。这样就可以让他的灵魂最后一次唱出关于爱耐塞的歌。
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耐塞?
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耐塞?
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耐塞?
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耐塞?
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耐塞,
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耐塞,
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耐塞,
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耐塞。
那天早晨,太阳升起时,一切都已准备好了,就等着老勇士出殡。
这时候,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以前,住在爱耐塞河畔的人,彼此无论有着怎样的血海深仇,在给首领送葬的日子里,双方是不会交战的。但这回,竟有一大帮敌军,事先出其不意地把深陷在悲痛里的吉尔吉斯人包围在宿营地里。拂晓时,敌军从埋伏地突然发动袭击,从四面八方跳了出来。因此,谁也来不及骑马,谁也来不及拿起武器。一场空前的血腥大屠杀开始了。无数的人被杀死。敌人正是这样谋划的:要用突然一击把勇猛的吉尔吉斯族统统消灭干净。他们把所有的人挨个儿杀死,这样就再也没有人记得这一暴行,就再也没有人报仇雪恨,就让时间像流沙一样掩盖过去的痕迹,让曾经存在过的一切都变得无影无踪……
一个人从出生到成年需要很长时间,可是杀死一个人,只需一瞬间。
敌人带着丰富的战利品呼啸而去,他们却没有发现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从森林里走回来了。这两个不听话的淘气的孩子,一大早就偷偷地从父母身边溜走,到附近森林里去剥树皮做小篮子。他们玩得入迷,不知不觉走到密林深处。当他们听到大屠杀的嘶吼声和叫喊声急忙往回走时,他们已经永远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兄弟和姐妹。两个孩子落得无亲无故,哭着在烟灰和火堆间跑来跑去。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他们转眼就成了孤儿,仿佛整个人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远处扬起了团团尘土,敌人正把抢来的马群、牲畜赶往自己的领地去。
两个孩子看到马群奔跑时扬起的尘土,就跟着追上去。他们边哭边喊,跟在凶恶的敌人后面跑着,也只有孩子才会这样做。他们不躲开杀人者,反而去追赶他们。他们只想不被孤零零地留下来,只想离开这个被毁灭了的血流成河的地方。男孩和女孩手挽手地跑着、追着,呼喊敌人等一等他们,带他们一道走。但是,在马的嘶叫和马蹄的嘚嘚声中,在驱赶牲畜的喧闹声中,敌人哪能听得见他们那微弱的喊声呢!
他们走呀走呀,到第三天,来到了一座山上。他们朝山下一望,下面宽阔的绿色草地上正举行着盛大的宴会。数不清的帐篷在那里扎营,数不清的火堆在冒烟,数不清的人围着火堆。姑娘们唱着歌,荡着秋千。为了使大家高兴,强壮有力的男人们像鹰鹫那样转着圈,表演摔跤。
这是敌人在庆贺他们的胜利。
男孩和女孩站在山上,不敢下去,但心里真想跑到火堆边,那里的烤肉、面包和野葱的香味太吸引人了。
两个孩子再也憋不住了,终于还是下了山。那些人从他们的口音中听出了他们是谁,开始喧嚷、争论起来:是马上杀死这两个没有灭绝的敌人的种子,还是先把他们带到可汗那里去?这时,可汗正同那些显要的军人端坐在雪白的毡毯上,喝着用蜂蜜调制的马奶酒,听着颂歌。当可汗知道人们的来意时,他暴跳如雷:“你们竟敢来扫我的兴?难道我们没有把吉尔吉斯族斩尽杀绝吗?难道我没有让你们永远成为爱耐塞河上的主人吗?你们跑来这里干什么?胆小鬼!你们看看,坐在你们面前的是什么人!喂,麻臉瘸腿婆婆!”可汗叫道。麻脸瘸腿婆婆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可汗对她说:“把这两个孩子带到森林里去收拾干净,你要做到让吉尔吉斯族断子绝孙,一个不剩,让吉尔吉斯族从此被人遗忘。去吧,麻脸瘸腿婆婆,照我的命令执行……”
麻脸瘸腿婆婆默默地听从可汗的命令,牵起男孩和女孩的手就走开了。他们在森林里走了很久,后来走到爱耐塞河边一处高耸的悬崖上。麻脸瘸腿婆婆在这里叫两个孩子停下,让他们紧挨着站在悬崖边沿。在把他们推下悬崖之前,她念道:“雄伟的爱耐塞河啊!如果把一座山抛进你的深处,山就像一块石头一样沉下去;如果把一棵百年松树抛下去,松树也不过就像一块小木片被冲走。现在,请你接受这两粒小沙子——人类的两个孩子吧。人世间已没有他们的安身之处,这还用得着我对你说吗,爱耐塞?如果星星都变成人,他们会把天空挤满;如果鱼都变成人,他们也会把江河湖海挤满。还用得着我对你说吗,爱耐塞?把他们收下吧!把他们带走吧!趁他们纯洁的童年心灵还没有被诡计和暴行污染,还没有生出害人的心思,离开这个罪恶的世界吧,使得他们免遭人间的苦难。把他们收下吧,把他们收下吧,伟大的爱耐塞……”
她的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了说话声:“等一等,仁爱的女人,不要杀害无辜的孩子。”
麻脸瘸腿婆婆回头一看,觉得很是奇怪:她面前竟站着一头长角鹿妈妈,它那双大眼睛瞅着她,带着责备和哀愁的神情。它全身白净,白得就像生头胎的母亲的奶水一样,就是肚子上的褐色绒毛有点像小骆驼身上的毛。它头上的角很美,就像秋天繁茂的树枝,而它的乳房是那样洁净、光润。
“你是谁?你为什么讲人话?”麻脸瘸腿婆婆问道。
“我是鹿妈妈,”它回答,“我讲人话是因为讲别的话你听不懂,怕你无法听从我的劝告。”
“你想要我怎样,鹿妈妈?”
“放掉孩子,仁爱的女人。我请求你把他们交给我。”
“你为什么要他们呢?”
“人们把我的双生子——两头小鹿打死了,我为自己找寻孩子来抚养。”
“你打算抚养他们吗?”
“是的,仁爱的女人。”
“可是,你好好考虑过吗,鹿妈妈?”麻脸瘸腿婆婆笑着说,“要知道,他们可是人的孩子,他们长大后会把你的小鹿杀死的。”
“不,他们长大以后不会杀死我的小鹿的,”鹿妈妈回答,“我将是他们的母亲,而他们是我的孩子,难道他们会杀死自己的兄弟姐妹吗?”
“唉,这难说,鹿妈妈,你真的是不了解人!”麻脸瘸腿婆婆摇摇头,“人连林中的野兽都不如,他们之间是互不怜惜的。我可以把这两个孤儿交给你,以后你就会明白我的话是对的。而且,就算是这两个孩子被你抚养,人们还是会把他们杀死的。你何必自找痛苦呢?”
“我把孩子带到很远的地方去,那里谁也找不到他们。可怜可怜这两个孩子,仁爱的女人,放了他们吧!我将是他们忠实的母亲。我的奶水充足,可以喂给孩子们吃,就等着他们来吃呢。”
“好,那就这样吧,”麻脸瘸腿婆婆想了想,说道,“你快把他们带走,带到远方去吧!但如果他们在漫长的路上死掉了,如果遇到强盗把他们杀死了,或者,如果这两个人类的孩子日后恩将仇报的话,到时候你只能怨你自己。”
鹿妈妈向麻脸瘸腿婆婆道了谢,转身对两个孩子说道:“现在我是你们的母亲,你们是我的孩子了。我把你们带到远方去,那里,在长满密林的雪山的怀抱中,有一片波浪滚滚的大海——伊塞克。”
夏去秋来,冬天过去,迎来春天,然后又是春夏,又是秋冬,一年又一年。他们穿过沉睡的森林、酷热的草原、流动的沙地,翻越崇山峻岭,渡过汹涌的河流。鹿妈妈终于把两个孩子带到了伊塞克。他们站在山上,觉得非常惊奇。周围是座座雪山,在长满绿色森林的群山中间,目之所及,大海翻腾。蓝色的海面上,白浪滚滚,风吹着浪花,不住地把波浪吹向远方。伊塞克究竟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谁也不知道。这一边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另一边却还是夜晚。数不清有多少山围着伊塞克,也猜不出在那些山后面还有多少这样的山耸立着。
“这就是你们的新家乡。”鹿妈妈说,“你们就住在这里,种地、捕鱼、放牧。你们就在这里安居乐业,世世代代生活下去,繁衍子孙,让后代不要忘记你们带到这里来的语言,让他们愉快地用自己的语言说话和唱歌,就像别人那样生活。我要跟你们以及你们的子孙永远在一起……”
从此,男孩和女孩,吉尔吉斯族这最后的两个人就把美好的永恒的伊塞克湖畔作为自己的新家乡了。
光阴如箭。男孩长成了结实的男子汉,女孩已经是成熟的女子。于是,他们结婚,成为夫妇。长角鹿妈妈没有离开他们,就住在这里的森林里。
有一次,黎明时分,伊塞克湖上突然咆哮起来,轰轰作响。女人要临产了,她非常痛苦。男人害怕了,跑到山岩上,大声叫道:“长角鹿妈妈,你在哪里?你听到伊塞克的喧嚷了吗?你的女儿要生孩子了。快来吧,长角鹿妈妈,快来帮助我们……”
就在这时,从远处传来抑扬婉转的叮当声,好像商队的铃声。那声音越来越近。长角鹿妈妈跑來了。它的角上挂着一只孩子的摇篮——别舍克。别舍克是用白桦木做的,弧形的柄上面有一只银铃在响。直到现在,这银铃还在伊塞克一带的别舍克上响着。母亲摇着摇篮,银铃叮当作响,仿佛角上挂着白桦摇篮的长角鹿妈妈正急急忙忙地从远处赶来……
长角鹿妈妈刚刚赶到,女人生下了孩子。
“这只别舍克是给你们的第一个孩子的,”长角鹿妈妈说道,“你们将有很多孩子,七个儿子,七个女儿!”
初为父母的两人都很高兴,为了纪念长角鹿妈妈,他们给第一个孩子取名为布古拜。布古拜长大成人,娶了基普恰克族的一个美女为妻,于是布古族——长角鹿妈妈族兴旺了。布古族成了伊塞克湖畔最大最强盛的一族。布古族人像敬重神灵一样敬重长角鹿妈妈。布古族人的帐篷入口处都绣着一种标记——鹿角。这样,从远处一看就知道,这个帐篷是属于布古族的。当布古族人击退进犯的敌人时,跟异族人赛马时,总是大声喊:“布古!”结果,布古族人总是成为胜利者。那时候,在伊塞克湖畔的森林里有不少长角白鹿跑来跑去,它们的美丽连天上的星星都要羡慕。那都是长角鹿妈妈的子孙后代。谁也不去碰它们,谁也不惹它们生气。只要见到鹿,布古族人就跳下马来给它们让路。人们总是把可爱的姑娘比作美丽的白鹿……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一个非常富有、很有地位的布古族人死去。这个布古族人有成千上万头羊、成千上万匹马,周围所有的人都是他的牧人。他死后,儿子们为他举办了盛大的丧宴,他们从四面八方邀请来最有名望的人物出席丧宴。他们沿着伊塞克湖岸为客人们扎起了上千顶帐篷。宰了不知多少牲口,喝了不知多少马奶酒,端上了不知多少山珍海味。富人的儿子们神气地走着:让人们都知道,父亲死后,他的后人是多么富有,多么慷慨,他们是怎样孝敬他,怎样悼念他……(“哎,哎,我的儿子,如果人们炫耀的不是智慧而是财富,那就糟了!”)
歌手们骑在死者儿子們赠送的马上,自豪地穿戴着送给他们的黑貂皮帽和绸缎长袍,争先恐后地颂扬死者和他的后人。“在太阳下面,你可曾看到过这样幸福的生活、这样豪华的丧宴?”其中一个唱道。
“开天辟地以来,都不曾见过。”第二个唱道。
“什么地方都不曾见过,只有在我们这里才这样尊敬双亲,追忆先人的荣誉和功勋,彰显他们神圣的名字。”第三个唱道。
“哎,花言巧语的歌手,你们在这里嚷嚷什么呀!难道天下还有跟这样的恩惠相配的词句吗?难道还存在跟逝者的荣耀相配的词句吗?”第四个唱道。
就这样,他们日日夜夜在赛歌。(“哎,哎,我的儿子,如果歌手进行吹捧比赛,从歌手变成歌的敌人,那就糟了!”)
那次有名的丧宴办得像过节一样,热闹了许多天。富人那傲慢不逊的儿子们很想胜过别人,想压倒世上所有的人,好让他们的名声传遍天下。于是,他们想在父亲的坟上安放一对鹿角,让大家知道,这是出身于长角鹿妈妈一族的、他们光荣祖先的墓穴。(“哎,哎,我的儿子啊,古人说过,财富催生傲慢,而傲慢则催生狂妄。”)
富人的儿子们想以这种史无前例的方式来悼念父亲。他们说干就干,谁也阻止不了他们。他们立即派出猎人去猎鹿,猎人打死一头鹿,砍下了它的角。左右伸展的鹿角,就像飞鹰的翅膀一样。富人的儿子们很喜欢这对鹿角——每只鹿角上都有十八个枝杈,就是说,这头鹿已年满十八岁了。“好鹿角!”他们就吩咐匠人把鹿角安放在坟墓上。
老人们都十分愤怒:“你们有什么权利打死鹿?谁敢动手杀死长角鹿妈妈的后代?”
而富人的儿子们回答他们:“这鹿是在我们自家的土地上被打死的。凡是在我们土地上跑的、爬的、飞的,从苍蝇到骆驼,统统是我们的。我们自己知道应当如何对待自己的东西。滚开!”
仆人们用鞭子抽打这些老人,叫他们倒骑在马上,侮辱他们,把他们赶走。
从此,不幸开始降落到长角鹿妈妈后代的身上了。几乎每个人都去森林里猎鹿,每个布古族人都认为在祖先的坟上安放鹿角是十分光荣的。如今,这种事情已经成为悼念死者的特别尊敬的仪式了。谁没能弄到鹿角,谁就觉得不体面。人们开始买卖鹿角,储存鹿角。在长角鹿妈妈一族中出现了这样的人:他们靠猎取鹿角、贩卖鹿角为生。(“哎,哎,我的儿子啊,在金钱万能的地方,不会听到好话,既看不到美丽,也没有善良。”)
在伊塞克森林里,鹿面临着灭亡的命运。人们对它们毫不留情,即使鹿跑到了深山峭壁,也照样被捕杀。
鹿没有了,山里变得空空荡荡。无论在夜间还是清晨,都再也听不到鹿的叫声了。不论是在森林里还是在草地上,都再也看不到它们吃草、跳跃,都再也看不到它们把角擎在背上奔跑,再也看不到它们像飞鸟似的一下子掠过深谷……很多人活在世上,一生中也没有见到过鹿一次,只是听到过关于鹿的故事,看见过坟墓上的鹿角。
长角鹿妈妈怎么样了?
它生气了,对人们非常痛恨。据说,当鹿在枪弹和猎狗的淫威下完全不能栖身的时候,当只剩下屈指可数的一些鹿的时候,长角鹿妈妈登上了群山的顶峰,告别了伊塞克,带着自己最后的几个孩子到别的地方去了,到别的山上去了。
长角鹿妈妈离开的时候,它说,它再也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