逮鲢鱼的夏天

2022-07-05 13:13倪江
长江文艺 2022年10期
关键词:老夏

倪江

一个闷热的晚上,父亲回来了。他拎着黑色的旅行包,头发修剪得整整齐齐,穿着一件红白相间的条纹POLO衫,颜色比出去之前鲜亮很多。对于一个货车司机来说,显得过分干净整洁。

不久前父亲开着半挂货车出了事。在外开货车的司机们,晚上的娱乐比较匮乏,大多都是扎在一个房间里吞云吐雾、通宵打牌,父亲牌打得不错,就用打牌维持简单的人际关系。晚上睡眠不足,白天就容易犯困,尤其是夏天路上的气温高得吓人,一整天下来,晒得人无精打采。在去徐州的路上,父亲把车开翻了,货车撞断高速公路的护栏冲下高速,侧翻的车身把高速两边的灌木连根拔起,之后货车四脚朝天地躺在干涸的水沟里。巨大的冲击让驾驶室变了形,一侧的门被挤压得像搅拌过的糖稀。

父亲的身体没有大碍,除了头磕破了,手臂和腿被碎玻璃割伤以外,并无其他损伤。父亲回来后,脾气不像之前那么急躁。接二连三的意外让他意识到了死这件事。

去年冬天,他开的货车停在路边,可能是轮胎出了什么问题。同车的司机上去检查后说,检查不出来啊,李师傅。父亲蹲在轮胎前面检查的时候,轮胎爆炸了。气浪把他震飞了好几米远,身上穿的羽绒服也被炸得稀巴烂,父亲当场昏了过去。这件事情,他之前一直没有提过,之所以不提,是怕母亲催他回来。父亲努力吵架得来的婚姻内的一点自由,就会轻易地失去。每当他说起被轮胎炸飞的那一段,妈都哭笑不得。父亲说当时就只觉得面前起了一股强烈的旋风,把他刮到了天上,他飞在空中并不知道疼,觉得自己像一只鸟。后来他醒了过来,是因为身上的羽绒服被炸烂了,他躺在雪堆里冻醒了。

发生在父亲身上的事情,在短暂的时间内成了我们一家人和谐相处的小药丸。药效过后,父母又开始因为一些生活细节争吵起来。母亲看不起父亲,认为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作为一个男人,他是有义务提高家庭生活质量的。我随我妈,也看不起他。

父亲为了重新获得我们的关注,或者说在家里的威望,开始调动他的激情,那种肤浅的煽动的热情。他来找我谈心。我辍学以后,做过各种各样不靠谱的小生意。他对我说的最多的从来都是那么几句:去哪?几点回来?快滚回来,不要惹老子发脾气。

现在他有了足够多的时间,他还在找工作,但好像也没有认真地找,一天到晚都在修停在楼下的那辆破三菱。他有足够多的时间坐在我的面前。母亲还没下班,她在服装厂缝毛绒玩具,就是那些时下流行的卡通形象,像什么熊本熊、小猪佩奇、海绵宝宝,以及几乎永远不会过时的米老鼠、唐老鸭和穿裙子的芭比娃娃,要到晚上八点以后才能回来。

我被楼下父亲修车的声音吵醒,就在我的窗户下面。邻居先是关心他的身体,惊奇地赞叹父亲真是走运,接着夸他手艺高,还会修车。父亲表示趁现在有时间,他把这辆几近报废的二手车翻修一下,修得好就好,修不好就当是锻炼身体了。

没多久父亲回到房间,在我睡醒之后,把我堵在了床上。他坐在我的床边,像看望一个病人那样地看着我,咳嗽了几下后很突兀地冲我笑了笑。我们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场景下聊天的经验,因此父亲显得有点拘束,我则觉得非常尴尬。父亲摸了摸口袋,掏出一盒烟来,他先是给自己点上,看了看我,递了一根烟给我。我以前偷偷抽烟没少挨过他的巴掌。我觉得很意外,这种被父亲认可而由衷高兴的感觉,让我有点瞧不起自己。父亲说,拿着吧,我看你的烟盒是空的。

我接过了他递来的烟,看了看床边有没有打火机。父亲点燃了打火机,伸到我面前。我下意识地把火机从他手上夺过来。父亲迟疑了一下,盯着我看,反复确认这个抢打火机的动作是因为不习惯造成的而不是别的原因。我说我自己来。我们抽起了烟,但没什么话讲。淡蓝色的烟雾在下午的光线里翻滚舒展,又渐渐飘散。

父亲问,最近怎么样?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说,挺好啊。

父亲点了点头说,不能一直晃着,该找个正经事做。

说到正经事,我想起了我还约了人谈事情,我的买卖,最近遇到了麻烦。我的钱被暂时扣住了,但父亲回来了,我得把钱拿回来,如果被父亲发现,我就完了。想起这个,我几乎要翻身下床。但父亲正在热切地望着我,眼神中不乏细微的担忧和交谈的愿望。我不愿意打破这个虽然略显尴尬,但有些真诚的气氛。我拍了拍被子,继续坐在床上抽烟。

我说,那做什么好呢?

这可把我父亲问住了,作为一个持有A2驾驶证二十多年的司机,他似乎完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他调整了问题的重心,继续他那带有一定热情的语调说,反正你现在干的这个事情是不行的,你妈天天为你担惊受怕。

我说,不是没办法嘛。

父亲说,办法有的是,要走正路。

如果我再接上一句,好啊。那么谈话就可以终止了,像国际上那些没有任何结果的会议,我和父亲的谈话也一样,而且更简短。可我分明感觉到了内心愤懑的情绪,这么多年,我们的状况都很糟糕,一直租住在一个小房子里。妈妈身体不好,在工厂缝娃娃落了一身的病,有很严重的颈椎问题,有时候会吐到昏过去,腰因为久坐疼得直不起来。

我说,走个屁的正路。

父亲一下就火了。这我能感觉到,他坐直了身体,随时会给我一下。就像他以前那样,给我一巴掌,再教育我,怎么跟老子说话的。目前这种情况下我肯定是吃亏的,我坐在床上,不想和父亲发生冲突,也没有逃跑的机会。我有点紧张地看着他,父亲先是瞪着我,看我是不是成心要挑战他的权威。接着,他看向别处。他说,可以干的事情多了,不要着急挣钱,你现在这个年纪正是学东西最快的时候。又說起我以前上学成绩如何优异。

床边的木地板上躺着一束光,一些灰尘在淡黄色的阳光里缓慢地浮动,像一粒粒细微的黄金,它们静静地往下落着。我试着去数那些颗粒的数量,就好像这些灰尘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最后,父亲问我可有意愿学习一门技能。我心里想说,去他妈的技能。但我嘴上说,也行啊,您看我学什么好呢?

我出了门,坐车到靠近江边的白鹤街。下车的时候,我一阵紧张,四处看了看。我在车站站牌后面抽烟。朋友们都让警察给抓了,我不确定还有没有人蹲守在这里。

我偷了家里的三万块钱和我的朋友李翔一起在赌场上放码钱。把钱借给赌客,一万块一晚上的利息是三百块,把三万块都借出去的话一晚上接近一千,一个月下来利息有两万多。只需要一个月,我就可以把爸妈的钱神不知鬼不觉地还回去,还可以多还点,就当是利息。

半个月没到呢,赌场就被查封了,那天我正好有事不在,李翔被警察當场带走。我们的钱都押在那个赌场里,这下就全没了。

走到街的尽头,那有一条窄小的巷子,酒吧和KTV的后门都集中在这条小巷子里,夜晚有很多人把这里当成可供呕吐和排泄的露天厕所。我掩着鼻子往巷子里面走,小心地避开地面上的尿渍和各种污秽。我在一扇锈迹斑驳的铁门前面站了一会儿,敲了半天门,准备走的时候,有人开了门。

从逼仄、昏暗的楼梯往下走,推开一扇门进去,里面就是KTV的所在。这是一家地下KTV,隔音很好,非常隐蔽。以前走廊的长椅上经常坐着打扮时髦又轻浮的男男女女。现在,只剩几盏暗淡的节能灯亮着,色调阴暗,加上太过安静,显得有些恐怖。

我问那个给我开门的人,老夏在哪?

老夏是那个赌场的幕后老板。我和李翔在他的场子上放码,他曾经照应过我们说,在他这里不可能损失钱,损失了的,他双倍奉还。我不想他双倍赔偿,只想要回我的本钱,如果要不回来,我一定会被父亲打死的。

我推开308包厢的门,老夏正在里面和一个女的说话,旁边两个胳膊上有纹身的人在玩骰子赌大小。还没到上班时间,女人穿着一件黑色背心,脸色憔悴,白得吓人。老夏身上荡漾着一圈肥肉,伸出同样肥厚的毛茸茸的手臂,示意我先在沙发上坐一会儿。他继续和这个女的说话。过了一会儿,老夏说,该说的我都说的差不多了,要多注意身体,你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

那个女人先是哭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跟我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了。我这才想起来,我们之前好像还喝过一次酒。只是她的脸色那么苍白,让我一下子没认出来。

老夏说,我们的DJ,你之前见过吧。

我说,见过一次。她这是怎么了?

老夏说,病了。

我问,什么病?

老夏说,这个你就别问了。

这个女DJ惨白的脸色确实吓到我了,我想我得找个医院检查一下。

老夏点了根烟,有点不耐烦地说,找我有事?

我说,之前赌场的事,那个本钱我想拿回去。

老夏故作轻松地说,开什么鸡巴玩笑呢,我没亏钱吗?你的那点钱跟我比那就是个脚趾头,你还跟我要钱?

我说,之前你不是说,你的场子不可能出事,出了事损失的钱你赔吗?

老夏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了?

我说,我就想拿回我的钱。

老夏笑了笑,语速变得极为缓慢,这说明他的脑袋在快速转动。接着他身体后仰,像一块石头砸在沙发上,你怎么还不跑?

我有点不明白,跑什么?

老夏终于露出了一个完整的笑容,他说,出了事还不知道跑,等着被抓吗?我看你什么都不懂,你到底是怎么混的?

我说,开他妈什么玩笑,我他妈的……

话还没说完,老夏的烟头朝我飞过来。我躲了一下没有躲过去,滚烫的烟头砸在脸上,溅射出一片火星,吓了我一跳,然后脸上才感觉到灼烧的疼痛。我刚想站起来,但是马上就被旁边那两个有纹身的小混混按在原位。我在这一瞬间想起关于老夏的诸多传说,他心狠手黑,翻脸比翻书还快,是个不折不扣的王八蛋。

老夏说,说话嘴里别带渣子,小小年纪别在我这里他妈的他妈的。耍横?那我是祖宗。

我说,要不本钱你就还我一半,我也好回去跟家人交代。

老夏笑了起来,你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吧,你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你搞清楚,你那个是投资,你不知道投资是什么意思?有钱一起赚,亏就一起亏,懂不懂?老子还亏了大几十万呢,我找谁赔去?

我想起以前去看我妈,我妈在工厂里,她脚踩着缝纫机,伏在桌子跟前,两手放在一个开膛破肚的毛绒娃娃上面,给它们的肚子缝合,专注得像一个外科手术医生。她不时地按一按自己的脖子后面,好让自己疼痛的颈椎好受一些。身旁堆着黑的白的花的粉的娃娃的残肢断臂,等着我妈把它们一个一个缝补成型。还没缝几个呢,就有人又运来一批残缺的娃娃,堆得那样高,几乎把她埋在里面。

老夏愣了一下,他说,你哭什么?

有个小混混轻蔑地笑了起来,他看起来年纪比我略小一点,另一个没有笑,只是盯着我看。

老夏说,快别他妈哭了,你多大了,是男人不?我最烦男的在我面前哭哭唧唧的。跟你说,哭有用的话,我他妈愿意天天以泪洗面。

坐在我旁边的那个混混走过来,在我的后背上使劲锤了一拳,很疼,但我的眼泪一下就止住了。我要到很久以后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比眼泪更直接的东西多的是。

那个混混低声说了一句,别哭了,丢人。

老夏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走进来,手上有一叠现金,用橡皮筋捆得很结实。据我的判断来看,虽然看起来鼓鼓的,但真的没多少。

他走到我面前,把钱塞进我的裤子口袋里,听我的,你不适合在外面瞎混,找份正经事做吧。

我不敢回家,没准他们已经发现我偷了家里的钱,尤其是父亲突然回家这件事,让我很害怕。我想不出办法,这笔钱该怎么还回去,我跟谁借去呢?我想了一圈认识的朋友,肯借我500块的人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我摸着口袋里的那小团现金,头脑忽然激动起来,我觉得自己可以用这个钱买张车票,可以到别的地方重新开始,拼命打工挣钱,把3万块钱凑齐了再回家。

这么想着,我就得准备身份证啊,衣服之类的东西。但现在我不太敢回家,没准父亲已经发现了我偷钱的事。这个世界上只要一件事情出了问题,就会接二连三地出问题。

我在外面四处晃荡,一直消磨到半夜十一点钟。走到楼下抬头观察了一下窗户,家里的灯已经熄了。我走到门口,小心翼翼地掏出钥匙开门。屋里黑黢黢的,我开门之后仔佃听了听动静,除了父亲粗重的鼾声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我走到自己的房间,不敢开灯,像小偷一样,借着手机的灯光找身份证。

找了很久,都没找着。我下意识地想要喊,媽,我身份证放哪了?我沮丧地坐回床上,努力地回想上一次见到身份证是在什么时候。我想身份证可能在父母的房间里。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父母的房间,父亲的鼾声还掺杂着呼哨声,我把手机的光调暗。忽然,父亲的呼噜声没了,我吓了一跳,以为他醒了。我关掉了手机的光,站在屋里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房间里有照进来的月光。房间里其实不太暗,借着月亮的光就可以看清楚房间里的陈设和父母沉睡的脸。我就这样站着,感觉有一根无形的藤蔓捆住了我的脚,让我迈不动步。

妈睡得很沉,但仍然可以看到额头和眼角的皱纹,她的睡姿有点古怪,因为颈椎有问题,睡觉的时候也扭曲着脖子,一只手垫在后颈处,像是睡前揉捏着后颈入睡的。父亲睡着的样子则一脸的痛苦,皱着眉头略显紧张,他伸在被子外面的手捏成拳头,好像是在梦中和什么搏斗一样。他露在外面的小腿结了一大块疤,是他车祸后留下来的,此刻在月光下看起来像是新鲜的伤口,随时会流出血来。

父亲的鼾声又轰鸣起来,更加响亮也更加沉重,透露出无限的疲惫。我趁机从他们的房间走出来。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点了一根烟强打精神,拉开书桌的抽屉,发现身份证就躺在里面,我把它紧紧地握在手里。我收拾了几件衣服装进包里。就这样一走了之吗?我想了一会儿,找出笔和纸来,打算写点什么给他们,算是一个告别。就像老夏说的那样,我真的不适合瞎混,我总是他妈的很倒霉。

我不知道怎么开头,就在纸上的第一行歪歪扭扭地写下:爸爸妈妈,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坐上火车走了……

我想我该怎么让他们放心,关于赚钱的事。如果是要做正经事,比如我,什么都不会,工地上搬砖也可以,一天三百块,省吃俭用的话,一个月可以存三千块,那么一年我就可以还清这笔钱。

写完,我把这张纸放在不那么显眼的地方,希望他们可以晚几天发现。那时,他们也只能接受我人在外地的现实。我很满意地躺回床上。躺在自己的床上,让我感觉到巨大的安宁,困意像潮水一样冲击着我的脑子,我想休息一会儿就出门。这一整天发生的事情,我得好好捋一捋。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看了看桌上,那封信和身份证都不见了。我听到门外走动的脚步声,没过多久,妈进来了。她把我从床上拉下来。我看她手上拎着扫把,但那样倒握在手里并不像是要做卫生。她眼圈红红的,把我拉到客厅。父亲正坐在外面抽烟,他对我视而不见。我看见我写给他们的那封信,正躺在客厅的茶几上。

妈大声质问我,钱呢?

见我没说话,她使劲用扫把棍抽我,我并不觉得疼,反倒希望挨上一顿揍,让我心里好受一些。

她声嘶力竭地吼叫,钱呢,那么大一笔钱啊。婊子养的,真不是个东西,我们拼死拼活攒的钱就让你这么败了。你这是要我们的命哪!

她抡着扫把棍抽我的屁股,一边打一边骂,那架势看起来像不打死我不罢休,但她的骂声和喊声始终比打我的声音大得多。我马上明白过来,她是怕父亲出手太重,才气势汹汹地抢在前面动手。

让我不能理解的是,父亲坐在那里没有动,像是在看别人家的孩子挨揍。他大概已经看出了母亲的心思,但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根据父亲的一个朋友的说法,我应该出去躲一躲。在父亲朋友眼中,我是个年幼无知的被人骗了钱的受害者。

但是,他对父亲说,出了这种事,总是要先避避风头嘛。

我自己觉得没有必要。直到有一天社区民警上门找来我,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个逃犯。这是父亲对我说的,当时他正在楼下修那辆二手的破三菱。那辆车我开过,车的方向盘非常重,握在手里更像是抱着一个磨盘。水箱漏水,一边的雨刮器是坏的,离奇地耗油,开起来挺像个蹦蹦车。

父亲说,你知道警察来找我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我说,不知道。

他说,我当时就想让警察把你抓走算了。

我说,你说真的?

父亲说,现在不进去,以后也是个祸害。

我说,我没干违法的事情。

父亲说,警察说了,你的情节不严重,让你自己去说明情况。

我说,我怎么可能去,我没犯事啊。

父亲说,那随便你。

在父亲的眼里,我已经成了一个罪犯。我大声地对他说,钱我会还给你们的。

父亲正趴在驾驶室门口,把上半身往那辆三菱车里凑,两条腿因为短也因为用力而绷得笔直。他把座椅靠背立起来又放倒,接着他的上半身从车里爬了出来,满是油污的手上握着一把扳手,父亲用手背擦了擦脸很平静地问,你拿什么还?

妈颈椎病又犯了,疼得实在没办法坐着工作,连饭都吃不下。妈在工厂里缝娃娃,一天到晚都困在缝纫机座椅那一丁点大小的活动范围内,成天低着头,手脚并用,下了班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让她的腰直起来。

这时候父亲感觉到自己必须要出场了,他劝妈辞掉工作。妈马上发起火来,那我们吃什么?她对父亲说,你连工作都没有,还好意思让我不上班?说到激动处,她表示父亲这样的人不配当个男人,连人都不配是。

我坐在妈旁边玩手机,让她有足够多的勇气发泄完她的怨气。父亲表现出了罕见的沉默,我想他是担心他发起脾气来,我会再跟他干一架。他出去开货车之前,我和他打过一架,我没有打赢。妈哭着对我说,你怎么可以跟你爸打架?他虽然没用,也还是你爸。

父亲在我的印象中是个脾气暴躁的人,他会随时拎起手边的东西砸出去。我背对着他们俩玩我的手机游戏,表示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感受。但这种气氛让我感到紧张,我害怕父亲突然爆发,我真的有再次跟他干架的勇气吗?我已经在想象中将父亲打倒在地,我有这个把握。

因为父亲没有丝毫的反驳,妈骂了好一会儿,也开始慢慢平静下来。我回头看了看父亲,他捂着脸坐在沙发上,头顶冲着我们,那样子真像一堆随时会爆炸的火药。

车修好了,父亲终于开口了。

我和妈对视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父亲说他把车修好了,可以用那辆车赚钱,可以捉鱼。

我问他,捉什么鱼?

父亲说了他的计划和安排。妈没有表示反对,她只是看着我。

父亲对我说,你摸过鱼没有?

我说,没有。

父亲说,我们在你很小的时候就进城了,虽然把你带在身边,但从来没有时间管你,才让你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父亲的话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他说,跟我去捉鱼吧。

妈在旁边说,你爸这个还算是个行家,你跟他去吧。警察来家里找过你,你也不好每天都待在家。

妈在为我担忧,我从她操心的语气里感觉自己像是个身背命案的罪犯,但两个人同气连枝起来,让我感觉到了那种貌似家庭和睦的气氛。

我说,那去看看吧。

如果真的能挣钱,我可以把偷他们的那笔钱还掉。

父亲露出了那种煽动成功后的得意神色,他转过脸对妈说,你也去吧。

妈先是一愣,高兴地推辞,我还要上班呢。

几天后,乡下的外公将他一半的捕鱼工具托人带给了他这个并不靠谱的女婿。父亲年轻时是捉鱼摸虾的好手,常常和我外公逐鹿河边,是外公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也因此赢得了外公的敬重,最后近水楼台才娶了我妈。外公对父亲始终喜爱有加,认为他现在混得不好,主要是因为他没有选对路子,如果父亲能听从他的意见,投身于水产养殖一类原本熟悉的产业,肯定能成就一番事业。当外公听说父亲想要重操旧业,感到十分欣慰,他毫不犹豫地拿出一半的产业交给父亲。像什么捉鳝鱼的籇子,几十米长的丝网,捕小龙虾的地笼,在楼下铺了一地。

我们在香樟树荫下将这些工具分门别类,穿上诱饵,有的要用蚯蚓,有的要绑上鸡杂碎。下午天气没那么热了,我们就把这些工具装上车。

妈辞掉了在工厂里缝娃娃的工作。坐在副驾驶,她有点紧张地问,不知道今天情况怎么样啊,会不会大丰收哦?

这辆车在父亲这些天的修理下状况好多了,只是在马路上等红绿灯的时候,车身会不住地抖动。

我们很快就驶出城区,夕阳已经柔和了很多。车窗开着,吹进来一股热风。父亲频频伸手指点车窗外面。他和妈聊起了很多年前在这一带送货的经历。我打开车窗抽烟。国道上有挑着担子卖西瓜的人,刚从地里摘上来的西瓜身上还裹着一层薄薄的粉,上面留有光滑的手掌印。荷塘在远处后撤,一些鸟在田野上空盘旋。

车拐到一条颠簸的石子小路上,两边是高大参天的水杉树,茂密的树荫遮挡住了阳光,光线一下子暗下来了。

天擦黑时,父亲将车停在树林旁的小河边。河面很窄,几乎可以说是一条宽一点的水沟,岸边长满了灌木。水面上漂浮着绿色浮萍和肥厚的水花生,使小河看起来深浅难辨。四周安静无声,只是偶尔有几声鸟叫,让流向不明的河水多了几分诡异。

父亲停下车,熄了火说,这里看着不错。

妈有点晕车,已经睡着了。我和父亲把成堆的装在蛇皮袋里的籇子从车上拖下来,一人扛了一把铁锹。父亲说,我教你怎么放籇子。

下到水边,父亲用锹砍开岸边的灌木。在水里往岸上挖出一条斜坑用来放籇子。籇子的入口处对着水底,再用锹挖上泥土将籇子压住,以免涨水的时候被冲走。只露出籇口,大致将籇子伪装成一个天然形成的洞口。父亲说鳝鱼喜欢沿着岸边觅食,而且籇口要逆着水流的方向。

他看着河水的流向,满意地点了一根烟。又指了指两蛇皮袋的籇子问我,看明白了吗?

我说,看明白了。

父亲指了指两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對我说,这里面的籇子都是你的。

说完他就走了,雨鞋踩在枯枝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

我站在那抽了一根烟,提起那两袋东西沿着岸边走。像父亲说的那样,大概每往前走二十步左右,放一只籇子。我开始用铁锹挖起来,用铁锹劈开岸上的野草和藤蔓,挖出一个狭长的小坑。淤泥散发出一阵新鲜的腥臭味。再用脚把坑踩深一点,让水倒灌进来。我把一只籇子沉在挖好的水坑里,用泥土盖在上面,在籇口周围糊上泥巴。

水边的蚊子多得要命,才弄完一个我就已经汗流浃背。到第二个,我发现自己慢慢适应了这样的劳动。接下来就容易多了,我快速地把籇子一个个按进水里。差不多放了十几个籇子,我身上全都是蚊子咬的包,衣服也湿透了。

天色开始发黑,眼前变得模糊起来,我想我得加快速度。我闻到了空气中烧柴火的味道,也许是有人在做饭,但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田野尽头的一排房屋已经点亮了灯火。

我打开了套在脑袋上的头灯,它射出来的光很直,在暮色中像一根白晃晃的柱子。我四下里照了照,水面很平静,从水面上漂浮的枯树叶大约可以辨认出水在缓慢地流动。

每放一个籇子,我就在岸边用铁锹划出一个“X”作为标记,方便来收的时候好辨认。两个蛇皮袋慢慢空了。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我坐在岸边抽烟,身上一股淤泥的腥臭味。我关掉了头灯。远处的田野黢黑一片,更远处可以看到树林的剪影和树林背后天空黯淡的灰光。我听到河里突然响起什么声音,像是鱼从水里跃起,又像是水鸟掠过水面。

我慢慢走回车边,看见不远处有一堆火。父母正围着火堆坐着,旁边插着铁锹,上面挂着一只野兔,这使父亲光着上身的背影看起来像个野蛮的印第安人。妈拿着他的衣服和裤子在火边烘烤,笑着说,你爸为了捉鱼,掉河里了。

我走过去坐在火边上。父亲只穿着一条短裤,在烤着一条不小的鲫鱼。

他指了指身旁的野兔说,刚回来的时候顺手打到的,看着不错吧。

我说,看着还挺大的。

父亲问我,都弄好了吧?

我点了点头,掏出一根烟点着。

妈像是有备而来,我看到了她旁边的调料,油壶,还有盐罐。鱼烤得很香,比我吃过的都要鲜美。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从来没有下过厨房,这样的味道足以让人产生错觉。现在父亲正在剥兔子皮,并且干得很熟练。他嘴里叼着一只烟,嘴巴张得很开,微微歪着脑袋避免烟熏到眼睛。

从我的角度看过去,猩红的烟头快速地明灭,他沾着血腥的手握着匕首敏捷地晃动。

父亲用油、盐在剥了皮的兔子身上抹匀,放在火上烤。

过了一会儿,父亲问母亲,你想过要回去住吗?

母亲问,回哪住?

父亲说,乡下。

他说的是出车祸时看到的那栋房子。

母亲说,乡下的房子已经卖了多少年了,当时就是拿卖房子的钱做本钱进城做生意的,你忘记了?

父亲沉默地烤着兔子。他看着田野尽头的灯光,说起车祸那天走过的那片田野。天色发灰,父亲从货车里爬出来往田野上走。他口渴得厉害,想找一处人家要水喝,走了很远,却在田野上迷了路,连绵的玉米地宛如一大片的迷宫。等到天快黑时,他才隐约看到田野尽头的灯光,父亲于是朝着那片灯光走去,玉米叶子在他脸上手上划出道道口子。父亲脑袋上淌着血水,他觉得一阵温热,还以为是汗呢,他想起从前在地里吃着我妈送去的饭菜,汗如雨下。走了一会儿,血水也慢慢变凉,想起小时候我的一个恶作剧,在门上放一桶乳胶漆,想骗邻居家的小孩没骗着,一桶漆全淋在了父亲头上。

父亲看见亮灯的地方,认出那是回家的路。他加快了脚步,有一栋楼房的侧面喷着一个摩托车的广告,来喷绘的人每年给上一点微薄的墙面使用费。围着房子的院墙被丝瓜的藤蔓包裹,开着许多淡黄色的花朵。

父亲真的觉得自己看到的那栋房子就是我们曾经乡下的家。连门口停的拖拉机,门板上被晒褪色的对联都是一样的。

我低头吃着父亲撕扯下来的兔子肉,肉的滋味很好,满手油汪汪的。父亲和妈还在聊乡下的房子,它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没的。在那栋房子里,有许多我不知道的,或者已经忘记的事。

但此刻,远处那一排排灯火里面没有我们的家。

我躺在垫子上,头顶是漫天的郊区的星星,银河在流动。有一阵我睡着了。睡醒后,身上盖着一条毛毯。四周此起彼伏的虫鸣和蛙声,旁边的火堆已经熄灭,只剩一团暗红色的火光在微微跳动。妈从火堆里扒出几个焖熟的土豆递给我。过了一会儿,父亲戴着头灯朝我走来,问我要不要去捉青蛙。我穿好雨鞋,跟在他身后。

夜晚有一丝凉意,我和父亲走在河边的田埂上。碧绿的豌豆苗还很小,青蛙们就藏在地里。父亲用头灯照在青蛙身上,俯下身去,像拾一块石头一样,很轻易地捉到一只放进手边的蛇皮袋子里。父亲说,你来试试。轮到我去捉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总是让它们突然蹦走,紧接着发出一声噗通的落水声。

父亲用灯照着青蛙的眼睛让我去捉。父亲说,这东西很笨吧。

凌晨一点的样子,父亲喊醒了我。我们下到车外,打开头灯,各自拖上一只蛇皮袋子去找傍晚放下去的籇子。

夜色让我有点不辨方向,我拿着手电筒四处乱晃,才看见草地上用铁锹作的“X”的标记。顺着标记下到河边,抓住籇子身上可以透气的渔网袋,把籇子提了起来。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几条小泥鳅。我把籇子放进蛇皮袋子里,继续往前寻找“X”标记。小心地下到水边,使劲地将第二只籇子提起来,听到籇子里面一阵活蹦乱跳的动静,而且感觉还挺沉的。用灯往籇子里面照了照,三条比大拇指稍粗的鳝鱼在里面惊慌失措地挣扎着。接连地往下一个“X”跑去,里面又有那种蹦蹦跳跳的撞击感。我找籇子的速度越来越快,在凌晨的河面上溅起一大片水花。

回到車上,父亲还没回来。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醒了,她看着我背回来的籇子和里面的鳝鱼,赞叹地说,哎呀,这么多啊。

将近两点钟,父亲终于回来了。除了几个沉甸甸的蛇皮袋,还有地笼,还有上面挂了不少小鱼小虾的丝网。父亲一个人连拖带拽地把这些东西带了回来。

妈说,今天算是满载而归了吧。看得出来,她很高兴,脸上毫无困意,盯着外面出神。

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起来才知道父亲一大早就把我们昨天收获的鱼虾换成了钱,父亲扔了一包烟在我的床上说,不错。

按照父亲的估计,这个夏天结束前,我差不多就可以把欠他们的钱还上了。

晚上妈把没卖完的鳝鱼杀了,还有一些泥鳅和虾子,分别做了爆炒鳝鱼丝、泥鳅汤和油焖大虾,晚饭吃得非常愉快。妈终于觉得不上班也不会那么心神不宁了,父亲则和我碰杯喝酒,我们喝酒都上脸,脸红得像猴子屁股。这是我和父亲头一次喝酒。

晚一点父亲接了一个电话,问父亲我在家吗?父亲看了看我说,他不在家。父亲听了过了一会儿后说,我会跟他说的。

我问谁啊。

父亲说,社区民警,问你去不去自首。

我说,什么自首?

父亲说,就是交代你知道的情况。你怎么想的?

我说,我不去。

父亲说,去说清楚就好了。

我说,这是说清楚就能好得了的吗?去了我就回不来了啊。

父亲顿了一会儿说,那随便你。

我们的车通常在太阳落山之际出发,父亲不停地分析地点,我和妈只需要点点头说,行啊。太阳落山时,我们找到了一处地方,马路上都是卖葡萄的,路边的水渠被茂密的植被覆盖,远处还有一方一方的池塘,荷花开得正好。

我和父亲下完籇子,天已经黑透了。我们浑身沾满泥巴回到车上,手上满是河水的腥臭味,抓着筷子往嘴里扒饭。吃完饭,我和父亲都要抽一根烟,通常只有一个打火机,那是从车里扒拉出来的一个塑料打火机,它上面还印着治各种难言之隐的广告。打火机冒出来的火苗像一粒豆子那么大,我和父亲很珍惜地轮流将烟头凑近火机。

抽完烟,有时候和母亲一起,我们仨打斗地主。我妈不怎么会玩,但最后总是她赢。之后我和父亲会睡上一小会儿。

我们的车停在一条长满杂草的路上,那路面挺宽,可供两台车并排行驶。父亲叫醒我说,听到什么动静了没有?

我仔细听了听,黑暗中只有青蛙、蛐蛐和狗的叫声,以及远处马路上驶过的货车声。

我说,什么都没听见。

父亲说,听见狗叫了吗?

我说,听见了。

父亲说,想不想吃葡萄?

我说,哪里有葡萄?

父亲说狗叫声很密集的地方有一个葡萄园。

忽然间我对父亲生出一种奇怪的钦佩,想不到他还有通过狗吠声判断出哪里有葡萄园的本领。

我问父亲,光听声音就可以判断出来吗?

父亲笑着说,我下籇子的时候看见的。

我们都笑了起来。

妈劝我们不要去了,那么多狼狗的叫声,听起来就很瘆人。

父亲问我,去吗?

我说,走啊。

我和父亲下了车才发现外面月光盛大,皎洁的月光照在夜晚的小路上,人的视力可以看出去很远。我和父亲来到月光里,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我们同时抬起头盯着月亮看了一会儿。父亲让我拿上一只蛇皮袋子。我们拐上了一条青草覆盖的小路,跨过一条小水沟,往田野上走。

月光使得我和父亲走起路来速度飞快,不至于擔心掉到什么坑里或者踩到什么东西。但同时月光下的树木既清晰又模糊,看起来影影绰绰,像是有人站在远处看着我们,我不时地被远处的一株颇似人形的果树吓一大跳。

田野那头的葡萄园用铁丝网围了起来,不像是防小偷用的,铁丝网极粗糙也很破烂,随便就可以钻过去,里面有一排小房子,其中一间房子亮着灯。我对父亲说,灯亮着,里面有人吧。

父亲说,你跟在我后面。

我们从一处铁丝网的缺口走进去,没几步就响起一阵凶猛激烈的狗吠声,先是不远处的狗叫起来,然后离我们近约十几米的地方也响起了狗吠声,像是长城的烽火台一样,狼烟此起彼伏。

父亲示意我不要紧张,我跟在他身后尽量使自己的动作看起来是匀速的运动。等我们走到葡萄架跟前时,狗吠声慢慢减弱了。父亲摘了几颗葡萄递给我,我紧张得顾不上擦洗就丢进嘴里,我说,挺甜的。父亲压低声音说,快点摘。

我们把一捧一捧的葡萄摘下放进蛇皮袋子里,没多久就已经有了半袋子。我有点拖不动,但又很兴奋。我说,够了吧,爸。父亲竟然毫无反应,仍然把葡萄一大串一大串地递给我,父亲趴上藤架上,这使他能够很轻松地把葡萄扔给我,同时他在高处,可以看到四周的情况。

忽然,父亲说,快走。

他从架子上跳下来,见我很吃力地拖着大半蛇皮袋的葡萄,就一手抢过来扛在肩上,那模样真像漫画中的小偷。我跟在父亲后面,狗吠声再次响起,这次的狗叫更加激烈,那声音层层叠叠,好像这一带的狗都醒来了。

远远的有灯光照射过来,我们被人发现了。

匆匆逃出葡萄园的时候我们没有找到进来时候的那个缺口,只能翻铁丝网。父亲将一袋子葡萄扔过去,接着托着我的大腿让我翻出去,最后,他很狼狈地翻出来。接着我们在田野上狂奔,父亲扛着那一袋葡萄,速度飞快。

越过田野,我和父亲跳进了一条干涸的沟渠,远远地可以听见人的咒骂和狗吠。我回头看了看,许多灯光在田野上扫射,接着又多了几道光柱,另一个方向也有好几道光线加入进来,织成了一道巨大的网朝我们网过来,我想我们完了。

我紧张地看着父亲。父亲捉住我一边肩膀,镇定地说,没事的。果然没过多久,那些灯光便都熄灭了。人声也消失了,狗吠也停止了,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田野上浸润着白沙似的月光。我和父亲坐在沟渠里,等到我们的呼吸都喘匀了,就扛起葡萄往回走。这样的一个月夜,让我感觉到一种神奇的魔力。月光让父亲变得高大而陌生,模糊又清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根本不是什么奇迹发生了。父亲在葡萄架上放了几百块钱。

我们扛着那袋葡萄回到车里,妈显得很激动。父亲跟她讲了我们的遭遇,差点被人抓住,非常地惊险,足以让妈替我们感到后怕。没过多久妈就开始用市价计算着这袋葡萄可以换多少钱,她感到这又是一笔额外的收入。葡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甜,每一颗都特别饱满,汁水充沛,我后来再也没吃过那样好吃的葡萄。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仍然跟着父母一起出去捕鱼,我们像是四处游荡的吉普赛人,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后来,开始下起了连绵的阴雨,一连半个多月,每天都下个不停。雨水让我们的捕鱼事业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一个晚上下来,连油钱都不够。有时候雨下得大了,我们就干脆不出门,在家里待着。这时候,妈总是感到不安。她闲不住,说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她又准备找工作,不是工厂上班就是商场保洁,总之是很辛苦的那种。她对家里的电话铃声很警惕,劝我去自首,妈告诉我做错了事情就应该去承担。父亲经常安慰我们,讲一些打气的话,但丝毫没有作用。连绵的雨水把那种月光下被照亮的欢乐的气氛冲刷得荡然无存,我们又回到冰冷的现实生活中来了。

有一天,外面下着大雨,我们的车开到一个很偏远的地方,这里比我们平时去的要远得多。至于为什么下着大雨也要出来,我想是因为父亲担心再弄不到鱼,军心就彻底溃散了。我们早早就出发了,但几乎到天快黑了才在路边停了下来。借着车灯,我看到路边有成片的池塘和水沟,雨水在公路上溅射着水花。

父亲下车举着手电筒四处看了看,抖了抖雨衣满意地说,就是这里了。

我问他,这是哪?

父亲也一下子说不上来。他说,我也没来过。

我们把工具从车上搬下来,一人拎了几蛇皮袋子的籇子,分头行动。这么一段时间下来,我们大致可以确定,只有籇子带来的回报是最多的,因此我们去掉了其他比如捕虾子、捞鱼的业务,集中精力捉鳝鱼。

在雨水中提着那一堆籇子,感觉很沉重,而且放起籇子来非常吃力,按下葫芦起了瓢。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挨个把它们下到路边的水沟里。等我回去的时候,父亲早早地就等在车里了。

我们吃了妈带来的饭菜,就下到车外面抽烟,我和父亲在雨中打着伞,小心翼翼地点燃了香烟。四周黢黑一片,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黑,只听得到雨水的声音在响。我们的车停在马路边上,熄了火,好半天黑暗中才过往的车辆冒出一丝光亮。

吃完饭,父亲说,我们开车逛一逛吧,熟悉一下环境。

但这里没什么可逛的,四周那么黑,又下着大雨。父亲开车带着我们走了很远,来到了汉江边上。

妈问他,我们出武汉了吗?

父亲说,恐怕已经出了湖北了。

妈说,哎呀,我还没出过湖北省呢。

妈长这么大,没出过什么远门。

父亲说,那我们今天就出湖北,你想去哪里?

妈呵呵笑起来,没想好去哪。

父亲说,那你好好想想。

父亲把车开到江边的一处平坦的草地上,就从车上下去了。过了很久,父亲回来了,他说,你来跟我帮个忙。

我问,什么忙?

父亲说,江里有渔网。

我赶紧跟着父亲往江边去,用手电筒扫过去,江面上有一排红色漂浮物。

父亲说,看到了吧。这是用船下的渔网,专门捞江里的鱼。你用手电筒帮我照着,我下去看看。

父亲脱得只剩一条内裤,下到水里,顺着那一排红色的漂浮物往中间走。越走越远的时候,父亲消失在了江面上。

过了一会儿,父亲浮出水面,他压低声音冲我喊,有鱼,很大一条。

他冲我喊,拉网。

我蹲下来,抓住绳索把渔网往岸上拉,但网实在太重了,花了很大力气才只拉动一点。妈这时也从车上下来了,帮着我拉。

突然,父亲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喊叫。我和妈都吓了一大跳。父亲被渔网上的钩子钩住了脚。我和妈不知所措,父親上下浮沉的样子真像是一只被网住的什么动物。我用手电筒帮父亲照亮,雨水击打着江面,像射来的密集的子弹。父亲专心地挣脱着,一个猛子扎到水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浮出水面。他手上抱着一条青黑色的大鱼,从露出水面的部分大致可以判断出那条鱼相当大。

我们三人一起使劲,让渔网向岸边缓慢移动,这样才让那条大鱼随着渔网来到水浅的地方。那是一条非常大的江鲢,被鱼钩勾住了。

父亲抱着江鲢,它几乎和父亲身材一般粗壮,挣扎起来让父亲显得很吃力,如果不是被勾住了,恐怕父亲也拿它没办法。我帮着把钩子从它身上取下。父亲兴奋地把鱼扔到岸上,自己也坐了下来,他的脚还在不停地往外冒血。

父亲带着欢呼地语气说,有了这条鱼,今天晚上就算值了。

父亲这样是开不了车了,妈给他包扎之后,他就只好躺在车后面。我把车开到下籇子的地方,虽然我没有驾照,但车开得还不错。

凌晨一点,我和父亲从车上下来,去找各自的籇子。我提议帮他去收,父亲说不用,说完他就一瘸一拐地走了。

我到了地方,发现水已经漫过了水沟,我下的籇子全都不见了。我伸手去摸,只摸到一把新鲜的碎泥。我打着手电筒找了很久,最后才找到两个。回到车上,我以为父亲会骂我。等了很久,父亲也没有回来。

我拿着手电筒去找父亲。四下里黑黢黢的,湿滑的草地和湿透的裤子让我感觉特别冷。远远的,我的手电筒发现了父亲,他就坐在河边。父亲沮丧地抱着一个籇子,浑身湿透了,身上沾满了淤泥和水草,他肯定是跳到河里摸籇子了。涨水涨得太厉害,我们的籇子被水冲走了。我过去扶他,但父亲好像是瘫软的一团,怎么也拉不起来。

我关上了手电筒,站在父亲身旁。

晚上回去是我开的车。父亲有一阵睡着了。我不知道我开到了哪里,只是一直沿着国道往前面开。我们的车在国道上飞快地行驶,田野里蔬菜们在雨水中安静地生长,连同一些野外的动物,哪怕是鸟雀,都在黑暗中睡得很安稳。车身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像一艘破船在海浪里劈浪前行。

父亲睡醒后问,这是哪啊?

我才知道我走错路了。雨越下越大,像是行驶在水底下。

妈忽然呀了一声,把我和父亲吓了一跳。

妈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说,我的生日?

妈说,对啊,你十八岁了。

妈又说,回去给你好好过个生日。

车里一阵沉默。我知道父亲的意思,我现在成年了,在法律意义上够得上判刑了。

妈说,现在怎么办?早让你去派出所你不去。也不知道你究竟犯了什么事,应该不严重吧。

外面雨打在车上发出巨大的哗啦哗啦的响声。

父亲对妈说,你想好要去哪里了吗?

妈愣住了,她恐怕没有心思想这个。

父亲又问我,你想去哪?

妈气愤地说,你想让他当逃犯啊?

父亲说,我想我们回去之前,不如先找个地方玩一玩,反正出都出来了。

妈说,你还有心思玩?

我说,我有。找个地方看看,再回去自首也不迟嘛。

妈声音有点颤抖,去哪里呢?

父亲问她,你想好了没有?

妈认真地想了想说,也不知道去哪好,可以去南边一点的地方,腰跟颈椎可能没那么疼吧。

我说,那行,我就往南边开。

我重踩了一下油门,我们这辆摇摇晃晃的车猛地往前冲去。

有一阵,大家都没说话。

妈说,你今天生日,我们给你唱个生日快乐歌吧。

我说,唱什么歌啊,我又不是小孩。

妈说,你多大都是我的孩子。

我很少听到妈唱什么歌,她有一种想欢快起来的努力,但始终都差了那么一点。她边唱边让父亲也跟着摇晃,父亲就很笨拙地拍手。他是个断手,就是那种打人嘴巴特别疼,鼓起掌来特别响的那种手掌。而且他完全不在拍上,乱糟糟的节拍让我心乱如麻。他拍手的声音极大,每一巴掌都像是扇在我的脑门上。

我使劲踩下了刹车,由于车速不慢而且刹车可能也有问题,车往前面冲了大半米远。我看了看被雨水冲刷的后视镜,马路上漆黑一片。路面尚宽,我使劲扳动磨盘一样沉重的方向盘,让车调了个头。

开着开着,车后面传来撞击的动静。原来是那条大鲢鱼,它还没死,这会像是睡醒了,在奋力挣扎。高高跃起,又重重摔下。那种激烈的程度和节奏感简直像谜一样,它弄出来的动静像是一颗巨大的心脏发出的跳动。

责任编辑  张    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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