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夏

2019-01-07 10:35王会敏
短篇小说 2018年9期
关键词:老夏黑痣

◎王会敏

家 法

有段时间,我特别迷恋奇装异服,什么露脐装,什么迷你裤,总想着像街上那些女孩一样把自己打扮得时尚一些。那天,我正在阳台上看楼下打扮妖艳的女孩子,一扭头,涂了一脸黑色面膜的老夏吓我一跳,她说:“现在的女孩子就不能好好穿衣?露那么多有伤风化,幸好不是我闺女。”

“老夏你懂不懂欣赏啊?这样的搭配才叫艺术,你已经out了。”说完,我去流行前线选了两件衣服,为了能搭配个亮眼的,我试了又试,最后选了一件直接穿在身上。当我喝着饮料推门而入,酷酷地摆了个pose,想得到老夏两句赞赏,谁知老夏怒气冲冲地朝我嚷:“这不是美,是伤害!”我不解,问伤害从何而来?老夏慢条斯理地讲:“肚脐是神阙穴,脚踝有个穴位三阴交,长期裸露容易招病。”我白了一眼老夏,心不在焉地回应:“消停消停吧,你看大街上哪个年轻姑娘不是这样穿的?我喜欢!”

老夏见来软的不行,二话没说,捂着头进屋了,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哎哟,头难受……”见老夏那副姿态,我嘴上屈服,内心不屈服,硬生生地回着:“不就是件衣服吗?至于着急上火吗?我不穿就是了!”

那天单位来了个新同事哀求我:“小静,我刚来这儿上班,人生地不熟的,能不能暂且去你家住几天,等找到房子我就搬出去。”我心生怜悯,没问老夏就一口答应了。

下午下班,我领着同事进门,在厨房里做饭的老夏,听到门响,兴冲冲地端着红烧肉出来,配上她习惯性的台词:“吃了老夏牌红烧肉,苗条又解馋。”同事噗嗤一笑:“阿姨,你真可爱。”热心肠的老夏没有数落我带回不速之客,反到周全地照顾我的同事,用她的话说:“出门千日难,都不容易,吃顿家常便饭又吃不穷人。”

一周后,同事过意不去,私下在饭店订了个单间,晚上邀请我们全家一起去吃饭。老夏听到后火了:“如果真要感谢,就听我老夏一句,立刻、马上、迅速取消饭局。”老夏一向说话直白,我在电话这头解释,她在那头啰嗦:“相不中饭店的口味,不喜欢外面的热闹……”其实老夏最怕的是乙肝和胃病,只要有人说请我在外面吃饭,我的脑袋里就会浮现出老夏高冷的面孔。

临到年底,我每天在单位加班到很晚。那晚,我正埋头修改文案,一只手突兀搭在我肩上。老夏突然驾到,让我慌了神,我把她的手推开,小声说:“这是单位,注意形象。”老夏摆出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理我的茬儿。领导招呼我:“小静,赶紧改完回去,别让老人一直等着。”我羞红着脸,加快速度修改文案,完工后,我拉着老夏往外走,发泄道:“老夏,你什么意思啊?整的我跟没断奶似的。”老夏见我着急,默不作声。

夜里,我躺在老夏旁边问:“老夏,我什么时候才有自由啊?”老夏不紧不慢地说:“等着吧,嫁出去之后,就把你扔给别人管了。”我娇滴滴地说:“还是你管着我吧,我不要自由了。”老夏笑了。

老夏对我这么不放心,其实是因为她对我的爱,深藏不露的爱。这么一想,我心里暖洋洋的。

加 油

别看老夏六十多岁的人了,心如萝卜一样脆。那天,我正编排学生的作文稿。老夏敲门而入,端着一盘新鲜冒水滴的草莓放在我旁边。我瞅了瞅草莓,问:“老夏,有何吩咐你尽管说,我照办便是,不用变相讨好。”老夏轻声细语:“我虽是小学文化程度,但写个学生作文不成问题,喏,这是我写的文章,还请老师帮忙修改投出去。”我吱吱唔唔,摆手不干,老夏转头走了,把一个平平整整的本子留在了我的桌上。

翻看那篇字体歪歪扭扭的小文,的确能找到小学生的踪影,我是又好气又好笑,老夏什么时候有这份小虚荣了?跑这儿凑什么热闹?为了讨好她老人家,我只得下手帮她改正,然后发给编辑。

这几天,老夏见我稳坐钓鱼台,没有回声,很是焦急。一天,趁我晾衣服跟我到阳台,弱弱地追问:“王老师,我的作文有没有希望刊登?”我愕然了,想不到老夏虚荣心还挺强烈,怕她训我,我做了个手势:“等着,马上给你找结果。”我急忙翻着学生投稿群,看到张主编在群里@全体:“谁家孩子叫这个名?夏爱的,是哪位老师辅导的?”为了确认稿子,我跟张主编通了个电话,张主编在电话那头饶有兴趣地说:“这名字挺有意思的!”我羞红着脸,在电话这头嗯嗯迎合着。

老夏听到自己的作文发表了便来劲儿了,套上呼啦圈,嘴里哼哼唧唧地唱:“呼啦啦,呼啦啦,呼啦啦嘿……”放下电话,我如同维护学生秩序似的,朝她摆手:“老夏,淡定,淡定。注意咱的老腰,不就是一篇作文么,至于这么嗨皮?”再看看老夏神采飞扬,摆出一副猜不透的小心思,真让人难以捉摸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样报终于送到了我们学校,中午放学,我拎着样报进门就吆喝:“老夏,老夏,你的样报来了。”正在做饭的老夏扔下手里的铁铲,朝围裙上擦了把手,捧着样报喜上眉梢,这阵势如同中了六合彩。

一天后我去超市买饮料,老板朝我竖大拇指:“你妈真厉害!”我听了满脸疑惑:“这事从何说起?”老板又说:“还瞒着,你妈都告诉我了,她学写文章,还发表了!”我听了,脑子里立刻闪现出老夏喜气洋洋的模样。

退休之后,老夏无所事事,自从她发表了那篇作文,近来显得尤为忙碌。有天上午,她打扮利索风风火火要出门,我问她:“去哪儿?”她说:“去幼儿园当义工。”

后来我才知道,除了当义工,老夏趁着家长接孩子的时间,她跑上跑下,挨着班给孩子讲她的小文章,想让那篇小文章引起家长的喜欢。为此,我哭笑不得,幼儿园是什么地方,毛孩子刚咿咿呀呀学说话,真不知老夏要树什么形象......

老夏血液黏稠,每年去医院打一次吊瓶。那天我陪床,老夏说想喝胡辣汤,我跑出去给她买,回来累得大喘气。进到病房,空空如也。本以为老夏上厕所了,谁知一等再等,竟等了一场空。我是又气又急,给她打电话她也不接,于是我跑到护士站,追问护士,小姑娘指着左前方的病房:“你去那儿找找看。”

当我推开那间病房的门,老夏拿着发表有她那篇作文的报纸,正在给大家讲流金岁月。病人本来因病痛苦呻吟,老夏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如同单田芳说评书,将大家的兴趣调动得极为浓厚。老夏突然峰回路转:“若不是我以前出生在贫寒家庭读书少,现在说不定能考个村官、公务员!人都说活到老学到老,真心付出就能得到回报。”在一阵掌声中老夏圆满收场。等她用余光瞅见我时,脸突然微红,转身对她的病友说:“有个爱好,比吃药打针都管事!”我跟着老夏出来,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她,谁知老夏来劲儿了:“从现在起,我决定每周写一篇小学生作文,你负责批改、投稿。”

我跟在她身后,推脱着:“我可不干。”

老夏白了我一眼:“你干也得干,不干还得干,反正你都得干。”

面对老夏,我笑了,嘴上说不干,其实内心蛮支持她,老夏加油,我陪你一起成长!

减 肥

近来,我发现老夏越来越经不起风吹草动,身体出个小问题,她都放大一百倍去对待。老夏前阵子腿疼,方法尝试了n个,效果都不理想。这次她的腿疼又犯了,非得要去市医院挂专家号,花钱是小,治好为大。老夏长期服药,胃不太好,缠着医生给开个习惯疗法。学识渊博的专家将厚厚的眼镜扶正,在处方上写下几个大字:“身体易动,不易静;体重易轻,不易沉。”老夏攥着处方如获至宝。

走出医院的门,老夏轻松了一半,她将我的胳膊推开,意思是遵医嘱。刚走几步,她又哎呀、哎呀地喊腿疼。怕老夏没面子,我上前一步,指着肩膀:“喏,借你个扶手。”

回家后,老夏忙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打电话挨个问亲戚,让她们建议个既健身又减肥的方法。亲戚给的建议,老夏不满意,她又在朋友圈发了条信息,信息刚发出去,微信就滴滴滴地响了,她热心的老姐妹纷纷出招。李阿姨说:“办个健身卡。”王阿姨说:“报个舞蹈队。”各说各的看法,最后老夏抉择要报个瑜伽班,用张阿姨的说法:“不仅锻炼身体,而且还塑造身型,两全其美。”我朝老夏翻了个白眼:“你这老胳膊老腿的,三分钟热度过了,将你打回原形。”老夏气呼呼地回:“呸呸呸,乌鸦嘴,咱等着瞧。”

自从老夏上了瑜伽课,如同遵守纪律的三好学生,风雨无阻。那次老夏哼着朝阳沟选段进门,得意地说:“今天瑜伽老师夸我身体柔韧性好,搬腿的动作很到位。”她站立客厅,右手抓住右脚腕做示范动作,还没完美亮相,老夏火速放下腿,原来是闪到老腰。那些日子,老夏情绪低落,整天念叨着减肥、减肥、减肥……

下班回家,老夏端着浓浓的茶要喝,我上前将杯子给她夺过来,理论十足地讲:“电视上介绍喝浓茶对肾脏不好,一点常识都不懂。”老夏将杯子夺过去,紧紧搂在怀里,振振有词地回着:“你隔壁张婶说这款减肥茶挺好,她喝了一个月,瘦了10斤呢!”瞅着桌上三盒来路不明的减肥茶,我是满头雾水,责怪老夏什么时候才能做事别只求结果,关注一下过程。说不动老夏,只好由她去。孰料,喝减肥茶的第三天,老夏拉起了肚子,疼得直不起腰,好在吃药、打针,止住了。

最近老夏迷上了看电视,尤其是中医养生频道,老夏准时在开播时间收看。我对这类节目不感兴趣,随即切换到电视剧频道。老夏瞪了我一眼,将遥控器抢过去,跟我嚷嚷个没完没了。我这心里有点小委屈,想来想去还是让着她点,好赖比喝减肥茶好。

老夏生日那天,我在蛋糕店做了个她最爱吃的巧克力蛋糕,还买了老夏最爱吃的猪蹄儿。推门进屋,望着一桌青菜,我小窃喜:好在我做事周全,如若不然,老夏又不知耍什么性子。开饭的时候,我将猪蹄特意放在老夏跟前,调侃:“破壳节快乐!来,吃猪蹄补胶原蛋白。”老夏将猪蹄端到一边,回道:“猪肉性寒,对减肥不利,我不吃。”老夏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让我大跌眼镜,热乎乎的猪蹄儿,喷香的味儿,将我的馋虫勾起。为了诱惑老夏,我将吃相故意放大,每吃一口配上十足的动作,也没让老夏动心。不可思议的是,老夏最爱吃的巧克力蛋糕,切开后都分给了邻居。

自从老夏恋上中医养生频道,她出门的日子渐渐少了,餐桌上一直会添加些银耳汤,鸡蛋汤。更不解的是,吃肉的次数渐渐减少,有时候十天半月才见一次腥。参加同学聚会,我在衣橱翻找去年的衣服,穿在身上发现腰围瘦了一圈。我美滋滋地走出卧室答谢老夏,瞅瞅在沙发上打盹儿的她,游泳圈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我咂咂嘴,将话又咽了回去。

一大早屋外传来呱嗒呱嗒呱嗒的响声,大周末的美梦就这样被她搅黄,我推门朝老夏喊:“还让人睡吗?还让人睡吗?”老夏理直气壮,学着中医养生的话:“晨于早起,晚于早息。迈开腿,管住嘴。”

我捂着耳朵,回道:“妈,我不减肥了!”

看,这就是老夏,她没把自己减苗条,倒让我无形中变成了窈窕淑女,老夏呀老夏,什么时候你才能瘦下来呢?

老 抠

下班被同事小刘拉进一家美容会馆。老板五十来岁,皮肤光滑细腻,笑盈盈地走过来:“欢迎光临国际美容会馆,拥有美,才能坐拥天下。”老板不厌其烦地介绍当下流行趋势,话锋一转,“好皮囊加上外界修饰,肯定会更美一筹。”翻开那些做过微雕照片的姑娘,美翻了。环视消费价格,我不禁汗颜,若向老夏申请做微雕,肯定会遭碰壁。在我犹豫不定的时候,墙上的明星脸,倒引起了我的注意,倘若我脸上的黑痣真是泪痣和克夫痣,岂不成了先知先觉的罪人。

走出美容会馆,我如吃了苍蝇恶心,巴不得迅速将黑痣拿掉。如果擅做主张,老夏不知又给我施什么家法。推门进屋,见我满脸愁云,老夏问:“谁又惹你了?”我把包丢在沙发上,撅嘴鼓腮:“喏,若不是脸上的黑痣,我早就找到对象了。”老夏噗嗤一笑:“你这地道的九零后,还迷信风水?”

老夏的说法让我不屑一顾,我只有用事实证明。周末我让老夏陪我去国际美容会馆,神气地指着明星脸上的黑痣:“看到了吧?”老夏瞟都不瞟,拉着我就朝外走。

我对老夏的偏见是从记事开始的。那时,家里洗脸、洗脚用的水一律不能倒,因为老夏要用这些水洗袜子,冲马桶。有次,我竟忘得一干二净,把洗脸水顺手倒了,谁知老夏嘴发紫脸发青,没完没了地念叨:“家规第一条,节约用水;家规第二条,合理开支;家规第三条,不浪费资源……”我将那些条条框框背得滚瓜烂熟,然后瞥了老夏一眼,小声说:“守财奴,寇老西儿。”

第二天,我偷偷地做了个决定,背着老夏擅作主张。老板拿着激光仪器,嘭嘭嘭朝我脸上的黑痣点去,付钱的时候,我傻了眼,加上后期护理,一共五百。听着这串数字,我蒙了圈。我阴沉着脸回家,老夏瞅着我脸上的印痕一言不发。我越想越委屈,抹了把酸溜溜的鼻子,趴在老夏怀里哭得稀里哗啦:“我错了,不该不遵守家规。”老夏没动家法,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句:“上当学乖,受骗学能。”

过了数日,黑痣不但没有掉,颜色反而深了。我恼怒,花了钱遭罪受。去美容会馆讨说法,老板解释:“皮肤的类型很多。”意思是我的黑痣长得深,需要多次处理。我白了一眼老板朝外走去,忽然想起老夏那句话:“缺陷也是一种美。”

早上吃饭的时候,老夏头不梳脸不洗拎着个塑料袋子进门,兴冲冲地说:“这么好的菜叶,满市场扔的到处都是,瞧瞧我捡了这么多,又省不少钱呢!”我目瞪口呆地瞅着一堆菜叶子,忍不住朝她吼:“妈,咱能不能别这样节约,菜叶外面肯定有农药残留,命比菜叶贵。”老夏没有辩解,继续将菜叶择好,用水浸泡住,看阵势坚决要食用。我气呼呼地说:“炒这烂菜叶子就饭,我宁可吃淡饭。”开饭的时候,老夏在一旁讲:“放心吃吧,我完全按照度娘的要求,炒菜前经过一系列工序,盐泡、清洗,绝对不会出问题。”闻着色香味俱全的菜,听着老夏信誓旦旦的保票,我忍不住动起了筷子。

下班回家,屋里传来一阵嗡嗡的响声。推门,我看到老夏挥动着手里的电动推子,正给对门邻居张叔剃头,老夏为了推出头型,将一个瓷碗扣在张叔头上。望着张叔头上那个瓷碗,觉得滑稽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老夏与生俱来喜欢挑战,不是剃头出身,竟赢得周围老小的喜欢。

周末,老夏的小朋友和老朋友都聚到我家。望着一地细碎的头发,我忍不住说:“义务帮别人剃头,还浪费咱家的电呢!”老夏不吱声,继续玩转着手里的电动推子。

真搞不懂老夏,退休不享清福,非找事做。待自己分毛节省,待别人出手大方,如今一把电动推子,将邻里的关系搞得十分融洽。换作以前九点钟准时关灯,如今老夏的反转倒让我越来越不懂她。过了一段时间,区委会评选四德个人,老夏全票入选,拿到这份荣誉,老夏笑靥如花。

屋里的灯突然黑了,我问咋回事,老夏振振有词:“今天没人理发,白开灯,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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