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格源
丰子恺是现代著名的散文家,除文学之外,他在翻译、美术、书法等领域也有不俗的成绩,被日本作家吉川幸次郎评价为“现代中国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开始创作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去世,丰子恺共发表了散文两百多篇,具有代表性的散文集有《缘缘堂随笔》《随笔二十篇》《车厢社会》等等。正如郁达夫所言:“人家只晓得他的漫画入神,殊不知他的散文,清幽玄妙,灵达处反远出在他的画笔之上。”丰子恺的散文真实自然,细腻纯净,是中国现代散文中极有特色的一家,在诸多方面都与“赤子之心”这一中国传统美学概念有着密切的联系。
一、何谓“赤子之心”?
“赤子之心”是我国传统文化中一个重要的观念,它历史悠久,从先秦至近现代不断发展充实,最终形成了一个成熟的哲学和审美范畴。要解释这一范畴,首先要清楚“赤子”的含义。孔颖达注疏《尚书·周书康浩第十一》这样解释:“子生赤色,故言赤子。”也就是说,“赤子”是指刚刚出生的婴儿,它代表着人类成长的最初阶段,那么“赤子之心”就是指婴儿的心,它具有自然本真、纯洁无瑕的特点。
“赤子”“婴儿”等相关概念早在《老子》中就多次出现:“专气致柔,能婴儿乎?”“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在老子看来,“赤子之心”是一种“初始之完美”的状态,就像世界之初一样无所分别。那时,人、道与世界是融为一体的,随着人的成长,人与道就渐渐分开、渐渐背离,所以老子提出向婴儿“复归”,回到生命最初那種无所分别的状态。《孟子·离娄下》中也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朱熹对此有这样的解释:“大人之心,通达万变;赤子之心,则纯一无伪而已。然大人之所以为大人,正以其不为物诱,而有以全其纯一无伪之本然。”朱熹所说的“大人”可以解释为贤人,他认为“大人”之所以是“大人”,正是因为他在葆有“赤子之心”的基础上,进行扩展充实,因而才可以无所不知和无所不能。唐宋时期,禅宗思想提出要保持天生的“清净之心”。《碧岩录》中说:“学道之人要复如婴孩,荣辱功名,逆情顺境,都动他不得,眼见色与盲等,耳闻声与聋等,如痴似兀,其心不动,如须弥山,这个是衲僧家真实得力处。”禅宗认为,人的痛苦往往源自对得与失的计较,而婴儿是没有这种思维的,因此得与失“都动他不得”。另外,还有一位在“赤子之心”这一范畴的发展史上不可忽略的人物—明代思想家李贽。他写于明神宗万历十四年的《童心说》振聋发聩,是表达个性解放思想的重要作品。李贽在《童心说》中说:“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童心说”既是对前人思想的继承,又具有独特的个性。李贽把“赤子之心”拿来为己所用,肯定了人类在生命的起点就有的正常欲求,将“赤子之心”引到了更贴近实际生活的道路上。
总之,“赤子之心”作为中国哲学、美学的重要思想范畴,强调人性的真诚无伪、自由纯净。当今,它既是人们所向往的理想人格,又与文艺创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具体来说,“赤子之心”作为文艺批评的一项标准,要求文艺作品在内容方面真实无伪,在形式方面自然直率。如果以这一标准来审视中国现代散文,丰子恺的作品无疑是最佳的创作实践之一。
二、“赤子之心”与思想内容
(一)题材与情感倾向
“赤子之心”在丰子恺散文中首先体现为常见的儿童题材,以儿童为题材的作品占据了他散文创作数量的一半左右。比如,《儿女》写作者评判四个孩子在吃西瓜时创作的作品以及作者对待破坏自己书桌秩序的孩子们的态度;《从孩子得到的启示》写华瞻对“逃难”的喜爱和阿宝与软软的争执;《忆儿时》写作者回忆童年时代养蚕、吃蟹、钓鱼这三件不能忘却的事。丰子恺曾说:“在人世间与我因缘最深的儿童,他们在我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儿童题材的散文创作与儿童题材的漫画创作一起构成了丰子恺艺术作品的鲜明标签。
另外,无论文章是否以儿童为主要的描写对象,丰子恺都会不时流露出对儿童所持的情感倾向。他曾在《我的漫画》中自述是“儿童的崇拜者”,这种情感倾向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第一,歌颂儿童的天真,羡慕儿童的直率,认为只有儿童才拥有能够看清楚世界真相的单纯透明的心灵。比如,《给我的孩子们》中对纯真儿童的热烈称赞:“我在世间,永没有逢到像你们样出肝肺相示的人。世间的人群结合,永没有像你们样的彻底的真实而纯洁。”第二,将成人与儿童进行对比,表达对赤子之心的欣羡和对世俗成人的厌弃。比如,《儿女》中的自白:“因为我那种生活……比较起他们的天真、健全、活跃的生活来,明明是变态的,病的,残废的。”
(二)对真、善、美的追求
“真”是“赤子之心”的精神内核,丰子恺的散文中包含着对本真的不懈追寻,其中既有从个体出发的对于生命之真的追问,又有出自更广阔角度的对于世界之真的找寻。他在生活中处处留心,由司空见惯的现象或事物生发出对人生的思索。例如,他在《秋》中由年龄写到“对于死的体感”,进而更加深刻地认识生命的意义,达到一种通脱旷达的境界,知道“生的甘苦悲欢,是天地间反复过亿万次的老调,又何足珍惜?我但求此生的平安的度送与脱出而已”。更可贵的是,丰子恺的眼光并不局限于对个体生命的关照,更有对于世间普遍规律的思考。例如,他在《无常之恸》中讨论“无常”这个“平凡的至理”,认为“无常”是普遍到被几乎每一个人所共有的感受,而与“无常”相对的“永远”这个幻象,只是“在人生中平添了无穷的感慨”。
“赤子之心”因为无所分别,所以能以“善”的眼光平等看待世间种种生命,护生思想—对生命的敬畏与呵护,在丰子恺的散文中也随处可见。他在《忆儿时》中回忆童年时代“三件不能忘却的事”,原本饶有趣味的养蚕、吃蟹和钓鱼在他看来变了味道,“不幸而都是杀生取乐,都使我永远忏悔”。在《物语》中,主人认为葡萄、南瓜、鸽子、黑猫都是为自己服务而得意洋洋,而葡萄、南瓜、鸽子、黑猫的真实想法与主人完全不同,这就在对比中讽刺了“巧立了‘灵长的名目而侵略万物”的人类。在《清晨》中,“我”与宝官一同观赏“蚂蚁的清晨的工作”—把镬焦扛回它们的门洞,即使在路上遭遇艰难险阻,它们也毫不退缩,最终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和“我”与宝官的帮助成功把镬焦扛回了门洞。
“赤子”眼中的世界是有情的世界,丰子恺的散文也同样充溢着人情之美。在《东京某晚的事》中,散步中的“我”遇到要求年轻人帮忙搬东西的老太太,开始想象“天下如一家”这样值得憧憬的世界。在《山中避雨》中,“我”带着孩子到山中游玩,为避雨来到茶店,借了胡琴,用琴和着小女孩儿唱歌,“引得这三家村里的人都来看”,“一时把这苦雨荒山闹得十分温暖”。另外,像《癞六伯》《五爹爹》《菊林》等等这些专门记人的篇目,更是写出了人与人之间温暖的羁绊,其中所传递的健康的、珍贵的人情之美,仍然是我们今天所赞赏和追求的。
三、“赤子之心”与艺术形式
(一)以小见大的视角
“赤子之心”拥有敏锐的感受力,能注意到常被忽略的日常细微之处,丰子恺的散文也是一样。所谓“最喜小中能见大,还求弦外有余音”(《丰子恺画集代自序》),正是作者的创作追求。他的散文善于从日常生活描写中进行更深层的思考,这思考是多种多样的:第一,对生命的思考。例如,《蜜蜂》《蟹》《白象》这些作品,描写我们司空见惯的动物,体现了作者的自然情趣和护生思想。第二,对艺术的思考。例如,《艺术三昧》从“吴昌硕写的一方字”出发,循循善诱,引出对“多样的统一”的艺术境界的赞赏。第三,对日常生活的思考。例如,《闲居》写布置房间、装饰自鸣钟等“在房间里自由取乐的”种种趣事,又“把一天的生活的情调来比方音乐”,看似散漫琐碎,却充分展示了作者对生活趣味的追求。第四,对普遍规律的思考。例如,《大账簿》对于因缘的探寻追究,因不倒翁、树枝、纸张等身边最最普通的事物而起,而以一册包罗万象的“大账簿”这样的浩大构想为终。第五,对现实社会的思考。《西湖船》写作者亲眼见证的西湖船的四次变化,从“愈变愈坏”的景象中看出“许多不可调和的可悲的现象”,生出愤慨。
(二)热烈赤诚的表达
“赤子之心”的要义之一是坦诚。在《版画与儿童画》中,丰子恺提到对“文艺之事”来说,最重要的是思想感情。他的散文往往凭借情感的真挚来打动读者的心,绝无虚伪或矫饰。他曾给自己的散文集命名为《率真集》,可以看出他对“率真”的追求。在他的散文中,赤诚无比的“我”的形象,或敘事,或议论,或抒情,总让自己的真情顺着笔端自然地流露,从不隐瞒,敢于表现“人常有之而不愿露之”的情怀,乃至到了无物不可写,无意不可入的地步。在《立达五周年纪念感想》中,他回忆立达学园五年之前创立时期的光景,赞美校工郭志邦对学园的付出,最后一句毫不掩饰说出心中所想:“我在立达五周年纪念节所起的感想,只有这一点对志邦君的惭愧心。”《阿难》里记录了他曾经有过的特殊想法:“小孩子长到十岁左右无病地自己死去,岂不完成了极有意义与价值的一生呢?”这样即使是表达稍显极端的想法也毫无掩饰,初读难免给人以震惊之感。《记音乐研究会中所见之一》中“我”对一同学习小提琴的“医科老学生”的态度从疑惑到怜悯,再到钦佩,这一系列情感变化都被如实地展示出来。正如王西彦所说:“他的散文,是一个赤裸裸的自己。”丰子恺的散文实现了人、心、文的一致,以至于“读他的散文,等于直接读他这个人”(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
(三)浑然天成的语言
“赤子之心”是本然的,是不假雕琢的,丰子恺的散文在语言方面也是这样,朴素自然,没有矫饰。他一向反对“做”文章,主张“曲高和众”。丰子恺写人状物多以文字的俭省和描述的生动见长,用平易浅白的语言进行漫画式的勾勒,行文流畅,从不故作艰深。文学史家赵景深曾评价说:“他只是平易地写去,自然就有一种美,文字的干净流利和漂亮,怕只有朱自清可以和他媲美。”与丰子恺的漫画作品相通,白描和留白同样是其散文常用的手法,也是形成其独特散文风格的关键要素。白描技法应用于文学,是指用简单质朴的文字,寥寥数笔勾勒出事物的特征而不加渲染的写法。丰子恺的散文正是擅用白描的典范。例如,《为青年说弘一法师》一文,用粗线条勾勒了贵公子、留学生、教师、道人、法师这样几幅速写,准确把握了李叔同先生形貌特点的变化,由此生动地展示了李叔同先生在几个不同人生阶段中的不同生活状态,进而突出其“做一样,像一样”的“认真”精神。除了白描,丰子恺还擅长使用留白。他的很多漫画都是空白背景,仅仅用极其简单的线条描绘大致轮廓,这样,接受者就可以超越漫画本身的局限而用想象来填充其中的空白,获得余味无穷的审美效果。留白手法被应用于散文也是同样的道理,往往以细节带出意境。比如,《法味》中对弘一法师的描写:“我只管低头而唯唯,同时俯了眼窥见他那绊着草鞋带的细长而秀白的足趾,起了异常的感觉。”特写的突出使得背景淡化,留出空白让读者想象和体味。但语言的质朴并不意味着不讲究语言,正如赤子之心虽然简单而绝不粗糙。丰子恺的散文往往在自然的安排之中体现着作者艺术构思的匠心,最终呈现出浑然天成的境界。这种“讲究”体现了“赤子之心”的细腻之处。丰子恺曾自述,自己的随笔和漫画看似是毫不费力的创作,其实“绝不可能”。这些看似“散漫”的散文,其实都是他精心构思布置的成果。
丰子恺在《我与〈新儿童〉》中说:“我相信一个人的童心,切不可失去。大家不失去童心,则家庭、社会、国家、世界,一定温暖、和平而幸福。所以我情愿做‘老儿童,让人家去奇怪吧。”本文从思想内容、艺术形式两方面出发,对“赤子之心”在丰子恺散文作品中的体现进行了分析。不难看出,“赤子之心”不仅是丰子恺散文作品的鲜明特点之一,而且也是其得以保持长久的艺术生命力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