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琦
一、“型类的混杂”是文学现代化的必然结果
新文化运动早期,梁实秋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浪漫主义的影响,他曾写过《拜伦与浪漫主义》一文,极力宣扬浪漫主义,而在美国哈佛大学师从白璧德后,他的思想发生巨大转变。按照梁实秋自己的说法是,“我读了他的书,上了他的课,突然感到他的见解平正通达而且切中时弊。我平素心中蕴结的一些浪漫情操几为之一扫而空。我开始省悟,‘五四以来的文艺思潮应该根据历史的透视而加以重估”,并认为白璧德“使我踏上了平实稳健的道路”,因此形成了以新人文主义精神—理性、节制、纪律为原则的文学思想观。他在《中国现代文学之浪漫的趋势》中便提到“浪漫主义者”们对情感过于推崇而忽略理性,使得“现代中国文学,到处弥漫着抒情主义”,抒情的泛滥则易导致“型类的混杂”,文中梁实秋举例为散文写诗、小说抒情。梁实秋“型类的混杂”指向的是文学中的各类文体,即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等文体的杂糅现象,因此衍生出散文诗、散文剧、抒情小说等“嫁接文学样式”,这些文学样式互相杂糅失去了本来的文体功能,变得没有纪律,毫无理性。
从上述分析来看,梁实秋以新古典主义的观点进行批判不无道理,即便以今日之眼光聚焦当时的文学创作,也仍然存在某些问题。后来的人在反思这一现象时,也曾用“涕泪交零”来概括它的整体特点。但我们仍需看到,所谓“型类的混杂”是中国现代文学发展进程中认真的借鉴和独特的再造。
首先,一方面中国现代文学的理论建设是基于翻译和介绍西方文学思潮及其作品而趋于完善的,这其中便包括文体借鉴与分类,文学体式发展到近现代才确立了较为稳定且科学化的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的四大样式,并且界定了各类文体之间的特性,明确了它们的功能,辨析了它们的异同。这无疑是中国文学现代化发展进程中重要的一步。另一方面,在实际的创作过程中,作家又会创造性地发挥所长,将古与今、中与西进行交叉融合,表现在文体方面即是梁实秋所说的“型类的混杂”:散文写诗、小说抒情等,以至于出现了带有综合特性的新文学体式,如散文诗、散文剧和本文重点论述的散文化抒情小说等。
其次,梁实秋举例有些作家不遵循小说本体功能—叙事而进行创作,而是将小说拿来抒情:“抒情的小说通常都是以自己为主人公,专事抒发自己的情绪,至于布局与人物描绘则均为次要。”众所周知,中国古典小说大多以情节叙事为主导而非抒情,但20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是标榜“人道主义”的文学,如同文艺复兴一样,它也把人的尊严、价值、自由等放在第一位,人在自我觉醒的过程中把所意识到和感觉到的心理世界与情绪体验转移到客观世界中当作一般的写作对象来观察和描述,并试图开拓更深层次的人类灵魂内心深处的隐秘境界。这种由外向内转的创作必然导致作家对客体情节的淡化以及自我主体意识的加强,他们不再像传统文学纠结于一个故事如何安排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尾,而是更倾向于通过展现内心的情感来反映对外部世界的感知与思考,摒弃了对客观世界的僵硬描摹后,作家才能掌握一种真正的“现代化艺术思维”。
经过上述两个层面的讨论再来看梁实秋“型类的混杂”这一观点,我们可以看出“型类的混杂”并非完全混乱不堪,甚至有其进步可取之处。
二、现代文学中散文化抒情结构的探寻
“散文化”是前述抒情小说的明显特征,即不事情节和结构的排布,转而抒发作家内心的情绪。“自‘五四以来,新小说即有‘散的一派,并且时有佳作”(赵园《关于小说结构的散化—对文学史的一点思考》),虽然“五四”并无“散派”这一派别的成立,但许多“五四”作家确实不约而同地创作出了一批佳作,这些抒情小说“明显地融入诗歌、散文因素,具有鲜明的艺术意境,偏重于表现人的情感美、道德美,弥漫着较浓郁的浪漫主义氛围”(凌宇《中国现代抒情小说的发展轨迹及其人生内容的审美选择》),彻底改变了小说的艺术结构、表现手段和语言风格等,可以说是一次革命性的变革。
散文化抒情小说既以抒情为主导,势必导致小说样式内部的改变。首先,是叙事成分在小说中所占比重的降低,即上文所提及的“不事情节和结构的排布”,鲁迅的《狂人日记》就以“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钱理群《现代文学三十年》)打破了中国传统小说的表现形式,它以日记的体式描写一个狂人身处“正常世界”的心理轨迹。小说没有完整连贯的情节,读者只能依靠主人公破碎的言语大概串联起故事的框架,而作者借狂人所要表现的情感更是凌厉且摇滚的,作家王朔就曾说这篇小说“搁今天,也许能改编成摇滚”。后来的小说如《故乡》《社戏》《风波》等,虽再也没有《狂人日记》一样极端剧烈的“抒情摇滚”,但也大多具有散文化和抒情的特征。鲁迅的小说从内容到形式都是一种全新的创造,他在散文化傾向中完成了情感形式的历史转变,为后来的创作提供了一种新的写作范式。
其次,是形态结构上的变化。相对于传统小说的叙事逻辑而言,散文化抒情小说的结构不依靠事件的发展逻辑来表达内涵,而更多通过心理情绪的流动随意拼接,造成似断未断、似连未连的整体故事内容。以郁达夫的小说为例,他写小说“几乎任何性格处理、形象描绘均依据情感的逻辑,几乎所有技法、手法的运用及细节选择皆服从抒情的需要”(许子东《郁达夫创作风格论》),其中早期的《沉沦》中留学生“我”在异国他乡上下求索,思考生与死、爱与欲的终极问题而无果,《春风沉醉的晚上》中“我”与素不相识的女工发生了两个灵魂的撞击,后期《迟桂花》里“我”赴约参加好友婚礼与好友妹妹邂逅等故事,无不是“写出了某种特定情境下人的特写情绪,并让这种情绪渗透到景致、人物等一切描写中去,形成充满诗的氛围、情调的艺术境界,酿造出一种情景交融、意境悠远的韵味美”(张梦阳《论郁达夫对散文美学的理论探索和艺术实践》)。然而,梁实秋认为这种抒情功能的引进并没给文学带来好的影响,反而使小说体式变得更加混乱,因为在他看来“文学的活动是有标准的,有纪律的,有节制的”。一切的文学作品应当有其确定不移的形式、完美的规律,此为恰当。而浪漫主义者却丝毫不顾这些标准纪律,他们“所推翻的不仅是新古典的规律,连标准、秩序、理性、节制的精神,一齐都打破了”(梁实秋《浪漫的与古典的·文学的纪律》)。这里需要注意的是梁实秋并非不允许新文学中“浪漫”的存在,他以为浪漫是无可厚非的,“但其结果是过度的,且是有害的”。浪漫主义过头后表现出来的“型类的混杂”是过犹不及的。但郁达夫小说的情绪结构不仅是对个体自我心理的一次暴露,而且是与整个时代相联结的社会情绪表现,个人和社会通过他独特的艺术感受融为一体,这是非抒情难以做到的。传统小说更注重因果关系前后衔接的叙事模式,造成其只注意到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而忽略了空间序列。郁达夫的小说却在空间顺序上肆意展开,通过内隐的情绪波动来结构故事层次,这使得他的小说不依赖表层变化来推动故事走向,而是在多个看似断裂无序的空间结构里还能牵扯出一个有序的空间序列来。尽管《沉沦》《春风沉醉的晚上》《迟桂花》等作品读来像是作家随意挥洒的文字,但每个故事其实都能概括出大致内容,将那些印象式的、片段式的絮语串联起来,我们依旧可以看到一个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小说本体功能的叙事要素在这里发生了量的变化是服膺于情感展现的需要的结果,完全未到梁实秋所言“有害”的地步。
除了郁达夫,同时期废名的作品也带有明显散文化和抒情倾向的特点,废名不同于郁达夫,他“有意将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引入小说,赋予小说一种奇特的诗体形式,并探索与尝试意识流等多种新颖的、得失互见的表现手法,表现出对抒情小说表现形式的刻意追求”(凌宇《中国现代抒情小说的发展轨迹及其人生内容的审美选择》)。《竹林的故事》《桥》等作品无不流露出田园诗般的浪漫情调和幻化色彩,以及宁静、超远而又充满着莫名惆怅的诗律节奏和古典意境。以《竹林的故事》为例,可以看出作家在散文的笔调中渲染出的古典文化氛围:
到今年,我远道回来过清明,阴雾天气,打算去郊外看烧香,走到坝上,远远望见竹林,我的记忆又好像一塘春水,被微风吹起波皱了。
竹林里的一切好像和外在世界隔绝了,作家凭借短促简洁的句子让文字变得富有节律和声调,而其中古朴的意境构成了如曲子般浑然天成的情感,整个作品像一首悠扬的乐曲,如果说这也是“型类的混杂”,那么它是将散文、音乐和小说融合渗透在一起,但丝毫不显突兀。在此基础上,沈从文深受废名的影响又着眼于湘西边域风光,以“乡下人”的姿态描绘出世外桃源般的诗化意境和具有原始强力的生命形态。他笔下的三三、萧萧、翠翠无不具有纯真天然的特点,而柏子、虎雏、龙珠无不表现出健康强壮的生命美。作家借散文化的笔法、抒情的笔调做了一次“情绪的体操”,所要伸展的并非只是外在的田园诗画的意境美,更是要在那些自然、真切、清新而不藻饰的情感下充分展示小说通过散文化抒情结构完成了新的审美功能的传达。诚如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一样描摹社会现实的确能起到警醒人心的作用,可在《菱荡》《边城》等作品中我们不仅感受到唯美的诗化图景,而且容易强烈感觉到面对现代文化侵蚀的现代人所缺失的时代反思和文化反思,作家越是表现出宁静悠远的和谐风景,这些风景逐渐消逝的背后蕴含的反讽与张力就越显得犀利。
三、“型类的混杂”下的美学内涵
梁实秋在《中国现代文学之浪漫的趋势》中提到“现代中国文学,到处弥漫着抒情主义”。即使五四时期文学不可避免地被打上“伤感”的烙印,“新文学家大半都是多情的人”(鲁迅、梁實秋《鲁迅梁实秋论战实录》)也没有错,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许正是小说创作的非模式化,亦即突破典型理论框架的独特再造才使得“五四”以来的小说的美学内涵如此丰富。萧红就曾说过:“有一种小说学,小说有一定的写法,一定要具备几种东西,一定写得像巴尔扎克或契诃夫的作品那样。我不相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若说一定要怎样才算小说,鲁迅的小说有些就不是小说。”以抒情为主导的散文化小说为新文学提供了一种新的艺术体式,给作家更大的发挥与想象的空间任其自由创造,因此我们能看到从鲁迅到郁达夫、废名、沈从文、萧红、老舍、孙犁等一系列作家都尝试在抒情小说的架构下表达他们的理想主义。
中国现代文学的“守常”与“改变”历来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从古典有序到现代嬗变的无序状态,旋即从无序逐渐又归于有序,新文学在其形式上的审美活动的“秩序感”是可以再探讨的。21世纪的中国文学道路不可能故步自封,在全球一体化的背景下“型类的混杂”已是必然,而我们应该更加辩证地看待这种文体的交融与碰撞,在更丰富的文学背景下创造出更多能表现民族性与人道主义关怀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