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刚
新落成的城市展览馆广场上彩旗飘扬,人头攒动,两排礼仪小姐弧线排开,就像给圆形广场镶嵌了一道红色花边。“留住长江的微笑”全国摄影大奖赛名单即将揭晓,各大媒体早已闻风而动,架着长枪短炮指向主席台。主席台后面布置了一块巨型电子屏,滚动着获奖照片和作者头像。优秀奖,三等奖,二等奖,一等奖。随着巨幕滚动,下面的惊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大家张着嘴,屏住呼吸,期盼的眼神在等待最后的画面。按惯例,特等奖最后压轴。陈树声现在比谁都紧张,神情如临大敌。他参赛的照片一直没有出现。这意味着他将面临出局或者夺魁。艾大明把手指头掰得咔巴咔巴响,晃了晃脑袋,闷声问孟光喜:“会是啥情况?”孟光喜脸上挤出一丝干硬的笑,用胳膊肘顶了艾大明的腰两下,示意别急。屏幕上突然爆出一团礼花,喷薄而出的声响里弹出3、2、1的数字序号,最后定格在一张江豚嬉逐的图片上,几只跃出水面的江豚,嘴角上扬,似乎在微笑。特等奖,作者陈树声。人群发出一阵如梦初醒般的惊呼。
艾大明的脸早已笑成了皱核桃,兴奋地叫出声来:白秋练!白秋练!他的声音有点儿飘,而且河南普通话太别致。周围的人惊讶地望向他。艾大明十根手指绞在一起,用嘴努向陈树声,是他,他就是陈树声。这条信息在混乱而又嘈杂的人群里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开了。人群自动分开,空出一条朝向陈树声的道,一直通往主席台前的红地毯。
踩在红地毯上,陈树声感觉鞋底有种被轻微吮吸的感觉。
从领导手里捧起奖杯,陈树声脸上风起云涌的红潮还没褪去,一个带台标的话筒伸了过来:您是陈树声老师吧?恭喜!您为什么要给照片取名“白秋练”?有什么故事吗?电视台的女主持人用倒豆子的语速发出一串疑问。
现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大家都很期待。
陈树声有点措手不及,不断调整呼吸,许多过往的场景呼之欲出。他拿目光在人群里寻找孟光喜和艾大明,六只眼睛悬在半空中,像法官在对视证人,又像编剧在对视演员。
镜头里,陈树声目光平静,但语调仿佛换了一个人。他一句一顿,慢悠悠地,好像说的话是从深井里一句一句刚捞上来的。
热烈的掌声,浪潮一般,起伏不息,将一切重新托起。
大约一年前。艾大明做过一个怪梦,中间断过两次,闭眼又都接上了。
秋霜落在草尖上,像老人的眉毛。薄雾流淌,更添几分寒凉。月亮犹如巨大的圆球滚在江面上,明晃晃地炫目。艾大明站在船头,周边是夜莺般动听的歌声,还夹杂有吟诵诗词的声音。声光凌乱,耳目混沌。突然,一只江豚跃出水面,尾鳍甩着水花,站在船头,变成了一个美女。美女穿着一条拖地长裙,鳞光闪闪,裸露的皮肤像牛奶一样光洁柔润。容貌像于小娟,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目光里含了烟又带着雨,却是冰凉的,像是隔了几千里望过来,感觉离他很近,飘起的发梢几乎要擦到他的鼻翼。他似乎还闻到了洗发水的香味。气味很熟悉,又很淡,像低声耳语时喷出的气息。他张开双臂,想拥抱她,她却像个猛然间被打翻的花瓶,一头栽进长江。月亮的光芒潮水般消退,只有水波荡漾,一切归于平静。他的双手无力地下垂,醒来,发现泪水已经流进了耳朵。翻身,再闭上眼,梦又接上了。这次月亮消失了,船头的桅杆上挂了俩灯笼,像两只哭红了的眼睛。墨黑的江面传出窸窣的响声。美人鱼重新浮出水面。她用下颌切开一条水道,迅疾地游过来。在船舷边仰起脸,她眼睛里盛满幽怨,睫毛上挂着泪,像晨曦中的露珠垂悬于细长的草尖;她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如蝴蝶的翅语。真的是你吗?艾大明伏下身子,探出手,奋力地贴过去,要把她拽上来。突然,看见她脑髻上别着的蝴蝶发卡在灯影里一闪一闪,翩翩欲飞。他心中一颤,那不正是他送给于小娟的那只发卡么?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发夹,像咬住了一个秘密。于小娟笑了一下,又潜入水中。江水慢慢褪到她的胸口,又渐渐没过她的脸。
一阵波浪轻涌过来,淹没了一切,只剩灯笼的细碎光片在荡漾。
老婆用屁股在被窝里头撅了他两下,然后是她的嗔怪,声音很不耐烦,说烙烧饼哪,翻了一夜。艾大明从被窝里弹坐起来。但这个梦就像一支利箭,对准艾大明的心,嗖地穿了过去。想一回就要穿一个洞。艾大明睁开眼睛,满脸怅惘,沉溺在久远的悲伤里。
这天早晨,七码头出现了一头江豚,脊背隆起,侧卧在江滩边。浑身黑得发亮,尸体还没有发胀。有人报了警,周边围起警戒线。孟光喜穿着一件红色外套,双手笼在袖筒里,夾在一群穿制服装的渔政人员中间,特别醒目。艾大明很激动,拼命往前挤,保安一把薅住了他。他又朝孟光喜挥手。孟光喜背对着他,在看水产研究所的人解剖江豚。
工具箱打开了,里面有刀子、剪子、镊子、勺子、锯子,银闪闪地发光。一个戴口罩的水产研究人员一边解剖,一边接受采访。他蹲在地上,用镊子轻轻拨弄腹内器官,从不同的角度仔细观察。摄像机的镜头绕着他转。他说,江豚有三个胃,前胃、主胃和幽门胃。你看它的前胃比馒头还小,已严重萎缩。他又用手轻轻捏了捏主胃,扁的,没有东西。剪开,胃粘膜已经脱落。也许是没有鱼可吃,也许是生病导致不能进食。死因需要进一步探明,可能是中毒,也可能是病死。他站起身,取下黄色橡胶手套,说死亡检测报告出来后,一定会向社会公布。记者把镜头缓缓转向江面,一板一眼地解说,江豚重现峡洲江段,可以肯定地判断,长江生态修复已经取得了阶段性成效……
艾大明只能远远地看着,什么话也听不清。他脑海里一直盘旋着陈树声讲的那个故事,《聊斋志异》里白秋练的故事。
孟光喜在长江里打了大半辈子鱼,古铜色的皮肤吸纳了半个世纪的阳光和江雾。从竹筏子到小木船,再到铁驳子;一开始他用滚钩捕鱼,后来学会用流网、沉网、围网捕鱼,还在长江里摆过迷魂阵,也偷偷地用超声波逆变器电过鱼。自从实施长江十年禁渔计划后,他退捕上岸,成了一名护渔员,负责宝塔河段5公里的江面巡护。他现在每天五点半起床,喝一杯温开水,就到江边的广场上去锻炼。满天星斗,都在眨着眼睛看他。以前是这时候,他收网,赶早市,迟了,便抢不到好摊位。刚退捕护渔时,他第一个想法就是先把亏欠这些年的觉补足。以前老觉得很困,睁不开眼,走路也摇摇晃晃,仿佛马上就可以睡去。但多年养成的作息习惯没有让他的愿望实现。五点半准时醒来,就算闭着眼也无法入睡。生物钟像个魔咒,由不得他改变。
天刚破晓,淡青色的微光里,不时有金黄的银杏叶翩然落下,旋转着划出美丽的弧度,像蝴蝶飞舞。孟光喜心里揣着事,起床后就往江边走,一边走一边摸着还有些肿胀的脸颊。江面上空荡荡的,以前泊在岸边的一溜铁驳子渔船去年被拖到船厂肢解了。木船多年前就绝了迹。薄雾让孟光喜感受到了阵阵凉意。他看着远处领航的浮标灯,常常有些恍惚,似又回到过去。一盏昏暗的灯像秋霜打蔫了的葫芦瓜,从桅杆有气无力地垂下来。他俯在船舷扯围网,几条受惊的大鱼突然跃起,尾巴甩出水花。孟光喜搓搓手,驱赶着脑袋里残余的回忆,将腿搭在栏杆上,开始做拉伸运动。他眼睛都不用瞟,就知道婆娑的树丛阴影里有个人在练太极,含胸塌腰,以行引气,快慢相间,沉着稳健。有路过的夸这太极打得好,柔中带刚,是太极拳老架一路,正宗。练拳的人从不搭话,轻盈有力地做完最后一组金刚捣碓,缓缓收势,吐气,像深重的喘息。等那人练完了拳,孟光喜赶紧抖抖腰,把外衣脱下来,卷成团,拎在手里,顺江堤往下,朝宝塔河方向走去。
望见艾大明的背影,孟光喜心里一下有了暖意,脚步变得轻盈。十几年前,艾大明曾经救过他的命,情节栩栩如昨。
退休前,艾大明是泰丰化工厂的制水工。那时化工厂用水量大,专门打造了一条取水趸船,浮在江面,日夜泵水。趸船远离厂区,不像车间里热闹,上班就一个人。船舱里竖着两排虹吸泵,一排十组,循环使用。艾大明大部分时间就孤零零地站在甲板上,看江上的船,天上的云。
等收网的过程里,孟光喜喜欢蜷在船头画画,见啥画啥,绣花一样慢。没和艾大明打交道前,他曾经用钢笔速写过一幅画:二层高的趸船画得比邮轮还阔气,加个冒烟的烟囱就成坦泰尼克号了。甲板上立个小人儿,像半截火柴梗。火柴梗就是艾大明。
从部队转业进厂时,艾大明是锅炉工。化工厂那会规模小,用水量不大,江里扔个潜水泵,岸边砌个蓄水池,就能对付。后来化工厂不断扩产提能,还上了新项目,加了几组潜水泵,水量还是供应不足,才购置了取水趸船。厂里挑选在趸船上工作的制水工,除了擅长水性,要能懂机械原理,会电工,还要有一把力气,能绞动锚链。碰上汛期,长江水涨水落,也就眨眼的工夫,如果不及时盘绞锚链,很容易发生危险。艾大明除了一把力气,其他都不会。他这人脾气暴躁,一言不和,就上前揪人衣领子,扬起醋钵大的拳头,打到后来,常常因啥事动手都记不起来了。车间里的人几乎被他得罪光了,都盼着把他弄走。车间主任瞅准这是个机会,把他推荐到了趸船工作。刚开始他还挺得意,觉着比烧锅炉轻松多了,岗位环境也干净。时间一长,才觉出孤寂难熬,奖金比烧锅炉也少了一大截,心里恼得不行,正寻思要提着醋钵似的拳头打回去。接着,厂子效益不行了,开始推行竞争上岗,减员增效。几轮竞争上岗,制水工岗位要求多,还孤独寂寞,成了无人争抢的铁饭碗。艾大明觉得庆幸,这才死心塌地待在船上。
为了排解寂寞,艾大明备了鱼竿,闲时就蹲在甲板上钓鱼。
两人虽然天天照面,但隔着几百米水面,从未说过话。彼此心里知道有那么个人,是做什么的。直到有一天,上游的葛洲坝电厂泄洪,江面吐着泡沫往上涨,像面包在发酵。孟光喜的铁驳子船被暗流冲得直打转,如果不及时躲开漩涡,恐怕会侧翻。孟光喜惊得浑身冒汗,开足马力往外闯了几次,还是转圈儿,像在做花式冲浪。艾大明刚盘完锚链,站在船舷观测水位线,抬头看到了远处的危险,赶紧找来长绳,一头绑着救生圈,一头系在栏杆上,看清水势,朝铁驳子船远远地扔了过去。救生圈顺着水流很快漂进漩涡,孟光喜捞起,挽住长绳借力冲出。
孟光喜把铁驳子泊在趸船边,抛了锚,攀着船舷猴子样往上爬。铁皮很滑溜,双脚蹭不住劲。他的身体已经显得那样无力,像一团加多了水的面疙瘩,稀软稀软的。艾大明双手掐住孟光喜的腋窝,一把把他拽上了甲板。江面上相见几年了,好像已经习惯于彼此的沉默。突然间近距离接触,他们都有点儿无措。
孟光喜的头发耷拉在脑门上,湿答答的,脖子支不住脑袋,不停地往两边挂。孟光喜喘了会儿气,稳住了神,把揣着的两瓶酒和裤腰上拴的两条大青鱼都弓腰放在甲板上。再掏口袋,烟盒全湿透,烟丝都濡成了团。香烟已没法敬,只呵呵笑,声音也像受了潮,都近乎伤感了。有些饶舌,有些词不达意。几句感谢救命的话说的走了样,很不周全。
艾大明说,客气啥呢,应该的。天天见面,只是没说过话。握手,递烟。
孟光喜接过烟,说我叫孟光喜,大哥怎么称呼?
艾大明说,我叫艾大明,河南温县人,黄河边长大的。当兵转业到厂里。
你一言,我一语,针头线脑,越扯越长。从部队说到地方,从黄河的鲤鱼,说到长江的鮰鱼。十分投机得趣,两人直说到天黑。后来把鱼炖了,开始喝酒。
喝到兴奋处,孟光喜掏出一个塑料布包裹的夹皮抄,翻开看,全是他的画。画册受过潮,被身体暖干了,有些起皱,效果反而更好了,工作服的褶子,像被风吹一般在晃。
艾大明说,画的真不赖。他接过本子仔细翻看,一页画有群鱼在江面追逐的景象让他惊奇,其中一条吻部短阔,像猪的拱嘴,眼睛在笑,憨态可掬。
“咦,这不是海豚吗?咋游到长江里来了?”艾大明问。
“这可不是海豚,是江豚,我们喊它江猪子。它们在江里游,只露黑脊,看着像黑母猪的背。它能老远就朝你吐水,跟你打招呼。有時经过小船的时候,还会拍打尾鳍溅你一身水,像个淘气的小孩。更神奇的是这江豚会出来“拜风”,它们一“拜风”,江上就有大风要来,而且它只朝着起风的方向“顶风”出水。以前渔民看见,就赶紧靠岸。过去都是小舢板嘛,哪经得住大风大浪。”
“这怪神奇哩,黄河里就没有这种鱼。船上待这么久了,我咋没见过?”艾大明又说。
孟光喜叹了一口气,无数场景在他脑海里回荡,说他也已经好些年没有见过了。口气里有点内疚,好像看不见江豚是他的问题。
两人倚着船舷,看一艘客轮顺江而下,直到变成一粒豆荚大小。
这么多年过去,两个人早已成了知己,都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天是农历十五,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月色在江面上碎成银光,哗哗地流淌。两个人打着酒嗝,脸上泛着青辉,在甲板上谈论过江豚。
水天分界处,朝阳冉冉升起。孟光喜和艾大明说说笑笑,笑声零碎,像散落一地的算盘珠子。沿路尽是晨练的人,老人居多,年轻人要忙着准备上班。一群老太太在跳广场舞,衣袂飘飘,有点儿花枝招展的意思。晨曦和微风都在光景里荡漾,令人恍惚。十几年前,这里还是一派荒凉,灰色的磷渣堆成了小山。再远处就是泰丰化工厂,浓烟翻滚,机器轰鸣。前两年化工厂搬到了工业园区,磷渣堆场变成了滨江绿化带。沿岸如锦缎延绵,人在其中,能体味到树叶的呼吸、花朵的芬芳,空气像过滤了一样清新,早已感受不到化工厂遗址的气息。
没多会儿,他们就看到了宝塔的飞檐。相传此塔为晋代郭璞所建,清乾隆五十七年重修。砖石叠砌,八棱七层,高约四十二米,层层出檐,其下皆有斗拱装饰。塔座八角,是石雕八大金刚负塔。底塔门面向长江,门额牌匾上写着“天然塔”,字大如斗,边框饰二龙戏珠及云纹图案。两侧门楹上刻着:玉柱耸江干,巍镇荆门十二;文峰凌汉表,雄当蜀道三千。几百年过去了,宝塔依然是这里最惹眼的风景。宝塔对面是化工厂曾经的食堂,隔了一道围墙,过去这里能听到案板上剁菜的声音,闻到油烟味。围墙前几年扒了,一个长方形花坛压在食堂的地基上。每次經过,艾大明仿佛能看到腾起的油烟,一个女厨师在火光里掂勺。那是他的老婆,总是面无表情却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在食堂的炊事班里干到退休,也没转正。
陈树声坐在宝塔下的石鼓上等他们。这是昨晚他们约好的地点。陈树声的脑后挽了个发髻,像顶着喜鹊的翘尾,穿着一件有六个兜的摄影马甲。现在都数码时代了,用不上胶卷。他还是喜欢这样的马甲,兜兜里放点偏振镜、镜头盖、滤镜、电池。这装扮有一股子文艺大叔的气息。陈树声是峡洲晚报的摄影记者。他们昨天约好今天到磨基山去寻江豚。
看见他们走过来,陈树声按捺住兴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十年前,陈树声暗访沿江化工厂违法排污,策划专题报道时认识了艾大明。他一共策划了两期专题。一次在夏天,一次在冬天。都是文章配图,效果很震撼。结果一篇报道也没有发出来。原因很简单,化工厂花钱做了两次通版广告。值班副总编也不愿解释啥,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他理解。每次专题部策划暗访报道选题,都会秘密进行,但广告部的人无孔不入,总是在关键时刻捷足先登。专题部仿佛成了广告部的先遣部队,专门掩护拉广告。广告才是报纸的生命线,没人敢和广告部唱对台戏。陈树声习惯了苦笑着撕掉终审未通过的稿子。报道上不了版面,屁都不是。他头一回面对撤版的稿件流泪了,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稿子上。他心里酸楚啊。
陈树声想起这年夏天,自己像一只土拨鼠钻进化工厂排污暗道里拍照。污水横流,臭气熏天,几次差点作呕要吐,眼泪都汪出来了。刚爬出来,却看到一个硕大的屁股。黑壮如驴的保安已经蹲守了半天。腿都蹲麻了。就像刚出洞窝的兔子遇到了狗,很快,他就被这个胖保安撵得差点掉进长江。陈树声一路跟斗流水,连滚带爬,老远还听见保安恶狠狠的警告:你他妈再敢来,老子剁了你的胯子,扔长江里喂王八!
冬天的江风凛冽刺骨。江水跌落,顺河道插进江面的排污暗管裸露出来,吐出来的污水像一盘巨大的蚊香,一圈一圈往外溢,还冒着腾腾热气。陈树声贴着河堤溜到了跟前,换上长镜头,啪啪直按快门。他没注意,远处趸船上有个人已经瞄了他半天。直到那人走到身后,他都没察觉,还伸长脖子朝江面的蚊香张望。那谁?拍啥子拍?陈树声被这一声断喝,吓了一跳。转脸,看清是个穿工作服的工人,不是穿制服的保安,心里停当下来,眨巴眨巴眼睛,掏出一包黄鹤楼香烟,散开,递过去。弄啥呢?对方板起脸,用手挡了一下。陈树声心里嘀咕,哟嘿,还来劲了不是。决定不再理他,继续摆弄镜头,调焦。那人一只手抓住镜头,厉声说,我叫艾大明,管那条船,也管这一片儿。另一只手在空中划了一圈,手掌变成了醋钵大的拳头。又说,你想砸我饭碗?
陈树声不知道化工厂已经调整了监管策略,把江边巡逻的保安撤了。号召工人发现有人拿相机偷拍排污口,要及时摸准情况,分清是环保监察,群众举报,还是记者暗访。报到厂里可以领一笔奖金。厂里有一套对付的办法,赶紧找领导,请吃饭,威胁,送红包,再不济也就是花钱做广告,花点小钱就能摆平。厂里还放了话,这是保卫大家的饭碗,环保监察的报上去了,要罚一大笔钱,大家的奖金就缺了一个口。群众举报,上面下来调查,也要罚款。记者一捅出去,麻烦更大,要停产整顿,一个月工资就黄了。如果有人来排污口拍照,就是砸大家的饭碗。谁不阻止,谁就是大家的敌人。这是公仇,也是私怨。这话硬实,接地气。工人们一经发动,热血只往头上涌,眼珠子都是红的。排污暗管成了全民警戒对象,被工人们明目张胆地保护起来。没人能靠近排污口。
陈树声看对方两眼喷火,心里有了几分怵意,赶紧端出笑脸,说,大哥,你误会了,我不是拍那个,我是拍江景的。听说这一段江面有江猪。
艾大明眼珠子都鼓了起来,口气里充满期待:江猪?会拜风的那种鱼?
陈树声借梯下楼,笑着说,有个全国的摄影大赛,叫用影像留住长江的微笑,我就想拍这个江猪,江猪眼睛弯弯的,就像微笑的样子。很可爱的。
艾大明一时拿不准陈树声的来路,迟疑着问,你真不是记者?
我哪像记者呢?我只是个搞摄影的。陈树声说着,掏出摄影家协会的会员证晃了晃。
艾大明对着照片确认了两眼,松开了握着镜头的手,语气舒缓下来,那你拍到了没有?
陈树声拍了拍相机,撒了个谎,说刚拍到了几团背影,要回去冲洗后,才能确认。
艾大明翻了一下眼睛,说,照片洗出来让我瞅瞅。
陈树声笑着解释,这个得等回去了,要在暗室里冲洗。
艾大明说,听一个朋友说,这种江猪很有灵性。可惜,我一次也没见过。天天往江里瞅,啥也没见着。口气里颇有些伤感。
陈树声本来只是顺嘴一说,哪想艾大明当了真,还入了戏。一时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往下接话。正迟疑着,突然想起来一个故事。陈树声一边盖着镜头,一边琢磨着如何扯幌子,说给你讲个江豚精的故事吧。是聊斋里头的,叫白秋练。
白秋练就是江豚精,她在凡间化身为一个聪慧、漂亮的女孩子,喜欢读书。突然有一天,她爱上了一个叫慕蟾宫的少年书生。慕蟾宫长得斯文,读诗很有韵味,激情饱满。他的父亲是个燕国商人,长年雇船往返于燕楚之间,贩运两地特产。有一次船过洞庭湖,慕蟾宫夜里闲得无聊,就对着月亮吟诗,吟者无心,听者有意,船舷外游玩的白秋练竟此暗恋上慕公子,以致相思成疾。白秋练的母亲为了逼着慕蟾宫娶了白秋练,施展法术,让船搁浅了一年多。在这期间,两人深陷爱河,缠绵不已,难舍难分。被迫停留在船上的慕蟾宫并不知白秋练其实是江豚精。慕蟾宫回到燕国后,难忍离别之苦,为相思所困,大病一场,久医不治。只得央求父亲带他驾船重返楚地,有情人得以再次相聚,重沐爱河。在千回百转的苦难经历中,慕蟾宫得知了她的身世,但深爱已让他们彼此无法放手,他们的痴情苦恋感动了龙王,最终修成了姻缘。后来慕老头去世,蟾宫依了白秋练的心意,一家人搬回楚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只要有真爱,就不可取代。这样的爱情,世上难找哇。
故事讲完,艾大明琢磨了半天,没想出一句话。最后那句话倒是戳到他心里去了。他有些走神。他的沉默里涌动着千言万语。
艾大明捂着胸口,一句一顿,讲得情真意切,字字滴血。昨日重现一般。
艾大明在部队转业前,在温县老家谈过一个对象,邻村的,叫于小娟。于小娟说话爱扬着鸭蛋脸,像电影里的女特务。爱咯咯笑,一笑就露出两个小酒窝。双颊变成了桃腮,水灵可爱。爱搽雪花膏,头发梢里都是桂花香。连她身边的空气都是晃动的,香得人心里打颤,和她在一起,就像漫步在压满枝头的桂花树丛间。她的身体是那么柔软,充满芳香。这些情景就像电影镜头,在艾大明脑海里放映了四十多年。那年快到办随军的当口,小娟突然失踪了。人没寻着,艾大明得一传言,小娟跟一个贩布匹的跑了。布贩子只用几件花褂子就把她拐跑了,连一丝丝香气都没留下。看着挺香的一个人,没想到心这么狠。艾大明蒙着被子哭得像猫叫。这一哭,差点没收住。过了一宿,他才红肿着眼睛找到指导员,支吾半天,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求转业的时候,离家越远越好。三天后,艾大明打起背包,转业到了离家千里的湖北。哪料到,艾大明刚转业到化工厂,小娟回来了。原来她只是搭乘布贩子进货的便车去了一趟汉正街,想买两件像样的衣服。想着三两天就能回,哪知货车在路上断了轴,又耽搁了几天。在她得知艾大明转业到湖北的消息时,还夹杂了另一条传言,说是艾大明把她甩了,随一个湖北的女卫生兵转业了。小娟一天天憔悴下去,枯萎下去,她年轻茂盛的身体没能抗住这折磨,最后喝了半瓶农药。送到县医院也没有抢救过来。过了半年,艾大明才得知囫囵梗概。他的心似被刀捅了,还在剜动,撕心裂肺,肝肠都碎成一截一寸的,疼得两眼冒火。他不怨嚼舌头的说闲话,只悔恨自己没有再等三两天,错失了人生良缘。从此一肚子怨气憋在心里,脑袋就像个马蜂窝,整天嗡嗡叫,动不动就跟人急,脾气暴躁的根源也是这事引起的。唉,改不了啦。
艾大明的声音里满是追忆爱情的调子,眼角眉梢都是忧思。他差点又要哭,一直使劲儿忍着眼泪。那是一段短暂的爱情,早已朝露般从草尖滚落。
陈树声伸出手,想安慰他。艾大明的手又硬又有劲,像把铁钳子。
千江有水千江月,谁心里还没有个白秋练?陈树声这话很俏皮,也很动人。还特别地自然,说不出的贴心暖肺。在情感上,他们似乎共鸣了悲伤。
艾大明站着没动,但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就红着眼眶子软塌塌地望了陈树声一眼。因这一席话,两人从此成了好朋友。艾大明后来知道了陈树声是记者,但因这篇报道没有发出来,也没给厂里造成啥影响,從心里原谅他了。
两人认识这年的腊八,下了一场大雪,雪花在空中装模作样地舞蹈一番,落在江面,消失了。艾大明在船上炖了一大锅鱼。鱼是孟光喜送过来的。他们在船上摆了酒,请陈树声吃腊八粥。三个人粥没喝一口,酒倒是喝了四瓶,还剩下半锅鱼。就算敞开肚皮,也吃不完。陈树声是文化人,会说话。他打着酒嗝说,这剩下的半锅鱼,就是半辈子交情。
三个人就这样结识了。
这两年,中央号召长江大保护,沿江涉污企业退腾一公里,都搬迁到了工业园区。污水集中处理,水电汽统一供应,化工厂也不需要趸船抽水了。伸入江中的排污暗管进行了填埋,堆砌的混凝土,浑圆,厚实,还来不及生出青苔。在一片墨绿中,像一座座新隆起的坟头,似要埋葬一个污黑时代。里面偶尔会传出气流声,如棺材里突然冒出歌声一样惊悚。
趸船肢解上岸的那一年,艾大明离正式退休还差两年,提前办了内退。那天他沿着江堤打转儿,看着趸船被焊枪烧得吱吱叫,像是给趸船送葬,又像是给自己出殡。他以前从没想过会这样,虽然不甘心半辈子就呆在船上。但现在突然觉得,要真能在船上干到退休,倒也挺圆满。
内退后,艾大明带着老婆回了趟河南老家。他本来有告老还乡的意图,准备在温县安度晚年。没想老婆在湖北生长了大半辈子,只服那一方水土。温县的地下水,又咸又苦,像海水。老婆喝了摇头咂嘴。饭也吃不香。手擀面,炝锅面,捞面,烩面,蒸面,炒面,拌面,焖面,汤面,河南的亲人们变着花样做面食办招待。老婆在厂里的食堂掂了一辈子勺,也没见过这么多种面条的做法,嘴上感叹,心里却犯了难,没有米饭的正餐,感觉就是打尖。她没吃过一顿饱饭。心里憋得慌,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就找着茬和艾大明拌嘴。艾大明在外脾气暴躁,逞勇斗狠,在家不好使。刚结婚那会儿,甜蜜劲还没过,老婆绊嘴取闹,他举起巴掌舍不得打。总觉得老婆眉眼含笑的样子,和于小娟有几分神似。等有了孩子,再拌嘴,他刚一举巴掌,老婆就抱起孩子要投江,吓得他不敢打。遇事不再跟她计较,计较也计较不过她。老婆说话连珠炮似的,声音又响,三个回合就让他败下阵来。后来,干脆老婆说啥,他都顺着她的心思来,日子过得倒也安稳。现在,她一日六顿的拌嘴寻茬,比吃饭还勤。老婆就是这样一个人,越是心里的事,反而越不说出口,憋着劲闹腾。艾大明一琢磨,脑子里转过弯来,知道岔子出在哪里,有心试探了一句,要不我们还是回湖北吧? 这话果然撞到了老婆的心坎上。她静了片刻,似喝下一服良药,立马就解了心病,脸上涌出笑意。
艾大明心里想,慕蟾宫不也是随白秋练回到了楚国吗?想必也是水土不服嘛。自个儿给自个儿解了围。
从河南回来,第二天,艾大明去找孟光喜。他在车间上班的时候,身边的同事被得罪光了。后来在趸船上又是孤零零地上独班,错班的人只在交接班时碰个面。退休后,寻不着几个说话能过心的人。人总会遇上烦心的事。只有找对人,才会把忧愁说出来,心里的疙瘩就排解了。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说,只要在一起坐一会儿,或唠些闲嗑,心里也松活很多。一个外乡人,身边没啥亲戚,从领导到同事,他扳着指头查朋友,除老婆家三个有走动的亲戚,再就孟光喜,接着陈树声,数到第六根指头,就查不下去了。这也是艾大明回河南度晚年的原因。
深秋的午后,阳光慵懒地洒满屋子。孟光喜刚参加完长江流域全面禁渔退捕动员会回来,骑坐个小马扎,双手笼在衣袖里,在客厅里发呆。艾大明走进小区大门的时候,孟光喜在心里做算术,算算今年57岁了,从16岁开始在长江里打鱼,已经41年。现在说禁渔就禁渔,转眼成了一条断头路,往后上了岸的日子怎么办?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又像一个丢了魂的影子,在苦苦寻找自己。
安置小区以渔民为主,叫幸福港湾,名字很温馨。艾大明掏出手机,听孟光喜用微信发过的语音:幸福港湾,进门左拐,第三幢,三单元六楼,楼梯右手位,第一扇门。他跟着声音爬上六楼,右转,迎面一扇门虚掩着。艾大明推开门,倚在门框上直喘粗气,把孟光喜吓了一跳。孟光喜张张嘴,想告诉他什么。再张张嘴,那句话在喉咙里翻滚了半天,又掉下去了。换了一句,你怎么回来啦?他看到艾大明的眼袋比上次大了一圈。
艾大明叹口气,说没电梯,还住这么高?
孟光喜说,比船上好,不潮。家里人相中顶楼有露台,晒被子方便。
艾大明说,听女人的话,错不远。
孟光喜说,不是说回河南养老的吗?才不到一月哩。
艾大明说,你嫂子吃不惯面食,要吃大米。
孟光喜说,回来好,回来好!我要上岸了,长江再不让打鱼。刚才见面,他其实就是想告诉他这句话。孟光喜顿了一下,接着说,有的渔民到政府上访去了,我不去,丢不起那人,也不至于要饭。再说,医疗,养老,政府都帮着解决了。
艾大明说,政府也有政府的难处,会安排好的,饿不着。
孟光喜沉默了一阵,咋说呢?他们想让我当护渔员,监督不让别人捕鱼,说白了,就是给渔政的当眼线。
艾大明说,那你咋想?
孟光喜面露难色,我正为这事发愁哩。
这回轮到艾大明沉默了。他狠吸了一口,烟灰像虫子在爬行,快燃到夹着的指头了。
孟光喜又叹了一口气,说以前我们捕鱼的和渔政的是死对头,躲还来不及。现在得听他们摆使,当奸细。这不是背后捣使人吗?这活儿不好干,也不想干。
艾大明扔掉烟头,颤了颤腿,说要不我们去问问老陈吧?陈树声比他们俩都小,但他们习惯了叫他老陈,遇事爱找他拿主意。文化上的悬殊比年龄大,他们觉得喊树声叫不出口,叫陈老师又见外。陈树声纠正过几次,只是他们叫顺嘴了,半路改口难。
陈树声听孟光喜把“政策”只讲了一半,就扬了扬手说,好事!护渔员都是挑选过的,不是谁都能当。又说,先干一段再看,又不是强迫。适应了,就接着干。不适应,就不干。他说话的样子,像《新闻联播》里的领导一样神色庄重。
这倒是个权宜之计。孟光喜心里一松,撇了撇嘴,不抵触了。
护渔员的工作看上去挺简单,就是每天在这段五公里的江段走来走去。看到有人下网,就上去制止。若别人不理,就调整一下神情,庄严地拿出护渔证晃几晃。没人敢和政府对着干,只好鼓起腮帮子悻悻地收网。看到没主的布围子,地笼子,就割个大口子,将里面的鱼放生。钓鱼可以,但不能用锚杆、海竿、路亚,只能一人一杆,一线一钩。若有人在市场贩卖野生江鲜,也要给上面报告。水上巡、岸上看、市场查,这是护渔三步曲。陈树声总结得很到位,概括性很强。孟光喜几天就摸准了路数,刚开始还掂个电喇叭,戴个红袖章,后来只揣个护渔工作证就上岗了。艾大明有时陪着他转转,有时就在江边钓鱼。钓鱼也是做做样子,他在暗地里观察有人用了爆炸钩没有,还是在帮着孟光喜摸情况。工作一入轨,日子就变快了,像被狗在撵着走。一晃三个月过去了。
但孟光喜心里一直埋着一颗雷,那就是怕碰到同行的熟人捕捞。不制止吧,失责;制止吧,面子拉不下。最怕别人呛他,说以前捕鱼比谁都能,现在禁渔比谁都积极,翻脸比翻书还快哩。还有那句当过婊子又想立牌坊的话,更恶毒,说出来能噎死人。
真是越担心什么,就越会发生什么。那天孟光喜用望远镜看到江中隐约有几个浮漂,辨出那是深水张网的泡沫浮子。目测这是一条网身近百米的大网。张网的孔眼很小,網口沉到了江底,顺流入网的大小鱼虾无路可逃。只有专业捕捞的渔民才会使用,想必是碰上了同行。
江面平静,铺满了闪着银光的鳞片。孟光喜猜想附近一定有渔船在等着收网。他拿着望远镜绕了一圈,果然看到不远处有一艘拖驳,装了半舱沙,泊在江面。好似突然从记忆里扯出了一根线头,他以前也租过拖沙船下深网。可以想象,等下网时间差不多了,船会慢慢靠过去拉网,绞锚链一样往船舱里拖。现在人都躲在舱里休息,间或观察周边可疑迹象,得时刻防备执法巡逻艇靠近。镜头里突然走进一个人,瘦高个儿,红脸驼背,长脖颈弹簧般一探一缩、一缩一探,四处张望。刘远洋?孟光喜大吃一惊,真是冤家路窄呀。
想不到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骄阳似火,心急如焚。孟光喜紧张得放下望远镜,好像是担心被刘远洋发现了。刘远洋和他是发小,一起光腚下水摸鱼,一起学下网。本该成为好朋友,但性格不一样,爱好也不一样。刘远洋好唱戏,话多,爱动。孟光喜爱画画,话少,喜静。刘远洋不唱戏时,每天嘴里也嘀咕不停,有事没事找孟光喜说一通。常常一席话下来,孟光喜还没听明白,他自己倒说到了趣处,像被谁抠了胳肢窝,笑得打颤。孟光喜只有苦笑应付。时间一长,孟光喜见他就想躲。刘远洋性子急,见他躲,就骂人:妈拉个巴子,啥子兄弟?陪我说几句话,还怕把你的舌头割哒?比骂人更烦的是,还常要拉着他唱戏。刘远洋摇头晃脑,自个儿用嘴巴敲一阵锣鼓,开了腔。一边咿咿呀呀地唱,一边歪着肩膀小碎步转圈儿,还不忘用目光示意孟光喜配合着作揖施礼,跟着绕圏儿。一阵圈儿转下来,孟光喜只需尖着嗓子说一句台词:小姐,说的极是也!要等刘远洋的兰花指无限柔媚地跷在那儿,戏才结束。孟光喜心思不在戏里,常把握不住火候,或提前,或该说的时候忘了说。刘远洋就把戏停下来,教他一番。也不接着演,而是从头再来一遍。一场戏演下来,刘远洋兴高采烈,看孟光喜蠢笨的样子,还不免嘲笑他一番。要给他讲一个故事:从前,有个衙役押送一个发配充军的和尚。半夜里,和尚跑了。临走前他给衙役剃了个光头。等天亮后,衙役醒来,看到棍棒牒文都在。寻思押送的和尚呢?一摸脑袋,原来和尚在这里。又一琢磨,不对,和尚在这里,那“我”去哪儿了?自个儿在那纳闷了半天。你说那个衙役笨不笨?你莫不就是那个衙役投胎转的世哦。当面嘲弄他一顿也就算了。但到了第二天,刘远洋又把孟光喜唱戏走神、用笨衙役调笑他的情形,当作笑话,眉飞色舞地讲给别的渔民听,这就不厚道了。这话传到了孟光喜耳朵里,气得他抱头蹲在舢板上,半天没有说话。他要作一幅画儿。一只蛤蟆,嘴张得碗口那么大,舌头上悬停着一只苍蝇。蛤蟆的眉眼却是比着刘远洋画的。传话的人是个豁子嘴,话再传回去,特别铺垫一句,那可不是一只苍蝇哦,是粪蝇,绿头的。刘远洋黑着脸去找孟光喜,人没寻着,一脚将搁在舢板上的桨片踹了个齐头断。临走还扔下一句话:妈拉个巴子,再陪你玩,我喊你大爷!两人自此绝交。江面上打渔,市场上卖鱼,两个人脚上就像长了眼,老远就各自调整方向。
护渔员和渔政指挥中心设有虚拟短号,三个数字就能拨通。孟光喜摸出手机,只摁了两个数字,就放进兜里。再掏出来,对着屏幕叹了一口气,又放进兜里。若是别人都好办,偏偏是刘远洋。拨,还是不拨?他犯了难,左右都为难。如果看见不报告,不制止,是严重失职,上面追查下来,这饭碗十有八九保不住。如果刘远洋得知是他孟光喜举报的,新仇旧怨绞在一起,恐怕杀人的心都有。这样一想,又惊出一身冷汗,仿佛是自己闯了大祸。孟光喜决定离开这里,身体却像钉在了地上,哪只脚都迈不出去。他最终还是把自己的双脚拔出来了,像从泥潭里拔出来一样费劲。他一边走还一边朝江面张望,连余光都用上了,生怕留下什么痕迹来。
正午的阳光是陈旧的黄色,照得孟光喜恍恍惚惚的。没走多远,碰到了艾大明。他并没有发现艾大明,是艾大明拍了他一巴掌,才把他惊醒。但心思并没有来得及收回,他冒出一句四面不靠的话来,这可麻烦呢,两头作难哪。又说,这事闹的。艾大明瞪大眼珠看着孟光喜,语气有点急,摊上啥事了?孟光喜警惕地看看周边,才捂着嘴巴给他细细讲了一遍苦衷,连隐藏的枝枝叶叶都抖露了。艾大明说,两头作难个屁,不正好趁机报仇嘛。孟光喜说,这事做绝了,恐怕要缠上大麻烦。艾大明想想也是,说生死冤家做不得。艾大明挠挠头,仿佛想起什么,说最好把他撵走。只扯网,不抓人。又说,这叫捉赃不拿贼,也算放他一马了。
此情此景,似乎也没有更合适的办法了。孟光喜感觉头有些蒙,仿佛站在悬崖边上,在回头打量一条退路。
孟光喜手机里有刘远洋的号码,还保存着。艾大明用自己的手机接通了刘远洋。刘远洋有些纳闷,本地号码却是个外地人口音。他一时吃不准对方来路,只喂了一声,不再说话。他只听到艾大明在电话里急促地说了一句:快跑!渔政的马上要过来!再就剩嘟嘟的忙音。艾大明已经挂了电话。
在甲板上发了一会儿呆,刘远洋一时摸不清头绪,迟疑了一下,看看远处的深网,浮漂还在。再看江面,几艘货轮正从葛洲坝船闸缓缓而出,一艘游轮停靠在九码头等上下客,并没什么异常。
看拖驳船还不走,岸上的孟光喜倒慌了神。船不走,该咋办?神情有点像革命处在低潮期的同志。艾大明看在眼里,心里一躁,操着河南口音对着电话又是一通:去球吧!我类个乖乖,非得等着上面来拾捣你?恁下深水张网,莫违法不是?你胡性得狠哩!说得驴头不对马嘴,但刘远洋还是听懂了深水张网,违法这两个词,心里头也就明白了七八分。刘远洋不再犹豫,赶紧跑到舱里对同伙们说,快撤,往下走,渔政的恐怕真的要来了。一个胖子趴着船舷看了一下,平静地说,没什么情况嘛。刘远洋没理他,直接命令瘦子去启锚。拖驳摇摇晃晃顺江而下。
太阳烤得人发烫,孟光喜的心也跟着晴朗起来。他抽完一支煙,给陈树声打了个电话,又给渔政指挥中心报告了发现疑似有人下深水张网的情况。渔政巡逻艇赶到的时候,拖驳早已拐了两道湾,看不到踪影了。陈树声现场抓拍了一组照片,配发了一篇《雷霆出击非法捕捞,维护长江流域生态平衡》的新闻报道,压题图片是一张巨大的拖网挂在巡逻艇的屁股上,像一只硕大的孔雀在江面开屏。
刘远洋只是受了一场惊吓,侥幸逃脱了渔政部门的查处。
三天了,刘远洋一直在琢磨这个陌生的电话,抓破脑袋也没想出会是谁。就找人打听,一打听不但知道了艾大明,顺带还知道了这人是孟光喜的好朋友,心里如同塌陷了一大块,惊得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这事经不起掰扯,一个退捕上岸的护渔员,一个化工厂退休的制水工,联手演了一出借刀杀人的戏。假扮红脸的关公,白脸的曹操,狼狈为奸陷害俺老刘来了!想当年,踹断桨片只是为了出一口气。也怨孟光喜恶心自己过了头,画个大嘴蛤蟆吞粪蝇。当时只是一口气,现在和这个电话联系起来,一口气就不再是一口气了。
复仇的力量如泰山压顶。刘远洋为如何找个茬口出了心中恶气,费起了心思。一边走一边想,一边想一边走,脚下如拌蒜,心头的火苗子倒越烧越旺。先想着孟光喜每天就在那一段江堤晃来晃去,如学孙悟空拿老妖,就躲在树丛里猛然跳将出来,拦住他就是一顿狂揍。又想,万一有人报警,没法解释,就成了寻衅滋事。不妥。直接闯进他家里吧,平白无故的,没有把柄就拿他当着家人打镲耍赖,那是泼妇的路数,他做不出来。再说名声传出去,也太丢人。心里一包糟。一晃就到了中午,他晃进了路边的一家小酒馆。本来只准备吃碗面条,凳子旁摞着一箱啤酒,就顺手拎出两瓶。正午的阳光把脸映射得酡红,恨意在酒精的作用下,慢慢布满他的胸腔。也许不喝酒,忍一阵也就过去了。偏偏他喝了酒,就决意要报这个仇了。
江堤边有一棵香樟树,树冠兜住了阳光,在地面上画了一个黑色的圆圈。孟光喜就站在圆圈里。从树叶间透出的光斑打在他脖子上,像得了几块白癜风。刘远洋狠狠地啐了一口,满脸轻蔑厌恶的神情,无数颗火星子正从他的双眼里迸出去。他拔腿就朝树荫飞奔过去,耳旁是风的呼啸,石板路上是脚的愤怒。
孟光喜闻声一抬头,僵在了树荫里,知道收缴深水张网的事情败露了。刘远洋斜睨着眼睛,举起拳头想给他一个下马威。但意外的是孟光喜并没有躲闪的意思,而是鼓着一双哀楚可怜的眼睛,像头等着挨宰的牯牛。这让刘远洋心里很是晃荡了一下,第一拳打偏了。再一拳,就像石头砸在棉花包上。孟光喜脑袋一阵嗡,耳朵里有了回声,两股鲜血从鼻孔里热腾腾地冲了出来。他顺手抹了一把,半张脸都花了,手里黏乎乎的,又把一双血手显摆似的伸给刘远洋看。不等刘远洋开口,倒咧嘴笑了,说这下满意了吧?心里却在想,都这么大年岁的人了,竟然还藏着那么大的脾气和劲头。愣过,又摇头一笑。刘远洋被孟光喜倒赔的笑脸弄迷糊了,说话便有些结巴,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嘛?
孟光喜仰起脸,反问道,那你什么意思嘛?
刘远洋丝丝地往嘴里吸气,像生嚼了一颗小米辣,火气又上来了,声音也大。说灯不挑不亮,话不说不明,你今日不说清楚,不然老子见你一回,打你一顿。
这一声吼,引来了几个路人围观。他们兴奋地等待着另一场高潮的来临。孟光喜顶着一脸花,鼻孔冒着血泡泡,可怜兮兮地站在那里,看围拢的人越来越多,心里头反而有数了。用眼睛照照左边,又照照右边,扬起一只血淋淋的手不停往下压,说大家不要报警啊,不要报警。这不过是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这话提醒了刘远洋。他后退一步,扭头一看阵势,眼珠子不动了,琥珀一样死寂。醋钵大的拳头也不知所措,悬停在空中。他心里开始后怕。孟光喜走过去,热情地搂着他的肩,在人们惊诧而又惋惜的目光里走远了。
两个人走到天然塔,都点上了烟,不再说什么,靠着围栏,一口一口地吸。孟光喜迟疑着先开了口,语气里多了几分慷慨就义的悲壮,你要觉着还不解恨,再打我一顿吧!
刘远洋咂了咂嘴,又吐出一口烟,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接话的样子,一个劲儿假咳嗽。咳了半天,才说我人都已经走了,你不该让他们拖走我的网。
孟光喜说,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下深水张网要判刑的。我不说,他们不知道是谁。说了,你今天就不在这里。事儿不能瞒,人算瞒下了。还有,有个记者拍到了你的船。这事,我也拦下了。好心护着你,倒落下不是?吃饭得有吃饭的规矩,碗口要朝上,不能朝下。我得把饭碗保住。
刘远洋低下头想了一会儿,说既然变了猫,又何必哭老鼠?你咋不直接打电话,让人家打?是想多个人知道?
孟光喜摆摆手,那兄弟可靠,不会讲。停顿一下,转过话头说,你不该踩断我的桨片。
刘远洋说,是你画我大嘴蛤蟆吃粪蝇,兄弟间不该这么埋汰人。
孟光喜说,十件事有九件事是顺着你,一件事不顺你的意,你就背后说我是笨衙役。别人都知道,你欺负我成习惯了。我一直让着你,是念着一起长大的情分。又撵一句,说你人不坏,就是性格霸道。你说呢?
刘远洋有些猝不及防,但是听进去了,脸上有了羞愧,愣在那里反思,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突然想起来什么,他一把抓住孟光喜的手,死死地,拽紧了,拉着往江边走。两个人蹲在台阶上,用江水洗净了脸上的血污。
江面上映着两个人影,既清晰,又模糊,在波纹中晃荡,有了几分苍老和梦寐的气息。第三支烟还没有吸完,俩人突然觉得,他们已经回到了过去。也就七八年间的事,现在想起来,却好像过了半辈子。这一刻,心胸突然开阔,像清清亮亮的江面。
刘远洋说,你那个兄弟是河南人?脾气也暴得很。
孟光喜咧嘴笑了,他是河南温县的,太极拳的故乡。他的拳法很厉害。那会儿要是他在场,你要吃大亏。我看过他一抖肘,就劈断了一棵胳膊粗的树丫。
刘远洋用胳膊轻轻捅了孟光喜一下,说你他妈少吓我。我也不是吓大的。又问,你现在还画画儿吗?
孟光喜说,画的少。有时画画江猪子。只是好多年没见过了,凭的记忆。
刘远洋有些吃惊,说画啥不好,干嘛要画江猪子?有啥讲究?
孟光喜叹了一口气,说你不知道,那个河南的兄弟入了迷。他做梦都想见。
刘远洋捂着嘴说,前几天,我在磨基山就看到过江猪子。有三头,应该是一家子。
孟光喜心中一惊,看刘远洋也不像撒谎的神情。
刘远洋意犹未尽,掉转头说,这没啥稀奇,那些化工厂都搬迁了,长江也禁渔了,感觉江水都清澈多了,江猪子就回来了呗。
孟光喜用央求的口吻说,那你带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说这话的时候,孟光喜忍不住远眺磨基山。江面顺着山势拐了一道湾,水流平缓,水草丰满,一到产卵期,鱼群赶集似往这里涌。他的目光停顿在江面上,似乎在确认什么。太阳在水面晃了几下,他的胸口泛起一股暖意。
刘远洋犹豫了一阵,说最好明天上午过去,这个要碰运气。那天是上午十点多出现的。我明天给你发定位,在那等你们。
说话间,两个人互加了微信。
当天晚上,孟光喜就把磨基山附近出现了江豚的事情告诉了陈树声。陈树声一听,浑身来劲,第二天起个大早,抓起摄影包就兴冲冲赶往宝塔河。自从那天他拍到了一只死去的江豚后,就一直在盼望能拍到长江里的活体。昨晚他们三人约好在天然塔集合,早起去寻江豚。他先到了天然塔,就坐在石鼓上抽烟。
孟光喜一路上都在给艾大明讲昨天发生的事。他说的不是挨打,而是和刘远洋打了一架。艾大明转过身,摸着孟光喜脸上的青紫,手指一点一点从隆起的颧骨往下滑,中指指尖在红肿处略有停顿,嘴唇动了动,他分明想说什么。孟光喜用胳膊轻轻拨开了他的手,知道他想说什么,说也没伤着筋骨,心里的坎儿早过去了,算啦。艾大明不解,突然怒火烧心,像是遭受了奇耻大辱,吼一句: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太过分了不是?還有,这要开了头,你不天天要等着挨打?说完,脚尖一踮一踮的,不停地撸袖子。
孟光喜低下头,十指交叉,把骨节弄出嘎巴响,说他打了我一顿,他心里也会后悔。他就是这么个人,从来认账不认输。心里明白得很。火气大一点,但心不坏。他教过我用梭针补网,帮我修过船。又说,好了半辈子,为一句话,他踩断过我的桨。我们憋了几年没再说过话,想想不值。如果有人圆场,早就和好了。
艾大明沉默了一下,说你能咽下这口气,那我还说什么?只怪你脾气好。原准备当了你的面也扇他几嘴巴的,让他长长记性,不再欺负你。
孟光喜心里涌出一股子暖流,抬头呵呵一笑,表示承了情,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艾大明不再说话了。俩人继续往前走。
陈树声远远看着他们走过来。目光落在孟光喜脸上,站起身,问脸上咋啦?孟光喜扳过艾大明的肩,藏了半边脸说,半夜起来喝水,撞门框上了。他手指头加了几分劲,示意艾大明帮忙圆谎。艾大明如梦初醒,说蚊子也叮不了这么大个包,肯定是摸黑撞哪了。
陈树声问,直接过去?知道地点吗?
孟光喜掏出手机,打开微信,说有人在那边等。心里纳闷,刘远洋咋还没把定位发过来?
三人拦了一辆的士,直奔磨基山方向。他们顺着石径登上磨基山顶,在这里放眼长江,有种穷尽千里的辽阔感。对岸的城市像凌乱码放的一堆积木,长江在远方与天空接壤成了一线微茫的白光,成团的白云像羊群漫步在半空。草木生长在大地,鱼虾潜游在水里,飞鸟盘旋在空中,动静之间,互为镜像,仿佛彼此在引领遥望,又兀自成契。陈树声瞬间觉得胸膛里被什么灌满了,又似什么东西在融化,竟然拿着相机愣住了。
从山顶下到河滩,还需要半小时。艾大明等不及了,又不好催陈树声,突然伸出手,捏住孟光喜的耳朵,晃几晃,你说的那货在哪等我们啊?
陈树声用手在空中挥了一圈,说你们看看,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古人多么有智慧啊。
孟光喜摸了摸脑袋,你说的都是新鲜话,我们也听不懂。
艾大明说,那是學问,要你懂啥呢懂。你看陈景润一辈子就研究个一加一等于二,这个问题多简单。你以前每天拿一加一算帐卖鱼,你琢磨过为啥要这么算吗?赶紧联系那货吧。
陈树声正准备接话。孟光喜的手机响了,是刘远洋。
刘远洋在电话那头说,今天有点情况,你们不要来了。
孟光喜眉头一跳,说这不合适吧,我们都到山顶了,下去也就半小时的工夫。
刘远洋有点激动了,我说的话,你没明白。等我今天把事情处理好。明天来不行吗?
孟光喜右手在空中一个斜劈,那怎么行?你有事你去忙,我们自己去找,把地方告诉我。
刘远洋沉默了一会儿,明天我带你们去。那个地方很危险,要带轮胎才能漂过去。
孟光喜若有所思,“哦”了一声,尴尬地把脑袋扭向陈树声。陈树声歪着头,哂然一笑,用眼神鼓励他继续坚持。孟光喜又缠着说了一阵,对方依然没有松口。电话用的免提,大家都听见了。陈树声撇了撇嘴,表示无可奈何。
艾大明像个没端上碗就被撵下宴席的食客,脸色铁青,一字一顿地说,蹬鼻子上脸的人,啥熊玩意儿。
孟光喜心里清楚刘远洋说的那个危险地方。磨基山临江的悬崖峭壁下是一片滩涂地,水草丰满,鱼类众多,看似平缓的河床上有几道深槽,常有大鱼出没。有一块磨盘状的巨石倔强地耸立在江心,似在暗中积攒力量,静候江风和水流的冲击。他们以前经常在那里下滚钩,能钩大鱼。铁驳子吃水不够,只有小舢板才能靠过去。现在没人去那偏远的地方下网。
孟光喜踮起脚朝山下看,崖壁上斜伸的树枝挡住了视野。密密麻麻的荆棘早已掩住了那条小道。孟光喜踌躇了半天,没有拨开荆棘去寻找那条荒芜的山道。他还是想等刘远洋带他们下去。他面露难色,说这条道我不熟悉,有几处分岔的地方走错了,就是绝路。只有一条道可以下到河滩。还是等明天吧。
艾大明充满期望的眼睛默默合上,没有吱声。他用脚踢飞一颗拳头大的石头,在荆棘丛里响起一串回音,像细密的波纹在扩散。隔了很久,才听到咚的一声。石头掉进了长江。
陈树声想了想,嘴角开始上扬,微笑逐渐拉开,说既来之,则安之。这里风景不错哇,正好拍一组风景照。艾大明也只好摆出一副宽容的姿态来,说下次把家里人也带过来,啧啧啧,你看这风景,简直没得话说。
三个人在磨基山上整整消磨了一个上午。
下山的路上,艾大明欢快地说,希望我们明天能看到白秋练。
孟光喜没听过这个故事,不知道白秋练是谁。哥,你弄错了,他不姓白,叫刘远洋。
艾大明有些愕然,仰起脸说,老陈,你给他讲讲。
陈树声不仅就汤下面讲了一遍白秋练的爱情故事,还端出来一盘饺子,科普了一道护渔常识,说聊斋里的白秋练,其实不是我们说的这种江豚,应该是白鳍豚。前几天采访水产研究所的专家说:2004年发现在长江搁浅的白鳍豚为人类最后一次目击;2006年科学家对长江流域进行过地毯式搜索,没发现一头;2007年宣告功能性灭绝;2018 年11月14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更新发布,暂未确认白鳍豚灭绝,目前保持原定评级“极危”,已成为世界12种最濒危动物之一。声调夸张,跌宕起伏,也不管他们听懂了没有,自顾着又感叹一句:希望白鳍豚真的还存在,相信生态慢慢恢复后,我们或许能看到。
艾大明心情一下掉到了冰窖,气哼哼地说,如果白鳍豚不存在了,那这个故事还有什么意思呢?!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水气,脚步很有些失重。白秋练的故事早就像一枚钉子,钻进了他情感深处的某道缝隙里,很难再拔出来。
孟光喜从艾大明七弯八拐的语气里隐约感受到了忧伤,话里头似乎还有些怨气,但也想不出什么缘由,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自认识以来,他从没见艾大明这样激动过。孟光喜摸了摸肿胀的脸。昨天挨拳头的地方,有了几分痒。应该是伤快好了。
孟光喜回想起昨天劝刘远洋别再捕鱼的事。孟光喜先打了几个遮掩,说现在设备和技术比以前好,但一月捕的鱼,为啥不抵过去一天?刘远洋说,那是。过去木划子,浪大能掀翻。现在是铁驳子,再大的浪,也就簸几下。桅帆换成了柴油机,跑的也快。过去网孔里能钻胳膊,捞到小鱼也扔江里。现在网孔像鼻眼儿,捞的尽是鱼花子。起了网,连虾米都不舍得扔。还是捞狠了,鱼长不及。孟光喜又问,听说现在伐木工变成了植树人,打虎英雄变成了护林员,你咋想呢?刘远洋没往深处想,说留得青山在,这是给后人在造福。孟光喜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终于明白政府为啥叫我们上岸了,也是给子孙们留一片青山。一席话说下来,孟光喜不像在劝导刘远洋,倒像是在找刘远洋讨主意。刘远洋在说理的时候,自然顺了他的心思。如果是硬劝,倒未必能说得动他。
孟光喜反问,那你为啥不愿上岸呢?又压低了嗓音说,现在捕鱼成了违法,何必冒险呢?
刘远洋这才明白上了他的道,挠了挠后脑勺,说你他妈的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我沒说不愿上岸啊,只是还没琢磨到合适的事。护渔员,老子不得干。环卫工,耐不活。不是怕累,是嫌脏。如果能干保安,倒可以考虑。最后说到保安的时候,他眼睛都亮了。
孟光喜知道刘远洋从小就有当警察的梦。小时候,刘远洋就爱扮警察,拿食指当手枪,还有瞄准动作,啾啾啾,嘴里含了口哨一样响。孟光喜就像一只听到惊弓声的小麻雀,被撵得到处飞。刘远洋做梦都想有一身警服,多威风。现在保安的制服,蛮像警服。
孟光喜说,我那个记者朋友,他路子广,肯定有门道。我让他给你张罗一下保安的事。
刘远洋若有所思,那他明天是不是也一起过来?
孟光喜噗地笑了,边笑边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你明天的表现很重要。
刘远洋激动得颤了一下,牙齿都数起了快板,说等,等明天我安置好了,就,就通知你们过来。
孟光喜刚才挂电话前,差点就拿保安说事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想拿这个当铺垫,但他心里很难受,更多的是失落。
回家后,孟光喜给刘远洋打了几个电话,通了,但没人接。又用微信语音留了言,到晚上也没回复。第二天早上起床,他又拨了一遍,还是没人接。他忽然有种奇怪的焦灼。他情愿是关机。这样起码可以给大家一个理由,你看,他关机了,联系不上他。但是电话通了,电话里的彩铃一直在唱汪峰的《春天里》:……凝视着此刻烂漫的春天,依然像那时温暖的模样……直到响起嘟嘟嘟的忙音,还是没有接听。
不接电话?这可怎么办?昨天就被放了一回鸽子,今天可不敢再被闪了。孟光喜早锻炼也耽搁了,在屋里坐立不安,抓耳挠腮,像猴子挠痒。手机成了个烫山芋,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在手里倒腾好几回。电话突然响了,是艾大明在催促。他已经练完了太极拳。
慌了神的孟光喜脚下像踩着风火轮,平常半个钟头的路,这下快了不止一半。走得后背都在冒汗,他掀开上衣,给身体降温。艾大明和陈树声已经在天然塔下等他一会儿了。孟光喜顿住脚,满脸细汗收不住,咳中带喘,良久才顺过一口气,说还没联系上他哎。艾大明眉头攒动了半天,才把情绪稳住,没搭腔,但拿目光一直戳着陈树声。陈树声打了一个哈欠,说又不是牛爬树,几个大男人还怕寻不着道?艾大明的神情有了亢奋,拍了拍孟光喜的肩膀,咯咯地乐,说走哇。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已蹿到了马路边,脚下的步子比眼神闪得还快。
孟光喜在车上又拨了一次电话,刘远洋的手机已经关机了。他愣怔了一下,把脸扭向车窗外,在心里默默算着数。八个电话未接,还有一个关机。
三人下了的士,开始爬磨基山。孟光喜心里有些发慌。他知道刘远洋说的那个地方,磨盘一样耸立在江心。一条小道,盘曲险峻通往江滩。只在枯水期才隐约露出几团暗礁,几个箭步倒能蹿上去。但恰恰现在是丰水期,水天一色。要像武侠中的凌波微步,蹚准淹没在水中的礁石尖;若一脚踏空,将跌落滚滚长江。
孟光喜找到了那棵歪脖子樟树,枝叶生得格外泼辣,亭亭如盖,遮下了半亩阴凉。树下有一条斜径,顺着崖壁延伸到江边。三个人躬身钻进荆棘缠绕的野道。太阳扎破浓荫,漏出细碎的光斑,洒落在他们身上,一路跟着跳跃前行。
下到江边,他们看到一个浑身泥泞、头发凌乱的人俯卧在江滩,头枕着胳膊,胳膊搭在汽车内胎上,古怪又狰狞。
是刘远洋?孟光喜一惊,浑身冒出鸡痱子。他带着不好的预感,撒腿踩出一串水花,近到跟前,用手一探,尚有鼻息,连忙招手。陈树声和艾大明挽起裤管,踏着淹脚背的浅水,也围拢过来。
刘远洋伤得不轻,后背有几道伤。有一处皮肉外翻,能看到白骨,伤口不浅。还有几处细口子,伤处结了痂,像地球仪上隆起的几道紫红山脉。撕烂的背心上有血渍,被水浸泡了,颜色深浅不一。空气里有淡淡的血腥味。搁在胳膊上的脸侧偏着,白得瘆人,嘴巴微张,眼睛闭着,呼吸微弱。人已经昏迷过去。
孟光喜塌下腰,勒住刘远洋的双肋,抬起半个身子。他的身体软软的,胳膊和腿跟着晃荡。大家扶手抱脚把刘远洋抬到了干燥开阔的地方。旁边洒落一堆衣服,是刘远洋的衣服。陈树声拨通120急救电话,要了担架,叫了护工。
在等救护车的时候,艾大明点了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憋进肺里。他的脸是紫色的,桑葚一样紫。他的心思不在这里,一直望着江面。陈树声在衣服堆里找到了刘远洋的手机,屏幕暗黑,指头拨拉几次,没反应。电已经耗光了。孟光喜拧着眉毛,一言不发地看着藤蔓一样的绳索,绳索上挂满了笔芯粗的铁钩子,像吊着一串流苏。那是滚钩。
孟光喜转头望一眼刘远洋,把轮胎、滚钩又看了一遍,心里有了答案。他返过身,走到江边,小心避开水底的枯枝与碎石,把垂落在江里的半截绳索往上拖。江面扭动出几串水花,铁钩不时和石头擦出铁铲子刮锅的尖利声响。绳索很长,有十几米,拢在一起,像盘着一条巨蟒。
刘远洋龇了一下牙,大约是被疼醒了。眼里全是幽暗的幻影。他慢慢睁开眼,看到了一个后脑勺,一团发髻从帽子后面钻出来,像翘起的雀尾。陈树声听到动静,扭过头,见他醒了。艾大明也偏过头来。陈树声说,别动,救护车马上过来了。刘远洋不认识陈树声,也不认识艾大明。他眼里突然出现了两个陌生人,知道是他们救了自己。刘远洋心底生出一股暖流。但他不知该说什么,事情太复杂,一时无从说起。他的嘴唇嗫嚅了一阵,轻声说了句,谢谢。就又闭了眼。
他在默默回忆昨天发生的事。他想赶在孟光喜他们过来前,把埋在沟槽里的滚钩取出来。不能让他们看到出现江猪子的地方有滚钩,又不愿把话给孟光喜挑明。他把衣服脱下,叠好了,和手机放在岸边。这才扛起充气内胎,从江边划到下钩的地方。在下水取沉坠子的时候,他发现滚钩上勾住了一条大鲶鱼。正犹豫是不是取下来,大鲶鱼拼命甩尾,喇叭口式的钩阵被水流引了过来,形如陡然涌起的漩涡。他的背心被一个钩咬住,一下被卷了进去。周遭都是杀机挥舞的利爪,撕裂般的剧痛从后背钻入心尖,几次差点疼岔了气。他用双手死死抓住纲绳上的一个麻花结,看着自己的血像红飘带一样在水面荡漾。他一动也不敢动。他要等鱼死了,不再动弹,才有自救的机会。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体都麻木到僵硬了,红飘带也变成了红细丝。鲶鱼不再有动静。他屏住呼吸,慢慢腾出一只手,顺着水流给自己取钩。有一只钩扎得太深,几乎是在起水的瞬间被挣脱的。他抱住了轮胎,一阵眩晕。他就像一片漂浮的树叶,一直在江上打转。他没有随波逐流。他和轮胎被卡在了几块礁石间。等再醒来,天已经黄昏。他挣扎着划到岸边,歇了一口气,又冷又饿。没了沉坠扯拽的滚钩纲绳在江面一荡一没,支线连着铁钩犁出一道道细浪。他咬咬牙,重新划过去,解开了两端纲绳,一头系在轮胎上,拖着滚钩往岸边划。划一下疼一下,直往肉里疼,但他浑身充满了英雄赴义的神秘力量。他几次难过得差点要对伤口说对不起了。他心里有点儿死里逃生的后怕,又有点儿大功告成的舒坦,说不好。靠岸后,他抱着轮胎,反弓起背脊,拉纤一样拖着滚钩,朝堆放衣服的方向匍匐爬行。月亮升空,满目清辉。他两眼一黑,身体一松,感觉直往下坠,像跌入漩涡。他看到刚才那条鲢鱼挣脱了滚钩,受伤的地方慢慢长出了尾鳍,摇头晃脑地游过来,不断用圆滚滚的脑袋拱他,又像在对着他微笑。它怎么变成了江猪子呢?他想挣扎,手脚没处使劲。他想喊,嗓子打不开。四周起了雾,什么也看不清。他就像被什么东西托着,开始在空中飘荡。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刚才的一切。两张陌生的脸,在关切地注視他。
孟光喜把滚钩盘好,放到一堆冒出水面的石头上。转身从岸边捡来枯枝,跳跃的火焰吞噬了滚钩,火焰绚丽摇曳,如风中锦缎。他眯着眼睛,在那里看了很久,直至尼龙纲绳变成了灰烬,滚钩一个接一个地散落,像巨蟒焚尸后留下的一排骨刺。
他远远地听见陈树声在用电话与救护人员确认地址。看到那棵香樟树了吗?对,对。顺着下面的小路。应该有我们的脚迹。好的,我给你们发个位置共享。
刘远洋背部的伤口缝了七针。他趴在手术台上,医生缝麻袋一样给伤口穿针,拉线,打结。他听见总共噗噗地响了七次。他侧脸看到医生手里拿着弯针,手指头还翘在那儿,看上去像个老裁缝。他接着对护士轻声叮嘱,说伤口蛮深,没挨着骨头,多输点血,消消炎就好了。推回病房,只输了两袋血,吊了几瓶液,刘远洋的脸上就有了血色。
第二天,孟光喜拎着礼品去医院看刘远洋。刘远洋的老婆在陪护,见是孟光喜,耷拉着脑袋,双手无处可放,愣了几秒钟,说那你们先忙。说的牛头不对马嘴。她在心里估算着礼品价格,站起身打了一个嗝,拽了拽衣服的下摆,就羞着脸,将两手撇在身后,一步快似一步,老鼠样溜到了病房外。她晓得刘远洋踩断过人家船桨的事,男人间的事,她帮不上腔,也押不准韵。还是避一避。
孟光喜说,你成了英雄人物,上报纸了。这话听上去很不着调,刘远洋有些蒙头蒙脑,没敢搭腔。
孟光喜把报纸摊给刘远洋看。刘远洋浑身是血,躺在四版的版面上,远处是半截还没出水的滚钩,上面有压图标题:昔日打渔忙取利,今朝护鱼敢舍生。下面还有一段说明文字和几张小图片。
刘远洋红了脸,眼珠子到处躲,有些惶恐。他觉得自己只是一粒芝麻,被记者在报纸上弄成了西瓜。他克制住慌乱,支吾着说,可不敢这样写,让人家看到了怎么好意思呢?
孟光喜明白他说的人家,是打渔的同行。他平静地说,记者朋友对你的表现很满意,都被你感动了。
刘远洋勾着头,不言声,心里头却很抒情。不时用余光警惕地偷瞄孟光喜,生怕被看出什么问题。其实,他已在心里颠来覆去地想过一遍,觉得事已至此,绝不能告诉他们真相。滚钩就是他下的,他不说,就没人知道。
孟光喜看架子上挂着半袋血,鲜红黏稠,像蚯蚓一样还在往刘远洋的身体里钻。他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叹得有点长,像输血管的长度。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又从信封里掏出一张表格。他把信封摁在刘远洋手里,侧面能看到一叠钱的乌青脊背,就像浅水滩里露出的鲫鱼背,说里面是三千块钱,渔政给你的奖励。
刘远洋还没有回过神来,瞪圆了眼,不解地问,这又是什么情况?
孟光喜不愿说枝枝杈杈的细节,把表格递过去,说你在上面签个字。两眼望着刘远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几声叹息从鼻孔里喷出来。
刘远洋失神了,一脸的若有所思。他抬眼看到孟光喜的颧骨周围还有一团青紫,脸上的伤还淤在那里,心里更加杂乱。他的手有些抖,半天捏不稳笔。
只住了一周,刘远洋就拆了线,办出院。他掀开衣服,在镜子里看到了后背的伤口,有针线痕迹对称地分布在两边,像一只巨大的蜈蚣,趴在那儿。
陈树声协调渔政执法支队,从渔业资源保护补助资金里支付了住院费。出院那天,陈树声开辆帕萨特,载着艾大明和孟光喜去接刘远洋。刘远洋的老婆很不自在,把搭在额头上的一缕头发不停地往后抿,热着眼眶子说,这怎么要得呢?刘远洋响声大气地批评她,记得人家的好,有情后围。只是转过身,豆大的泪珠子说出来就出来了,一点准备都没有。
陈树声的脸上堆起暖阳般的笑意,对着后视镜说,光喜哥说你想当保安,可不敢轻易流泪哦。等你伤好些了,就去当保安,那边已经说好了。
刘远洋兴奋又惭愧,咽了一口唾沫,说,就护渔吧,挺好。我们一起找江猪子。
这句话突然了,一点预备和过渡都没有,但语气诚恳,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孟光喜脑袋轰的一声响,像又挨过他一记重拳,转头仔细看他。两个人都噙着眼泪。一个人的泪花在哭,一个人的泪花在笑。
陈树声会心地一笑,心里亮堂了,说觉悟不低啊。
艾大明翘起小拇指剔牙,脸上露着谜一般的微笑,心里说这都唱的哪出戏啊。
过了一天,也就是第三天早上。四个人约好在天然塔下集合,一起到磨基山下寻江豚。
这是一个响晴天,上午的太阳都不像太阳了,像个火球。他们还没下到河滩,前胸后背都湿透了。艾大明的心情似乎也被太阳点燃了,脸上烧得通红。他目光如炬,已经开始浮想联翩。他似乎看到江豚在江面追逐嬉戏,露着弯弯的微笑,又可爱又挑衅的样儿,咋看都是一副娇羞的女儿态,一盼一顾里尽是说不出的千娇百媚。
他们站在那天焚烧滚钩的石堆旁,朝江面巡睃。突然,远处平静的江面出现了一片水花。孟光喜知道那是小鱼群猛然聚集时形成的水花。刘远洋的脸上有一种夸张的神秘,他用一根食指抵住自己的嘴唇说,快了,快了,可能是江猪子在赶鱼。陈树声屏住呼吸,沉稳地用镜头跟着水花移动。艾大明紧张得眼睛都不敢眨,似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他眼里四处纷飞。
没过多久,一头灰黑色的江豚跃出水面。紧跟着又是一头。再一头。一共是三头,在交错腾跃。咔嚓,咔嚓,它们在镜头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连体的雕塑。
艾大明挥舞着双手怪叫,他兴奋得十根指头全开出了花瓣。他想起了他的于小娟。她的身影就像江豚,稍有动静之后,又看不见半点踪影,消失在絮语般的江流水声里。世界沉寂,红尘安详。他突然感到胸口处是一股钻心的疼,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欢愉的疼痛。他又想起了那个白秋练的故事。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