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园旧事(二题)

2022-07-05 04:20:14程韬光
百花园 2022年10期
关键词:老侯黑龙烟农

程韬光

卖烟记

一望无际的绿,葱茏厚实,令人绝望。没有风吹来,闷热,令人心躁。在夏日阳光的照耀下,少年弓着腰,在烟田里采摘着烟叶,顺便拔掉杂草……

当我有意和无意地思乡时,脑海里总是瞬间闪出这幅画面。

我的故乡是豫西南的一个烟叶大县,竹园村的烟叶尤其出名。从儿时记事起,最辛苦的农活便是全家一起侍弄烟田。20世纪七八十年代,烟叶是当地农家唯一的经济来源和生活希望。

为了种出上好的烟叶,父亲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去照看烟田,整地施肥、防病治虫。采摘烟叶的时节,他便在烟田边搭上窝棚,及时去除烟花,观察烟叶颜色的变化。碧绿泛黄、大而饱满的烟叶在微风中荡起层层的波浪,让父亲感到欣慰:“这烟叶就像你们上学的试卷。一年一季,种烟也要交卷。”父亲不仅是种烟的能手,更是方圆十几里有名的炕烟匠。他烤出的烟叶均匀平贴,透着金色的质感,能够卖出更高的价钱。所以,附近的烟农总是将自家的生鲜烟叶,托我父亲在烟炉里烘烤。父亲为人厚道,以为别人托自己是看得起自己的手艺:“半炉烟是炕,一炉烟也是炕,咱不落钱财落人情。”在他眼中,炕烟虽辛苦,却是最好的营生。有一次,他喝醉了,把我弟弟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吩咐:“长大了,你要有门养家的手艺。你们弟兄几个,就看你是个干活儿人!我要把种烟的手艺传给你。”弟弟在父亲面前总表现出一副地道的农民形象,热爱劳动。但听了父亲要传他这门手艺,弟弟虽没直接反对,却在摘烟叶时故意摘下尚未成熟的叶片。父亲大失所望:“看走眼了!又是一个假农民!”

记得有一年,顶着灼热的太阳,我和父亲拉着架子车走了十里乡路,去公社的烟站卖烟叶。当时,卖烟叶的农人已是人山人海,都在炎炎烈日下排队,等候质检和过磅。我和父亲拥挤在长长的队伍中间,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饥渴和炎热折磨着每个人,人们汗流浹背,心浮气躁。卖冰棍的小贩在旁边不停地叫卖,让我垂涎三尺,却不敢向父亲吭声。

“你家的烟叶烤得真好啊,金黄厚实,均匀妥帖,一定能卖上大价钱!”周围烟农的夸奖是对父亲唯一的安慰。我能看出父亲笑容的背后,充满了对这车烟叶的无限期待。

终于轮到我家了!烟站验级员也就二十岁出头儿,穿着绸衫,敞着怀,打着酒嗝儿,走了过来。他用手掂起几张烟叶,对着太阳眯眼看了看:“嗯,还不错!”父亲凑过去,笑着附和:“是呀,张干部好眼力!您多关照!我家孩子多,可全指望着这车烟呢。”

接过父亲递来的纸烟,小张却突然变脸了:“我秉公办事,和你家孩子多少没关系。”父亲连忙低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一个瘦高的街痞青年这时走上来,嬉笑着对小张说:“这车烟叶还行,依我看,给定个二级吧?”然后,转头对我父亲低声说:“下次你卖烟叶时就找我黑龙,我帮你卖个好价钱!然后,你多少给我点儿烟钱。”父亲有些不淡定:“定二级?这咋行?”小张眼睛一瞪,挺了挺肚子,指着车上的烟叶:“咋不行?就定二级。”他边说着,边从口袋里掏出验级单便要填写。父亲急了:“这车烟叶,我不卖了!”小张吃了一惊,勃然大怒:“你敢不卖?”黑龙上前,用手指着父亲:“你敢抵抗国家烟叶政策?今天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父亲满脸屈辱!看到父亲受了侮辱,我顿时火起,不知从哪里得到的勇气和神力,竟将高我半头的黑龙拦腰摔倒在地,和他厮打起来。黑龙的同伙正要过来围攻,引起了排队烟农们的愤怒。几个胆大的农民也上前帮我和父亲:“你们欺负农民算啥本事!”他们截住黑龙的同伙厮打起来,连躲闪不及的小张也不知道被谁打了黑拳,眼窝发青。烟站充满戾气,场面混乱不堪。

愤怒激发的力量让我在与黑龙的搏斗中丝毫不落下风。他有些怯:“你小子练过功夫?”嘴上却不服软:“别打了,你以后跟着我混!”我回道:“我才不跟你混呢!”

在众人厮打时,忽听高处一声断喝:“都住手!”众人闻声望去,魁梧高大、黑脸环眼的派出所所长老侯正站在烟堆上,后面跟着烟站的李站长。老侯又吼了一声:“你们要造反吗?”都是卖烟叶的农民,没人要造反,便都住了手。我也站起身来,黑龙没羞没臊地让我把他拉起来:“不打不相识,以后咱们是朋友了!”

老侯是老革命,人正派,有威望。他瞪着牛眼,从烟堆上走下来,对着那几个街痞青年呵斥:“你们想干啥?私贩烟叶是犯法,知不知道?”又盯着验级员小张:“活该!”小张的绸衫不知何时被撕破了,胸前多了几道渗血的抓痕。老侯说:“你私自压级,是犯罪!”小张顿时收起了往日的傲慢:“侯叔,没有的事儿。”显然,他与老侯有些交情:“我爸还说过几天请你喝酒呢!”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见老侯向我走来,父亲终于爆发了:“你们官官相卫!”父亲使劲儿攥着我的手:“咱烟叶不卖了,回去!”烟农们一听这话,也都叫着:“不卖了,不卖了。”

“老程,亲家,别置气!”老侯在包村时曾经在我家吃过饭,对我父亲有六个儿子,很是羡慕。他有五个女儿,没有儿子。微醺时,他还说要在我家选个女婿。此时,他叫了一声“亲家”,让我父亲眼圈发红,想掉眼泪:“侯干部,高攀不起啊!”老侯笑了,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这小子,中!身手不错,又疾恶如仇,将来……做我的女婿,接我的班!”他这么一说,让围观的烟农们也笑了起来:“侯干部可要说话算数!”老侯大咧咧地回着:“算数!”大家又笑:“看得起农民,这才是好干部!”一场风暴顿时化作无形。

看着老侯远去的背影,烟农们又自觉地排好队,等着卖烟叶。小张满脸通红地低着头,跟在李站长的后面,看着戴眼镜的站长仔细地验着烟叶,他负责记录。黑龙依然咋咋呼呼地跑前跑后,却已经没有人搭理他了。他显得很无趣,跟我套起近乎,问我跟谁学的拳路。我忍住笑,说:“我是从书上学的。以后,你多看些书。”他狠劲儿地点头。我家的烟叶最终被定为一级,多卖了二十六元五毛钱。拿到了钱,父亲破天荒地去供销社“奢侈”了一把,给自己买了盒“黄金叶”纸烟,给我买了一根冰棒和一支钢笔。而且,父亲竟然还递给了我一根烟!要知道,此前他是根本不让我摸烟的。我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是个劳动力了!

许多年后,我回故乡,正巧遇见小张——当然现在已经是老张了。他见我竟很亲热。他说:“侯叔走了!不过,黑龙现在发达了。他从农学院毕业后,弄了个猪场,成了猪状元!猪肉涨价,他跟着数钱。他经常说,当初多亏听了你的话,多读了些书。”听他说着这些故人,我心里竟一漾一漾暖融融的,化不开的乡情,说的就是这吧。

姐 姐

棉花开花的时候,我随祖母去姑姑家小住。姑姑家与竹园一河之隔。那些日子里,我几乎与表姐形影不离,而表姐一直在棉田里忙活儿。我热爱棉花,开花的棉田像一片花海。小树林般茂盛的棉花枝上,开着一串串双层的喇叭花儿,纯白色、乳黄色、粉红色、紫红色等多种颜色的花朵被鹅掌般的棉叶托着,引来成千上万只蝴蝶和蜜蜂在棉田里起舞、采蜜和传粉,空气中散发着泥土和花朵混合的馥香。只是,此时也正值棉花虫害的高发期,姐姐不分昼夜地劳作在希望的田野上。她常常在如水的月光下,背着喷雾器为棉花喷洒药露和花肥。我为她提着灯,形影相随。姐姐见我有些累乏,便略微直了直腰身,给我轻声说着花事……

“……她的一双小手几乎冻僵了。啊,哪怕一根小小的火柴,对她也是有好处的!”姐姐站在月光下的棉田里,低声为我背着《卖火柴的小女孩》,“哧——!火柴燃起来了,冒出火焰来了!她把小手拢在火焰上。多么温暖多么明亮的火焰啊!简直像一支小小的蜡烛……”姐姐的眼里已泛着泪花:“弟,姐有一个梦想:将来有一天,把棉花种满天下,让所有的小女孩儿都不再受冻。”她略带激昂地望月述志时,面若皎月,目若灿星,是多么圣洁和美啊!我说:“姐,你真好看!”姐笑了:“我说胡话呢!”弯腰在我额头亲了一口,顺势屈身去为脚下的棉株补肥。“不说胡话了,姐教你种棉花。”她拨开一条棉枝,“你看这株棉被旁边那棵高的棉株压住了,就好像被欺负了。姐最不喜欢以大欺小,我要为它多施肥,让它快点儿长。”姐姐再一次扬頭看那月亮,又低头看我,竟羞涩起来:“要是姐姐将来嫁人了,受婆家欺负了,你咋办?”我咋办?光听姐姐这么说我就心痛。姐姐还在望着我。我想了想,说:“先把你接回我家!再说了,姐这么好,谁会欺负你呢?”姐忽然哭了:“弟真好!”她俯身折去身边棉株上的杂枝:“我的杂念太多了。记着,一个人在长大的过程中,要有目标,不能有太多杂念。就像这棵棉株,只有主枝才能挂上棉桃,结出棉花。”

夏末时,棉株已经长得茂盛,枝条粗壮。棉枝上结满了青玉般的棉桃,沉甸甸的,微风一吹,上下摆动。在我眼中,这些棉桃似乎在向姐姐致意,也在向我告别——我要回去上学了。在棉田边告别姐姐,她舍不得我——那个曾在夜晚为她提灯的人!她紧紧地搂着我,低声说:“待到棉桃开嘴的时候,你来帮我一起收棉花,一起用雪团似的棉花去温暖冬天,一起去装饰这个世界。好吗?”多年后,我想这个姐姐真不该在那个年月生落在农家;或者,装满忧愁的心,本就是诗意的渊薮。

在回家的路上,祖母才给我说,表姐不是姑姑亲生的,所以,她从小就勤快,听话。又说,姑父前几年做粮食生意,折了本钱。若非侯家帮忙,就过不了那道坎儿。姑父也是义气人,与侯家喝了一场酒,就把表姐许给了侯家在新疆当兵的儿子。表姐长得好看,又勤劳善良,姑姑私下里以为,侯家的儿子根本配不上表姐。姑姑心疼表姐,要用今年的棉花为她多做几条新被,算是陪嫁。祖母的话,让我隐隐地为姐姐伤心。

霜降过后,我便来看姐姐和她的棉田。早降的严霜将棉花的叶儿染成五颜六色,炸蕾吐絮的棉田里,一朵朵白绒绒的棉花开得正旺。星星般的棉花、玫瑰般的棉花簇拥着姐姐,我看见姐姐的手和脸庞被棉花映得洁白,姐姐的眼睛被棉花照亮,姐姐是棉田里最美的花!见我应约而来,姐姐很高兴,让我陪她去镇上的棉站卖棉花。姑姑好像有些顾虑,对姐姐说了句:“城里人,咱攀不起。你们早去早回吧!”乌云涌上姐姐的脸,我在姐姐的脸上看到了云层里欲落的雨滴。

姐姐喜欢上一个棉花技术员。他叫杨树,是下乡的知青,瘦瘦高高的,长得白净,还真像一株白杨树。他在辅导姐姐种植棉花时,死劲儿地爱上了姐姐!甚至,没有随着大批知青回城。见姐姐来了,他连忙回办公室换上新衣服,这才站在棉站门口和姐姐说话。“我听说了,过几天你要出嫁了。我该为你高兴。”他的表情却没一点儿高兴的样子,眼圈有些发红。姐姐静默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英雄”牌钢笔,递给姐姐:“这支笔送你,我以后也不能再给你写信了。”姐姐轻咬嘴唇,接过钢笔:“你不介意把这支笔送给我弟吧?”杨树点点头。姐姐把钢笔放在我手心里,勉强地笑了笑,说:“我卖棉花时,存了一百元在棉站的账上,留的是你的名字。算是为你送行了。”说完这话,姐姐还是忍不住哭了:“不是因为我,你早回城了。走吧,你是个有大出息的人,不能在这里耽误前程。将来,你还能记得种花人的辛苦就好。”杨树紧抿着嘴唇,最后说了句:“我忘不了的。”

姐姐出嫁的日子,冬日灿烂的阳光让她分外好看。姐姐上车时,执意让我坐在婚车的前座,认真交代我:“见了那个当兵的,你要不喜欢,就不让姐下车。如果他家给的红包太少,你也不要下车。”我不敢问姐姐为啥,只是点头。结果,婚车刚进侯村,那个身着军装的人快步上前,对着婚车就是一个标准的军礼。我自幼崇拜解放军,哪见过这样的场景?待婚车刚刚停下,就急忙下车,对着姐夫就嚷:“你以后不能欺负我姐!”姐夫笑了,一把将我抱起:“放心吧!军人就是保家卫国的!”

婚后不久,姐姐便随姐夫去了数千里外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她来信说,那里的棉田连绵不断,像天上的白云。姐姐说,她热爱棉花,她要把棉花种到天上,成为白云!白云棉花啊,都是山川穿不尽的衣裳!

[责任编辑 易小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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