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
【麻黄 茎端开花,花小而黄,簇生。子如覆盆子,可食。至冬枯死,如草,及春却青。】
我对药草的好奇心由来已久。很多年前,我即将杂草丛生的潴龙河滩,视为可以不劳而获的药草圃。青蒿、地黄、大青叶、益母草、旋覆花、夏枯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它们的生命如此热烈而旺盛,疗愈伤痛的方式又是如此简单,以至于一次梦中,我自告奋勇地把医院里那些痛苦的病人带到草滩上去,当他们像羊群一样啃噬掉一片密密麻麻的野草,一个个抬起头来时,面带笑容,病痛不治而愈。其中也有我父亲的身影,他在人群中看了我一眼,梦就醒了。我举起右手,手背上星星点点的黑斑,就像覆盖在大好年华上的污垢,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仍清晰可见。它们甚至触动嗅觉,令我恶心。我去过人民医院,去过中医院,去过中国人民解放军第610医院,吃西药,喝中药,长满手背的这种叫作“疣”的毒素仍在体内作祟。这让我一次又一次怀念起尹桥村的老中医,如果他还在,或许有巧妙之法可以治愈吧。
老中医治疗过很多疑难杂症。
以我父亲为例。他看上去并不瘦弱,却多病。村子里两个医生开的药总不对症,净花冤枉钱。老中医因此经常被请到家里来。他一边应付着我父亲的问话,一边在纸上写下药方。晚上就留在我们家吃顿饭,与治疗费两相抵销。第二天早上,他送来两包药草,让我妈妈把它们各分成三等份。“日煎一服,药汤两碗。”我不知道父亲得的是什么病,只记得他脸色发黄,面部肿胀,喝下药汤后倒头即睡,过个三五日,天晴了,他脸色好起来,骑上自行车去厂里上班,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老中医神秘的药包里藏着什么灵丹妙药?我到南墙根那堆药渣里翻找过,有树叶,有木片,有草根,此外一无所获。我有些失望。我相信应该有一种看不见的好东西被父亲喝掉了。一个人要是过于深入地思考一件事,沉湎于某种想象,最终势必认定他的想象合情合理,是事实真相。之前,父亲经常胃痛,老中医让我妈妈去河边采些艾叶,晒干,研碎,炒熟,加俩鸡蛋一块儿搅匀,然后加水煮沸,让父亲喝下去……那些年我们家攒的鸡蛋,都是留给父亲的,其他人基本无福消受。由此推断,老中医送来的药包里,肯定还有别的好东西。
潴龙河岸上有两棵硕大无朋的银杏树,每年深秋时节,金黄的银杏叶在飒飒风中落下。老中医几乎一刻也不耽搁,他把每一片叶子都捡回家去洗净、晾干。那些跌落在地的银杏果,更是像金元宝一样,被他一一收入囊中。后邻周家二爷长年哮喘,老中医给了他一包银杏叶让他煮茶喝。我家三奶奶老是心烦意乱,还跳过一次井,吓得我三爷吃睡不宁,老中医也是给了他一些晒干的银杏叶,让他给三奶奶煎服。后来三奶奶慢慢好起来,有说有笑,像个正常人一样了。
银杏叶与杨树叶、槐树叶有什么不同,为什么能治哮喘和更年期综合征?
老中医一个人单过。我原本以为他没有老婆孩子,后来知道,他不但有妻子,也有儿子。他妻子早就病死了,儿子在内蒙古一个叫阿拉善的地方,从没回来过。“他儿子为什么不回来看他?”我问父亲。父亲说小孩子家,别问七问八的。我又去问妈妈,妈妈说,因为他犯了错,很大的错,儿子不肯原谅他……
到底是什么错呢?大人们或闪烁其词,或顾左右而言他的做法,为老中医笼罩上一团可疑的迷雾。除了“生活作风”四个字以外,直到今天我亦未了解事件的全部真相,对他丢掉建设兵团的正式工作、被打发回原籍这件事,我曾做过关于那个特殊年代的种种猜测,却对他尚未成年的儿子不肯跟他回山东,执意留在阿拉善高原独自生活的事实,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
与儿子的分离一定是他最大的痛,单凭尹桥村人对他的敬意怎能弥补?于是我干脆回到“老中醫”这一身份本身,从他的现实表现中,探究他作为尹桥村一员而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我们村东,潴龙河水自南而北,滚滚流淌,阔大的河滩上野草横生,就像鲁迅的百草园。那是我们打猪草、捉蚂蚱蜻蜓、捉迷藏的乐园。老中医的身影偶尔也会在这片草滩上出现。他肩挎竹篮,走走停停,在草丛中来回寻摸。他又不喂猪,弄那些草回去做什么?
除了草,他的篮子里还有草根、树枝,也有花。一次,他拿出一棵无叶草问我,知道这叫什么吗?那棵草梢上开着小黄花,枝条上结着豆豆。我摇了摇头。“这叫麻黄,是一味中药,前几天给你父亲用过。”老中医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这是猪鸡草根,能治咽喉肿痛;这是薄荷,你应该认识,能发汗;这个你肯定认识,野菊花,消肿除毒,可以泡茶喝……”原来,他不是打猪草,而是在采药草。很多药草就在我们嬉笑玩闹的脚底下顽强地生长,从容自得,生生不息——多少年后,潴龙河断流、干涸,河滩一段一段被村里人承包了去,或挖沙,或种树,那些恣意生长的药草,该都风流云散了吧。
前几日翻看《酉阳杂俎》,续集卷九有一条目:麻黄,茎端开花,花小而黄,簇生。子如覆盆子,可食。麻黄?我找出《本草纲目》查看,“麻黄”词条下附有一个张仲景方剂:一身面目黄肿、脉沉、小便不利,用甘草麻黄汤:麻黄四两,加水五升煮,去沫,再加甘草二两,煮成三升。每服一升。盖厚被出汗。注意避风寒。老中医当年给我父亲用的,可是这个药方?
老中医不用下地干活。他总是穿着整洁的衣服出门,遇人只点头而过,很少搭话,看上去难以接近。但在尹桥村的日常生活中,他的作用毋庸置疑——以中草药为媒介,他走进每一个柴堆环绕的院落,望闻问切,药到病除。对那些孱弱的老人而言,老中医尤其是我们村不可或缺之人。人们都知道他犯过错,而且是“桃色事件”,但他仍然是这个村里为数不多的受到普遍尊敬的人物之一。
我对老中医还有另一重记忆。小学升初中,一向被忽视的我,在我们村考了第一名,妈妈很高兴,逢人就笑,在街上碰到老中医,忍不住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老中医对妈妈说的话我至今没忘。他说,这孩子话不多,心劲足,将来有大出息,你们要好好培养她——尽管现如今像当年在药渣里翻找宝贝而一无所获一样,我在自己的人生命运里翻转腾挪几十年仍一无所成,但我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我,与老中医那几句鼓励的话,冥冥中或者就有着某种关联。471A12E9-4191-498B-B0A2-35E4F84F417D
我读高中那年,老中医被他儿子接走了——恩怨情仇随风消散,血脉之河的源流,哪能轻易了断。
【凌霄 花中露水,损人目。】
起先,我们都叫它藤萝花,在学校大门右侧,一簇一簇攀缘而出,纵横恣肆,喜气洋洋。一次,我与王小红从那儿经过,摘了一朵在手中把玩。“绝不做攀缘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王小红说,这就是舒婷诗中的凌霄花。作为成绩优异的学生,毫无疑问,彼时的我们相信自己不是攀缘的凌霄,不是开花的木棉,而是迎风而立的高大橡树。我把手中的凌霄花扔掉了。
世上所有的枷锁,虚荣心不失为其中之一。
我们所在的这所省重点,对王小红来说,也许只是一个短暂的记忆,但在我的回想中,它色彩明丽,情节丰富,与它的相逢,就是与初恋的相逢。它坐落在半山腰的样子,甚至让我联想到遥远、神秘的布达拉宫,几乎是一种信仰陪我度过半生;更重要的是,就是在这里,作为同桌,王小红对我影响深远。
她为我展现的,是一个女性的文学世界。
那是春天,校园里一排排苹果花开了。从宿舍到教室,从教室回宿舍,我们一次次穿过苹果园,同来同往。王小红在桌洞里放了一本小说。半黑半红的封面上,半边浓重的黑,像一道深渊;半边触目的红,则像初潮来临时,从我们瘦弱的身体里流出来的血。《生死场》,很特别的书名,作者是我从未听说过的一个名字:萧红。多少年过去,我无数次回忆与王小红不足半年的同桌生涯,发觉它像一座桥,引导了我的目光,另外一束照亮我灵魂的光也从这里发出:丁玲、乔治·桑、简·奥斯汀,以及勃朗特姐妹等一众女性作家,让我看到不同地域、不同时代的激流里,那么多的女性,无不走在情感的、命运的荆棘路上——多少年过去,当王小红也从情感的荆棘路上走过,隐匿到时间深处,对我避而不见时,我所能做的,就是等待。
王小红的父亲是一所学校的校长,妈妈是语文教师。她说她妈妈单独有一个书橱,装满各类文学名著。总之,家中无处不在的书香给予王小红的心灵滋养,使她对山顶上一朵云的去向充满想象,脚底下一坨青苔在她看来也有着独立的人格。“苔藓”,这种植物和这两个字的读音,就是我俩在山间游荡时,她蹲在一处碧茵茵的湿地上讲给我的,那里长满蕨类植物和地衣。王小红说的“苔藓”与地衣很相似,仔细观察的话,可以看到苔藓能单独成株,地衣却是湿溻溻一片。
有个男生莫名其妙塞给我一封信,简直把我吓坏了,我让王小红看了那信。
她陪我在月色朦胧的操场上,转了一圈,又转一圈。
周末回家,她给我带来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这本书一定程度上纾解了我的“烦恼”。王小红比我小两岁,但她好像比我成熟,也比我心细。我曾言不由衷地将那个男生比作“于连”,痛斥他虚伪。王小红犹豫着说,她听妈妈讲过,司汤达是想通过《红与黑》这本小说,对十九世纪压在法国人民头上的历届政府所带来的不良社会风气进行批判。“妈妈说,于连原本配得上更好的命运。”——于连,多么虚伪的一个人,也配得上更好的命运?
暑假过后,我的同桌没有返校。我很纳闷,我有那么多见闻急于与她分享,她为什么不来上学,病了吗?
两周后,我收到王小红寄来的一封信。原来,她转学了。
尽管她在信中一再解释,是在开学前才知道父母替她办理了转学手续,请我原谅她的不告而别,等等等等。但我还是很伤心,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我们开始通信。信件里有他们学校自编的复习题,有她的诗作,有她对我的关爱,也有她自己的喜乐哀愁。后来我以时间为线,把那些信件捆在一起,装進帆布包,从黄河以南到黄河以北去上学、从黄河以北回到黄河以南参加工作,我都拎着它们走在自己的人生路上。
升入大学后,王小红恋爱了,对方高她一届,是美术学院一位高才生。她寄给我的一张照片中,他背着画夹站在黄河边,背景中有一轮红彤彤的落日。
大学甫一毕业,她即成为他的新娘,跟随他在济南、西安、北京等地辗转。那段时间我们少有联系,她没有信来,我也不知道该把信寄到哪儿去。
大约两年后,我突然在《焦点访谈》里看到了她丈夫。那是个星期天,家里开着电视,我蹲在电视机前洗衣服,听到白岩松说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一抬头正好看到他。
遗憾的是,他是一本反面教材。我震惊无比。难以相信一个轰动全国的事件,他会是始作俑者。
我急切地想要知道王小红的情况,却是徒劳。
第二年,一个秋雨的下午,她一路问询找到我家,出现在我面前。
她在老家这边已经住了一段时间。她在逃避婚姻。
我们不知不觉谈起女性的命运。她又一次谈到萧红,谈到《呼兰河传》和北方的火烧云以及红色的葛兰,谈到萧红和萧军以悲剧为引子的相遇、以喜剧为高潮的相爱。“最终,他们自己伤害了自己。”
天要黑了,她起身告辞。外面还下着小雨,我再三挽留,她执意要走。等我拿了一把伞追出去,她已经骑上自行车,走远了。
深秋的树叶被雨水打落,车轮碾下去,树叶与泥土混在一起,路上一片狼藉。
丢掉工作,没有了爱,她将何以为生?
再后来,在一个QQ群里,我看到一个“达夫弄二十四号”,头像是一张萧红的黑白小照,个签上写着:“我不再让自己沉浸在夏日树林那带着麝香味的繁茂里了,太多的鸟儿在那里死去……”我请求加为好友,对方同意了。
果然是她。我很兴奋,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我问一句,她答一句。接下来就是沉默。有些陌生的东西横亘在我们中间,那是什么?
然后,她的头像变成灰色。又是一次不告而别。
乡人段成式写凌霄,只用了七个字:花中露水,损人目。因为舒婷的一首诗,那么多年里,我们远离凌霄花,没有被花中露水损伤。那么,我们长成一棵树了吗?答案如果是肯定的,那些莫名的悲伤与不告而别,又是因何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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