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后,我跑出教室,躲在房檐下,展开棉团儿。在那块黑麻纸上,趴着两条蚂蚁一样的小蚕,一动也不动。我用一根鸡毛把小蚕儿粘起来,轻轻放进早已备好的小铁盒里。再一细看,还有两条蚕儿刚刚咬开外壳,伸出黑黑的头来。
“叮……”上课的哨儿响了。那两条小蚕儿出壳了吧?我终于忍不住,掏出棉团儿来。那两条蚕儿果然出壳了。哐,头顶挨了重重一击,双眼直冒金星,铁盒和棉团都掉在地上。老师背着双手,握着教鞭,站在我的身后。他伸过来一只大脚,一下踩扁了那只小铁盒。我立时闭上眼睛,那刚刚出壳的蚕儿啊……
过了几天,来了一位新老师。他很年輕,站在讲台上,笑着介绍自己:“我姓蒋,叫蒋玉生。”
那天,我爬上村后那棵老桑树摘桑叶,慌忙中松了手,摔到地上,脸上擦出血了。蒋老师见了,牵着我的胳膊走进他住的小房子,翻出棉花和红药水往我的脸上涂抹。我感到伤口又扎又疼,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温暖。
“怎么弄破的?”他问。“上树……摘桑叶。”我怯生生地回答。“摘桑叶做啥?”他似乎很感兴趣。“喂蚕儿。”我也不怕了。“噢!”他高兴了,“喂蚕儿的同学多吗?”“多咧!”“你们养蚕干什么?”“给墨盒儿做垫子。”我话又多了,“把蚕儿放在一个空盒里,它就网出一片薄丝来了。”“多有意思!把大家的蚕养在一起,搁到我这里,课后咱们去摘桑叶,给同学们每人网一张丝片儿,铺墨盒,你愿意吗?”“好哇!”我高兴地从椅子上跳下来。
于是,他领着我们满山沟跑,摘桑叶。有时候,他从坡上滑倒了,青草的绿色汁液沾到裤子上,也不在乎。“我的墨盒里,就要能铺一张丝片儿了!”蒋老师高兴得像个小孩儿,“是我教的头一班学生养蚕网下的丝片儿,多有意义!我日后不管到什么地方,一揭墨盒,就看见你们了。”
可没过多久,蒋老师被调走了。
三十多年后的一个春天,我在县教育系统奖励优秀教师的大会上,意外地碰到了蒋老师。他的胸前挂着“三十年教龄”纪念章。我从日记本里给他取出一张丝片来。“你真的给我保存了三十年?”他吃惊了。
哪能呢?我告诉他,毕业以后,我也在那所小学教书。第一个春天,我就和我的学生一起养蚕儿,网一张丝片,铺到墨盒里,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带着我踏上社会的第一缕春天的情丝。
蒋老师把丝片接到手里,看着那一根一缕有条不紊的金黄的丝片,两滴眼泪滴在了上面……
摘自《陈忠实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