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丽群
荒芜的。蓬勃的。寂静的。
空无一人的小径早已被野草淹没,房屋破损不堪,屋檐的檐角半耷拉,呈现一种一碰即落的脆弱感。洞开的门窗爬满各种藤类植物,居然有不少是丝瓜秧子和苦瓜秧子,繁茂的枝叶中绽放夺目的嫩黄色花朵。但寻遍藤叶间不见半根丝瓜苦瓜,谁都不知道它们把果实结到哪里去了,或者根本就没有结果。万事万物在这失去人为秩序的荒芜中成长出一种极为蓬勃的生命力,野草,树木,虫鸣,鸟叫,阳光,甚至是呼吸到的每口空气,都带有一种你看不见却无法忽略的强大气息扑面而来。这里实在太空旷了,颓败是空旷的,蓬勃是空旷的,四周的大山是空旷的,高远的天空是空旷的,时间亦是空旷的,从群山顶飞过的鸟群,看起来就像森林中的一片叶子,倏地一闪便消匿在白茫茫的天空里,这种空旷便猛地衍生出一种久远而深沉的,并布满忧伤的寂静。置身于这种寂静里,人就有一种找不到肉身的感觉,仿佛整个肉身被这种寂静融化掉了。但奇怪的是,如此颓败而荒芜的寂静却并未使人感到孤寂,深邃的寂静里分明有一种我无法形容的东西,像极冬夜火炉里散发出来的光晕。
是什么?我努力思索,沿着野草覆盖、依然依稀可见的碎石路,围着这个被废弃已久的村庄找了一圈又一圈,依旧一无所获。我有些累了,坐在一间已经倒塌了半边屋墙的房子前的磨盘上。这种用山上石头凿出来的磨盘每座房子前都有,磨玉米,磨木薯,磨各种当馅料用的豆类。人坐在磨盘前,磨着磨着,不知不觉的,人的一生也磨掉了。
这盘磨盘木制的手柄已经腐朽掉,只留下那截嵌入石孔里的木头。我折了一根枯枝,戳入石孔,那截木头已经腐得很松软,没费什么力便给捣了出来。被清理干净的石孔像一只眼睛盯住我。它当然认识我,因为它身后这栋已然腐朽的干栏房子就是我家。它已经朽烂掉的木质手柄熟悉我右手掌心的每条纹路,以及手掌的温度。我在这个叫念井的村庄里待到十八岁才离开。念井其实没有井,一口都没有,只有一孔躲在一块凸出来的大石塊下的泉眼,整个村庄的饮用水都来自这孔泉眼。它在半山腰上,旁边挨着一座用石块垒起来的小庙宇,非常小,只能容纳一个成年人盘腿坐在其间。里面供奉一尊铜制的香炉。每年大年初一,村庄里的妇女便早早来给它上一炷香火,祈求一年的平安与顺遂。但其实,这座粗陋的庙宇四处漏风,往往连初冬那场最小的雨水,它都无法为供奉于其间的香炉遮挡丝毫。因此,当母亲离开之后,我家再也没在年初一时给它上过香,那时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而我并不迷信这座粗陋的庙宇会给我带来什么好运。
置身于这颓败的、面目全非的出生之地,我竟然毫无陌生感,好像我们之间从未有过差不多二十二年的分别。当初我只身离开,如今我又只身回来。二十多年的时间压缩成两页薄薄的书页,轻轻一翻就到了二十二年后的今天,轻轻一翻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昨天。生命于时间而言,简直微茫到可以不置一词。
我朝洞开的门口张望,门洞那里长满了刺骆驼。这种灌木一般只长在半山腰,不知怎么的竟然跑到这里来安身立命了。它的身上结满了拇指大小的椭圆形刺球,人走过去,会沾满两裤脚。小时候大人带我们上山干活,将我们放在地头玩耍,一不小心,刺骆驼便沾满我们的头发,摘掉的时候往往也被拔出一把头发。如今它长成一大簇,霸气十足地把着门。两扇木门朝里开着,门板上千疮百孔,是虫蛀的,那也是时间流逝的隧道。我盯住那簇刺骆驼,有一刻产生走过去拔掉它的冲动,但我最终坐着没动。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回来。当初离开这里时我从没想过要回来,内心积着一股连根拔起的狠劲。我十八岁离开念井,在县城待过一段时间,又去了市里。二十五岁时,这个村庄,不,应该说是这片山里的好多个村庄全搬迁到镇上去了,因为这片山里的生存条件实在恶劣。离开之后,其本上我只在三月三才回来,因为这片山上躺着我的几位祖先,我必须回来给他们清理坟头上的杂草,添新土,上香火。去了市里后基本不回了,只有姑妈一家在拜祭。
前些天,我做了一个梦,醒来后打电话给姑妈,告诉她我梦见念井了。这是这么多年来我唯一联系的亲人,除了她我不知道该和谁诉说我的梦,特别是关于念井的梦。姑妈像是在梦中刚醒来,含含糊糊地对我召唤:小妖,你回来吧,你都多久没回来了。我踌躇好久:回去干什么,有什么意义,能帮助我赶走铜墙铁壁般的孤独感吗?城里人满为患,即便你严严实实堵上门窗,外界的声响仍然侵袭而入。但这个庞大而喧嚣的城市却常常让我有如置身于寸草不生人迹全无的荒漠之中,黏稠而厚重的孤独感将我挤压得无处可逃。我终于下决心回来,又开始犯愁该给姑妈带什么礼物,终于也是什么都没买,只带了两身换洗的棉质衣物回来。
姑妈七十一岁了,姑父早已去世,两个女儿远嫁。不是一般的远,要坐动车,还要坐飞机。她们每年轮流回来过年,免得姑妈在大年夜落寞。难道一个人的落寞,只在大年夜才有吗?
我到达镇上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太阳偏西了,老人们东一堆西一堆聚集在一起。并不说话,只是单纯静静地坐,好像怕冷,要在一起聚拢一点暖气。他们安静的样子让人觉得时间在他们身上凝固了,似乎此时此刻便是永恒。我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安详地瞧着我,并无任何惊奇,有一种看透一切的淡然与平静。我不知道人老了之后是不是都这样。
姑妈的家在一处斜坡上,门前有一棵扁桃树。她正坐在家门口,穿一身黑衣,包头巾也是黑色的,黑黝黝地隐在一片阴影里。她身后的家门洞开,也是一片幽暗。姑妈一直朝着我该来的方向望,我就这样慢慢落进她的视线里,待我走到她面前时,笑容已经在她的脸上晕开了。她和我父亲长得很像,称得上眉清目秀。我父亲读过高中,她识字不多。姑妈在阴影里缓慢站起来,像极一株被风吹动的古老植物。
我轻唤她一声。这里实在太安静了。其实村子就挨在镇子边上,但镇子五天才逢一次集市,只有集市那天,山民才挑他们的土货陆续从深山之处拥出来,会集到镇子上,这个群山之中的镇子才算有些许人声,热闹上一阵子,过了午时,下午三四点后,山民又挑着他们用土货换取的生活用品走上各条山间小路,一下子又隐匿进大山里。大山看起来像极一座包罗万象的魔术城堡。小镇又恢复了多半数时候那种看不见底的寂静。姑妈一向很清瘦,那种清瘦里透出一种让我惊心的脆弱,我怕我的声音稍微重一点,就让脆弱的她不堪重负了。
她只是笑,转身慢慢走进门洞里,领我进屋子。一股清香而温暖的气息弥漫在屋子里。这种气息我太熟悉了,那是从山上采摘来的草药煮出来的茶水,饮用可去暑利湿,令人神清气爽。它的气味有点类似桂花的香味,入口苦中有甘。小时候,每次进姑妈家,多半都有这种氤氲的气息萦绕。
她给我倒了一碗温热的草药茶,又从锅里捞出三个水煮蛋。
“先吃一点,晚饭还早。”她说。
我和姑妈待了三天。碰巧都没有逢集日,我们便每天待在家里,早上到镇子上买点猪肉,蔬菜是姑妈自己种的。小白菜,西红柿,茄子,香菜,几架子豆角,都长得很好,杂草清除得很干净。我想找点事做,但屋内干净整洁,实在没有可插手的活儿。我们便坐在屋檐下。姑妈好像只有两身衣服,并且全是黑色的,我打开她的衣柜,见各色衣服都有,颜色也很鲜亮,肯定是她的两个女儿买给她的。她不肯穿。我则一身淡蓝色的棉布衣。我们两人就这样坐在屋檐下的阴暗处,也并不怎么说话。姑妈不是一个爱唠叨的人,她的安静透出一种让我也逐渐变得安宁的神奇力量。
屋檐下的阴影越来越广,也就是这片阴影,才让人感觉到时间在流逝。我想到姑妈这样长年累月一个人坐在这片阴影中,忽然心就疼起来。
“姑妈,你应该留下一个堂姐。”我说。
“留下做什么?”她笑了一下。她的脸上有皱纹,但皮肤很细腻,透着健康的光泽。她一生都用牙膏洗脸,冬天抹一点兑水的蜂蜜当润肤露。
“陪伴你,给你养老嘛。”我说,望着那片越来越宽的阴影。
“她们有自己的路要走。”她又笑了一下。
“当年你也是这么说我妈的。”我说。
“是吗?我不记得了。”她转过脸,仔细望我一眼。
“你对我说她有自己的路要走,所以她走了。”我说。
她没再说什么,把脸转回去,又恢復那副安静样子。那真是一种彻底的安静,你望一眼便可知她既不在回忆之中,也不思索眼前,更不考虑未来,只是单纯地与此时的自己为伴,与此时此刻为伴。我从未在城里见过这样的人,城里的人似乎身上都端着一个伟大并且迫切需要实现的梦想,他们的言行和表情之中总带有一种让人望而生畏的急迫感。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也给人这样的印象。
在吃晚饭时我告诉她,想去念井走一走。姑妈点点头,对我说你是该去走一走。我有点吃惊,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该。姑妈看出我的疑问,笑了,说:“出生之地能帮你想通很多事情。”
“我没什么想不通的。”我笑起来,这个老古董,简直成精了。
“没有就好。我们的村子再往里走还有好些小村庄,你可以进去看一看,里头还是有人的,只要你不怕就成。”她说,小口小口喝粥。她的晚饭只喝粥,菜也不吃,就是白粥。她一向对生活要求很简单,是不是这些日常并不能提供给她乐趣,所以她才变得如此简单随意?我并不能够确定。
“有什么好怕的。”我说。
于是我便来了。将自己扔进这阔大的荒芜与寂静里,草木如此蓬勃,山之巅如此幽远,天空如此浩荡,人如此微渺。
在空荡荡的村庄里慢慢行走,一座座腐朽的房屋就是一段段凝固的时间,里面曾经繁华的烟火生活也早已沉入时间的湖底,而我始终觉得似乎有很多东西尚未过去,或者说我不想让它们过去,它们像眼前驳杂的草木般羁绊在我的生命里,且越长越茂盛。
我从磨盘上站起来,朝敞开的门洞走过去,在那丛繁茂的刺骆驼前驻足。屋里的光线倒也不暗,因为堂屋正中的屋顶上已经塌陷了,豁开一个圆形的大洞口。天光从这个洞口直直倾泻而下,当然,还有雨水。因此对着这个洞口的地板上长着一片茂盛的杂草,一株肥硕的七色花长在杂草中,繁花如星星。它们长在屋顶塌陷后摔落在地板上的黑色瓦砾堆之中。一栋房屋里,即便再破败,但长着这样一片繁茂的杂草,还是让人产生非常奇异的感觉,难以置信我在这栋屋子里生活过。我静静驻足,周围安静得可以听见自己胸口的心跳声,最后我仰望屋顶豁开的洞口,目光沿着光束落在堂屋地板上那堆隆起的碎瓦砾,以及瓦砾堆中生长的杂草上。这一切,是不是这栋房屋该得的结果?
我一直转悠到午后才走出这个破败的村庄,很快就在一个快被杂草淹没的岔路那里找到一条继续往山里延伸去的小路,顺着青葱的杂草往里走了。这条路我当然见过多次。留在记忆里的也是一条碎石裸露的山路,时隐时现蜿蜒在茂密的山林里。通常走着走着,一个人影便从天而降般忽然出现在你面前,想必对方也是这种感觉,因为彼此的来路都被山体遮住了。我还居住在这片山里时,从没往山里走过,里面没什么亲戚可走。况且越往里走,生活条件也越艰苦,一般都是里面的人赶着出来的,没有外面的人往里走的道理。
我妈倒是久不久往里面去一趟,这是念井人尽皆知的事情。我读过高中的父亲很有些文艺气质,他不知从哪儿学会吹长笛和口琴。当念井沉浸在一片如水般朦胧清幽的月光下时,我爸便爬到屋后一块巨大的石头之上,坐在那上边开始根据他的心情选择口琴或者长笛吹奏曲子,他总是吹同一首曲子,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在水一方》。他的行为常常招致村人笑话。想一想吧,白天挑着臭烘烘的粪肥给庄稼地上肥,晚上弄这酸不拉叽的东西,还不招人笑死。对此我妈总是一言不发,不管我爸蹲在那块大石头上吹到何时,到该睡觉时,她会非常果决地吹灭煤油灯,将自己毫不犹豫放进暗夜里。偶尔,我会在黑暗中听见她一两声轻轻的叹息。我爸和我妈的婚姻是姑妈保的媒,我奶奶在他们还未成年时就去世了,爷爷是个只对喝酒负责任的人,因此我爸的成长、读书、成家等诸如此类的人生大事全仰仗我姑妈操办。我妈长得不错,是我姑妈在一次赶集时遇见的。我想姑妈肯定非常了解自己弟弟的品性,他不是个安分过日子的人,因此她想用一个女人的姿色让胞弟甘心过生儿育女的俗常日子。我妈的家并不在这片山里,而是与我们的镇子相隔一条河流的邻乡人。姑妈寻上门时,我外公外婆见姑妈长相端庄,又是给亲弟弟保媒,弟弟还读过高中,便一口答应了。
上初中后,我开始研究《在水一方》,歌词被我反反复复推敲,我想从中找到一点端倪。那时候离手机普及的年代尚早,我当然没机会听其音。当然了,我也不陌生,早就听够我爸吹的长笛和口琴了。我没能研究出什么,也可能是我太过于迟钝。“有位伊人,在水一方”,何为“伊人”?我爸和这位“伊人”怎么了?“在水一方”又是哪里的“水”,“方”又在哪里?全然无头绪。我爸到底去了哪里,我和我妈一无所知,我姑妈肯定也不知道。我上小学五年级时,我爸在一次赶镇集时,没再回来,与此消失的,还有他的长笛和口琴。关于他的消失,念井有很多流言,有的说看见他随镇上去县城的最后一班车离开了。有的说在省城见过他,像个乞丐流落街头。还有的说在别的乡镇见过他,他给别人当上门女婿去了。对于我爸的离开,我并没太多伤感,他从未打骂过我,我也没感受到他对我有多疼爱,我的出生于他而言像是一个意外,这个意外并不值得他惊喜。
我没想到会有一个村子离念井这么近,沿着快被杂草淹没的碎石路往里走,只拐过一片林子和一座山头,便在半山腰上看见山下这个村子,坐落在一条狭长的山谷里,两边都是高耸的群山。村里长着树木,很高大那种,站在半山腰上,看见它们直直地从某一栋房屋之上戳着,仿佛是从屋顶上长出来,其实是它们的根部被房屋挡住了。这样的树很多,村子看起来不像是个人住的村子,倒像是树的村子。房屋是那些高大的树木的点缀物。
我在路边一块岩石上坐下来。同样的寂静。其实也并非完全没有声音,山风吹拂过林木的刷刷声,虫鸣鸟叫声,忽然从山上的林木传出来的莫名声响,但这些声音在静默的、雄阔无比的高山前简直不值一提,庞大的群山像一块磁铁,瞬间就把一切声响给吸住并消解掉。我坐了很久,吹了很久的山风,晒了很久的阳光。带着浓郁草木气息的空气让我产生微醺的感觉,变得昏昏欲睡。我从石块上站起来,目之所及并无一块可以躺下的平坦石头。忽然我就笑了,要什么石头呢,这浩荡天地,何处容不下我这微弱肉身。我把双肩包扔到满是杂草的小路上,就地躺下来。包里有一包抽纸,毛巾牙刷牙膏,一套换洗的棉衣物。我把毛巾抽出来,包当枕头,毛巾盖在脸上,迷迷糊糊睡过去了。没有梦,很单纯的睡眠,等我一觉醒来,感觉人都被晒得酥软了。脖子左侧有隐隐的刺痛,一捉,是一只很肥大的黑蚂蚁,拖着一个便便大腹,腿脚很健壮。我两只手指轻轻一挤压,就感觉到它脆弱的骨架了,像薄而脆的紙张,我把它放到草尖上,它挣扎了一下,很快消失在草丛里。我真羡慕它。
站起来,往山脚下峡谷里的村庄一望,看见一缕轻柔的白烟从一栋房屋顶上升起来。
我一直在等待这缕烟火,意味着这个破败村庄里还有因为某种执念而独守之人。
我的出现让僧手里的葫芦水瓢一下子摔到地上。他站在那里目不转睛盯住我,脚下的葫芦水瓢卧在他的脚边,直到一条毛色灰白的大狗从他身后的门洞出来,拿脑袋蹭他的腿,他才惊慌失措如从梦中惊醒。
那大狗真奇怪,见到陌生人也不叫,很温顺的样子。
僧红头涨脸的,弯腰拾起水瓢。
我擅自走到门边一块石墩上坐下来,问他能不能借宿,我可以付钱。
他的脸又涨红起来。他应该有四十岁出头了,个子并不高,很结实,额头上有两道很深的抬头纹,宽宽的黑红脸膛,那双眼睛实在太清澈了,看人的时候很执拗,像是要看到你的心里,但这样一双纯净的眼睛怎么可能看得透人心。
“这里离镇上不远,你可以去镇上住,天还早,来得及出去。”他说。他身后的房屋很大,维护得相当不错,屋檐下吊着一排黄灿灿的玉米和黄豆,还有三个长条的冬瓜,外皮上结一层浓厚白霜。
“我回来看看老屋,我住在念井,你肯定知道这个村庄的。我的老屋已经坍塌了,屋顶破了一个大洞。”我双手比划着说。
那双清澈眼睛里的疑虑顿时消失。
“那是的,”他说,“早就搬走了,我们上然村也早就搬走了。”
“你为什么不走?”我问,当然并不指望得到满意的答复。
“我不走。”他回答得很干脆,没解释原因。我告诉他我从市里来,已经离开很多年了。他又执拗地盯住我,然后说:“你的口音倒没变。”我说那当然的,剥了皮我也是念井人呐,大山里的人。可能就是这句话打动了他,他当下就答应我借宿了。但他马上告诉我,屋里有个病人,是他父亲,已经七十七岁了,有今天没明天的人,而且家里就他们父子两人。我说我不介意。屋里的干净整齐程度让我震惊,你无法想象两个男人的家里竟会这般洁净,堂屋祠堂前的饭桌摆着四把靠背椅子,规规矩矩各靠着饭桌的一边。这种近乎仪式般的规矩让我觉得这个家里有一种我暂时无法弄明白的东西存在,这种东西有非常坚固的力量。
夜幕落下来时,我们开始吃饭了。只有我和僧吃饭,僧比我还小两岁,他叫我姐,边叫边脸红,那双清澈的眼睛透着些许羞涩,我无法想象这样的人在尔虞我诈的城市里该怎么生活。晚饭是玉米饭,干辣椒炒包菜,炒苦瓜,水煮腊肉片。山里一直有熏腊肉的习惯,僧的灶台上挂满了熏制得蜡黄的腊肉。他说每年都杀一头猪熏制腊肉。柴火灶烧出来的饭菜都很不错。饭后我去厨房刷洗锅碗,僧很过意不去,一会儿进一会儿出,生怕我弄错了什么事情。这种山里生活我何其熟悉,每个角落该归置什么东西我了如指掌。
僧用菜汤泡玉米饭喂狗,它叫洛。僧在屋里呼它,洛慢慢拖着身子从门外的黑暗处走进来,靠近它的饭盆,但并不吃,只是嗅了嗅,然后抬起它的大脑袋默默注视僧。在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我竟然看见洛在流泪,它的两个眼角湿漉漉的。僧蹲下来,抚摸它的脑袋,洛的两只耳朵便像花瓣一样倒垂下来。这是狗对感受到爱抚时惯常做出的反应,我太熟悉了。
“它怎么不吃?”我问僧。
“它太老了,它真的老了。”僧好一会才回答。
“它也不认生?”我又说。城里人常常养体型彪悍的宠物狗,很凶猛的样子,遛狗时紧紧拽住狗绳。
“不认的,这山里能有什么生。”僧低声说。他的话让我吃了一惊。
僧的干栏屋有四间房间,还有一间房放粮食和杂物。山里的房屋一般都这格局,大是足够大的。他把我安置在靠近伙房的一间房间里,我和他的房间隔着杂物房。房间内的木板墙壁上糊一层报纸,我仔细查看了一下,并没任何破绽。床是空的,没有蚊帐也没有席子,上面放一捆用塑料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僧站在房门口,示意我打开,自己铺床。那捆东西居然是一床被子,床单、被子、枕头都很齐整。铺开来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樟脑气味。我查看了一下,并不脏。洗漱后便熄灭油灯躺下了。
僧一直在屋内走动,然后就在一个房间里待着,没有人声,不断有拧毛巾时水落进水盆里的声音传来。整个世界,只有这点儿微乎其微的声音,当这声音也停止后,这个村庄便像沉入水底般沉寂了。偶尔从屋后的山上传来一两声夜鸟的鸣叫,这两声鸣叫如此孤单,成倍地放大了村庄的寂静。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慢慢从我心底滋生出来,与这寂静的世界渐渐交融在一起。我倾听自己的心跳声,一跳一跳的,很快就跟上了周遭的节奏。我走了那么多年,其实也并没走多远,一下子又回到了原点。
“她并没在你还小时就走。”这是我妈要离开念井时姑妈对我说的。很显然她对我妈的离开抱着很宽容的态度。也许是出于愧疚吧,自己的胞弟不明不白扔下人家,如今要阻拦,显然也是没有底气的。她可以宽容,可我不能。来这尘世并非我所愿,不能把我带来了,又把我扔下,我并非一件物品。但她还是走了。她走的时候比我现在还要年轻,不到四十岁。我读完中专她便离开了,给我留下一只沉甸甸的光面银镯子,那是结婚时我姑妈打给她的。如今落到我手里,似乎是物归原主。她什么都不想要。她嫁到四川去了,跟一个货车司机走,据说他常常来镇上收购山民的药材。我不知道他们如何相遇,又如何产生情絮。我妈和我姑妈一样,都是非常安静的人,在她平静的面容下,一般很难觉察到她内心的想法。我在镇上读初中,又到省里读中专,只有在放假时才回到念井。我妈整日操劳,她养很多家禽,并且终日待在山上,黄昏时挑着在山上挖的药材回来。她确实隔三差五会到上然村来,我听到最多的流言是这个村子有一位木工技艺很精湛的鳏夫……至于后来她为什么又辗转去了四川,我并不知晓。
她走了以后,我继续待在念井生活将近两年。那时候中专毕业已经相当难找工作了,而对于繁华都市里的生活,似乎我并不怎么留恋。我便回到念井,在邻人和姑媽的帮助下磕磕绊绊地种植庄稼,养活自己。姑妈又开始为我操心婚事,但我坚决拒绝了。
我记得那两年我独自生活的时光。我甚至都不如一棵庄稼,庄稼尚有人除草,灌溉,施肥。我觉得我活得像山上的野草,随意风吹雨打,随四季荣枯。特别是那些夜晚,整栋屋子就我一个人守着。它实在太大了,我未满十八岁的生命还难以产生滋养它的能量。房屋其实和人的性命一样,必须要有所滋养。房屋要靠旺盛的人气滋养,我的性命如此单薄,并且充满恐惧,我拿什么来滋养它。因此我的房屋总是流淌一股清冷气息。那些夜晚,万籁寂静,孤单和恐惧如厚重的暗夜笼罩我,常常让我有种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我在半夜起来,在伙房里燃起一堆火,营造一种人为的融融暖意。我记得松树皮燃烧时所散发出来的清香的气息。那些夜晚,我面对火堆坐着,恍恍惚惚的,总感觉火堆对面坐着一个人,一个满面忧戚的人,我再一细看,那分明是另一个我。
时隔二十多年后,我又一次睡在山里,就在我在往事中渐渐沉入睡眠时,我猛地打了一个激灵,那些也是孤单一人守着一栋阔大房屋的夜晚,我妈到底在想些什么,是否也会在半夜起来燃烧一堆火取暖?
直到第二天早上阳光照耀在村子之上时,我才见到僧的父亲。僧很早就起来,在伙房和另一个房间之间走来走去,依旧伴有毛巾拧水落在水盆里的声音。我蜷缩在床上,外面的光线从屋檐和木板缝泄露进来。没有邻人的讲话声,没有牛铃声,没有狗吠声,没有孩子的哭叫声。一切都没有。当然不会有,上然和念井一样,已经成为历史之物了。
我的房间靠近伙房,起来后我就直接进入伙房,并由伙房后门出到屋后。僧的房屋就在山脚下,它们之间隔着一块菜地,地里的蔬菜长得很好,大多是包菜,卷筒青也有,还有一席子大的朝天椒,挂满小指大的鲜红果实。有几只毛色鲜亮的公鸡在菜地边上踱步。在一块凸出来的石头上,架着一条竹子做的水槽,从山上某处引来水源。这是生活用水,做饭,洗衣,洗澡,灌溉。我在水槽之下洗漱好,深深呼吸一口清晨的山里空气。清新的草木气息顺着我的鼻腔灌进肺部,我像被人从背后拍了一掌,胸腔一阵激荡。
洛懒洋洋地从伙房后门出来,走到我的脚边,埋头舔水。它并不瘦,却有一种势不可挡的衰败相,那是一种生命力的衰败。它的眼角依然湿漉漉的,只舔了几口,便又转回去横在门口趴下来,脑袋搁在两条前腿上,半闭着双眼。我从它身上跨过去,它一动不动,也没睁开眼睛。
老人实在太瘦了,从袖口和裤管伸出来的手脚就是一层黑皮裹着骨头,细瘦的脖子让人觉得只要他扭头就会被挣断。凹陷的两腮和陷落的双眼彻底破坏了他的脸型,使人无法判断他健康时是怎样一副相貌。他微微张着嘴巴,那双眼睛也像洛的眼睛一样,半睁半闭。他躺在一张懒人竹椅上,小小的脑袋轻微颤抖,接着我还发现他的双手其实也在轻微颤抖,像他的身体里有一台微型振动机。他就那样躺着,上午的阳光无遮无拦落在他的身上,他坦荡地袒露于天地里。
僧从屋里出来,端一碗水。他今天穿一件有细条格的淡蓝色短袖衬衫,衬衫很旧了,不过很干净,衣角边卷着,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那颗,扣得死死的。他见了我,脸又一红。我盯住他扣得死死的衬衫,意识到是我的到来让他变得拘谨了。不过我并没产生任何愧疚,倒是对他产生一种类似长辈对晚辈的疼惜,在我的理解里,拘谨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尊重。
他端来的是一碗温蜂蜜水。
“他吃不下东西了。”僧说,在老人身边坐下来,拿小勺子往老人张开的嘴小心倒入蜂蜜水。我看见老人突出的喉结滑动了一下,显然是在咽下蜂蜜水,他并非毫无知觉。咽下蜂蜜水后,他终于缓缓睁开双眼,直直盯住天空。继续咽下半碗蜂蜜水,老人似乎缓过一口气来了,头也没那么抖了。
我想和老人打招呼,但僧对我摇头。老人执拗地盯住天空,这倒和僧有点相似,也很有可能是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意识了,只能这样盯着。山里上午的天空并不明亮,阳光被四周浓密、绿得近乎发黑的草木給暗化了,天空因此并不刺眼。给老人喂完蜂蜜水,僧轻轻捏他的手脚。他说老人在床上躺了两年多,只要不下雨,早上他会把老人抱出来晒一上午阳光,顺便给他捏捏手脚,活络筋骨气血。老人吃不下任何东西已是半个月前的事情。
他叫我先吃早饭。还是玉米饭,只是比昨晚煮得稀了一点,菜是冬瓜片炒西红柿,非常可口。我吃早饭时,洛进来了。我像僧那样给它的碗里放玉米饭,并倒了菜汁搅拌好给它。它还是只嗅嗅,并不吃。它也抬起脑袋望我,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我不禁仔细瞧了它一眼,忽然觉得洛和老人的状态极为相似,仿佛这一人一畜的身上有彼此的身影。
僧也进来吃了。昨晚我给他五百块钱,我说想住五天。他不肯要,表明屋子本来是空的,住没问题,饭菜也是这山上来的,没费什么钱。我叫他收下,不然就不住了。那双清澈的眼睛盯住我一会儿,又是那种很执拗的表情。
“都是山里人,你知道我们山里人的规矩。”我说,他就收下了。山里人热诚淳朴,不会占人便宜,我当然不肯白住白吃人家的。
我问僧家里还有什么人。他说还有一个姐姐,但二十年前出去打工后就没回来,现在都不知生死。我吃了一惊。又问他,你怎么也不成个家。他没回答我,只是笑笑。我觉得僧并非那种娶不到老婆的男人,这屋里的干净整洁和屋檐下的丰盛粮食足以证明,这个男人过日子是很靠谱的。
吃完早饭后,僧把他的父亲抱回房间,他要到山上给木薯除草。木薯冬天要挖出来酿酒,镇上有几户人家定要的。他扛锄头上山,洛跟着他走了一段路,便趴在路边不走了,像累极的样子。家门敞开着。
我又来到伙房后面。这里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它就落在伙房后的菜地上,与房屋相距不远,石头的底部埋进菜地里。此时这块巨石上晾晒着辣椒和切成片的萝卜。我忍不住惊叹,僧把两个男人的日子过得像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不知他的热情从哪儿来。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把自己过得如劲风之下的枯草般了无生机。
慢慢抬头,目光爬上庞大的群山。山上高大的树木并不算多,多的是灌木,到处是大块黑黝黝的裸露岩石,半悬着立在斜斜向上的山坡上。我想寻找一条往山上去的路。那时候还在念井,在半山腰上的玉米地干活时,常常就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委屈和怨恨惊扰。于是扔下锄头往山之巅上爬。山顶上其实什么也没有,草木要比半山腰和山脚少很多。站在远处看山顶是尖的,但到了顶,那上面其实很平整,大到可以建造一栋木屋。站在山顶上,目光并没能轻易超越什么,被更高的山挡住了视线。但可以看见整个念井,看见袅袅升起的微渺炊烟,看见如蚁的人影在对面半山腰上缓慢穿梭干活,尽收眼底的事物让人感觉到天地一种雄浑无边的阔大,委屈和怨恨渐渐稀释了。
但遍寻不见。也许原来有,后来被杂草给淹没了。
我只好在村里转。我数了数,上然村只有二十八户人家,比念井小得多了。这里的房屋要比念井损坏得厉害,有一栋屋子几乎被夷为平地,只剩下房基露在地上,里面堆满了碎瓦砾,当然也长满茂密的杂草,一棵蓖麻的躯干已经长有人的大腿般粗了。屋子显然是被人为拆掉,假如檩子和木板还结实,是可以卖掉换钱的。只有这一栋被拆掉,其它房屋依然载着时间带来的斑驳与脆弱屹立着。有一栋屋子前的院子里,长有一片非常肥壮的太阳花,黄色,大红色,玫红色,紫色,星星点点铺满院子。这片暗自喜庆的繁花和它们后面那栋破损的房屋构成一种极为强烈的反差感,生命力与死亡相互交织在一起。
我独自游荡着,从一栋栋破损不堪且静默的房屋前走过去,这些房屋在破败中透出一种凛然的肃穆。我忽然想起前几天往姑妈家走时,看见那些静坐不语的老人,惊骇得趔趄住了。他们,及至我的姑妈,和这些被遗弃的破损老屋都有一种让人揪心的孤独。但这种孤独没有棱角,不剧烈,不扎人,充满一种接纳所有残缺与破损的宽容和慈悲。
我在念井待了两年后,为了逃避姑妈给我安排的婚姻,只好离开念井。我在县里做过一阵幼儿园老师,临时工那种。那时候工资才两百二十块,这点薪水当然无法应付房租和生活费用。园长倒也是个热情之人,允许我住在幼儿园。作为回报,我在每天傍晚幼儿园放学后,包揽了园里所有的清洁工作。这些活通常是早上园里的老师来之后才做的。那幼儿园叫蓝天幼儿园,有98个学前孩子,大中小三个班级,五位老师和一位煮饭阿姨。煮饭阿姨我们叫她甘姐,四十多岁,长着一张圆脸和一双精明的眼睛。我通常在幼儿园傍晚放学后开始做清洁卫生。三个班级和两个办公室地板要拖干净,厨房是清洁重点区域。这个幼儿园地处偏僻,但生源很稳定,它有一条颇受家长认可的规定,家长可以随时现场参观厨房区域,这就很考验这个区域的卫生程度了。家长无非是想看孩子的饮食是否干净安全。因此花费在厨房的清洁时间相对就长了些,难度也大一些,必须要做到贴着白色瓷砖的地板和墙壁上看不见任何污渍。不过这些通常难不倒我。比起这些,这世上任何一件事情都难度更大。活动场所和卫生间也打扫干净了,玩具归置到指定的区域并做好消毒工作,夜幕便开始降临了。
这个幼儿园的背面是一大片稻田,远处是村庄。我住在二楼上的一间办公室里,打开窗户,便闻到稻田的气息。略带腥味的温润的泥土气息和快要成熟的稻穗散发出来的清香,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悲怆,远处的村庄星火点点,与之遥望,这种悲怆就越发深沉了。我偶尔会想起我妈,始终无法理解一个母亲为何能轻易扔下自己的孩子。我极少想起我爸,对他也没什么情绪。
有一天晚上,我又盯住稻田远处的村庄那些若隐若现闪烁的灯火,看着看着,胸口一紧,泪水径自涌上眼眶了。我又感觉到那种蚀骨般的孤独,那是我在念井那些深夜常常感觉到的。它们如此庞大,厚重,牢不可破,轻而易举就把我淹没了。我的孤独没有任何慈悲,它们长着尖刺,轻轻一触我便被刺痛得缩成一团。
泪水横流,成殇。
甘姐这时推门而入,我的孤独,脆弱,恐惧,渴望,瞬间被她那双精明的眼睛看个透彻。从那时候起她就开始关心我,从家里给我带些吃的,说一些很温暖的话。我很快便被她的关爱给融化了。与此同时,她开始和我借钱,二三十块地借。那时候工资都不高,多了也没有的。她诉说家里的不幸,孩子要读书,丈夫整日与酒为伴,懒惰,贪吃,自私,不负责任。她很会说话,语气不急不躁,每句话都表达得很清晰,表情非常诚恳,并且那双眼睛一直坦诚与你对视。我总是给她钱,我没法不给她,并不是可怜她的处境,实际上我的处境并不比她好。我太需要她那些暖心的话了,我太需要她给我带来的那些其实很普通、我甚至并不爱吃的食品了,它们就像空气一样,让我欲罢不能。后来她又借到五十,八十,我渐渐感到吃力,毕竟我也要花销的。当我开始犹豫时,甘姐便开始收回她的热情。我立刻如丧家犬,那种孤独感比之前更庞大地朝我扑过来。我只好给她,她便又赠予我关爱与热情。在蓝天幼儿园三年,我的工资至少有一半借给了她。时至今日,她没归还一分。后来这件事情被园长察觉到了,她非常气愤,帮我向甘姐讨回那些钱,甘姐却说是我自愿给的。园长叫我们当面对质。我望著甘姐,那张面孔多么熟悉,那双眼睛依然坦诚直视我。其实我也早就知道的,她给我的那些暖意,于我而言那是饮鸩止渴,她太知道我缺什么、渴望什么了,她准确地拿捏了我的软肋。而我不能否认,她给予我的东西帮我抵御过那些很庞大的看不见的孤独感。
那天其实已经临近放寒假了,下午的天空阴沉沉的,还有二十来天就要过年了。我当然会回念井,那时候念井还没搬到外面的镇子上,嫁在村里的姑妈平时会帮我照看我的空屋子。有那么一刻,我忽然觉得甘姐和我姑妈在什么地方有些相似之处,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一时又无法弄清楚。这种感觉让我一阵心酸。我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对园长说,我确实是自愿给她的,不是借,不需要她还。放寒假后,我回念井了,年后就去了市里,再也没见过甘姐。假如可以,我真希望能把她忘掉。但我从未能够忘记过她。我相信她一次次从家里带给我吃食的过程中,肯定有某些时候是带着真心的,而那部分是我渴望的,值得我珍惜。
……
往事纷乱扰人,我继续行走在废墟般的村庄里,草木的清宁渐渐让我平静下来。我在那些倒塌的矮墙边采了一大把野花,竟然发现在一栋倒塌了半边墙壁的屋宇之后有三棵很肥壮的向日葵,花开得正盛,阳光下那种夺目的鲜黄有一种逼人力量,在周遭的破败中显出不容忽视的强悍生机。它们的周围长满杂草,那三个花盘高耸于杂草中,倨傲地灿烂着,无坚不摧的样子。我呆呆站在原地看,它们那种漠视糟糕的周遭、我行我素的纯粹热烈气息着实让我吃惊。我慢慢蹚过那些塌落的矮墙和杂草朝它们走过去。杂草中很多虫子被惊吓得四处乱窜,一条菜蛇倏然从我的脚背上飞快游过去。这种蛇并没有毒,那些有毒的蛇见着人一般都会像个冷酷的王者那样不动声色盘在那里,阴险地盯住你,基本上敌不动我不动,不会这样惊慌失措的。
我在三棵向日葵前站住了。它们比我高,还没结籽,因此向阳的弧度很直。硕大的三朵花开得寂静,没有一只蝴蝶围绕,假如我没发现它们,也许它们就这样自开自败了。但很快我便自嘲起来,我又怎能肯定它们需要来自他人的一瞥?或许我现在驻足观望于它们是一种打扰也说不定的。
我默默转身离开了。
山里人一般没有午饭的习惯。早上煮的饭菜多了,放在碗橱里,白天什么时候饿什么时候吃。在城市生活二十多年,我早就习惯了一日三餐的固定时间。当正午的阳光直落在村庄之上时,我在僧的厨房里热了饭菜吃起来。僧的父亲那间房一直掩着房门,我靠近过那扇门,闻到从门里隐隐透出来一种类似于檀香的芬芳气息,可能是僧在里面熏了什么草药。人老了,又有病,屋子里难免会有些不洁气味,悬挂芳香的草药熏一熏,在山里很常见。屋里悄无声息的,木板墙壁缝隙被报纸糊死了,我并不能看到里面的情形。我也不想推门进去,这不礼貌,也并不情愿见到这样的老人,他让我看到自己生命的最后状态,如此狼狈而又无能为力。
僧直到下午四点多才回来,挑回来一捆猪草,他养了一头猪。杀年猪是山里人的习俗,只是我不知道他一个人是怎么杀年猪的。他一回来就进老人的房间忙活了好半天,又喂了蜂蜜水。那碗蜂蜜水差不多又原封不动端了出来,僧的脸上一片委屈神情,眼圈也有些红。我无法给予他什么安慰,本来我也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人。
我们的晚饭和昨晚差不多,僧并没因为我付了钱而在饭菜上添加什么,我倒是非常喜欢他自然坦诚的性情,如这山里的万物般纯粹本真。我问他过年时一个人怎么杀年猪。他笑着说,往山里走还有好些个村子,几乎每个村子都有一两户出去了又回来的人家。到时候去招呼他们一声就可以了。
“为什么出去了又回来?”我问。
“不习惯吧。不习惯就回来了,活着就要待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僧说。
“可山里生活不方便的。”我说。
僧只是笑,不说话。他从地里挖回来好几个白心红薯,做晚饭时丢在火灶肚里,吃过晚饭,他把红薯从灶里挖出来叫我吃。我在城里其实常常吃,在路边小贩摊上买的。他们通常在一个大油桶里烤,火炭烤,红薯大概是在沙地里种的,吃起来软是软,甜也甜,但完全没有那种沙质感。红薯失去了这点口感,感觉就不像是红薯了。我掰开一块红薯,那种清淡温暖的香甜气息让我瞬间口水猛生,烫乎乎的,也咬了一口,感觉舌头都快烫熟了,嘶嘶吹着气,边小心翼翼咀嚼,真是那种熟悉的沙质口感。沙地和山地种出来的红薯在口感上绝对是天壤之别,只有吃过山地红薯的人才能辨别得出。一口红薯,让我回忆起很多山里食物,山笋,蘑菇,魔芋,芭蕉心,山鸡果,野板栗……蓦然发觉,其实大山里才是真正的物产丰富之地,生活条件确实艰苦,比如行路,饮水,用电,就学,极为不方便,但山上随处可寻的果腹之物恐怕也是让人舍不得的原因,这些全是天地的慷慨馈赠,既舍不得物,也舍不得大山恩泽世代的恩情。
这晚,我和僧发现洛没回家。僧不断在门口张望,后来着急了,打着手电筒在荒村里转,吹口哨。我站在家门口,身后的煤油灯火将我的身影拉得很长,变成一个比我高好几倍的巨人,这个巨人却没有任何传说中的神气魔力,找不到一只温顺的老狗。沉寂的村庄里,那点手电筒光亮时隐时现在废墟中,口哨声声传来。这口哨声越发衬得天地高远与空旷了,如此深邃的天地和夜晚,上哪儿去找一只衰老的狗呢,它甚至比人还渺小。僧转了一圈,徒劳而归。
“它从没这样,”僧说,“但狗都会这样。”
我无法真正理解后面这句话,我从没养过狗,对狗不是很理解。洛很温顺,我也很牵挂它。一直到我们关门睡觉,洛还是没回来。半夜的时候,我听见瓦片上有清脆密集的响声,像晒干的黄豆颗粒倒在铁皮桶里。是下雨了。山里的雨说来就来,白天毫无征兆,乌云往往被更高的山挡住了。我听见僧开房门的声音,一些微弱的光亮从门板底下泄露进来,然后大门被打开了,一声嘹亮的口哨声蓦地划破了黏稠的黑夜,口哨声一声接着一声,混合着越来越密集的雨点声。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这口哨声让人有种撕心裂肺的感觉。穿衣起来,刚要打开房门时,却又不敢。我有些不敢面对此时的僧。他真像一个在风雨之夜呼喚自己走丢的孩子的父亲,他的双眼里不知道这会盛着什么表情。在这枯井般沉寂的深山里,一条陪伴你多年的狗不见了,绝不逊于失去一位至亲。我害怕看见僧眼里的脆弱与绝望。僧在门外站了很久,雨声越来越大,他不再吹口哨。好大一会儿后,才听见大门关闭的声音,僧进了他父亲的房间,片刻后出来,进了自己的房间。一直到天亮,雨也没有停,不过似乎变得小了些。一大早僧就起来开大门,可以想象他这一夜是怎么过来的。我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把玉米饭煮好了,又给我烤了两个白心红薯,放在饭桌上。他双眼通红,依然对我腼腆地笑。今天他穿了件圆领的灰色短袖衫,深蓝色的裤子。
“洛还没回来吗?”我明知故问,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点点头,朝门外的大雨张望。
一片白茫茫的雨水,雨线像一支支箭直直从空中射下来,落在茂密的草木上,发出簌簌的声响。破败的房屋在雨水中焕发出黑黝黝的光泽,草木愈发葱茏了,绿得近乎发黑。目之所及看不见任何活物,了无生机的残破房屋,草木,高山,雨水,仿佛沉入一种永恒的时光里。老父亲卧床这两年,僧其实是与洛为伴的,也可以说是相依为命的。我能理解他,我妈离开念井时,我便有这种感觉:被抛弃,以及让人窒息的失落与恐惧感。
“也许雨停它就回来了,也许它出去玩,正好碰上这场雨,被耽误在哪栋房子里了。”我望着雨中那些破旧的房屋说,这当然很难说服僧。僧在玉米饭里放了砍成块的老南瓜,有一种很香甜的味道,清淡的甜,并不腻人,既是饭也是菜,很典型的一种山里吃法。等僧给他的父亲喂完蜂蜜水,我们默默吃早饭。僧不时抬头往门口张望,神情比外面单调下落的雨水还要落寞。吃完早饭,雨渐渐小了,不过天空并没变亮起来,看样子还会下。
洛其实并没离我们很远,它就在厨房后菜地里那块巨石后边。它躺在湿漉漉的菜地上,浑身湿淋淋的,已经没有气息了。僧在厨房里洗涮早饭碗筷时,猛然想起了什么,扔下碗筷跑出厨房后门,一直跑向那块巨石。果然在那里找到了它。僧把它抱进屋里,显然它已经死去多时了,也许昨晚它就死了。僧蹲在它身边,静静瞧着它。
“它怎么不进屋?”我说,洛那副湿淋淋的模样让人心碎。
“它不想给主人找麻烦,狗都这样,自己找地方死。它太老了。”僧说,擦了一把脸。他的头脸上落着雨水。然后他站起来,找来一张干毛巾给洛擦身子,擦完,依然湿漉漉的。他站在洛身边,显然也不知道该怎么把它弄干爽。
“怎么处理?”我问他。
他朝屋外望了一眼,雨水渐渐小了,但看样子不会彻底停住的,因为乌云依然低垂厚重。
“埋掉吧。”他低声说,站了一会儿,转身进杂物房,拿出一把铁锹。他弯下腰,把洛抱起来,朝厨房后门走去,我拿铁锹跟在他后面。
我们就在发现洛的地方埋葬它,那大概是它所愿意呆的。僧把洛放到湿漉漉的菜地上,开始挖坑。菜地的土泡了一夜雨水,很软,挖起来倒不费劲。雨一直淅淅沥沥下,我和僧都没戴雨具,雨水落在我们头脸上,身上,凉冰冰的。即使是夏季,一下雨,山里的气温便如深秋凉意森森。周围除了雨水落到草木上的簌簌声,很安静。一种肃穆的安宁。僧一声不吭挖坑,脸上一副倔强的沉默表情。我们身上的衣物渐渐被雨水打湿了。
“够了吧?”我说,他把坑挖得很深了,周围隆起一堆新鲜的泥土,散发浓烈而湿润的泥土腥味。僧似乎并没意识到自己正在挖坑,直到我说了,他才停下来,仔细瞧自己挖的坑。
“够了。”他简短地说,扔下铁锹,把又被雨淋湿的洛放进坑里,开始往它的身上盖泥土。洛就这样一点点消失在泥土的覆盖之下。它是幸运的,能活到自然老去、死掉,并且皮毛完整地归于泥土之下,一条生畜的生命,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际遇了。
“它生过五窝狗仔!”在隆起的土堆前,僧说。他的脸上挂满雨水。
我没有衣服换,雨一直没停,洗的衣服晾晒在湿度很高的阴雨天里,干不了。出去的山路肯定很难走。我又极不忍心走,洛死后,僧的情绪明显低落。又由于一直下雨,人被困在家里,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做饭和给他的父亲擦洗、按摩活络气血、喂蜂蜜水,除此别无去处也无事可做,越发地让人烦躁。我留下帮不了什么忙,但屋里多一个健康的人,显然也会让僧感到不过于孤单。他见我为难,搔搔头,脸一红,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钻进房间,搬出来一个油漆成朱红色的大木箱子,放到饭桌上。
“有衣服,不知道合不合适你。”他笑着说,那双眼睛隐隐发亮。
僧的身上有一种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的东西,我称之为腼腆,也只有腼腆的人才能有那样一双清澈的眼睛。腼腆,意味着知轻重,知敬畏,也更能自知。他完全不像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倒像是涉事不深的少年。我不知道他天性如此,还是因为长居于这闭锁的大山里才养成近乎纯粹的本真品性。
这只木箱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即便是在深山里,也早就不时兴这样的家具。箱子落着一把沉甸甸的锁头,也是很有年头的旧物,如今世面上已经没有这种古老东西了。锁头没锁死,三把钥匙连在锁孔上。他轻快地打开箱盖,一阵桂花干的香味趁机溢出来。满满的一箱子女人和小孩的衣物, 蓝色、黑色、浅白色的居多,小孩则是各种颜色都有。看出来是女孩子的衣物,大概三岁左右。孩子和大人的衣物整整齐齐分成两半,各占箱子一半,一包用蚊帐布包的圆滚滚的东西搁在两堆衣物中间,香味就是从这包东西散发出来的。
僧的脸红到脖子,双手支在箱子边上。“你瞧哪件合适,将就着穿。”他说。
我很吃惊。
“这是孩子和她妈的衣服,十几年了。”他又说。
“她们呢,如今在哪里?”我望着箱子里的衣物问,真害怕听到关于天灾人祸的事情。
“她们回去了。”僧说,声音很轻,怕打扰了什么似的,“回山西去了。”
“回娘家吗?”我问。
“不是。孩子妈是被拐来的,和我生活了五年,我们有一个女儿,后来山西那边找来,她就回去了。”
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僧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这件事便也是不争的事实了。
“孩子也给她带走吗?那可是你的孩子。”我替他不平。
“孩子妈要带走,怕我不好再娶,也怕再娶了委屈孩子。女人肯定是舍不得孩子的,母女一分离,只怕她一辈子连个安稳觉都没有,就让她带走了。”僧说,目光落在箱子里的衣物上。
“不走不行吗,孩子都有了,干吗非得回去。”我说。
僧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行的,山西那边,她也有孩子,夫妻缘分也得讲究先来后到。”
又一次令人难以置信。这次我再也说不出什么了。我还能说什么。
“檀姐,你挑合适的穿,孩子妈和你差不多,还有人能穿上它们,我高兴。”他说。
我忽然想起那天我出现在僧面前时,他惊得失落掉手里水瓢的样子。我便痛恨自己,没事进这山里来做什么,扰了别人尘封的往事,大家都活得这般苦的。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穿与不穿显然都不合适。穿会让僧睹物思人,可我并非那人,我也不想成为别人。不穿,似乎又让僧失落,他兴致勃勃搬出来,显然想得到一点什么,也许是慰藉?不得而知。而我又确实需要换洗的衣物。最后我挑了一件松紧带裤头、裤腿宽大的黑色裤子,一件浅白色的长袖斜襟衫。是我们这边山里女人的日常穿戴,看来山西女人已经习惯这边的生活了。我换好后,在房间里踌躇好半天,不敢出房门,我不知道僧看到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衣裤挺合身,散发桂花干清幽的香味,就是没有大镜子可以让我照一照。我拉开房门出去时,僧的目光一下子弹到我身上,我似乎听见那目光噗的一声射进我的身体里。
“弟妹的衣服很合身呀。”我装作很高兴地说,想让气氛轻松一点,“布料选得好,剪裁的手艺也真不错。”
僧搓着双手,他的脸又红了,想笑又笑不出的样子,最后还是笑了。“孩子妈穿时也是这个样子。”他说,可能觉得使劲盯着不太好,想把目光挪开,双眼闪了一下,目光又不由自主跳回到我身上。这一刻我觉得自己该千刀万剐,也蠢到家了,为什么不能生一堆火烤干衣服,何苦要折磨一个孤苦半生的男人。我便叫僧生火。他手忙脚乱地在火塘里引火,然后把烧旺的柴火从火灶肚里拖出来,在地上围成一堆火。
“她们走多久了?”我问。
“十四年了。”僧轻声说,火光在他的脸上跳跃。
那时候山里还没搬出去呢,搬出去是两年后的事了。“你怎么没再找?”
他低头往火堆上架干柴,不语。火生起来后,他便走开了,戴一顶宽大的尖顶斗笠出了家门。我独自在火堆边烤衣服。衣物温热起来后,白白的水汽便蒸发出来了。必须尽快干,穿身上这套衣物让我觉得是在冒犯什么东西,这种感觉很不好。十几年,这光阴,对于幸运的人来说可以是弹指一挥间,但对于僧来说,则是生死两茫茫的煎熬。这荒无人烟的落寞大山里,难以想象僧是如何度过的。我在熊熊的火边打了个很大的寒颤,像被人忽然推进很深的冰窟里。
一直到我重新换回自己的衣服,僧还没回来。我把山西女人的衣服洗了,晾晒在屋檐下的竹竿上。忽然觉得不妥。僧远远回家来时,看见屋檐下晾晒旧人的衣物,他可能又一头坠入过往了,那将会是如何不堪的折磨。我把衣服收起来,往火堆上添加柴火,又烤起来。等我烤好并叠放整齐后,僧才回来了,带回一大把南瓜苗,开有很多喇叭状的鲜黄花朵。僧说是在山上玉米地里种的。我看了他一眼,他的双眼泛着湿润的通红,我便知道我真是冒犯到一些东西了。我们煮了一锅瓜苗汤,僧在汤里放腊肉片,腊肉制得非常好,茶水般明黄透亮,还拍了蒜碎子,味道鲜美极了。这顿饭已经是下午两点钟。雨这时候又开始变大起来,密密麻麻很快连成雨帘。我开玩笑说看来这雨是要留我多住几天呀。僧很认真地说,随便住,住多久都成的。我说我可没那么多钱。他便放下碗筷,从身上摸出我前几天给他的钱,很郑重地放到我面前。
“檀姐,你拿回去,这钱不能要的,”他说,“山里人走亲戚,住上几天,沒有要钱的道理。”
我后悔不该开这样的玩笑,这个简单纯粹的男人,根本分不清玩笑和真话。我把钱推到他面前,放下碗筷。
“你要是不收下,这饭我也不吃了,就算冒雨这会我也得走了。”我说。
雨一直在下,僧在屋里转着,找各种各样的活干,竟然找到不少。比如腿脚松动的凳子,将脱不脱的门板合页,该磨一磨的斧头,被老鼠咬坏的竹篾箩筐,他不紧不慢缝缝补补敲敲打打。我直替那个离开的山西女人感到可惜,她大概也会遗憾的吧,后悔的吧,也会躲到某一个无人的地方任双眼泛起湿润的通红吧。
入夜。山里的雨夜真是太安静了,簌簌的雨声根本掩盖不住洪荒般的沉寂。点着灯火,那点散发出来的暖色亮光倒是可以造出一点人为的“闹”来,灯火一熄灭,“闹”便也立刻灭了,噗的一声,整个世界沉入浩瀚无垠的寂静中,如在水最深之处,如在时光最幽远之处。躺在黑暗中,时间行走的脚步声清晰可辨。
我听见僧打开箱子盖的声音,内心抽了一下,这暗夜便越发寂寥得令人难以忍受了。
离开县里后,我去了市里,干过各种各样的活,小餐馆的洗碗工,糕点冷饮店的小工,书店的防损员,超市导购员,还进过两所幼儿园当保育员。在幼儿园当保育员的时间最长。我喜欢和孩子们待在一起,他们的简单和纯粹让人无须设防。后来私人幼儿园渐渐多起来,我便一直辗转在各个幼儿园之间,对幼儿工作摸索出丰富的经验,找工作相对轻松。
我在城市里生活了很久,不上班时几乎不出门。我租住城市周边那些民房,靠近城市的乡村人都往更大更远的城市扑腾去了,只留下老人独守祖屋,几乎每家都有空出来的一两间屋子,刷个白粉,置上床和柜子,便可以出租了,不贵,对留守家里的老人来说也算是生活有了保障。租客一般都是我这样从县里的乡村出来的年轻人,以及在市里经营小本生意的外地人。居住的人身份驳杂,生活方式不尽相同,口音五湖四海,一锅大杂烩一样。
我记得我曾住在一个叫万柳的郊区村庄,村庄很小,市里十三号线公交车可以到达那里,当然,从公路边走到万柳,还是需要一段路程的。路也很好走,碎石路。万柳没有柳树,一棵都没有,倒有遍地的芭蕉,路边,房前屋后,地里,河边,长得极为高大,根部的叶子像被撕裂的扇面,破破烂烂的。结着硕大的芭蕉坠子,有的已经黄在树上了,也没什么人去摘,年轻人都跑光了,没有人去顾及这些的,它们通常被外地租客的孩子们拿来当水果吃掉,村里的老人们也没说什么,这些整日打闹、操不同地方方言的孩子,倒也给他们孤寂的晚年带来不少慰藉,他们太孤单了。租客们的生活很拮据,但大家都极力维持一种体面,见面客客气气打招呼,从不串门。这也挺好,俗世红尘,各有各的不堪,不堪就是你身上的软弱之处,走得太近,软弱便容易被人看见。没人愿意将自己的软肋暴露给别人看。这种生活其实也挺好的。我来市里四年后,就开始在各个幼儿园上班,以后也一直在幼儿园上班,我不仅可以当保育员,还可以做财务工作,相对来说工作机会就多了。
那时候下班,从市里买菜回来,在农家的柴火灶上慢慢煮一顿饭,一个人安静吃了,吃完可以到河边走一走。万柳有一条绕村而过的河流,不算大,河边长满高大的芭蕉,还有菜地。看落日余晖在粼粼波光中跳跃,吹吹带有河水气息的晚风,也挺好。在城里这些年,在物质生活上我从没感到怎么吃力,不是挣得多,除去房租和饭钱,基本上就没什么地方花钱了。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自己的家庭。有时候我会想起父母,我不知道我爸是否还活着,这么多年毫无音讯。至于我妈,她刚离开那两三年,偶尔还有一些消息,后来便也断了。据说她一直在四川宜州生活。我不知道把我带到这个世界的这两个人,是否还记得我。我们存活在相同的俗世里,却分崩离析,如同陌生人般互不相干。幼儿园里为家所累的同事们都羡慕我无牵无挂的生活。我笑了笑,也不辩解。围炉而坐之人,如何能理解站在冬夜旷野的彻骨寒凉。我并不渴望孤魂野鬼般的了无牵挂,我渴望抓住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
因此,当韩新带着他柔软的笑容和隐藏着犀利的忧郁目光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时,我便把他当成了我的救命稻草,希望他能将我带出寒凉无边的旷野。而其实,韩新也像甘姐一样,乍见之初,便一眼看透了我的软肋。
我们是在万柳相遇的,他落魄,潦倒,比我年长八岁,人很和气,笑容里有一种让我在惊慌失措中一见就感到安心的柔和力量。我将我的房东介绍给他,他便在我隔壁住下了。韩新是个广告设计员,这个专业在十七八年前的小城市里,处境是极为艰难的。韩新每天一大早和我一起走出万柳乘坐十三号公交车去市里。我们在到达站点分别,傍晚我买菜回来做饭。韩新常常十天半月都接不到活干,生活拮据可想而知。我们在一起吃晚饭,他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吃,并对我坦诚诉说他的处境。其实现在想来,那也不算是韩新的坦诚,而是他明白只要对我坦诚,我便能慷慨接受并力所能及为其分担烦忧。这更像是一种谋略,或者,难听地说就是算计。我坦然付出,他坦然地接受。久不久他会向我展示他的一点儿好,比如在节日,买点菜回来做饭,并且在村口等我,带着他柔软的笑容。他这点难得的“好”,就让我毫无抵抗地沦陷了。在万柳住了半年,他建议搬进城里,我们租一个一房一厅的套间,就这样住到一起。
韩新像水一样,让我无处不感到被水包围的柔软,同时,也让我无法探得到这水到底有多深,水深之处都有些什么。他对我有非常强的掌控力。在我们的生活里,房租,水电费,每天一顿的晚饭开销,基本上都是我承担。有时候他要约某个客户吃饭,便会带上我,将我介绍为他的助手。饭吃了,酒喝了,茶也饮了,助手要去买单的。我当然明白自己其实就是个买单的人而已。我开始有情绪时,韩新便像退去的潮汐,将他的柔软渐渐收回。他不声不响,但能让你明显感觉到他想要远离你。这种感觉往往让我瞬间崩溃,他只需要营造出这样的感觉,我便妥协了。钱可以再挣,钱甚至也可以没有,我甚至愿意掏出口袋里的最后一块钱,也不愿再次品尝那种被遗弃的孤独与绝望。
我和韩新在一起生活十三年,这样拉扯十三年。我们当然也没往婚姻上想,不是我不想,而是只要我一想,韩新便故伎重演。這种演技其实非常拙劣,我在幼儿园工作多年,孩子们不善于表达,但他们一哭一笑我都能猜到其意,我怎么会看不穿这种小把戏?我不确定他是否喜欢过我,但我可以确定他对我没有爱,从来就没有。这十三年,我其实都活在患得患失之中,爱不该是这样的。
……
僧很忧虑,他说父亲好像快不行了,连蜂蜜水都不喝了。
“有什么办法吗?”我问他。他摇摇头。我又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亲戚,他说镇上有,是从村里搬出去的本家亲戚。我想起他说起过的那个姐姐,便问他是怎么回事。
僧的目光顿时黯淡了,愧疚和痛苦纠结于他的表情里。
“她其实不是我亲姐,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僧说,“七岁时我妈带我嫁到这个村庄,父亲害肺病,我四岁时死了。父亲的家还要往里头走很远,那里连玉米都种不上,只种木薯和猫豆,不过长很多竹笋,每年春天挖春笋卖也能得一些钱。
“我妈在我十三歲时也去世了,她和继父感情非常好,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上山干活,对双方的孩子都非常疼爱。我妈带我嫁过来时,我姐九岁,她也是小时候死了妈的。我妈死后,继父可能念及和我妈的感情,对我很溺爱。姐姐有时候很伤心,我知道的,那时候她其实也还是个孩子。”僧垂下头。我们坐在家门口,屋檐滴落的雨水很密集,目之所及的世界全浸泡在湿漉漉的雨水之中,也不知道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姐姐对我非常好,”僧说,“我妈走了以后,我们父子俩身上穿的,缝缝补补的事情全靠她做,她没读完初中就出来干活了。那年她出去打工前,给我和我爸爸每人做了五双布鞋。
“后来我全穿坏了,都扔掉了。我没有任何关于她的消息,一直都没有。”僧说。
我立刻想起我爸,我又何曾有过他的消息?有些人在你的生命里出现,走的时候是连道别都没有,他们不会想到不告而别会给至亲骨肉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我想把这个话题转移掉,特别是在这雨水弥漫、布满阴郁的沉寂日子里。眼前这片大山,如今只有我和僧,还有一个生命之火随时熄灭之人,七八只家禽。我们生命中的力量在庞大的荒芜与静默面前,太过于单薄,这种单薄会让人毫无来由滋生出一触即碎的脆弱感。不能再触及这些伤人情绪的往事了。
僧在他父亲房间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一坐就是大半天。我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毫无声响,也许他只是坐着陪伴。我便知道老人真的不行了。我始终不愿进去,任何离别我都害怕面对,都不愿面对。坐在屋檐下看外面笼罩在雨水中的破屋和草木,感觉自己也像一栋破屋,也像漫山遍野的草木,被冰凉的雨水浸透,还有一种来自骨头里的冰凉。这雨天让我想起山里有月光的那些夜晚。山里的月光和城里的月光绝对不一样。你站在城市的夜晚,白皎的月亮悬挂当空,你也很难在地上找见一片月光,城市璀璨的灯火将它淹没了。每年中秋之夜,城里人便纷纷往远离城市的郊外去寻找月光。只有远离灯火,月光才能在大地上有所照见。在山里,到了夜晚,黑是真正无处不在,煤油灯所烛照的小片昏暗光亮,譬如无边黑夜里的萤火虫之光,微渺得可以忽略不计。当银白的满月爬上山之巅时,整个村庄便笼罩在柔和朦胧的白月光之下,这种光幽远、静谧、忧伤,与村庄里简陋的房屋、某些古老的传统习俗、山民们与世无争的生活如此完美地融为一体。我妈妈走后我独自呆在念井生活的那两年,这样的夜晚也让我感受到那种来自骨头深处的冰凉。
当夜,雨也还在下,我来了六天,下了五天雨。僧这晚搬到他父亲房间里睡,他应该是在守候最后的时刻来临。我躺在床上,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面对死亡,除了接受,已然无计可施。那便接受吧,我决定留下来陪僧度过这一关。
老人的房间里整夜亮着煤油灯火。我起来两次,看见那火光从门缝下微弱地泄露出来,房间里依旧悄无声息。站在清冷的堂屋里,时间与生命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都清晰无比,也都无可挽留。下半夜后,我开始困了,感觉整个人在慢慢下坠,就在我快要坠入彻底的睡眠中时,一声巨响在黑暗中炸起,整个房屋像快要散架般剧烈震动一下。我立刻睡意全消,马上想到是地震了。但房屋只是震动那么一下,响声也立刻全无了,雨夜又恢复先前的沉寂。我僵直着身子躺在床上,半天不敢动弹,直到房门响起敲门声。
“檀姐,你没事吧?”僧在门外问道。
“怎么回事?”我问,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还不知道,可能是山上的石头松动落下来了,雨水把土泡软了。”他说。
我打了个很大的寒颤,立刻想到僧厨房后那块菜地上的巨石。
“要出去看吗?”我在黑暗中欠起身。
“明天再看,没事,你睡吧。”僧安慰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我的紧张略略缓了下来,但心依然剧烈跳着,要破胸而出似的。这巨大的惊吓耗尽了我的精力,让人精疲力竭,不久之后,我便在簌簌的雨声里沉入睡眠了。碎片般凌乱的梦,没有一个完整。
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雨声也听不见了,但屋檐下透进来的光线依然昏暗。我听见僧在厨房里做饭的声音,便知道老人挺过这一夜了。
僧又煮南瓜玉米饭,他正在炒腊肉,放了蒜苗,蒜香味满屋子飘。僧双目通红,一脸倦态。
“那声音,是怎么回事?”我问他,不由自主轻轻打了个寒颤。
“山上的石头坠落了,就在屋后。”僧很平静地说。
我出到厨房后门,立刻被堵在眼前的巨石镇住了。那块石头比原来那块还大一些,裸露在外面的部分在山上时显然是嵌在泥土中的,有一圈被赤褐色泥土掩埋时的痕迹。它挨在原来那块巨石旁边,将原来的巨石挡住了大半,整片菜地的二分之一被碾压在它下面了,巨石边缘碾压的包菜碎了一地,那片席子大的朝天椒已经完全不见了。好在洛的坟堆没被砸中。它离僧的房屋非常近,三五米之遥,此时看着这块巨石静静挨在房屋边上,也能让人感到强烈的压迫与恐惧感。假如它再往前三五米,将直接砸在僧的屋顶上,我们三个人,还有那些弱小的家禽,将在无人知晓的雨夜中瞬间殒命……
我站着,愣愣瞧眼前忽然多出来的巨无霸,胃部开始一阵阵抽搐,犯恶心,背后密密麻麻渗透出冷汗,整个人有一种晕船般的眩晕感,双腿一软,跌坐在湿漉漉的菜地上。
“僧……”我软弱地惊呼一声。他从厨房里飞奔出来,双手插到我腋下将我拖起来,搀进厨房。
“太……可怕。”我靠在门板上坐下,近乎虚脱地说。此时的自己,包括僧,包括这屋里的一切生命,毫无疑问都已是重生了。
僧给我倒来半碗温水,我的双手一直在颤抖,他便帮我捧着碗,我哆哆嗦嗦将半碗水饮完。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屋里的人都是有后福的人。”僧笑着说。
“另外那一块,是什么时候落的?”我问他。
“孩子妈生孩子那年。”僧说。
那是一块记载着记忆的石头。
雨势渐渐收住了,也还是稀稀落落飘着。僧站在门口观望了一阵天色,说要上山砍伐竹子。我问他这种时候要竹子干什么用。他说备着抬棺木。
我执意要跟他上山,他找来两顶大斗笠,我们各自戴上,他拿斧头,我拿砍柴刀,我们便出发了。野外的空气非常清新,湿度极高,湿漉漉的。草木吃饱了水,叶子肥嫩得可以掐出一把汁水了。我们是从僧屋后的一条小路上山去的。这座山与僧的屋子正对的那座山相邻,相对来说比较平缓。在茂盛的杂草中,依稀可辨一条条由碎石块垒起来的田埂,围着一块块山地。如今地里长满杂草。在半坡处,有一块花生地,长势很好,杂草清除得干干净净的。僧说是他的花生地,花生以后可以挑到镇上榨油。我说为何不种下面那些地,如今这里哪一块不由你种的,找近的种嘛。他说那可不行,地也是认人的。我便笑话他死脑筋,说地就是地,哪还能认人。撒种子,除草,施肥,哪块地都能收获果实。他沉默了一会,说:“孩子妈喜欢吃花生,那几年她总在这块地里种花生。我种得没她好。”
我张了张嘴,却找不到任何回应的语言,心想他种的,哪里还是花生。
在这片缓坡上,有两块僧种的地,除了花生地,还有一块种玉米。玉米地比花生地稍大一点。连续几天雨水浸泡,地里的泥土变得松软了,玉米根站不住,东倒西歪的。僧围着玉米地转了一圈,扒开几个口子放积水。其实也没什么积水,本来就是倾斜的坡地,哪蓄得住水。
越往山上走,地勢倒越开阔,慢慢有竹子出现。开始是一兜兜的,慢慢连成片。僧带着我转来转去,想找合适的竹子。有些合适的,但它们的旁支缠绕得太密实,而且都在高处,无法上去砍伐。即便砍断了根部,要把竹子从相互缠绕的旁支里拉出来,实在不是我们两个人力所能及的。
“檀姐,你孩子多大了?”我们在半坡上转着,僧忽然问我。
“我没结婚。”我老实说,没必要和这个老实人兜兜转转的。僧一点儿不惊讶,这倒让我惊奇。
“你不觉得奇怪?”我问他。
“不奇怪,”他说,“我也是这么过嘛。”
“你有没有……信什么教?”我问他。我在城里遇到过好几个独居的人,不管男女,他们或多或少都相信一些东西,比如宗教,那是支撑他们的精神力量。
“我不信什么教。你说的教我知道,镇上有好几个人信基督教,每个周末乘车去县里过礼拜。”他说。
“那你信什么?”我又问。有些不甘心,一个男人十几年如一日呆在这深山里,心里怎么可能没有一点什么东西。
“真没信什么。山里人过日子,没那么多想法,种庄稼,转一转山,你看这山这样大,转一转一天也就过去了,也没觉得难熬的。”他转身望了我一眼,认真地说。
我竟无言以对。想了想,当年要是遂了姑妈的心愿,在山里寻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过日子,会不会也像僧一样,能心如止水般呆在山里?我无法给自己一个肯定答案,我的父母都不是安分的人,很难说我会循规蹈矩呆在山里过日子。
我们在半山腰处转了小半天,终于在一丛比较小的竹子跟前停下来。并非是指竹子长得小,竹子长得挺高大粗壮的,而是说这丛竹子不像其它竹丛,长有十多二十棵竹子,簇拥成庞大的一丛长在一起。这丛竹子只有六棵竹子,它们之间的旁支相互纠结得没那么密实,相对容易砍倒。僧站在竹丛前,目光顺着竹子慢慢往上爬,仔细打量竹子,然后决定砍伐这丛。
“两棵就够了,每棵砍两截。”他简短地说,然后叫我离开竹丛下,他抬腿就往竹子身上用力蹦,竹子上的雨水纷纷坠下来,吧嗒吧嗒打在我们的斗笠上,藏身于竹丛里的各类虫子也惊慌失措蹦出来,四处逃窜。僧对每棵竹子都踹了几脚,直到上面的雨水都落得差不多了,但这时天上的雨却又密集起来,噗噗的闷声打在竹叶上。这里的地上铺着一层厚实的竹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倒是没有多少杂草,偶尔长一两株野生的芦荟,叶片非常肥大,锯齿很坚硬,箭一样挺着。奇怪,这地方竟然长有芦荟。
僧抬头望望天空,空中坠落的雨打在他的脸上,他无奈地朝我笑,开始砍伐起来。他的斧头很利,把手光滑,看得出来是经常使用磨出来的。山里人品性淳朴,却并非个个勤劳,有些人家里的农具把手就很粗砺,如他们家的日子。僧挥舞斧头,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弧度后砰的一声咬进竹子根部,竹子“唰”的一声抖,从树上便落下一层雨。雨变得越来越密集。我们戴的斗笠很大,像一把小型雨伞,站着是不会淋到雨水的,但僧弯腰砍伐竹子,雨点直接打到他身上,他的后背很快湿成一片。我想叫他停一停,但想到他做的是这样一件事情,便没出声。寂静的群山回荡着僧砍伐竹子的单调声音,这声音跌跌撞撞,最后落于村庄之上。站在半山腰往下望,山脚下那个掩映在巨树中的村庄显得更灰暗和颓败了,但也就在这无可救药的荒凉与颓败中,却显出了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安静力量,看起来坚不可摧的样子。
砍伐声在回荡。不知道这群山之中是否还有其他人,是否也听到这种为死亡发出的声音。我极少思考死亡,生本来就是奔死而去,明白无误的结果在那里等着,这对谁都不可避免。但活着的方式有很多种,活着的感觉也有很多种,我只想以我的方式并跟着我的感觉活,我思考得更多的是如何在活着的每一天没那么空落与孤单。我一直感到孤单,这种感觉仿佛与生俱来,像我的血液一样孜孜不倦流淌在身体里。我的生命中时刻都有一个巨大的空存在,必须往里填一点什么才能让我抵御得了那种空洞的孤单感。我时刻都想抓住一点什么,但我最终什么都没捉住。
一年零三个月前,韩新的前妻带着他们十五岁的女儿从澳大利亚回来,说要给可怜的女儿一个完整的家庭。似乎直到现在才知道孩子需要一个完整的家。我觉得很可笑。这么多年来,他们其实一直没断过联系,他们的女儿才两岁时,同是广告设计专业毕业的前妻偶遇一位澳大利画商。多情的外国画商对韩新貌美又极具艺术气质的前妻一见钟情。那时候出国真是太风光了,只要踏出国门就等于进了天堂,仿佛国外俯拾皆是黄灿灿亮闪闪的诱人金子。前妻就这样以美貌为翅膀,飞往澳大利亚,并带走他们两岁的女儿。不,她们真正走的时候女儿已经三岁多了,那时候出国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情。韩新期望在等待的漫长过程中,前妻有所悔悟并回心转意。但在等待各种手续申请的过程中,前妻的美貌却肉眼可见地日新月异,或许是因为多情的澳大利亚画商的甜言蜜语滋养的结果,越发地也让澳商疯狂迷恋了。那时候他们很穷,真是太穷了,连买两斤云南丑苹果都得等人家快收摊时才去买,急着回家的水果贩子往往那时候会大甩卖。澳商不仅有进口苹果,还有蓝玫瑰和黄玫瑰,澳大利亚纯羊奶制成的美容洁面皂,以及闻名遐迩的葡萄酒。也许前妻日新月异的美貌就是被玫瑰花和葡萄酒滋养出来的。她成功挣脱了连苹果都吃不起的婚姻。所有的男人都渴望得到美貌的女人,但女人的美貌极具危险性与挑战性,绝非等闲之辈可以驾驭得了。那时候韩新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等闲之辈,一败涂地的失败者。
“那么多年,她们在外面受苦了!”十几年后,当得知前妻有意从国外回来破镜重圆时,韩新几乎哽咽地对我说,神情恳切,眼圈发红,双眼满含泪水。那模样像是前妻和女儿一直在国外流浪乞讨为生。
那时候快过中秋节了,我从超市买回葡萄、板栗、柚子、哈密瓜、石榴,月饼是幼儿园发的。我给姑妈寄了一盒精装的黄公馆月饼和两饼两千年制的云南熟普洱。她喜欢吃月饼时喝一点温热的普洱茶解腻。我给她钱她从来不要。好多年前,她告诉我她给我打了一对老银手镯当嫁妆,后来流行黄金手镯,她又买了散金打了一对,上面盘一只长尾巴凤凰。直到如今,我的嫁妆还攒在她的手里,我一定让她伤透了心……
韩新看我把那些节日食品摆在饭桌上,来回踱着步,然后开始和我说这件事情。我在饭桌边坐下,最后他也坐下了,还剥了一个颜色鲜亮的大石榴,把石榴籽一粒一粒剥出来,放在小白瓷碗里。那些石榴籽颗粒真是太晶莹剔透了,像一粒粒宝石,闪着迷人的水润光泽。我捏起一颗放进嘴里,轻轻咬了一下,它便破裂了,甜滋滋的汁水在口腔里四溅,然后从我的双眼溢出来。
韩新就坐在我对面,我们之间隔着那些节日食品,还有一盒抽纸。自始至终,他也没伸手替我抽一张。他就那样看我流泪。然后他开始给我分析,他说其实我们两个人并不合适,我们没有共同的兴趣爱好,我们的知識结构天壤之别。广告是一门艺术,他向往艺术,只有艺术才能使他真正臣服并获得他全部的爱。他说到艺术,这个词语让我一下子自惭形秽,我对艺术没有任何了解,我天生对不自知的事物心怀敬畏。我努力回想我们在一起生活的种种细节。在我的理解里,艺术应该也是一种学科知识,一个人具备了这种学科知识,他的思想乃至言行,或多或少都会受其影响,并带上这种知识所独有的特殊属性。譬如财务知识总是让我对数字极为敏感,通常一个银行账号,过眼一次,基本上我就能牢牢记住。而对数字敏感的人,思想言行中都具有一定程度的强迫症,凡事都要确定其准确性与秩序性,它是一,它必须排在二之后。我想起韩新在我们生活的过程中,他对我表现出来的忽冷忽热忽远忽近,他总是心安理得享受房间的干净整洁,而从未主动拿起过一次扫把,我们外出买东西或房东来收缴房租时,他总是习惯躲在我身后,一个月四十多块钱的水费,也没主动交过一次。这难道就是所谓的艺术知识所滋养出来的一个男人的言行?更要命的是,这时候我忽然想到我爸,想起我小时候他总是在白茫茫的月光之下吹奏《在水一方》。我无端觉得我爸似乎也是很艺术的,他最终毫不犹豫地扔下妻女一走万年,仿佛他的生命中不曾有过我妈和我。我不禁疑惑,艺术是不是专门滋养出这样的人?当然,也可能我冤枉了艺术。
他坐在我对面,依然给我讲艺术,我想着想着,忽然露出笑容,而脸上的泪痕未干。他一下子停住了,未说出来的话在他的舌尖上打转,然后韩新的脸慢慢涨红起来,像一个被人看穿了谎言的人。很好,他还能为谎言脸红。我笑得更歇斯底里了,泪水也很配合,欢快滑落。韩新的脸红得发紫,渐渐地我看见怒火在他双眼里燃起,越来越炽烈,最后他站起来,居高临下瞪着我,我也仰脸瞪着他。他在我的泪光中变得模糊,变得重重叠叠,分裂出好几个他。我们平时也会发生矛盾,一向都是我先服软,我从未像这次对他无动于衷。韩新的怒火最终发泄在那些八月十五的食品上,他手一挥,它们便从饭桌上四处飞溅。小白瓷碗飞到墙壁上,碰碎了,宝石一样的石榴籽落满整个房间的地板。我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韩新是浙江人,他有江南水乡人的隽秀与阴柔气质,但做事绝不优柔寡断。过完中秋节他就走了。他说对不起,说了很多次。我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伤悲。他的对不起是为了结束,然后马上开始,他的结束和开始是无缝衔接的,当然不会有悲伤,而开始的喜悦又如此巨大。我的结束则是悬崖绝壁般的,无底深渊般的,无路可退,更无法前行。我们没有告别,他在我上班时走了,傍晚回来时,看见饭桌上放着两把钥匙,一把是单元门,一把是我们的房门。两把钥匙决绝地把我们十三年的生活变成了过往,一去不复返的过往。我在饭桌边坐着,冷冷盯住那两把钥匙,直到窗外暮色落下,黑夜来临。我听见自己的身体内有噼啪作响的声音,像有东西在我的身体里破碎了,锋利的碎片划过我的五脏六腑。在黑暗中,我看见自己被开膛破肚,五脏俱碎。我又一次品尝了我妈当年离开时那种洪荒般的孤独、恐惧、绝望。韩新走后,我快速清理掉他所有遗留下来的物品,然而又在某个时刻发疯般想寻找一件他的东西。我就这样在理性与疯狂的不断交叉中度过他离开之后最初那段时光。
后来我开始给姑妈打电话。傍晚从幼儿园回到家,我饭都没煮,就立刻给她打电话。姑妈总是在电话响起的第一声就接了,仿佛电话时刻抱在她的怀里。姑妈的声音很轻柔,她还是很少说话,多半是在听我说。我拿着手机从客厅来到阳台,又从阳台转回客厅,然后来到卧室,从卧室出来进厨房,出厨房又拐进卫生间。我的线路周而复始,从夕阳漫天一直走到繁星满天。中秋后的星空是多么灿烂啊,星星密密麻麻缀满幽远的天空,那种密集让人觉得窒息,又有一种疏离的盛世感。我站在阳台上仰望蓝幽幽的星空,和姑妈说白天在幼儿园上班的事情,说我每天吃的饭菜,说我胖了,说我想念念井,说在念井时的事情。姑妈在那头不断“嗯”,然后她说要去做饭吃了。我才发现我们已经通了三个多小时电话。有时候我也会在晚饭后才给她打,一直到打到她说要去睡觉了,这时往往已是午夜十二点。挂掉电话,房间里静下来,我听见自己咚的一声又无可救药地掉进令人绝望的孤独深渊里。那孤独真像一片茫茫无涯的海面,而我像一叶孤舟,前方没有灯塔引路,不知如何靠岸,也不知岸在哪里。
和姑妈的通话也没能驱散我内心庞大的孤独感,渐渐地,电话我也不打了。夜晚,我将自己囚于没有灯火的房间内,蜷缩于沙发或床上,双臂抱住膝盖,像冬夜一只受伤的小兽。我并没流泪,身体里像燃着一团火,我的疼痛是炙热的,这炙热将我的眼泪烘烤干了。那些夜晚,我忽然想到了我妈,对她产生前所未有的怨恨,她自私地将分离与孤独留给了我。其实我也无法肯定对韩新是否有真正意义上的爱,爱情之爱,也许我只是可悲地需要一个人永不言弃地陪伴罢了。我对孤独的恐惧深入骨髓,而我的孤独又过于荒凉和广阔,我无法从自己的内部产生与之对抗的力量,所以我渴望陪伴。
我变成了困兽。其实我一直在等待奇迹出现。毕竟我们一起生活了十三年,是我陪韩新走过他生命中最灰暗最失败的岁月,他怎么能如此毫不留情离去?我期待某个夜晚来临时,房门被敲响,打开门,韩新风尘仆仆站在门外,并对我表达离开后对我们的生活无比怀念。然而这世间的奇迹啊,你是如何期待它,它便会如何让你失望。在反反复复的希望与失望中,我终于精疲力竭,找了一个新的住处,搬离我们共同居住七年的新华苑小区。风过无痕,可我不是风,我害怕房间里的任何东西,它们无一不带有韩新的气息。
走的时候一个人,二十多年过去了,回来的时候也还是一个人。念井搬出去时,我在镇上也得了一栋屋子,但我长期不住,后来在姑妈的担保下借给一位族里的亲戚住了。每次回来(其实很少回来)我都在姑妈家落脚。姑妈视我如己出,她总觉得亏欠我,她不负责任的弟弟让人家的女儿遭罪,也让自己的女儿受苦。我觉得她的亏欠有些悲怆,一个人犯下的过错与罪孽,任何人都无法替他做出弥补与赎罪。
于是我回来了。我是真的想念念井,而它如今已是废墟一片,无一处可以为我遮蔽风雨的屋檐,只剩下残破的瓦砾堆和淹没往昔烟火的繁茂杂草。这广阔的群山和满山的草木能给我什么?
……
僧没费什么劲就砍断了两根竹子。根是断了,竹子却依然屹立不倒,相互纠缠的旁支稳稳扶住了竹子。僧直起腰,他的后背湿透了。
“要放倒有些难。”他望着那些缠绕的旁支说,“不过也不要紧,你要帮一把劲。”
“当然了。”我说。我们放下手里的家伙,扶住竹子的根部往外拉扯。相当费劲,它们的枝叶缠绕得太结实了,我们像在拔河,劲一松,竹子便被往后拉,一使劲它就哗啦一声响,往下坠一点点。我们就这样一点一点把竹子从竹丛上拉扯下来,两个人都弄了一身汗。雨一直在下,在浩荡寂寥的大山里,我和僧就像两只忙活的蚂蚁,我们本身微乎其微,我们为生死的忙活也微乎其微。两根竹子拖着杂乱的枝叶躺倒在湿漉漉的枯黄竹叶上,竹子白森森的断口处发出新鲜的青涩气息。我们开始砍削长在竹节间的枝丫,僧不断提醒我不要过度使力,竹子外表光滑,刀刃也光滑,很容易打滑,一打滑刀斧就失去方向,很容易误伤到自己。他建议我帮忙砍掉那些比较细小的枝丫,比较粗硬的由他处理。
我拿的是柴刀,这种刀具我不陌生。独自在念井生活那两年,上山砍柴拿的就是这种刀具,通常挎在木匣子里,匣子绑在腰上。它的形状类似普通菜刀,比菜刀要长,刀腰也偏窄,尾部有向内扣的弧度。我已经有二十来年没碰过这些刀具了,手一握到它冰凉的手柄,站在竹子跟前,山里的生活便爬山涉水而来。我以为我会生疏,但挥刀的动作,力度的把握,找落刀的恰当部位一气呵成。没有僧的行云流水,明眼人一看也知道我曾有过砍柴经历,那些动作已经在我的骨头里有了属于它们的永不磨灭的轨迹。
僧抬头看我一眼。又看了一眼。
我们在唰唰的雨声中挥舞刀斧,利落地砍削那些横生的旁枝。柴刀落在竹子身上时,力的作用反弹回到我的手臂上,我的身上,我的骨头上。柴刀每一次下落,我的身体便随之一震,那些长久以来被我刻意隐匿起来的不堪、卑微、屈辱、懦弱,在这种极为原始、简单、纯粹的劳作中被释放了出来,它们让我看见另外一个自己,她像极山脚之下的村庄,湿漉漉的,破损的,脆弱的,固执的,有一种无以伦比的悲凉。我的泪水无声无息滑落下来,如此坦荡与旁若无人。广袤的天地与寂静的群山,丰茂的草木与晶莹的雨水,不善言辞的僧,包容与接纳了不堪与不甘的我,在他们面前流泪并不羞耻。
我和僧很快把两根竹子结节处横生的旁枝削掉,竹子有碗口粗,直溜溜绿森森的。僧砍掉了它們的尾部,和砍下来的旁枝堆放成一大堆,晒干后可以捆回去当柴烧了。我们身上的衣服全湿透了,和着汗水粘在身上,我们只顾着擦脸,看见彼此的脸庞和双眼都是湿润的。僧感激地看着我笑,我也感激他。
“僧,你孩子妈在那边过得不好,回来找你,你会接受吗?”我忽然问他。
“当然会,自己的家人。”他说,目光落在那两根直溜溜的竹子上。
“她过不下去才想起你,你不憋屈得慌?”也许我不该在这种时候问这些事情,但我实在忍不住。僧的回答让我难以理解与接受。人心是肉长的,如何能够长期遭他人冷落甚至遗忘后,在他转身之际还能捧出如初的心甘情愿?
“不憋屈,没什么可憋屈的,凡事都讲定数,她回来,那也是定数,你命里该着的。这样想,你就没什么可计较了。”他说。
我默默站着,说不出话。他讲定数。定数是什么?是这群山里万物的永恒孤寂?是村庄必须接受被抛入历史之河,最后成为残垣断壁?是这漫天雨水粉身碎骨般从天庭奔赴大地,最终却被大地消融?是离开与等待,并且接受离开与等待才是常态?也许还有人类必须接受死亡,最后成为黄土之下的一堆白骨?
我无法确定僧所说的定数的具体指向。但此时此刻,僧脸上某种类似于悲伤或者说悲怜的表情,以及雨水中群山和草木天荒地老般的肃静,让我心底忽然涌起一种毛茸茸的柔软……
僧摸出一根绳子,当作尺子从头到尾将竹子丈量一遍。我知道他在丈量什么。抬棺的有八位四十八岁以下的壮年男丁,山里人称为八爷,意味着需要四根长短一致的竹子,每根两端站两位八爷。他丈量完,叉着腰打量那两根竹子。
“够不够?”我问他。
“够的。”他说,“这里本来应该有个仪式的,要给竹子开光,现在山里没人了。没事,将就吧。”
“该怎么做?”我又问他。
“要点一炷香火,这事儿孙不能做。”他说。
“我来做。”我说。
“你是女人,也不能做。”
我们沉默起来。僧说将就,其实还是很在意的,他一直站在那里一筹莫展,而我们得把这两根竹子扛回家的。
雨唰唰坠落,万物静默,时间如永恒。我们湿漉漉地站着,良久,僧叫我待在原地等着,他转身便朝山上攀爬,很快消失在竹林里。不一会儿,一声粗犷雄浑的喊山响彻山间:“啊呵呵呵——”,“啊呵呵呵——”,“啊呵呵呵——”。这是山里人寻求帮助的方式。在山上干活的人,碰到难处时便呼喊,若有离他最近的人在干活,会循声而去提供帮助。小时候念井人在山里干活,不小心踩了别人设的捕兽器,便喊山求救。
僧的喊山不断传来,像一匹孤狼望月引颈哀嚎。只是这幽深如井的大山里,哪儿来的人?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我听见从山上下来的脚步声,还有交谈声音。不禁觉得这大山神秘莫测,它看起来似乎空无一物,但其实又应有尽有,只要你有心召唤,它便像个潘多拉魔盒,将你所需之物捧出来赐予你。我想起那块在深夜坠落于僧屋后的巨石,它让我们与死神擦肩而过,也算不算是大山的恩赐?
一位戴斗笠、穿一身湿漉漉草衣的汉子跟在僧后面下来了。汉子手里提一只白色蛇皮袋,装有小半截的东西。他见到我,也像僧初见我时,愣了。僧解释说是家里的亲戚。汉子对我点点头。黑红脸膛,浓眉大眼,嘴唇很厚,典型的山里人。他的眼神没有僧那么清澈。
“像你孩子妈。”汉子盯住我说。看来他们认识。
僧笑了笑。草衣人姓黎,住在隔壁村,就隔一个山头,也是他一家占山为王。据说他在外面混过世界,做过不少能挣钱的生意,当然,钱最后全败了,只好回到山里。山里人能吃苦,挣钱也许比守钱更容易些。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他和僧都比我小,随僧叫我姐。他赤一双蒲扇般的大脚,湿淋淋的,裹着泥巴,也不顾忌山地里的荆棘,裤管高挽,露出两截粗壮的褐色小腿。如今他和老婆两人住在山里,镇上也有房子,两个孩子在县里读中学。
问他为什么又回来。他也没回答出个所以然,只笼统地说就是喜欢爬山,心里有什么事情搁着,爬爬山,爬到高处,什么事情都变小了,都想通了。我便不再问,那几年,我不是也常常这样吗?
汉子把潮湿的袋子放在地上,里面是蘑菇和山笋,他来这片山找笋来了。连续几天的雨水,催生出很多新鲜味美的山货。这些东西晾晒制成干货,价格可不低。汉子望着两根滑溜溜的竹子,摘下斗笠放在竹子上,然后摸出一包烟。是自卷的烟草,烟纸是深褐色的。他哒哒哒地点那种一块钱一个的打火机,一连点燃三根烟,放在斗笠之下,权当三炷香火。烟草燃出袅袅烟气。我们都默不作声,只有雨落于草木之上的噗噗声。四周安静极了,连一声鸟鸣也没有,草丛中也无一声虫鸣。这简单的仪式在广阔幽深的群山面前如此卑微,却令人无比敬畏。
“家里都有准备了?”草衣汉子开口说话。雨簌簌打在他的头和草衣上。
“孝布、寿衣、棺木都备好了,栏里养了猪,小了一点,也够的。亲戚不多,镇上的村人就不请了。”僧说。
草衣汉子点头。“我妈前年走时也这样,亲戚来就成,也不好请村里人回来,来也应付不了,桌椅碗筷锅灶都不够,不像以前可以左邻右舍去借的。棺木亲戚抬就好,也不讲究,到时我会过来帮忙。你放丧炮我在那头听得见。”草衣汉子说。僧不断点头,在草衣汉子的果决面前,僧的脆弱与无措袒露无遗。他默默凝望斗笠之下那三根轻烟缭绕的烟草。此时他的心情我无法感同身受,我未曾经历过死亡。即便是我的双亲、姑妈去世,我也不可能感知僧此时的心情,因为我们与死者之间的感情不一样。僧和他的养父是生死相依,是这群山与草木的共生与拥有。我和我的亲人之间是什么?我忽然很难过,为僧即将的失去却也是永恒的,为我仍然存于世间的却也如同永恒失去的。
三根烟草烧完,汉子和僧各扛一根竹子下山了,我拎着柴刀和斧头跟在他们后面。三个人小心翼翼朝山下走,竹子将我们彼此隔得很开。假如有一只鸟站在某一座山头,一定会看见我们像三只小兽般狼狈地抬着家当穿行在草木与雨水中。我们都没有说话。
回到家里,竹子搁在屋檐下,汉子脱掉草衣,和僧进他养父的房间,想看看老人家。直到我换好湿透的衣服出来,他们还在里面,静悄悄的。我来到房门口,看见僧湿漉漉地垂头坐在床边,拉住老人一只枯瘦的手,汉子直挺挺立在床前,挡住老人上半身。他回过头看我一眼,然后转身走了出来。
“人走了。”他简短地说。我一阵惊愕。
“早上还好好的……”我说。早上我和僧准备上山时,他还进去看过他的养父。
“很正常,人老,又久病,有早没晚的。”汉子说,“你去烧热水,要给老人净脸。”
“有净脸人吗?”我问。
“如今哪还有净脸人,我们自己动手。”他说。
我便去厨房引火烧热水,汉子戴着斗笠出去了。僧在火灶肚里埋有火种,我很快便把火引了起来,在火灶上坐下水壶。干燥的柴火在燃烧中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僧一直待在老人的房间里,我叫他出来换身干衣服。他垂着头,依旧握住老人一只手,一动不动坐在幽暗的光线中。我来到厨房后门,雨一直在下,似乎可以下到地老天荒。我看见汉子站在那两块巨石之上的山腰处,他在深草中,正攀折一棵柚子树的枝叶,树枝晃动,他被抖了一身雨水。沉寂,像千年前的时光,生命的告别如此悄无声息。我忽然浑身哆嗦了一下,像是害怕自己也沉入千年前的沉寂里。
我把烧热的水倒在一只木盆里,汉子将摘来的柚子枝叶泡了进去,四处找不到剪刀,只好放进一把小小的水果刀。柚子叶清除尘世污秽,剪刀剪掉凡间三千丝烦恼,生命纯洁降临人世,应当如初离去。他把热水盆端进老人的房间里。我因是女性,便回避了。里面传来拧干毛巾的流水声,屋里的两个人没有任何交谈。我矗立于门外,这山间岁月,无声无息无波无澜,我自以为是凝固的,是不变的,其实它一直从未停止流逝与变幻。我来时,有洛,有老人,有僧,如今只剩下僧了。短暂几日光阴,阴与阳两个世界便黑白分明横亘于我眼前。我感觉像有什么东西从我的心上坠落,又有什么东西从心底升起。
僧端了木盆出来,双目泛红,脸上是一种微醺的茫然状态,似乎不太相信眼下已经确凿无疑的事情。他走得有点头重脚轻的,双脚相互打着,差一点绊倒,木盆里的水一晃,灑了半盆出来。我连忙上前扶住他,他才如梦初醒,端着木盆出门,将水倒在门外的杂草丛中。
“要报丧。”三个人站在堂屋里,汉子说。僧点点头,他转向我。
“檀姐,你该回镇上了,白事,你待着不吉利。我大伯的孩子们在镇上,你帮我带个声,他会招呼其他亲戚回来的。”僧给我报了一个名字。
“我这就走,”我说,“假如我姑妈家没事,我跟亲戚们回来。”
“不要来,拜(谢谢)你了!”他说,“往后有时间你再来。”
我没和他争执,立刻回房间收拾我的东西,把剩下的几百块现金放在枕头上。
汉子已经开始着手锯那两根竹子了,他的草衣挂在屋墙上,不断滴落水滴。我和他道了别。僧拿着两顶斗笠跟在我后面,要送我出到路边。雨看来今天是停不了了。我们穿行在杂草淹没的村路中,走过一栋栋破败不堪的房屋前。这些房屋,连续几天浸泡在雨水里,越发显出腐朽的败落相。
“你会出山去吗?”我走在僧身后问。
“不会。”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就你一个人了,如何能待在这里。”我说。
“孩子妈走时说等孩子大些会带她回来看我。”僧说。
“所以你要守在这里?”我说,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忽然高了,像带着愤懑,立刻又被这愤懑弄得羞愧无比。
“我姐也可能随时回来。”他又说。
“你到镇上去住,她们回来也能找到你。”我说,打了个寒颤。无法想象这沉寂深幽如海的大山里,夜幕落下之后一个人该如何度过。
“那不一样。”他说。
“有什么不一样。”我问。
“她们熟悉这里。”僧轻声说。
我不再言语。
我们在路边告别,僧转身往村里走,往低处走。我朝前走,往高处走。就在我快要拐过一道弯时,我已经处在半山腰了。忍不住转身朝来路张望……我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城市的高楼与车水马龙的幻象,它们像一幅幅剪影般投在眼前的群山之中,奔跑着一闪而过,片刻后群山又恢复沉默,草木依旧清宁,落雨还在潇潇,村庄越发颓败,小径被杂草淹没了,微渺的人影几乎看不见,这一切在我的眼中忽然变得如此慈悲,让我产生宽宥一切的力量。
我哭着从包里摸出一封皱巴巴的信。信封是土黄色的,标准信封那种,封面不落一字,没有地址,也没有封口。它当初是通过快递寄到念井的,这封信套在快递袋里,然后快递辗转到我姑妈手上,姑妈又通过邮政快递将信转寄到市里给我。
只有两页信纸,我已经很久没见到过这样的信纸了,白纸红格,像小时候用的语文作业本。我并不熟悉那种字体,因为我没见过我妈写字,应该是由别人代写的。她告诉我她老了,浑身各个关节都疼痛,尤其雨天疼得更厉害。她说她在那边沒有自己亲生的孩子,老头的孩子们嫌弃她。她说她对不起我,她特别想念念井,常常梦见半山腰那眼泉眼变成一口常年满水的大井,可以灌溉山脚下的庄稼地,她还说想回来,并且在信末尾留下了电话号码。
这封从四川宜州某镇寄来的信是两个月前落到我手上的,我反反复复读,但从没能顺利一次从头到尾看完,看个开头,看到一半,我总是怒火中烧地想将它撕个粉碎。我努力一次又一次克制怒火,它才得以完整保留至今。
我边走边将两张皱巴巴的信纸再次展开,那些字迹在我眼里渐至模糊,消失。在皱巴巴的信纸上,我看见我炊烟缭绕的村庄,结满果实的庄稼地,长满草木的群山,以及群山之巅上辽阔的蓝天与璀璨的星空……
责任编辑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