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茜
志远走在街上的时候,迎面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瘦高、微黑,穿大喇喇的套头衫,头上戴一顶帽子,帽檐拉得很低,极不协调地拎只黑色公文包。志远觉得眼睛干涩,喉头发紧,原本轻快的双腿仿佛被泥花缠住,拔不动步子。那人远远也似乎瞥见志远,把脖子僵了僵,在约莫两百米开外飞快转进一条斜巷。
直到那尾鲜活的草鱼在网兜里扑腾打挺,志远才醒过神来,长出一口气。
家兴怎么出现在这儿?返家路上,志远心事重重。他仍住在那幢位于南城的小楼,楼下车流往返,市井喧嚷。楼内则阴暗破旧,至今没有安装电梯。志远气喘吁吁爬上六楼,额上沁出一层细汗。他将草鱼养在水槽里,回身到客厅泡一杯竹叶青。刚落座,就接到律师打来电话:省法院受理案件,择期庭审。
志远心中一阵喜悦。律师说,这回胜诉可能性很大,但省法院的哥们告诉我,对方也提交了新的证据。志远说,锤子证据,他们最拿手的就是捏造证据。律师说,捏造证据犯法,又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冷静对待。志远恨恨说,龟儿子一窝诈骗犯!
挂掉电话,志远瘫坐在沙发上。窗外暮色渐浓,底层的哪家铺面正用索尼音响播放庞龙的歌:“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爱人是我的牵挂……”低沉的鼓点如一阵闷雷从人心上滚过。不知为什么,住在六楼,楼底的音乐声倒比在街市上听得更真切。志远想起知坤,住院的那些日子,他在病房里用手机播放这首歌。那房间半明半昧,许多记忆许多情绪像团团尘絮在角落里涌动。知坤不言,嘴角微微上扬,亦不知是喜悦还是讥嘲。想到这里,志远在宽大的皮衣里缩了缩肩膀。
知坤走了快一年了,志远想。可这房子里时时处处还有她的影子。夜里,志远常常梦见她,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要多。有一次,他梦见知坤坐在沙发上,翘着手指头嗑瓜子,电视里正播放83版《射雕英雄传》,梅超风和陈玄风带着《九阴真经》仓皇逃离桃花岛;另一次,知坤在剁鱼,不知因了什么从厨房走出来,菜刀上沾着淡白猩红的点点鱼鳞;还有一次,知坤站在洗衣机旁打电话,声音甜蜜又高亢,而洗衣机一个劲地甩啊,甩,把五脏六腑使劲往一个方向拧。
志远在知坤面前总感自惭形秽。甚至在最后那段日子,在医院的病房里,昏惨惨灯光下,志远也觉得知坤强韧而盛大,不容侵犯。透过那双倦眼,依然有生命之火熊熊燃烧——仿佛被病魔折磨的不是她而是别的什么人。
结婚三十年,分居十八年,做到这样也算仁至义尽了,家姐说。志远想,善始却不善终,好歹落了个仁至义尽。知坤生病后,志远向单位请长假,去她所在的省会城市,在医院陪伴照料。公立医院病房拥挤,洗漱不便,又在医院旁租下10平米单间,用来睡觉洗澡。与他比邻而居的都是病患家属,有的已住了好几个月,也有的才来没几天,突然悄没声息收拾东西走掉。
知坤病情严重的时候,志远长时间在医院陪床,夜里睡在租来的折叠床上,一周才回小单间洗一次澡,里里外外的衣服早已沤得酸臭。待知坤从化疗的剧烈反应中缓过来,开始能吃点东西,志远又天天跑菜市场,变着花样熬粥、煲汤,给她做咸烧白和糖醋里脊。护士和同病房的病友都说知坤命好,久病床前无孝子,知坤跟前却有这么个殷勤老公。知坤不言,还是那样,嘴角上扬,似笑非笑。
知坤天生就是这样,即便在最青春明媚的时辰,眼里也有一股肃杀之气。那会儿她在梧城市棉纺厂上班,剪一头干练短发,虽然只是一个小会计,但言谈掷地有声,行事杀伐决断,大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象。家境又好,城里几家服装店的时髦款,每每最先出现在知坤身上,令一众青年男女追逐艳羡。为人又活泼大方,走到哪里,哪里便有笑语欢声。可她同时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态度,揭人短处亦毫不留情,那些不小心得罪了夏会计的人,偶然听到她噼里啪啦拨算盘的声响,也会心惊胆战,觉得像对自己的讥讽和控诉。
认识夏知坤的时候,志远已从军队复员,调入梧城市文化馆工作。在军队里,志远就爱读书看报,写写小豆腐块文章,到了文化馆,竟然也颇受领导器重。改革开放已到了第五个年头,各种外国文艺思潮、新鲜夺目的艺术形式,也终于灌注入这个偏居一隅的西南小城。文化馆派志远到省文联挂职半年,了解学习国内外最新文化艺术思想。半年后,饱受精神洗礼的志远满载而归,在文化馆大礼堂举办一系列讲座,给市民介绍舒婷、北岛、邓丽君、琼瑶、香港电影,甚至还讲过一次萨特和存在主义。讲得当然一知半解浮皮潦草,听者却觉得发现了一片生机盎然的新大陆。志远往台下一瞧,底下全是一双双求知若渴的、充满好奇和憧憬的眼睛。
知坤陪姐姐知婵去听了一场讲座。那时候知婵已经嫁了人,丈夫是一名军官,一年也回家不了几次。知婵百无聊赖,看琼瑶小说打发时间,对着本从书摊上借来的页面泛黄的旧书,也能哭出两缸子眼泪。知坤却对文艺毫无兴趣,有这时间宁愿多核几遍厂里的账目,把报表理得清清爽爽。
那次讲座的主题不是琼瑶,而是朦胧诗。人头涌动的礼堂酷热难耐,知坤听了一会儿,因为怯热,一边摇蒲扇一边抬脚要走,忽然听得沉稳声腔,朴素的诗句犹如清泉般流入心田,其中又有一股朝气蓬勃的觉醒之力,令她振奮。原来是志远声情并茂地朗诵舒婷的《神女峰》:
……
沿着江岸
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
正煽动新的背叛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知坤拿眼睛朝台上打量,只见那人剑眉星目,穿身绿色的确良军装,十分挺拔英爽。知坤的胸腔里便像有小鹿撞了一下。
讲座结束,知坤拉着知婵走上前,在一堆追随提问围观仰慕者里排众而出,笑吟吟指着志远手里那本诗集问,余馆员,这本《朦胧诗选》能借我看看?志远一怔,这书是他在省里最大的新华书店买的,封皮上几团交融渗透的色彩,犹如抽象画,十分别致,志远视若珍宝。知坤笑道,我叫夏知坤,是棉纺厂的会计,我不会借了书跑路的。志远忍不住也笑,便说,当然,这是本好书,理应有更多人读到。知坤问,你住在哪,过几天我还你。志远说,我住文化馆职工宿舍,你就放院门口收发室,又说,不着急,你慢慢看。听到这儿,一直站在旁边的知婵也噗嗤一笑。
《朦胧诗选》知坤当然一页也没翻过。过了一个星期,她去市文化馆员工宿舍还书,带回来一本《莱蒙托夫诗选》。又过一个星期,《莱蒙托夫诗选》换成《叶赛宁诗集》。再过一星期,《叶赛宁诗集》换成顾城的《黑眼睛》。知婵问,你什么时候迷上了现代诗?知坤说,讲诗歌嘛我总共记得一句,毛主席他老人家写的,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知婵说,不如借几本小说看看唻,我听院里小护士们说,最近电影院在放费雯丽演的《安娜·卡列尼娜》,你问问余馆员那里有没有。知坤说,哎哟,我看到满篇斯基、耶娃就头痛,才不要看,再说,一本俄国小说,少说也得在手里留个三五星期,周期太长。知婵说,哈哈,原来你醉翁之意不在酒。
翌日,知坤知婵姊妹约文化馆的老李一起坐茶馆。老李知她二人要打听志远的消息,故意东拉西扯、上天入地,唯独不提那位被挂念的青年。等到上了最好的明前茶,绿豆糕、琥珀核桃、虎皮花生摆了一桌,老李才透露,余志远这个小伙子嘛,从省会挂了职回来,在文化馆办讲座,确实出风头得很。城里头的妹妹伙,不要脸不要命的,三天两头给他写信打电话。但他这个娃子倒是真君子,坐怀不乱。换个角度说,就是眼光高,不容易被打动。
知婵问,那他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老李搛一块绿豆糕,慢悠悠地说,特殊癖好嘛我不清楚。只是有一回听他抱怨文化馆的伙食,说是吃得还没有当兵时候好。
往后知坤再去文化馆员工宿舍,挎包里就不单单只放一本书,还有各式各样新鲜吃食。刚出锅冒着热气的花生糖,香甜软绵、掰一块能拉出糖丝的萨其马,切得白净齐整的桂花糕,时兴的大白兔奶糖、蛋奶曲奇……每次一去,就把志远宿舍床头那只画着古典美人的铁质饼干桶塞得满满当当。
一开始,志远还很为难,一脸严肃对知坤说,小夏同志,馆里有规定,不能随便收受市民朋友馈赠。知坤满不在乎道,关馆里什么事,这是我家里多了吃不完的,又不值钱,送给余馆员尝尝,你不要嫌东西不好,不领情啊。听到这样讲,志远便不好再推却。
那时候文化馆薪资菲薄,食堂的饭菜常年难见油星,工作人员一个个熬得面黄肌瘦。于是渐渐地,知坤不再需要借书这个由头,每个周末单去给志远送零食。朦胧诗一打,不如焦糖饼干半斤,知坤总是这样向志远打趣。志远听了只是笑。有时候,她自己的工资花完了,便从家里搜刮,把母亲才买回来的蜂蜜蛋糕老婆饼水果糖之类一股脑儿薅入口袋,拔腿就往外跑。气得知婵在她身后骂,死妹子,我看你是要把夏家都搬到文化馆去做赈济!
志远原本对这位小夏同志没什么印象,在他的一众女性倾慕者当中,志远觉得她于文学艺术并无用心,也可以说资质平平,五官虽然轮廓分明,却又嫌有些粗壮。后来大概因为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每次见她用牛皮纸包着一包麻辣牛肉干或芝麻花生糖走进门来,都觉得她又清秀了几分。倘若一连几日不见她的身影,尤其当铁质饼干桶逐渐见底的时候,志远倒是殷殷地惦记起知坤来了。
那年头人们崇拜文化。志远23岁,是市里炙手可热的有为青年。自从挂职回来之后,三姑六婆张罗着给志远介绍了不少对象,志远一个也没看上。直到家姐给志远安排了一次相亲,地点在人民公园露天茶座。那女孩是市重点小学的语文老师,长得细眉俊眼,修长身材,文文静静。两人一开始还都有些腼腆,后来越聊越投机,甚至为了某个问题争执起来,随即又都觉得太过孩子气,忍不住哈哈笑作一团。
小城市里没有秘密。这次相亲很快传入了棉纺厂夏知坤的耳朵。人们说,余馆员挑来挑去眼睛都挑花了,终于遇到一个合适的,模样又好,又有文化,两人聊《安娜·卡列尼娜》聊了半个多小时,除了费雯丽,那个电影还有啥子好聊的嘛;又说,两个人在露天茶座坐了一下午,太阳下山后又在人民公园散步五十分钟,弯弯绕绕尽挑偏僻小路走,分别时还相约隔天去看场电影,余馆员红光满面,语文老师眉眼含春,看得出来感情进展飞快;最后总结道,俊男美女,天生一对,我们等着吃余馆员的喜糖。
知坤听了,面上不露声色,内心却五味杂陈。一会儿恨余志远脚踩两条船,一会儿又恨自己没有早点与他敲定关系。那一天,棉纺厂夏会计的算盘声,时而铿锵激越,时而哀怨低回,仿佛白居易《琵琶行》里的琵琶琴声,“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忽又“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让听见的人久久难以忘怀。
那天后来的事情城里老一辈的人大概几十年都无法忘记。下班后,夏知坤推了辆自行车来到文化馆职工宿舍。她是这里的常客了,冲收发室里的老大爷点点头,便一言不发长驱直入。她来到志远位于三楼的单身宿舍,卷起床上的铺盖卷就走。在宿舍门口,还顺手收走志远晾在外面的两条背心裤衩。待志远反应过来,她已将铺盖卷牢牢捆在自行车后座上,一溜烟儿骑出了文化馆职工宿舍院。志远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夏知坤,快停下,你发什么神经!知坤在前头脚蹬得反倒更起劲了。
这两人一个在前面骑,一个在后面跑,吵吵闹闹,过了南沙路,又过了香樟路,穿过学校、商场、百货商场、防空洞,来到时珍路上的工商局家属院,又拐进一个花木葱茏的小院子,院子里有一幢整齐轩敞的小楼房。知坤停下自行车,风风火火地把志远的铺盖卷铺到楼里一层的客房内。
翌日,所有人都知道语文老师出师未捷,余馆员做了夏家的“上门女婿”。
晚饭后,志遠把官司的情况告诉家姐。家姐说,家兴这个孩子真是白生养了他,天底下哪有儿子和老子打官司的道理,不依不饶非整得你倾家荡产才罢。志远叹道,还不是为了钱。家姐说,知坤病了两年,但凡住院,哪一回不是你照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哦。你一个月工资也就六千来块,去省城陪护,租房花去一千,自己吃饭花去一千,给知坤弄伙食买营养品花去三四千,剩下的仅够交通费用人情往来,他们还要吃干抹净,把最后几包烟钱也掏走!志远说,知坤跟我讲,治疗费用无需操心,她的医保报销比例高,但是家兴私下里总说经济上有困难。知坤生病以后,所有银行卡都放在家兴那里。家姐咬牙说,你就是个糊涂人,摊上笔糊涂账!
跟志远打官司的其实不是家兴,是知坤的姐姐夏知婵。知坤去世前几天,在亲友和律师的见证下,签了一个巨额借条。借条上写:本人夏知坤,自2016年患病以来,向姐姐夏知婵借医药费累计人民币882763.56元。这笔费用全部用于放化疗、购买特效药、靶向药等,由我和余志远夫妇共同偿还。
那时知坤已不能进食,倚在病床上面色惨白,双目半开半阖,颤手签下夏知坤三个字,与往日干练的墨迹相比,何等软弱潦草。然而对方有当天拍下的视频为证,确证是知坤亲自认下的借债。作为与知坤依然在婚姻存续期中的志远,有义务如数偿还。
这是捏造,是阴谋论!第一次收到法院传票的时候,志远这样对家姐说。家姐道,夏家两姊妹坏得很,当初你就不该娶她,现在好了,一辈子毁在她手上,死了也不叫你安生。志远怔了怔,心想,知坤说过这样的话吗,余志远,我死了也不叫你安生!似乎说过,又似乎没说过,但这句话却像咒语般深深镌入了他的脑海。
家姐又说,夏知婵家大业大,在省城里住着大别墅,光装修就花了两百多万,这点钱她还要跟她妹妹算算清楚?这个借条只怕还是为了家兴。志远说,家兴恨我,他要给他妈讨个公道。但他反复忖度的却是,知坤签下那张欠条,是她自己的意愿,还是别人的意愿?
知坤的名声是什么时候坏起来的呢?
家兴出生三年后,知坤嫌文化馆清水衙门,托人将志远调到市工商局。志远心中不情愿,但拗不过知坤再三唠叨,只能抛开托尔斯泰顾城舒婷,去工商局走马上任。
好在他年轻聪明,又博闻强识,不久便在新领域如鱼得水。有一阵子,志远手底下管着市中心商业区从宁馨路到学苑路两条路上百余家铺面,知坤上下班时踩着高跟鞋路过,家家店铺老板恨不得满脸堆笑冲过来与她寒暄问好。就连家兴也记得,那会儿这两条街上的铺子里,糖果、雪糕、乐百氏钙奶是可以随便拿的,因为爸爸是工商局里“管盖章的那个人”。
很快,一家三口搬出了工商局家属院,搬进南城的一幢簇新的小楼房,日子过得很和美。
家兴从小文文静静,穿着省城才买得到的耐克鞋,衣服头发一丝不乱。知坤又找了市师院的音乐老师教他钢琴和小提琴。志远几次劝说,男娃子就该出去踢球撒野打架,天天弹琴唱歌没有男子汉气概。知坤笑道,亏你还是文化馆出来的,弹钢琴就没有男子气了?柴可夫斯基肖邦莫扎特可全是男的!志远也笑,你搞不清楚托尔斯泰还是托斯尔泰,却捋得顺柴可夫斯基莫扎特肖邦。知坤啐他一口,你不要隔着门缝瞧人,把人看扁了。
过不了几年,计划经济退场,商品经济的大潮席卷梧城。一夜间,志远在工商局的实权归零,职位变成一份可有可无的闲差。知坤却主动在棉纺厂下了岗,转身进入一家服装外贸企业,工资比以前翻了好几倍。
志远想,自己和知坤之间的罅隙,是否就是从这里开始的?知坤总是敲打他,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不顺应潮流,就被潮流抛弃。又拿知婵家作例子,你看姐夫转业回来,在检察院混得风生水起,一家人刚在省城买了大房子,侄子柏英也马上要去念私立贵族小学。志远听了,只当耳旁风。他似乎就是这样随遇而安的性子,大权在握时开疆辟土雷厉风行,清冷潦倒时也并不觉得失落,反而每天抱一本大部头苏联小说去工商局里上班,读书看报喝茶,偶有灵感,還在本地报章发几首小诗。
有一回,志远对自己的作品颇为得意,有意要在知坤面前炫耀。报纸送到知坤跟前,知坤瞥一眼,夺过来一把掼在地上,冷笑道,没见过你这么不争气的!志远受到奚落,脸色煞白,半晌嗫嚅道,紫苏当柴烧,不识货。
后来就传出知坤跟服装外贸公司某领导的绯闻。人们说知坤隔三差五陪那人搓麻将,大热天露着一双丰腴雪白的膀子,嘴里喊掐二条清一色杠上花,眼睛却一来二去跟人打眉眼官司。人们说知坤和那人在人民公园散夜步,婆娑灯光下手挽手肩并肩。人们还说,搞外贸的就是会来事,知坤过生日,那人送了一大捧玫瑰花和一条钻石项链……这一切志远都是听说的。但他并不相信,思忖知坤在外贸公司干得太好,引人眼酸嫉妒嚼舌根。
直到有一日,志远从工商局下班回家,进门见知坤穿一身靛青色套装,脖子上系一根圆润的珍珠项链,坐在沙发上像一只宋代花瓶。茶几上摆着一页纸,抬头几个字写着“离婚协议书”。志远问,外头传的都是真的?知坤扭过头来,目光凌厉地扫向他,冷冷道,外面传的什么我不清楚,我只是和你过不下去了。
志远气得浑身打颤,哆哆嗦嗦吐不出一个字来。这时知坤的电话响起,志远才发现,她换了一个摩托罗拉的新款翻盖手机。她站起来走到窗边,压低声音道,怎么现在打过来?又睃一眼志远,我已经打定主意了,你不要管。
志远原本以为自己可笑可怜,忽然觉得知坤亦可笑可怜。想来知坤当年何等明艳、高傲,何等青春逼人,敢爱敢恨。如今她依然明艳、依然高傲,又似乎依然敢作敢当,敢爱敢恨,但她的声音里,她的眼神里,甚至她走开几步接电话的姿态里,竟有了几分献媚、软弱和疑虑。她一定对窗外的滔滔流言有所耳闻,但她依然像任何时候一样腰板挺直,言语刻薄,面上似笑非笑。
志远不禁想,也许她也在忍受煎熬,又想,或者她被激情所蒙蔽,以为这煎熬是激情的一部分。
离婚协议终究没有签成。志远说考虑一段时间,知坤与家兴暂时住在外婆家。可这一考虑,就考虑出通身的毛病。先是食不知味、夜不安寝,随后发烧、腹痛、气喘、便秘、耳鸣。到医院上上下下查一圈,没查出所以然。最后转到精神科,确诊重度抑郁症。
志远在北山精神疗养院住了三个月。十平米单人间,每天三次服用一种叫喹硫平的价格昂贵的白色药片。药劲很大,吞下后不到十分钟便昏然欲睡。且有依赖性,若到点未服,便出现口干鼻燥、心跳加速、恶心呕吐等症状。有次志远扣下护士送来的药片未服用,一下午被折磨得死去活来,蹲在床边头晕目眩呕吐不止。直到再次乖乖把药吃下,忙不迭地睡死过去,身体与精神才在酣睡中再度和解。可即便在梦里,志远仍听得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你为什么到这里来,砰砰砰砰。你个窝囊废,砰砰砰砰。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啊,砰砰砰砰。
吃一颗就这么猛,吃十颗铁定完犊子,放风的时候,志远对身边的病友说。太阳好,护士让大家到疗养院的花园里散步。自从进院,每天睡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这个时辰,难得大家都醒着。病友人唤老齐,也不知什么来路,也不知肚子里灌了几缸墨水,说话永远只引经据典,虽然往往引得牛头不对马嘴。志远说,铁定完犊子。老齐说,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志远说,死了也好,免得跟人打丧气的离婚官司。老齐说,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志远叹道,只可惜我那娃儿,不满七岁,要跟他亲妈后爹过了。老齐说,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志远嗔道,老齐你装疯毕肖。老齐转脸正色道,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住院期间,家姐几番前来探视。志远听说家兴仍住在外婆家,并不知晓父母的事,只告诉他爸爸出差了。又听说知坤之事未结善果。原来有人想利用知坤整垮公司里的竞争对手,刻意传出这档事来,也不知是实情还是捕风捉影。后来事情闹得太大,知坤不知为何又铁了心要离婚,方方面面都十分尴尬,难以收场。于是借着外贸企业改革,知坤所在整个部门被一股脑裁掉。后来部门里其他同事陆陆续续被返聘,唯独踢走知坤一人,才知这是解决后顾之忧的手段。
家姐说到这些,一脸幸灾乐祸。志远听得也很解气,只是夜深人静时回想起来,难免又在心中喟叹。
不久后志远出院。站在八月的日头底下,志远对老齐说,老齐,我走了啊。老齐点点头,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其余病友也送到门口,满脸羡慕之色,攀着疗养院的铁栅栏对志远招手说,常来啊,常来。
律师给志远普及《婚姻法》中夫妻债务纠纷相关条例。《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四条,夫妻双方共同签名或者夫妻一方事后追认等共同意思表示所负的债务,以及夫妻一方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以个人名义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负的债务,属于夫妻共同债务。夫妻一方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以个人名义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负的债务,不属于夫妻共同债务。
志远问,用于治疗疾病算不算家庭日常生活需要?律师说,那自然算。志远说,如果是虚构的债务呢?如果治病根本没花这么多钱呢?律师说,你得提供证据,谁主张谁举证。
于是,志远从单位请假,和律师一起奔赴省城,去知坤治病那家医院调取医疗费用账单,又以家属身份调取银行流水。结果是,治疗癌症确实所费不赀,尤其靶向药价格令人咂舌,可银行流水却没有大笔款项的转入记录。志远说,我就说借钱的事是杜撰,根本连转账记录都没有,难道他们诱导病人胡诌,我这倒霉鬼就得埋单?律师分析说,没有银行转账记录不代表没有借款,对方可能通过现金或微信转账。当前的问题是,治病确实花了钱,连贵公子也承认这笔债务,还出庭作证,真是砂锅偷了擂椒棒,自家人弄自家人。志远听了,闷闷不响。
下一次开庭,志远缩肩塌背坐在被告席上。家兴和知婵坐在对面,家兴埋头划拉手机,知婵挺胸端坐,并不朝志远这边觑上一眼。知坤知婵两姊妹身量高,骨架大,当初家姐不喜欢知坤,理由之一就是嫌她不够娇小依人。家姐自己是个美人,因此对于别人是否称得上美这件事,向来十分苛刻。志远觉得知婵愈加丰腴了,远远望过去像似一座朦胧雪山,五官与轮廓隐没在一团团雪白的肉里,整个地冒着不近人情的冷气。
女法官示意雙方举证并陈述。志远的律师拿出银行流水单据,对控方所述借款及借款数额提出质疑。果然,对方拿出零零碎碎微信转账截屏,又坚称部分借款以现金形式给予,病人在去世前全部予以承认,有视频为证。志远的律师遂指出临终前录制的签字视频有诱导、蛊惑或造假嫌疑,病人当时已明显神志不清,难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对方则辩护说,当时有病人直系亲属(儿子)、主治医生和利益不相关第三方在场,均可作证病人意识清晰,不存在诱导或蛊惑的情况。
志远的律师无奈祭出杀手锏:被告和病人已分居十八年,十八年里有婚姻之名,无婚姻之实,感情早已破裂,属于事实离婚,因此并无义务为病人承担任何债务。
此时家兴抬起头来,举手示意。对方律师随即向法庭出示几张家庭照片,那是最近三五年志远和知坤、家兴三人在省城知坤的家里拍的合照。
对方律师说,假如感情破裂,怎么解释这些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照片?
志远怒道,没办法解释,破裂就是破裂!
女法官接过手机端详,自语道,两个人笑得很开心啊,而后古怪地看他一眼,清清嗓子说,休庭。
凌晨五点,志远闭目赤脚站在溪谷河河岸,只穿一条裤衩,浑身精光。川南特有的雾气,袅袅在水面上移动,在靛青的光线中,对岸的山树与屋舍看不分明。但身后茂密的芦苇丛里有清越的鸟鸣声,脚下的泥土柔软湿润,散发着植物根茎的气息。志远冥思片刻,突然睁开双眼,大喊一声,随即挥动双臂,挺身入水。
从精神病院回来后,他养成了晨泳的习惯。每天四点半准时醒来,收拾好行头,在渐暗的街灯中穿越还在沉睡的城市,步行来到溪谷河河岸。河面总是平静宽广,偶尔有邮轮经过,有时岸边星星点点地停着几只渔船。志远找一处僻静地下水游上一小时,无论寒暑四季不歇。冬天天气寒冷,脱去外套已让他直打哆嗦,志远却有意磨练意志,他回忆入伍参军时操练的口号,入水前大吼一声,好几次惊动了附近的打渔人。
虽是五月,溪谷河的河水依然寒凉入骨。水里倒映着天,天还没亮,水是墨绿色的,像液态的金属。志远如楔子般楔入水中,划动四肢对抗水的无意识的浓稠的覆盖。浑身每一个毛孔都被寒冷打开,头脑也因血流刺激而思绪明澈。把脸埋进带着鱼腥气的水波里,志远一次次地想起知坤。
没有人再提离婚的事。有一段时间,知坤似乎回心转意了,带着家兴从娘家搬回来,消消停停地住着。偶尔和志远通电话,也不催促,也不厌嫌,语调爽爽快快的。出院以后,志远便寄宿在家姐的家里,和外甥挤一个房间。家姐不让他回去,宣称“那个女人”已对他的精神造成了毁灭性的伤害;但也不教他离婚。志远心里觉得无可无不可,离婚是一个人过,不离婚还是一个人过,何必为了这种事再起一番吵闹?但又不免沉浸在颓丧的余波里,本来就不求上进,如此更加一日日地懒散下来。
他此前的爱好不过是读书看报,吟咏风月。如今既无奋飞之思,又无家庭之累,便把这爱好发展到极致,与城里几个舞文弄墨的同好混在了一处。这帮人大抵也是在现实中不得志者,往诗词文章中寻求慰藉,同时又自比古代的风流才子,常常出入于城里的歌舞厅、卡拉OK厅甚至按摩洗头房等暧昧不明的场所,干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勾当。志远本来也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为了入伙,便也一脚踏进那个绮艳糜烂的世界。在卡拉OK厅昏暗的光线里,纤腰丰臀影影幢幢,志远把手搭在一个起伏温热的胸部上,感受到色情带来的鲜明刺激——虽然这刺激的结束会让他的头脑堕入某种持续的钝感。有时在按摩房,有时在歌舞厅附近的小旅馆,志远在放纵肉体的时候时常想起知坤,甚至也想起家姐,然后他的全身便浸透了复仇一样汹涌的快乐。
不久知坤找到一家建筑事务所的工作,带着家兴搬到了省城。临行前她前给志远打个电话,温言软语问他是否愿意同去,说建筑事务所薪水很高,家兴也可以在省城读一所好学校,如果志远同去,就卖掉在梧城的房子,知婵帮忙安排志远的工作调动,依然去那边的工商系统。志远觉得知坤用家兴胁迫他,愤然道,房子卖掉,我住哪里?电话那头知坤不言,倒是听见家兴说,妈,他不乐意就算了。
家姐听说这件事,一脸不屑的神情。家姐说,“那个女人”虚荣心太强,非要跑到省城去攀高枝,省城里不比我们小地方,钱难赚屎难吃,早晚有她头破血流的时候。
志远觉得奇怪。家姐有几次也撞见他和几个穿鼻环染头发的女的勾肩搭背,但也就是瞥一眼,顶多鼻子里哼一声。在家里,对于这些龌龊事体,她是提也不愿意提一句的。家姐的眼睛永远只盯着夏知坤。
志远从家姐家里搬出来,回到自己的寓所。一个人住冷冷清清,但也十分自在。每天的晨泳是他唯一的律己方式。他时常在汗津津的、糜烂的、辗转不寐的夜里盼望黎明到来,盼望一头栽进冰窖般的水中,被警醒,被净化。
志远满目水痕,看见太阳已经照亮了河心小岛,青草上披戴的露珠闪闪发亮。已经游了半个多小时,他感到筋骨舒展,心脏在水中跳动得格外有力。他翻身往河岸游去,河水如今已由墨绿变成了翠蓝色,像是知坤从前时常戴在胸前的一颗翡翠豆荚,晶莹通透。
后来还跟知坤好过吗?志远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知坤在省城里很快站稳脚跟。建筑事务所的工作她游刃有余,又和知婵两人合伙做买卖,家姐一度弯酸地诬为“传销”。不管怎么说,钱大抵是赚到了,知坤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在省城里买了房子,房产证上写的家兴的名字。家兴从小学习钢琴小提琴美术书法,没有一样成器。念书也不行,知坤砸钱让他上了一家私立高中,毕业后又砸钱上了一个不知名的三本大学。在这个过程里,志远是真正的“甩手掌柜”,关于家兴的教育和抚养,知坤有时征求他的意见,但从来不提半个钱字。知婵看不过去,督促知坤让志远履行义务,总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他怎好意思把担子全推女人头上。知坤却笑道,他那点工资,我看不上。
有一段时间,知坤有意和志远修复感情。无论清明、端午、中秋、元旦,还是寻常周六日,都打电话叫志远去省城的家里吃饭。志远一人在梧城,除了到家姐那里打秋风,也没有特别亲密的朋友,每逢年节更成了孤家寡人。于是也乐意过去。乘坐城际大巴,从梧城到省城,两小时往返。知坤一派贤良模样,备下好酒好菜,殷勤周到。家兴在叛逆的年纪,与志远的关系一度很冷淡,后来也缓转融洽。表面看上去,他们的确是和睦的一家人,正如家兴出示的那些照片所显示的那样。
知坤年过四十,依然体态丰满,容貌姣好。她或许以为,分居这样多年,自己在省城独自抚养孩子,顶着何其大的压力,志远作为丈夫,即便没有敬佩,也多多少少心存怜惜。自己主动迁就,这个家或许还能破镜重圆。
可志远的心里没有怜惜只有敬佩。他看到知坤买下的敞亮的新居,看到家兴一身干净的名校校服,看到高大神秘的组合音响,宽而深的壁橱,看到知坤胸前莹莹闪光、富于挑逗性的翡翠豆荚,他知道自己和知坤想的不是同一件事。他貌似谈笑风生,实际上却更深地缩回了那个“受害者”“被欺骗者”的套子里。他厌嫌那个小小的、畏缩的、堕落的自己,而这个自己,正是眼前无限光明无限磊落的夏知坤一手造就的。
有一次,知坤留志遠过夜。家兴很懂事地早早关门睡觉。知坤洗完澡,穿着睡袍,脸上红扑扑的,头发还湿着,走到客厅里来。电视里正播着足球比赛,但志远已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笑着推他,这里凉,去卧室里睡。志远哼一声,继续假寐。知坤揶揄道,怎么,还要我再去抱一次铺盖卷?志远一听,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到卧室里搬出一条薄被,怪声怪调地说,卧室不方便,我就睡沙发。知坤看他一眼,也不说话,讪讪地走开。
后来,志远把这一幕学给家姐看。家姐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好像这件事比夏志坤在外面找男人更不要脸。无论志远和家姐,都从中获得了莫大的快乐。那以后,志远无数次在省城留宿,但他总是和衣睡在沙发上,无论知坤健康还是病弱,无论她当时多么热情或多么戚哀。
志远拖着两条发软的腿走上河岸。他打开放在岸边的双肩包,取出毛巾,仔仔细细将身体擦干。当女法官说“两个人笑得很开心啊”,志远其实很想冲上去告诉她,你看,两个人确实都在笑,但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笑。完全不同。
过了一个多月,市法院的判决下来,控方胜诉。志远被判偿还知婵88万余欠款,由于银行存款不够,他住的房子也被强制抵债,不日将由法院作为法拍房在网络上拍卖。志远当然不服判决,坚信这是笔莫须有的债务,市法院有收受贿赂、故意错判误判之嫌。家姐亦十分懊恼,一声声只说,早跟她离了婚就好了。
而此时突然峰回路转,律师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调查到在知坤生病期间,家兴的银行卡上有一笔七位数的入账。这笔款项原本是知坤几年前放的外债,归还时绕过了知坤直接打到家兴账上。律师说,这笔钱属于夫妻共同财产,你有一半的处置权,官司还有得一打。志远立即向省法院提起上诉,准备咸鱼翻身,一雪前耻。
知坤去世后,志远总是做同一个梦。梦里下着滂沱大雨,知坤穿得很单薄,坐在一排青瓦房的屋檐下,雨水顺着屋檐泼到她的肩膀上。不知道是冬季还是夏季,因为她的膝前摆着一盆炭火。一如往常,她收拾得很齐整,穿的是剪裁得当的时髦套装,头发在脑后盘成高发髻,蹬着一双米白的高跟鞋。但她的妆容已被泪水或雨水冲得七零八落,睫毛膏糊满眼眶,两颊上的胭脂也斑斑驳驳。她坐得很端正,眼里却满是哀戚乃至绝望的神色。她声音沙哑,反反复复叨念:“余志远,你为什么不跟我离婚?你为什么不离婚啊?你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因为离婚就是一别两宽,就是对知坤仁慈。可夏知坤,志远从认识她那天起,她就那么高傲,那么争强好胜,那么藐视世俗。如果把她比作活泼盛大的夏天,志远只能算是晦暗缠绵的秋日。假如,这夏天有一天要跪倒在他的膝下,抖落满身骄傲,痛苦、哭泣,只为了乞求这阴冷的秋日施与一点点爱,对志远来说是多么残忍的快乐。
但志远没有见到知坤痛苦和哭泣。他只见到她沉默。
因为在那些光鲜明丽、笑语盈盈的节假日之外,知坤的生活对于志远是不可见的。志远既没有耐心,也没有能力想象它们。知坤在日常里真实的样子,家兴知道,知婵知道,但志远不知道。
生病以后,有一次在医院里,知坤突然转过脸,似笑非笑地说:“余志远,你知道吗,你们余家人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漠。”
家兴从大学毕业,也进了建筑公司工作。买了台沃尔沃,开进开出,十分神气。知坤才把儿子供出头,却查出三期癌症,已无手术指征,医生建议先做一轮化疗,再做一轮放疗。住院期间,志远请了假前去照顾,家兴每天仍到公司上班,晚上下班回来,在知坤的床前站一站,问几句也就走了。甚至周六日也不来换班,说太累。
知坤一副体恤家兴的样子,说什么刚进公司,事业上升期,孩子上进,不连累他。知坤也告诉志远不用担心医疗费用,这些年别的没有,钱是够用的。
家姐说,她怕一跟你提钱,你撒腿就跑了呀,谁还去照顾她?儿子儿子没时间,老公老公没钱,生了病就靠她光杆司令一个。家姐脸上阴晴不定,一边择豌豆,一边不时瞥志远一眼,造孽啊,也怪她自己不正派,年轻时候瞎搞乱搞,现在遭报应了吧,当初……志远打断道,到底有什么关系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还拿来讲。家姐说,天道轮回,善恶有报啊。
中国人倾向于哪怕对于疾病也要做道德批判。
志远是打算陪知坤到最后的。首轮放化疗结束后,知坤体内的肿瘤明显缩小,又吃了一阵靶向药,竟可以回到建筑事务所上班。志远当了俩月保姆,人瘦一圈,见知坤身体渐好,也十分欣慰。连家姐都说,只要心态好,再重的病也能扛过去,三期癌症还有活过十几年的呢。
没料不出一年,复查就发现了癌肿转移。家兴背着知坤召集家庭会议,明确表示放弃治疗。志远问,医生有办法了吗?家兴说,治下去也是增加病人痛苦,经济上也困难。知婵看看志远不语。志远低头叹了口气。家兴说,大家意见一致,真实情况不要透露。
癌症复发的事情,知坤就这样被蒙在鼓里。如此迁延几个月,一日知坤夜中腹痛,打120送去医院急诊。志远次日赶到,见她气喘吁吁斜靠在病床上,双目含泪,戴着氧气罩,已无法平躺。志远走到病房外给家兴打电话,家兴说,治不了了,输的是营养液。又叮嘱,她不知道是复发,跟她说是肺气肿。
这次却住了好长时间。家兴时来时不来。那天,护士长过来通知续存五千治疗费用。知坤向志远为难道,我的银行卡里没钱了。志远打电话给家兴,家兴不接。正巧知婵前来探病,刚离开不久。知坤便悄声说,去跟知婵借一点,转头就还她。志远也没多想,三两步在医院门口追上知婵。知婵听说借钱缘由,不由分说给了志远一巴掌,转身向住院部走去。
志远无端挨了巴掌,又憋屈又恼怒,怏怏地回来,听知坤知婵姐妹在病房里说话。知婵说,儿子不像儿子,老子不像老子,冬天的扇子,夏天的烘笼,全是废物。知坤说,家兴没接电话,必然是开会去了。等他下班过来,我让他立刻转账给你。知婵说,我是心疼钱吗。知坤笑笑,说,我原以为住两天就好了,没想到拖这么久,这医院医术太差,怎么连个肺气肿都治不好。倒是前两天听说有一种外国的新药,隔壁老太太用了很有效果,等我肺上的病好了也试試。
正在旁边换吊瓶的年轻护士,不知道为什么冲口而出,你这情况早治还有救,现在用什么药都晚了!
知坤听说,看看知婵,又看看愣在一边的志远,顿时面无人色。
当晚家兴过来,站在知坤床边,温言解释道,没有告诉妈妈,是因为怕你有心理负担。知坤呼呼地喘着气,把脸扭向一边,一滴眼泪孤绝地沿着高耸的双颊流到脖颈上。家兴把志远叫到病房外,指着他的鼻子骂道,都怪你在这里作妖,你要是不去借什么钱,哪里会出这种事?你说你有什么用?志远吼道,当时你们自己决定放弃治疗,她知道是早晚的事!知婵听罢也急了,疯了一样冲上来扭打,一边嚎啕道,我妹妹病情恶化了你要赔命!十个尖指甲在志远脸上抓出几道鲜红的血痕。
当晚志远就乘车返回了梧城。临行前,他去病房看看知坤。她闭着眼睛靠在枕头上,眼眶是乌青的,脸儿又黄又瘦。命运似乎一直想驯服这个女人,但即便现在,她的嘴角依然有一丝倔强的表情,好像在睥睨人间,又像是睥睨死亡。这是志远对知坤最后的印象。
半个月后知坤去世,志远没有去参加葬礼。家姐说,他们夏家在省城里有势力的唻,去了把你按住头来打。对外,家姐宣布志远在医院里被夏家人打了,导致抑郁症发作,需要长时间静养。但志远依旧去单位上班,每日晨泳,有时跟“朋友”约会。家兴数次打来电话,志远也不接。志远当初回家是赌气,回来后反复思量,隐约觉得自己差点摊上个烂摊子,下半生难以收拾,倒有些庆幸。他拿家姐的话安慰自己,结婚三十年,分居十八年,做到这样已经仁至义尽了啊。
省法院的庭审开庭前几天,志远出现了幻觉。无论在单位,还是在熟悉的茶馆,亦或一个人走在大街上,他都觉得人们用异样的目光看他,甚至当着他的面指指戳戳,窃窃私语。
男的讲话阴阳怪调,显示出异乎寻常(又幸灾乐祸)的亲热。女的用放肆又嫌恶的目光瞥向他。小孩子在他面前说脏话吐口水。
志远觉得自己疑心病和抑郁症又犯了,他去找家姐。每当志远精神状态不好的时候,家姐就是他的强心剂。她总能说点什么让他振作起来。可这一次家姐没说话,从手机上划拉出个视频给志远看。视频里,男的坐在沙发上打电话,语调暧昧地说,我家电风扇坏了,你过来给修修呗。随即出现了一个女的,两人在一起举动亲密,十分不堪。视频显然是经过剪辑的,只有一分多钟,没有播放少儿不宜情节。两人脸上都打了码,但熟悉的人如家姐一眼就认出来,男的是志远,女的是在志远家楼下开五金铺子的小万。
志远心中一阵发蒙,大叫,哪里来的视频?哪个龟儿子故意剪出来害我!家姐脸上乌云阵阵,沉声数落道,谁要害你,这就是在你家客厅里拍的,不然怎么家具摆设角角落落丝毫不爽?又冷笑一声道,这个小万平时我就看她八面玲珑,表面一套背地一套,且又是离过婚的,太乖觉不像个好人,果然外表斯文内心龌龊,背着她先生干出这种事,脸都不要了!又觑着志远说,你想想是哪个龟儿子放出的视频,还不是你的好儿子家兴。
家姐还隐瞒了一件事。两三年前,知坤知婵姐妹曾经一道来梧城找小万兴师问罪。那会儿志远和知坤一直别别扭扭,离也不是,不离也不是,把一段婚姻拖成了老太太的裹脚布。知坤心中烦闷,渐渐又听到关于志远和小万的许多风言风语。很奇怪,知坤姊妹没有找志远,那一次却找了一直不睦的家姐,硬拉着她去跟那小万对峙。家姐心里半信半不信,同时对志远这半死不活的婚姻,自觉多少也负点责任,于是也就去了。
在家姐眼里,小万属实不算漂亮。有的人五官突兀峻峭,一眼看去仿佛山川河岳扑面而来,有点咄咄逼人之感,家姐和知坤就属此类。另一类如小万,一眼望去只有平平一张白面皮,非得仔仔细细搜罗,费了好大眼力,才分辨得出那脸上淡淡眉眼轮廓。可假使你把目光转开一会儿,回头再看,还是一张混混沌沌,长着点绒毛的白面皮。
小万守着一爿五金铺面,在并不繁华的南城卖些风扇、电饭煲、空气炸锅之类的小家电,生意时好时坏。那天她正在向几个顾客介绍时兴的空气加湿器,见知坤等进来兴师问罪,非但不怯,反倒率先扯着嗓子骂起来。知坤那段记在陈年流水簿子上的绯闻,被她加油添醋说得震天响,用词之下流腌臜让当了一辈子良家妇女的家姐几欲捂住眼耳鼻舌身意,实打实后悔认识了眼前这路货色。知坤平日里也算得上伶牙俐齿,这一回却也不争辩,只咬绷着脸反复说,我警告你,不要破坏别人的家庭!而小萬挑起细细眉眼,嘲笑道,你那家庭早就破碎了,轮不着我来破坏。
大约此事以后,为了拿出实据,知坤授意家兴悄悄潜回家中,在客厅里安装了电子摄像头。至于为什么安装在客厅而非卧室,家姐心中暗忖,可能是知坤想给志远留最后一点体面。
虽然骂志远“饥不择食”,但家姐终究护犊子,总觉得志远是被恶人勾引陷害。而那小万的二婚丈夫,听说在梧城是个颇有权势的人物,黑白两道通吃。家姐甚至叮嘱志远行动小心,怕他遭人报复。
志远蔫头耷脑地坐在一边,遭受了巨大的精神击打。假如视频已在梧城的熟人圈里传开,那么他这些天的“幻觉”就不是幻觉,而是人们对丑闻的真实反应。他已深陷风暴中心而不自知。他拨通小万电话,无人接听。过十几分钟,一个陌生号码打过来,小万尖声尖气带着哭腔说,你儿子手里肯定还有更劲爆的,你赶紧让他把原视频交出来,不然我俩以后没法做人!还有你那劳什子官司,不要再上诉了!
志远想起几日前在梧城见到家兴,鬼头鬼脑,穿得像搞地下工作的,手里郑重地拎一个黑色公文包,当时志远还纳闷他为什么出现在这儿,现在想来,怕就是来“取证”的。他把电子摄像头的存储卡拿走了,摄像头也已拆除了。
志远恨道,家兴这样整我。家姐说,你就当没养这个儿子。
志远和家兴都没出席省法院的庭审,志远的律师也没有出示那笔七位数转账的证据。很快尘埃落定,省法院维持原判。志远的房子被正式挂到网站上,以低于市价30%的价格公开拍卖。家兴很久没有消息了,本来就稀薄的父子之情被这场官司彻底斩断。这意味着志远半生积蓄化为乌有,如今他无家无子,一文不名,并很快将流落街头。
但更让他焦灼的是,不知是谁将视频发到了梧城本地的一个网络论坛,又有“网络福尔摩斯”扒出并爆料了“狗男女”的电话和住址。最近一个多月,志远每天收到数十条骚扰、辱骂短信,搞得他几近精神崩溃。有天半夜,志远迷糊中接起一个电话,一个装神弄鬼的声音说,先生你好,我姓夏,我们这里提供修理电风扇的服务。然后是一串鬼一样的笑。志远吓得机机灵灵打了个寒战,对着手机大喊,我日你龟儿子。
出门上班或下班回来,时时会有几袋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放在志远家门口。也不知是谁放的,因为人人都对他笑眯眯,但似乎人人都跟他话里有话。
志远好几次觉得自己过不了这一关。他自觉被浓重的雾霾包裹着,几乎到了难以呼吸的地步,又仿佛走进了“无物之阵”,周遭世界每一个模糊的信号,都可以放大和阐释为一种明确的恶意。为了对抗它们,他沦陷在巨大的精神内耗中,头晕脑胀,意志消沉。
不认识的人的话,听听也就好了。谁还比谁高尚多少呢?家姐这样劝慰。
谁还比谁高尚多少呢?知坤似乎也说过这句话。但知坤说的时候,带着嘲笑的神情。志远听的时候,心里一缩。
这天清晨,他依然来到溪谷河晨泳。天色阴沉,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因为下雨,黢黑的河岸显得比往日更加沉郁一些。连岸边茂密的芦苇丛,在无限寂静的雨里,也有了伤感的情味。连续几天的失眠让志远神志飘忽,头脑灼热。他走到熟悉的地点,把伞支着放在地上,将背包放在伞下。衣服整整齐齐叠好,皮鞋也摆得端端正正。然后,他在细雨中冥想几分钟,大呼一声,一跃入水。
触水的一刹那他发现四肢僵直不能动弹。也许是滞重的头脑无法发出正确的指令,而肌肉却为某种原因发生了抽搐。他像秤砣一样在冰凉碧绿的河水里往下沉,内心却并不感到恐惧。他想起别人常说,人死之前,头脑会像放电影一样回忆自己的一生。志远想看看自己的一生,可纷至沓来的却是他死去的妻子。知坤说,朦胧诗一打,不如焦糖饼干半斤;知坤抱着他的铺盖卷骑车穿过半个城;知坤骂他不思进取,她离开了又回来,决心相夫教子,她在家里摆筵席、扮贤良,在医院里生一场肝肠寸断的病……志远觉得她愈来愈弱,天光愈来愈暗。他觉得自己肺部快要炸裂,喉头涌起一丝血的腥膻,而河床底部的鹅卵石和水草,它们看起来多么柔软和温柔啊。
突然有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他,他的双腿下意识一蹬,麻木的四肢恢复了知觉。此刻虽被无边绵密的幽暗之水包围着,但他心里涌起一股渴望。这渴望促使他奋力向上游泳,一寸寸接近那荡漾着雨丝的涟漪的琉璃般的水面。那只手引领着他。他感到它无限远又无限近,无限仁慈又无限怖骇,无限缠绵又无限冰冷。志远在心里喊,知坤呵。
责任编辑 楚 风
《决战之前》 徐启雄 中国画 104.5×81cm 198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