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笑忠
在孩子的生日寿宴上
宾客们齐唱“生日快乐”
唯有年迈的母亲面无表情
她太老了,暮年
就像睁着眼睛打盹
她已饱经风霜
像玻璃窗上的一团雾气
她仍有执念
只是没有人能够意会
她容易迷路,每次都像
向人世发问:这是何时何地
人们面面相觑:这是谁的母亲
她太老了,像突然断在锁孔里的
半截钥匙,与另外的一半
再也难以相认
当一棵树枝够着了另一棵树枝
春天就稳住了
当一颗葡萄挨着了另一颗葡萄
葡萄就成熟了
它们仍然是:你和我
但不同于青涩时的你和我
萧瑟时的你和我
在梦里
你听到有人如是说:
“来,我们挤挤睡吧。”
你的眼泪从梦中流了出来
像从乡下偷运到城里的活鸡
黎明前,伏在纸箱里低声叫唤
黄河岸边,我看到熟悉的麦子
熟悉的农家场院
傍晚的风吹着
母亲和她的女儿,坐在摊晒的麦堆上
小女孩跪立,搂着母亲的脖子,捋着
母亲的长发,那样子像反串母亲
捋着女儿的头发
母亲顺从地歪着头
她们有说有笑
我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
因为不好意思
离她们太近
我到过青海。我见过
那里的高山、雄鹰
大江大河的源头
我畅饮过那里的美酒
但没有写下只言片语
那个傍晚的风一直吹着
我一直侧耳听着
傍晚的阳光默默敞开胸襟
为黄河之水、为麦场、为农家母女
也为跌进沟壑里的
破旧的车轮
小区院子里有一畦蚕豆
同一块地,去年
也是蚕豆花和春天一同到来
我很好奇是什么人种的
可以想象收获者的快乐
虽然微薄,却是额外的奖赏
土地的肥力又一次得以证实
唯有自然不会说谎
我不想以可见的一般
论及不可见的种种
只是乐见这里有一块空闲之地
有人以闲抛闲掷之心布下了种子
它原本也是好看的花啊
熟悉的作物,更新了我的认识
也许种豆的人已嚼不动硬蚕豆了
那只是他自身的问题而非
蚕豆的问题
是的,有些东西我们啃不动了
唯有土地一如既往
让它发幼稚的芽,开天真的花
结宿命的果
也许始于借墨水:
从一支钢笔里挤一点出来
另一支钢笔的笔舌吸进去
这过程像盟誓
我们不介意两个人的手上
都沾染了墨迹
这墨迹不是污点
这墨迹还会从别的地方冒出来
作为特殊的标记
有时允诺我们会心一笑
有时又让我们黯然神伤
作为类比,它已全然失效
像最终拔掉的针管里
滴出的药液……
给父亲上坟,除草翻出的
新土里,跳出一只小土蛙
小家伙憨头憨脑
毫无戒备之心
不紧不慢地蹦跶
我們都有锄头在手,站着
稍事休息一会
等它平安离开这里
我们惊扰了它的白日梦
不是我们真的把它看成小王子
而是在我们眼中,来自坟地里的它
仿佛有命在身
一架梯子,快,一架梯子!
——果戈理临终遗言
有倾斜的梯子
有悬挂的梯子
有的梯子很轻,一个人拎起飞跑
有的梯子很重,凡是很重的
我们都说重得像棺材
我的外婆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那是她生平最后一次
爬木梯
悬挂的梯子晃晃悠悠
用于攀岩,或攻城略地
我只在梦中爬过
在没有梯子的地方,有时会搭起人梯
踩在别人的肩膀上,别人
也踩在你的肩膀上
我就站在这首诗的底部
仰望都变得奢侈
——读艾米·里奇《美味森林里的激进熊》
肉食动物的身体结构
草食动物的胃口,甚至
更偏激,极端的素食主义
独爱竹子,独爱在大嚼中苦修
毛色简单到只有黑白两种
爱攀爬,在树上,在积雪的坡地
毛茸茸圆滚滚的身体
以跌倒、翻滚为乐
憨态可掬,但谈不上是大自然的宠儿
不成群结队,也不占山为王
赖以栖息的地盘越来越小
冥顽不化,我行我素
天然的卡通形象,不在乎
称其为熊猫,还是猫熊
当它们被带离栖息地
转为人工饲养,又成了最刁难的
最难以伺候的
一个未解之谜:永不进化的本性
绵延至今。温和得像被驯养过
偏激得像自我弃绝
以此度量着世界,度量我们心中
日益让渡的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