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雪丽
“爱情”在文学书写中无疑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同时又不断变换着叙事的光谱,光怪陆离。“爱情”的离散悲欢背后,往往隐含了关于个人命运、人性深度甚至风云变换的时代寓言。对于女性作家而言,爱情书写又往往负载了她们独特的情感体察与生命经验。自现代女作家“浮出历史地表”以来,女性的爱情书写勾勒了一条独特的历史脉络。庐隐、冯沅君、苏雪林等的写作经由“爱情”书写五四“新女性”在自我觉醒与传统规约、家族制度之间的泣血挣扎。丁玲在知识女性、启蒙、革命等复杂的话语网格中讲述“爱情”与自我、大时代之间复杂的龃龉。即使世俗如张爱玲,在透视了“爱”的无奈与苍凉背后,依然能够一窥离乱中国饮食男女的世俗悲欢。进入当代,曾经给文壇带来巨大震动的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依然在那种对“爱情”的浪漫想象与执着追求中,叩问着“理想爱情”与个人生命的意义与价值。继王安忆“三恋”探寻了情爱与身体、欲望的复杂纠葛后,陈染、林白式对爱情的迷幻书写,直指女性对自我的身体秘密与精神黑洞的探寻。在这个脉络上,我们该如何放置80后作家马小淘式的爱情书写呢?在马小淘的爱情书写中,无关乎政治、革命、社会变动的宏大叙事,甚至无关乎身体的欲望和精神的困境,她故事中的男男女女都是我们身边的日常,在世俗的情感选择中有小小的纠结、悲伤,甚至小小的疼痛、温柔。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许可以说,马小淘式的爱情书写忠直无欺地记录了这个“小时代”普通人的爱情悲欢,于其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个时代人们世俗生活和精神生活的一个侧影。
小说集《章某某》中收入七个中短篇,有五篇都关乎爱情:《两次别离》《不是我说你》《春夕》《毛坯夫妻》《你让我难过》。在那些看起来正常或不正常的爱情故事中,我们体察到这个时代爱情的无限荒芜与荒凉,那种瞬间的疼痛与温柔仍然会将我们击中。这是一个关于爱的神话破灭的时代,是一个理想远去、浪漫飘零的时代,是一个忠贞不在、只有暂时的精神抚慰和身体温暖的时代。马小淘的爱情书写窥破了什么,又为我们爱情荒凉的时代留下了什么?
“爱情”是寄予了我们浪漫梦想的自我选择,还是倦怠生活中的随波逐流、随遇而安?还是漫长人生中的暂时温暖?“爱”承载了茫茫人海中对灵魂伴侣的寻找与守护,还是在“爱情”中其实我们更爱的还是自己?生于80后的马小淘在她的“爱情”书写中显然试着探寻这其中的繁复幽微。杜拉斯曾经说过:“爱之于我,不是一蔬一饭。不是肌肤之亲。而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在马小淘的小说中,“爱情”既不是“不死的欲望”也不是“英雄梦想”,而是现实的人生选择,是安放世俗生活的驿站,内里往往透着无奈与荒凉。
在《两次别离》中,谢点点和朱洋在别人的婚礼上相识,抱着“男大当婚女当嫁”的心理相处,因为“爱情没什么了不起,太较真换来的无非是一身疲惫”。“在这个快马加鞭的时代,那么容易掌握一个人的各路条件,甚至那么轻易得到一个人的身体,他们甚至打算一辈子睡在一起,但却也没打算走进谁心里。”然而,在两人的日本旅行中,朱洋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谢点点并不是多担心朱洋的命运,而是更疼惜自己在旅行团里成了一个被时时关照的“笑话”。所以,一年后朱洋归来,谢点点甚至不再关心真相到底是什么,因为,在她“正常的人生”里容不得朱洋的“惊涛骇浪”,她要的不过是一份安稳的婚姻。而在《不是我说你》中,林翩翩和欧阳雷在度过了恋爱最初的浪漫后陷入倦怠,在别人眼里,他们是如此的般配,但内心的距离却渐行渐远,欧阳雷无意于走进谁的心里,他更欣赏的是自己的优秀和对女孩的周到,而林翩翩虽然触摸到了他们彼此之间“冰凉的隔阂”,想过分手,但好像也没有合适的诱因,“她甚至想,人大概都是这样自我的,因为一个人太冷才需要找个伴取暖,或许跟了谁都填不满内心的一片荒凉吧。”在这样的情感状态中,林翩翩遇到自己从少年时代一直迷恋的偶像叶庚后迅速陷落,在林翩翩出轨叶庚,欧阳雷在求婚时坦白自己的一夜情时,是不是分手的契机到了呢?然而,爱情抵不过强大的现实,叶庚并不想给她一份婚姻,林翩翩最后还是接受了欧阳雷的求婚,或许,只是为了寂寥人生里的互相温暖。是不是在爱与分开之间作出选择,是不是在忠诚与背叛之间作出选择,在马小淘的小说世界中似乎并不构成叙事的难度和情感的深度,爱情可以在人生的不同驿站停留,放弃就开始新一段的旅程,不刻骨铭心也不非你不可,如同平静如水又时时泛起一波波涟漪的日常生活。
在《春夕》中,江小诺错愕地发现了男朋友钟泽的钱包里深藏着一副“春夕”的钢笔画,那个草图中的少女成了江小诺内心的噩梦,她为此辗转反侧,想弄清楚“春夕”到底是谁。“春夕”构成了这部小说重要的叙事动力,也构成了江小诺对“爱情”的执着追问。那个可能永远占据了钟泽最隐秘最忠诚的记忆的究竟是谁也许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的关于少年情怀的怀旧,是成长岁月中的永不褪色的彩虹,爱情只能在想象和回忆中永恒。江小诺和钟泽相识时已是庸俗实际的年龄,她莫名的屈辱感来自于钟泽真挚洁净的时光是和别人一起度过,江小诺终于决定放下这魂牵梦绕的一探究竟的激情,既然没有胆量孤独终生,唯一的归宿还是结婚,那就只能“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在《你让我难过》中,虽然戴安娜的男友不断背叛,戴安娜自杀死里逃生后,依然回到了男友身边。林翩翩既不相信爱情也不相信婚姻,她爱上了有妇之夫钟泽,却无所求,害怕时间让爱情来不及兑现就已经死亡,“若以婚姻来固定爱,那必是一片千疮百孔的虚假繁荣”。不问过往、不问未来,爱情只是暂时的厮守,在庸常的日常中度过没有惊涛骇浪的人生。
马小淘小说中的爱情世界,没有轰轰烈烈,没有传奇,该来的来了,该去的挥挥衣袖就去了,爱情不负载外在于自我的宏大世界,也不负载对承诺、责任等个人品质的考量。她小说中的爱情几乎都发生在狭小的空间中,房间、餐馆等是演绎男女情感的重要舞台,不是大时代的个人悲欢,也不是十字街头的踯躅与彷徨。在这个意义上,爱情只关乎个人感受与个人经验,或许可以说,在这个拒绝情感深度的时代,马小淘的小说描绘了这个时代的情感图谱,细小又日常,无奈又荒凉。
那么,在“小时代”关于爱情的“小叙事”中,我们还能信赖什么,还能抓住什么?在马小淘的爱情答案中,爱情已撕去曼妙的面纱,露出狰狞的一面。但那毕竟是日常生活,是“一饭一蔬”,是“肌肤相亲”,是逃离寂寞生活的一点依靠,在庸常爱情的那一刻疼痛与温柔之间,个体既妥协又抗争,既安宁又热烈,既荒寒又温暖,人生的不测、人性的复杂、爱情的易逝,演绎着浮世中的繁华与落寞,这也许就是马小淘小说中的爱情世界,关乎爱情,也关乎自我,关乎芸芸众生的日常冷暖。
在《不是我说你》中,叶庚的人生信条是:“理想主义的结果就是受伤极深,没有什么能敌过现实。我曾经就是因为坚信的东西太多,所以才有这么多苦楚和寂寞。”在叶庚和林翩翩接近爱情的关系中,其实不是默契,而是林翩翩刻意的迎合与牺牲。她对叶庚的爱如昙花只能开放在黑夜中,吾自繁盛,却深埋了酸涩。但这却是她少年时代的梦想,是她大学时代把叶庚的照片深藏在抽屉深处的崇拜与仰望。林翩翩知道她错过了叶庚的年华,依然有着爱情梦想的她碰到了已看尽人生沧桑的中年,他们不是不爱,但是却不想天长地久地厮守,少年的梦想已在眼前,但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爱不再是承诺与责任,而是,我们相遇、相爱、然后分开,在这个漂浮的时代,爱也只能活在云端,像雨后的彩虹灿烂,却在瞬间已燃烧了一生。相爱的温暖似乎只剩下了肌肤之亲,如同在叶庚没有烟火气的家里,如果爱情落地,也许不过是一地鸡毛的日常。
在《你让我难过》中,当自以为在爱情中如此潇洒而自知的林翩翩在剧院中看到钟泽的妻子时,突然惊愕自己和钟泽妻子的相似,也许钟泽爱的不过是妻子的青春版,自己可能只是个无足轻重的配角,来搭配别人日趋乏味的婚姻生活。林翩翩那一刻内心的疼痛,几乎是“一箭穿心”。不肯放弃,是因为和钟泽相处时的互相欣赏与互相疼惜,片刻温暖着林翩翩的人生。然而,即使有片刻,也是好的吧,在这个不相信爱情的时代,片刻的温暖也是一根稻草。戴安娜被冯铮欺负、践踏、忽略、背叛,但总是在控诉后认命地死心塌地,想不开也离不开。不肯离开,因为“不想一个人,也不想承认自己選错了”,就继续一场没有未来的相守。在爱情狭窄而昏暗的隧道中,戴安娜已折断了飞翔的翅膀,既然不能对别人负责,那就没必要对自己太负责,爱让人疼痛,但忽然不疼,就又不适应,她依然选择在爱的泥淖中挣扎,以至无穷。在戴安娜和冯铮的爱情中,不幸福,但又不愿意改变,割腕自杀是想以一种决绝的方式告别这段无法告别的情感,但既然没死成,又似乎只能回到原来的生活中,情感的惰性里隐喻了人性的苟且与命运的苍凉,以及那种令人绝望、难以自拔的疼痛。
那么,爱情里还有没有光?有没有可以偶尔照亮晦暗的现实?在这个不相信爱情的时代,是否依然可以靠着一点点微光,温暖着荒凉而凡俗的人生。在《毛坯夫妻》中,雷烈和温小暖在他们的毛坯房里度过日复一日的庸常,而喜欢晚睡晚起的温小暖在无数个早晨爬起来,为雷烈准备花样百出的早餐。雷烈不满温小暖年纪轻轻不愿意出去工作过上了退休生活,但面对没有物欲、不想奋斗但甘于贫贱的温小暖,雷烈还是感动于温小暖身上始终葆有的那轻盈而自由的灵魂,那一对若隐若现的翅膀也许终有一天会飞翔。《毛坯夫妻》是爱情终于落地生根后贫贱夫妻的日常,没钱装修的房子、早出晚归的疲惫的小丈夫、随性又颓废的小妻子,即使贫贱如他们,在逼仄的日常生活中,体恤着彼此,在游离主流的价值之外,努力安放平庸,也偶尔遭遇感动与温暖。
这个时代,理想难以安放,爱情也剥离了圣洁的光芒,这就是我们的日常,平凡、无奈、又荒凉,但在梦想远去的地方还是留下了隐形的可能再次飞翔的翅膀,在追寻安稳的路途上也会遭遇不期然的温暖与感动,提醒着爱情的彩虹也会短暂照亮晦暗的天空。不管怎样,80后的马小淘以爱为名,书写了这个时代的爱情的日常,铭记了这个时代的疼痛与温柔,留下了当下年轻人情感生活的时代影像,既然在爱情的无奈与荒凉之中还有疼痛、还有温柔,也许就会生长出新的期望、新的可能。
责任编辑 吴佳燕
实习编辑 廖峻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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