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颖
班宇曾说过:“写小说对自己而言,就像是捕捉神秘巨翅的倒影,很多故事的驱动力,往往来自某个很短暂模糊的时刻,而它并不总会在文中出现,甚至也不是主旨,仅仅只是一道即逝的光、喷出的泉水,或者荡开的地火,需要徒手劳作,亲自解开背后之谜。”
作者作为一个讲故事的人,他所讲述的故事没有完美无瑕的人生,字字落笔都是平凡人的经历,人间烟火下掩藏的辛酸和无力,才是人与生活的对抗角逐。人在百般无奈的日复一日中燃起希望又逐渐失望,就像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在日复一日推着石头上山的途中,也需要放空自己,暂时逃避现实。人不是不愿意去仰望星空,追随幸福的光芒,而是常常仰望但爱而不得时,更需要一丝喘息接着坚持自己的信仰。
一、困境下的逍遥人
小说集《逍遥游》一书中,分别展现出夜莺湖、双河、蚁人、逍遥游、安妮等七篇风格迥异而引人深思的故事,其中与书同名的故事《逍遥游》承接了前作《冬泳》的叙述风格,刻画了几位身处窘境的失意者:患病的女孩儿,无奈的父亲,庸碌无为的好友。不同的是即便伴随生活带来的无力感,他们身上依旧闪烁着微光,都渴盼成为真正逍遥、自由的人。
与《冬泳》相比,班宇笔下的主人公在心境上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不会自甘堕落亦不会奋力搏击,由困惑、虚无、软弱的溺水者到从容、接纳的仰望者,既渴求又逃避,游走于希望与绝望之间。文章的主人公“我”许玲玲本有着正常年轻人的生活,一份收银员的工作,环保局上班的男朋友,青春洋溢在沸腾的身体中,在充斥着荷尔蒙的世界中生活。除了父母亲上一辈婚姻亮红灯外,生活对于“我”来说并没有下什么狠手。然而,人世间的雪上加霜往往来得猝不及防,突如其来的重病将“我”压垮,男友落荒而逃,母亲意外撒手人寰,这一切对“我”而言是致命的打击。许玲玲被病痛折磨,在肉身上无法达到“逍遥”,却可窥见她内心的矛盾挣扎。对于男友的抛弃,许玲玲表示理解,她选择了一种无声承受的姿态,时刻保持清醒,以沉默和克制面对生活,尽力减少给他人带来的麻烦和压力。作者以一种极其冷静的语调叙述着病痛、死亡、离别,这也正投射出其笔下主人公对待生死的态度—开阔与豁达。饭桌上主人公说道:“哭了一会儿,该干啥干啥,差不多得了,不然菜都凉了。”这种心境上的淡然又何尝不是一种诗意哲学?
小说还塑造了一位复杂多面的中年父亲形象,一方面,他是东北工业区颓败背景下被时代抛弃的失败者,另一方面,他是贫瘠浪潮席卷下仍然坚挺、有责任担当而不善言辞的父亲。文章在一开始就描写了许福明世俗的毛病,喜欢示弱博得他人的同情,对他人的施舍来者不拒,在男女关系上也毫无检点。但是,他对“我”这个女儿的爱却是默默存在的。许福明在得知“我”生病后,卖掉了自己的二手车,母亲去世后便搬过来与“我”同住,在理应享受退休生活的年纪,骑着二手的倒骑驴在家具城拉脚只为补贴家用,给“我”积攒治疗费用。贫困和生死双重困境下,父爱中流淌的温暖可以击败一切。他总是用无声的言语和默默的行动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给我温暖。他是不合格的丈夫,也曾是不合格的父亲,但在母亲去世的那一刻,他所作出的决定让他父亲的形象高大了些许,作为凡人他有着无法避免的缺点,但作为父亲他给予了“我”最真诚的爱,为“我”撑起一个家。他的高尚和低俗使他有血有肉,也是万千承受苦难的人的缩影。
作者笔下的人物在现实主义的绝境下绽放出一朵绝美的花,掺杂着人性的浪漫与温暖。父女之间既亲密无常,又互相冲突。许福明是庸常者也是失败者,他负重累累,为命运裹挟,甚至为自己女儿所鄙夷,他从来不是自由的、逍遥的,但有一颗鲜活的、不放弃的、向“生”的心。困窘当下的许福明并未如我们所料堕入绝境,而是勇于找寻一段又一段“爱情”,这也让他贫瘠疲惫的日子多了几分色彩。
许玲玲的两个朋友,谭娜和赵东阳在身体上可以说达到了“逍遥”,但不乏各自人生阶段的苦恼。谭娜初中肄业后混迹于社会,男友家暴严重,作为恋爱老手到如今也未找到如意郎君的她对感情极度渴望。赵东阳已结婚生子,相对而言是三人中被幸福眷顾的人,然而家庭不和,日日活在危机之中。谭娜和赵东阳在现实生活中皆为“失意者”,但看到许玲玲遭遇困难时,二人不约而同地向她伸出了温暖的手。班宇所构筑的铁西世界的悲凉底色下浸透了一层淡淡的温情,《逍遥游》的创作内核被赋予了浪漫主义色彩。
二、逃离困境—逍遥游
三人出游是全篇的高潮,“逍遥游”实际是一场短暂的逃逸,亦是一场梦境般的诗意旅行。庄子的“逍遥游”并非消极避世,而是指一种心无所恃的状态—不受拘束,“无所待”。许玲玲无法做到身体上的“无所待”,于是想求“心境”上的临时放空。“我”作为主人公,被一场疾病夺走了大好年华,这使“我”从开朗变得逐渐闭塞,悲秋思春。在一次次的化疗中无法看见生的希望时,“我”对世间的万事万物的观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变成了逃兵,变得沉默寡言,变得矛盾,交友空间在患病和敏感自尊的怂恿下变得愈发狭小,谭娜、赵东阳成了支撑“我”活下去的救命稻草。在一次三人聚会中无意間聊起旅游,三个被苦难绑缚的年轻人一拍即合,来了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出逃”是许玲玲三人反抗的姿态,他们以逃避当下的方式微弱、无声地抗争这个颓唐的时代,如诗者般孤勇,令人动容。许玲玲、谭娜、赵东阳代表了大多数东北下岗工人子女的现状:安于命运的不公却又不甘于此,矛盾而妥协、屈从而叛逆是这代人的特质。
然而,这场“逃逸”很快被现实打破,夜晚三人房中,当“我”看到谭娜和赵东阳的苟且之事,背叛和难堪来得如此突然和剧烈,“我”终于忍不住地失声痛哭。“我”究竟为何而哭?是感到遭遇了友人背叛?还是不舍这场稍纵即逝的欢愉假象?作者也未给出答案。谭娜和赵东阳靠酒精麻痹自我来找寻“逍遥”,却无法实现心灵上的“逍遥”,就像诗歌总是无法脱离现实。吉狄马加把诗歌当作现实与梦境的另一种折射,诗歌不复制现实,只感知和呈现自己的现实—即自我认知的现实。旅途结束,三个人各怀心事返家,“我”在家门口的两盏微弱的灯光中意识到了“逍遥”只是一场虚无缈缥的美梦,是对现实最残酷的讽刺,人终究要回到现实生活中。这首诗终要结束,就像我们掠过灰烬与山海,聆听着叹息的声音,穿过爱与痛苦,为活着而活着。
三、用意象塑造诗意—逍遥境
诗歌意象可以创造情境,抒发情感,“诗人将主观情思寄托于客观事物,将抽象的情思寄托于具体的物象,使之成为情景交融的可感可触的艺术形象,从而产生无限的艺术魅力”(刘芳《诗歌意象语言研究》)。班宇的作品中多次提及有关“水”“湖海”“泳者”的意象,相较于前作,《逍遥游》中“水”意象更为丰富,不只是悲伤色彩,也寄寓了“悲”和“欢”两层涵义。水既可以赐予生命又可以使其溺毙,这种微妙的关系恰到好处地诠释了人生中的两种极端情绪状态:欢跃或窒息。而枯木、风筝、水草、骏马等审美意象也具有极强的诗意性。
海洋的辽阔深远象征着“欢”。“我”向赵东阳讲述了格林兰睡鲨的故事,幻想成为一条自由自在的鱼,看着世间诸事反反复复上演,无论悲欢离合,默默承受,也不知是不幸还是万幸,途中一个街角的枯树发生自燃,一溜烟儿的工夫,便化作灰烬,犹如从未来过这人世间一样。大海作为空间意象,一望无际,“水”独有的流动感为心灵提供了一个休憩空间,使许玲玲暂时忘却了疼痛。这里所提及的意象与景色描写极具诗性美,凝练深远,都是在侧面映射“我”患病后对生命的看法、对生活的理解。从山海关到秦皇岛一路上风景秀丽,登高望远,云雾轻烟,让“我”被病痛折磨的躯体和精神得到了些许缓解,面对自然的感召,“我”再次燃起了生的希望。虽被悲苦笼罩,但主人公在心境上多了一层释然和旷达,这种诗意在前作中是鲜见的。
梦境的支离破碎象征着“悲”。在悲剧及失败作品中,往往还流淌着浪漫甚至明朗的旋律,同样,在那些完全呈现出诗化、抒情化的作品中,也有着撼人心魄的悲剧或挥之不去的哀伤与悲凉。小说两次写到许玲玲焦急无力的“幻境”,她看着雪糕融化,看见谭娜被绑架,生命中最亲近的两个人在她的梦境中都是失意、离散的。多次想逃脱却无能为力,就如“我”本以为逃离原本生活可享受几日逍遥,结果现实却往往教会“我”失望和事与愿违。在这沉郁的基调中,“诗意”产生了。“我”渴望活着,害怕离去,但世事无常,“我”如此渺小、脆弱,在尘世的悲欢中不被眷顾。现实和梦境交织,残酷中穿插诗意,夜海正慢慢走来,最终将“我”吞没,这场关于“逍遥”的梦便破碎了。
四、以诗韵浸润言语—逍遥语
班宇多用简洁、白描的语言进行叙述,并大量融入东北方言,以短句居多,浅显易懂。小说语言除了接近口语化,还明显有文言和诗韵的味道。
(一)短句营造苍凉感
小说《逍遥游》以第一人称视角叙事,但叙述语言并不算十分细腻真挚,反而多了几分淡漠,全篇弥漫着一种苍凉虚无的基调。例如,“我和许福明当时都傻了,做梦似的,一样不会,别人让干啥干啥,开死亡证明,买装老衣服,遗体送到殡仪馆,忙得没空细合计”将母亲的死亡过程用三言两语概括,不带有任何感情,作者用四言、五言句式塑造出一种冷淡、漠然的情绪色彩,主人公内心的平静和麻木感油然而生。
(二)巧用文言诗句
文章中的“诗韵”还来源于诗词歌赋的使用,一是直接引用,如“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以古人原汁原味的词句塑造旷达意境,表明主人公“我”对自由的期待、对生命的渴盼。登上澄海楼时,许玲玲感叹道:“长城连海水连天,人上飞楼百尺巅。”长城蜿蜒连绵地爬进她的心,此时她是逍遥的,但脆弱的她又显得如此渺小,不及沧海一粟。作为已辍学的许玲玲,也许我们会对其“文青特质”感到疑惑,但不难发现,许玲玲身上有作者班宇的影子。班宇全家搬离工人村后,曾在一家出版社担任古文编辑,古文辞赋耳濡目染,其文言功底可见一斑。二是大量使用富有诗意美的语言,恬淡闲适而隽永蕴藉,如这些描写:“暮色降临,远处忽然有浓烟出现,火光在其中萦绕,连成一大片,烟尘浓密,滚滚袭来,不断变幻,仿佛有野马正冉冉升起,飞向天际。”四字成句,短小精致,叙事如诗般错落有致,很有诗歌的韵味。
(三)书面語与口语自如切换
班宇的小说语言由两种风格构成:书面语和口语。东北话多用于人物对话交谈场景,当叙述语言转为冷峻、素雅,带着诗的节奏的书面语切换到了一种更为理智、旁观的视角,此时正映射着主人公的“内心语言”:“光隐没在轨道里,四周安静,夜海正慢慢向我走来。”小说结尾处描绘的夜颇具诗的意味,黄平将这种书面语的语言解释为专属“我”的,即一种内在的、孤独的、主观性的语言。书面语与口语交织,仿佛跳脱于现实与梦境之间。
诗意性集中体现于人物塑造、情节构建、环境描写和语言风格上,包括意象形成的整体氛围、情境中。班宇在《逍遥游》里向读者展现了一个更为宽广丰盈的精神世界,迸发出强大的意志力。一个人无论生活给他蜂蜜还是黄连,都应该有坦然接受的魄力和不卑不亢的心态。主人公许玲玲以真正坦然的姿态迎接生活,接纳失败,即使这场梦是一段没有尽头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