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与老杆儿

申革

黑龙是一匹马，老杆儿是一个人。

黑龙是打山上捡来的，老杆儿是村里土生土长的。他们两个亲密接触，皆因老杆儿是队里的饲养员。老杆儿的真名实姓人们早已忘记，大人孩子都叫他老杆儿。这其中的原因大概有两个，一是他瘦，站在那里像根木杆子似的；第二他是光棍，独杆一个。

黑龙来的时候当然不叫黑龙，这名字还是老杆儿给它起的。那年夏天，黑龙在老杆儿的精心调养下，腰身全长开了。只见它，头细颈高，蹄大裆宽，四肢修长。它的皮毛黑黑的，柔柔的，简直就像黑缎子一样漂亮。谁见了它都会说：哈，真的是一匹好马啊!这时老杆儿的脸上就会露出慈父一样的笑容来，他说：这不是一匹马，这是一条黑龙啊!渐渐地，黑龙就成了这马的名字了。

可是这年秋天，黑龙一接触农活，形象立刻彻底坍塌了——从人人喜爱变成了人人讨厌。老杆儿为它可没少吃挂带。

先是让它去打场。那时生产队很少有脱粒机，无论是打麦子还是打谷子，用的办法都是马拉碌碡。一排碌碡由七八匹甚至十几匹马拉着，由人指挥在场院里旋风般旋转，眨眼就把庄稼压得粒是粒、杆是杆的。为了让黑龙适应，开始并没有给它上套，而是把它拴在老马的脖子上让它跟着跑。这样跑了两天，这才把它套上。谁知这家伙一圈还没跑完，就开始高声嘶鸣，尥起了蹶子。它一闹腾不要紧，所有的马匹全乱了套。场院里一时烟尘四起，人喊马叫，乱作一团。要命的是黑龙竞然拖着一盘碌碡，飞一样朝人群冲来，吓得人群四散奔逃。就见黑龙拖着碌碡直奔向了场院围墙，三米高的围墙它居然一跃而过。碌碡也被它带着飞起来，卡在墙上，一声巨响，墙倒了半边，套在它身上的皮套应声断裂。黑龙这次闹事的直接后果，造成村里三个男劳力受伤。队长气得把它拴在树上，抡起皮鞭拼命抽它。老杆儿闻声赶来，一把抱住队长说：它还小呢，以后就会好了。

接着让它去拉车。赶大车的老板子知道它烈性，开始也不敢套它，让它跟车跑了一段路才小心翼翼让它当梢子马。他发现这家伙不但跑得快，而且力气特别大。如果车在路上陷住，它一弓腰就能把车拖出来。老板子一高兴，让它拉川套，以后甚至还想让它驾辕。没想到这天出门，路上有一队骑兵驰过，黑龙突然暴跳起来，发了疯一般拖起车来就跑，结果把其他的马也跑毛了。大车失去控制，溜平的道竟然翻了，将老板子生生砸瘫，再也没能站起来……

有了这两件事，村里再没人敢用黑龙干活了，任由老杆儿把它闲养在圈里。可是它偏偏不给老杆儿长脸，为争草料它不是把这匹马踢伤了，就是把那匹马咬坏了，黑龙成了一匹害群之马。于是队里就开始商量将它杀掉或者卖掉。

老杆儿一听到这消息，急忙找到队长说：黑龙可不是一般的马，它是一匹天马、神马，千万可不能杀啊。老杆儿还引经据典地说：你听说过伯乐相马的故事吗?当年伯乐在路上看见一匹马在拉盐车，累得呼哧呼哧地喘。他一看，我的妈，这不是一匹千里驹吗!急忙把它买下来献给楚王。结果它为楚王立下了汗马功劳。老杆儿接着提议道：队长，我们也把黑龙送到部队去吧，那里才有它的用武之地呀。我保证……

可惜老杆儿在队里的社会地位实在太低了，还不等他说完，队长就不耐烦地说：我没空听你扯谈!明天，你就烧好汤锅等着吃马肉吧。

夜里，老杆儿抱着黑龙的脖子直掉眼泪。他问黑龙：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你来这里干什么呢?当年猪八戒投错了胎，你是投错了地方了。黑龙无法跟他对话，只是伸出舌头来舔他的脸，还打着响鼻。后来老杆儿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乘着浓浓的夜色，他把黑龙偷偷地放跑了。老杆儿说：快去，找军队去!

第二天，队长领着屠夫带着刀来杀马，黑龙却不见了。队长就开始审问老杆儿，老杆儿拍拍胸脯说：是我把它放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队长气得七窍生烟，当即就宣布撤销他饲养员的职务。其实老杆儿早把行李打好了，二话没说扛起来就到场院屋去住了。

想不到黑龙对村子或者说对老杆儿的感情还挺深。它就在村子附近转悠，人们可以不时看见它。还有人看见，有时老杆儿一大早上山，拿自己的口粮喂给它吃。

后来队长就找了几匹快马去对黑龙固追堵截，却见黑龙宛如一道闪电，眨眼就跑到天边去了。围堵了好几次，连它的一根毛也没抓着。黑龙成了一匹野马。

那时村里的民兵连还有枪。这天在队长的鼓动下，他们分成几队去追杀黑龙。听着山上一阵阵枪声响起，老杆儿蹲在场院屋里，浑身发抖。结果到了下午，一阵喧闹声传来，说是黑龙被打死了。就听老杆儿大叫了一声，口吐鲜血昏倒在地。

当天晚上，村里人兴高采烈分马肉、吃马肉。也有人给老杆儿送来一块，却被他扔了出去，老杆儿还在屋里哭骂：你们缺大德啊，神马都敢吃啊!你们会后悔的。村里人不以为然，笑一笑，还说老杆儿疯了。

又过了几年，有一天，村里来了两个军人，说是军马研究所的，来这里寻找和研究良马。村里人就把他们领到了老杆儿的场院屋。老杆儿已经老得不能动了，但是一听他们说明来意立刻来了精神。他拄着拐杖，带着两个军人来到后山上，指着一个瘦包说：你们挖开化验吧，是我当年把黑龙的骨头收起来埋到这里的。

研究所的人最后带着几块马骨头走了，走了不久又回来了。他们说：化验结果证明，黑龙有汗血马的基因。这马如果活着，简直价值连城。

一村人立刻把肠子都悔青了。老杆儿用拐杖敲着地，大声地说：我说你们会后悔吧，怎么样?怎么样啊?你们不止是缺德啊!

人们都低下了头，不敢去看老杆儿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