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元
我是在陈云同志晚年到他身边工作的,十余年间一直作为工作人员为他们服务。陈云和于若木是1938年3月在延安结婚的,他们风雨同舟携手走过了半个多世纪。时至晚年,老两口感情弥笃,爱意更浓,是相亲相爱好夫妻的典范。他们的音容笑貌,深深地铭记在我心中。
于若木对陈云的关心无微不至,事虽小,爱却深。
陈云的汗背心常常是不能再穿了,才让买新的。去买之前,于若木总是不厌其烦地叮嘱:“给首长买得宽松一些,薄一些,要买60支纱的,穿着凉快,也舒服。”
给陈云做的新布鞋,刚穿时往往有点挤脚,于若木怕他穿著不舒服,每次都要自己先穿几天,直到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了,再给他穿。
作为著名的营养学家,于若木为陈云的饮食生活提出过许多科学建议。1984年,于若木建议陈云吃点胡萝卜,说胡萝卜营养丰富,经济实惠,陈云欣然接受,从此,每天午餐都要吃两小块蒸熟的胡萝卜。陈云爱吃咸肉,而且爱吃肥点的,后来于若木跟他讲,咸肉在腌制过程中硝酸盐含量比较高,要尽量少吃。从此,他就不再吃咸肉了。陈云爱喝龙井茶,每年春天,于若木就给他买一点龙井茶,然后把茶叶放在装有生石灰的缸内妥为保存。有一年,于若木买来一种陕西紫阳县生产的“富硒紫阳茶”,她说硒对人体健康非常有益,但考虑到陈云多年习惯喝龙井茶,于是尝试着在龙井茶里循序渐进地增加富硒茶,从此他就喝起了这种混合茶。陈云以前用的餐具及水杯,多是带小蓝花的陶瓷制品。于若木跟他建议,瓷器着色用的颜料中,含铅量高,长期使用对人体健康不利,陈云接受了她这个科学建议,就改用了纯白色的盘子、饭碗和水杯。
于若木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听她说,年轻时陈云和孩子们的毛衣都是她自己织的,孩子的衣服也全是她亲手做的。我曾听她说过:“在延安的时候,首长发的新棉衣我都要重新给他做一次,因为新棉衣的棉花装得不匀,有薄有厚。我再装的时候,就把背部装得厚一点,因为人冷的时候背部感觉最明显,背部最怕冷。背部装厚了,穿上有点像驼背,但那暖和呀。首长体质弱,受凉了容易感冒,穿上这棉衣就好多了。”她那里各种针线俱全,去外地时也都带着,陈云的衬衣、袜子破了,多是她亲手缝补。陈云不同季节薄厚不一的三条被子也是于若木做的。1979年陈云住北京医院,觉得盖医院的丝绵被很合适,于若木就让工作人员称了一下医院的被子,按那重量给陈云做了一条。陈云盖了以后说热,她就在春藕斋把丝绵被重新做一次,把丝绵一点点地揭开重絮,她一个人整整在春藕斋做了7天。一针一线里,缝进了她对陈云的一片深情。
陈云既是一位政治家、经济大家、党和人民的领袖,同时现实生活中又是一个普通人。他对于若木那浓浓的爱意,细腻的情感,更令人感动。在我的相册里,珍藏着陈云和于若木紧密依偎的一张照片,每当我看见这张照片,思绪就回到了当年。
那是1987年4月的一天,陈云在杭州考察工作,早饭后陈云一直在办公室看文件,上午10点15分,他走出房门,顺着西湖边那条路面粗糙的柏油路往东散步。那天他的心情格外舒畅、愉悦,边走边问身边的工作人员:“我第一次来杭州时,雷峰塔还没有倒掉。你们有谁见过雷峰塔?”周围的同志都摇起了头。他继续说:“那是1923年,那年我才18岁,比小米(注:陈云对作者的昵称)还年轻呢。”这时他笑着看看我,将右手转动的核桃握紧了作一个跷起大拇指的动作,脸上露出了对那风华岁月的眷恋和自豪。
他一路谈笑风生,步履也更显轻松稳健。走到湖边的一个小码头时,我看散步时间已过半,就提醒他往回返,这时他情绪正高,听了我的话反而故意抬高脚步雄赳赳地向前迈了几大步,这才返回。我们都笑了,他也笑了。
他说:“长征的时候就靠两条腿,所以鞋很重要,开始长征时我就准备了三双布鞋,出川前我把剩下的一双鞋送人了。长征时我走得很快,天亮出发,走100里天还没黑。脚上的老茧都磨出很厚。现在老汉没有老太太(他常这样称呼夫人)走得快了,在延安时我走得很快,老太太跟不上我走,气得她哭。”于若木笑着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大家笑了,他也笑了。
一阵清风送来含笑花的幽香,于若木情不自禁地说:“这香蕉花(含笑的别名)可真香啊。人们比喻花的时候,说真花好得跟假花一样,说假花好得跟真花一样。假花再好,也没有生命,没有花香。”
陈云说:“你这顾问(于若木是中国食品营养协会顾问)对花也有研究?”
“是呀,许多鲜花都是可以作为食品的,这玉兰花瓣就可以食用。”于若木指了指不远处一棵花蕾满枝的白玉兰给他看。
走到一棵盛开的桃花树前,他若有所思,停下脚步,对于若木说:“老太太,‘人面桃花相映红’呀。咱们都老了,儿孙一大群了。”
“咱们还不能算老呀。”于若木笑着说。
“不老?还红吗?”他问。
“红!还红!”
听了于若木爽朗的回答,他仿佛年轻了许多,精神了许多,动情地说:“好,还红。来,照张相。”遂伸左臂搭在夫人的肩膀上。
“再靠近一点!”大家都笑着,鼓动着。
老两口含笑侧头紧紧相倚,身边的同志举起相机拍下了这宝贵的瞬间。
新中国成立初期,陈云担任中财委主任,于若木也在中财委机关工作,本来完全可以搭乘他的汽车上下班。但于若木从来都是自己骑自行车去机关,没有搭过他的一次便车。
之后,于若木调到中国科学院工作,单位在香山,离家很远。平时就住单位,周六要骑一个半小时的自行车才能到家。后来有人就这件事采访于若木,她的回答很简单:“我们的家风有一个特点,就是以普通的劳动者自居,以普通的机关干部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不搞特殊化。”
1986年,已年届古稀的她,依然是常骑自行车出去办事,如遇外面客人第一次来家,不认识家门,她就骑上自行车到中南海的大门口去迎接。同志们劝她出去时派辆车或是有些事让同志们帮助她去做,她却总是笑着说:“没事,自己骑车也活动活动身体。”
1986年7月12日下午,陈云在散步时对我说:“老太太现在还常骑自行车出去。我告诉她,年纪大了,还是小心点为好,摔了跤就不得了啊。她说就在近处骑骑。我說近处骑也得小心呀,不是年轻的时候了。26年在上海,我骑车过一个十字路口,正好前面有个老太太,手里端着一碗面,我就赶快刹车,右手撑着了地,手肿了好几天。我手肿了没关系,要是撞着老太太,摔一跤,骨折了,那就不好办了。所以我说老太太呢,小心点好。”
陈云对于若木,其情真,其意切。但他一向严格要求着家人,对夫人更是如此。
1987年1月27日,是农历腊月廿八。午饭后,陈云问我:“今天吃什么了?”我说:“今天中午食堂会餐了,好吃的不少。于若木同志还送给我们一个大蛋糕。”他说:“老太太是食品协会顾问,这大蛋糕会不会是食品协会送的呀。你问问她,要是送的可得给人家钱,不能白要人家的东西。”
陈云每到外地,都跟我们讲要尽量减少地方上的负担,少给他们找麻烦。对家人他也是如此要求,每次外出,亲属中一般只有于若木陪伴。每次离开一个地方之前,他总是嘱咐于若木按规定的标准,向地方接待部门交足伙食费和粮票。
于若木非常理解陈云,事事处处严格要求自己。她从不参与陈云工作上的事,涉及公事的场合,她也不出席,就如保密守则上要求的那样: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陈云对夫人的严格要求,于若木对丈夫的善解人意,正体现了他们模范夫妻的爱——一种特殊的爱。
于若木是一位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谦恭和蔼的老人。她十分信任陈云身边的工作人员,理解和尊重大家的劳动,并且积极配合大家的工作。大家都亲切地称呼她于若木同志、于阿姨、于奶奶。她对我们的工作有什么建议,总是客客气气地用商量的口吻提出来。她的房间到警卫值班室有几十米的距离,要拐几道弯,但她从来没有往值班室打过电话,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的,她都亲自来到值班室,总是先用“请”字,后说“谢谢”。
在生活中,于若木对同志们也非常关心。有一位警卫员家中遇到了困难,她知道后就送给这位警卫员400元钱,以解燃眉之急。有一年,一位已经调到别处工作的年轻同志身体出现了一点问题,于若木听说后,又主动拿出400元钱去帮助这位同志。20多年后,这位同志依然十分动情地对我说:“于奶奶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这是我永远不能忘记的,每当想起这件事,我心里就十分感动。”在我孩子出生之后,于若木十分关心母子的生活,她托人买来鸡、鸡蛋、鱼等营养食品,并介绍带孩子的经验,嘱咐哺育孩子的注意事项,常常关心提醒。
于若木说:“你们尽心尽责地为首长服务,非常辛苦,我们家属帮你们点忙也是应该的。”
于若木每年都要代表陈云在家里请身边工作人员吃两顿饭。每当这时,她都要到厨房亲自安排,想方设法让大家吃饱吃好。
1985年12月29日,是星期天,下午,于若木在家里请大家吃涮羊肉。吃过饭,我去替换值班的同志,这时陈云正在散步,见我红光满面地走来,就笑着问:“怎么样,好吃不好吃呀?”他向夫人住的房间努努嘴,同时用手指了指,风趣地说:“老汉手里没钱,这都是于奶奶请客,营养学家嘛,应该好好让大家营养营养。”这顿晚餐不仅味美,感情更真。
陈云逝世后,我酝酿写一本书来纪念他老人家。于若木得知我在写书,每次见面都给我以鼓励并提供相关素材。书稿写成后,她又反复阅读并提出了宝贵的意见和建议,还亲自为这本书写了序言。这些让我十分感动,也给我以莫大鞭策。后来我着手刻制陈云书碑,几经努力,部分书碑面世之后,我把拓片送到了于若木同志的案头,她看后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支持,并欣然为此题书“云栖居”命名。在陈云和于若木精神的鼓励下,多年来我坚持不懈地精雕细刻,如今云栖居的陈云书碑作品已逾千方,我想这是对他们最好的纪念。
(摘自《百年潮》2022年第2期。作者为原陈云身边工作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