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临（10首）

刘康

熄灭

父亲的铜灯在墙角里闪着幽光

现在是白天，孩子们不需要它

“如果黑暗骤临，或拉上窗帘，它就能

带你们找回光源。”我从未深究过

父亲话语里的漏洞——依靠光源

去寻找光源？这是成年后的认知矫正

墙角里，我用灯火点燃过一捆又一捆

手稿，那些寄出后又被退还的信札

至少证明了一个事实：光源

并不会因为窗帘的闭合而就此消失

我找到了更迭的方式。尽管父亲

仍未察觉，那局部的、羸弱的微光

已悄悄蔓延到了墙外，但白昼

过于耀眼，我们都忽略了它的存在

雨中哈姆雷特

“锋刃朝外者必有伤人之心。”

读到这里，我放下书本

窗外是细密的雨帘，但有一种

难言的蠢动从心底滋生。我想到

尤利西斯，如果没有复仇的使命

他会不会和纠缠七年的女人厮守终身

但又即觉不妥，道德的禁制一旦打开

英雄的光环就会随之湮灭。我又

端回书本，莎翁的训诫将雨幕再度撑开

——歧路上，哈姆雷特即将行远，而

奥菲利亚的凋零也只在顷刻

故事至此，道德的框架已基本成型

我游离其外，感受着锋刃的寒光

一点一点浸入雨幕，只此一瞬

我已生出拔刀之心

降临

稠密的液体从高处滴落，我听到了

规律的“滴答”声。像雨水沿屋脊滑落，

但今晚皓月当空。我看向窗外的厩棚，

马匹正在吃草，距离下一个黎明

还有不短的时辰。它应该没有觉察到

这细微的动静，我安慰自己。这是我们

启程的第四个夜晚，一切尚在掌握之中

其间，也有细微的异响从耳旁划过

但我明晰这种徒劳的阻滞毫无意义

——没人知道我们的目的地在何方

我要给予伙伴更多的信心，在野地，

在暮晚，在每一次休憩的间隙，地图

正勾勒出完美的一角。“滴答”声已然

愈加频繁，第五个夜晚，马匹一动不动

仿佛熟睡的站姿。我确信它也听到了

声响，庞大的阴云从我们头顶掠过，

一个模糊的中心正逐渐成型。我翻身

上马，在预感无多的时间里，我们

都不确定，还能不能等来第六个夜晚

顾影集

30平的寓所足以安置我的起居

但这并非是生活的全部，还需侵占

更多的空间用以存放日益膨胀的思想

有时疏于收敛，墙壁就会发出轻微的

异响，这是遭受挤压后不可抑制的呻吟

书架还是太满，我清楚问题的根源

但论取舍，一个贫乏之人很难作出

正确的抉择——不能因宗教的对立而

背弃信仰，不能因事实的荒诞就

走向虚妄。可供选择的余地太少，

什么才是我最该聆受的教诲？书架上，

每一种思想都散发着奇异的光芒

它们彼此纠缠又相互对抗，在这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房间的主人

被拖拽出长长的虚影

海与岸

把大海看作起点，陆地则是群

大小不一的岛屿。我们散落其间，

依靠星光和木筏拉近彼此的距离

没人会告诉我们，板块与板块

之间的位移远超流速。往往只需一瞬，

此生就再难相见。为此，我时常

在过往的木筏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以期那些有缘之人不再将我遗忘

但世事常与愿违，当我从一座岛屿

漂泊到另一座岛屿，那些刻满名字的

木筏，却再无空余之地——遗忘

总是最先从奢望开始，我们注定

无法將名字洒满整片大海。而那些

如我一样，往返于海与岸之间的同伴

早已在星光下消失了踪迹

时代的星辰

降临，总是从蓄积开始。起先是

一粒星辰，后来是漫天星斗，最后

是整个皑皑的人间。雪山下，

我和阿冷互赠别言，他说他

体内的积雪正慢慢融化，我听到了

冰川断裂的声响。星光照耀着

我们各自奔赴的前程，那儿一片洁白

所有的赠言都被我咽回体内——

我已备好舟楫，但时代的坡面

仍让我们继续滑行。还有没有光芒

未抵的地方留有脚印？我们都不确定

大雪早已覆盖我们来时的足迹

“跟着星斗一直往前。”我对自己说，

“那儿有一群早已被人们遗忘的先民

正虔诚地作着告别。”我要找到他们，

并加入告别的行列

孤岛列车

还有没有回到岸上的可能？沿着轨道，

我们知道它最终会回到原点。要感谢

远航的船只，给我们带来陆地的消息

要祈愿漫天的星斗，为它们指明

回航的方向。我们已无力在一片孤岛上

拉起大帆，但列车能带我们驶入

它幽暗的内部——一群群聚于此的岛民

在这里安身立命。多想把一条曲线捋直，

而不是依靠过往的船只。列车会回到

它真正的原点吗？我们扪心自问

但从未对头顶的星空抱有期冀。它照耀着

孤身入海的航船，也隐去了一列列车的

源头。我们成为了真正的遗民，在它

幽深暗蔼的中心，从曲线的一端

绕回到另外一端

归去来兮

黑暗里，我们谈论死亡，烟头明灭如

星盏的升降。就在不久前，我们的朋友老D

创造了从地面飞往高空的奇迹。他不再

是一个单向的人，也无需在众多燈火中

摁灭最亮的那盏。在我所交不多的朋友里

能穿行于微光而不受其扰者，只此一人

为此，我们用点燃的烟头为其在夜空

引路——繁星点点，只有心怀不安的人

才会在此刻聚拢。我们围坐于野，谈论

死亡之后的生活，用一颗烟蒂引燃

另一颗烟头，直至黎明到来。如果日出

一再推迟，月影在晨雾中消散，我们

就会以为，那个一去不返的人又改变了

初衷，而他归来之前，我们要为

满地的烟头和星辰，找一个熄灭的理由

拼音练习

沿着字母的韵脚，就能找到正确的

发音技巧。比如说“嗯”，山脚处

就会传来轻微的异响，一粒石子

滚落山坡，恰好打破了湖面的沉默

波纹一圈圈向你袭来，你感到了

压迫，这是韵尾收紧的力量，它就要

消散，在下一个字母发声之前

于是，你学会了停顿，在连贯

和间歇间，掌控着某种细微的平衡

语言的回力仍在，但症候的幻觉

却被巧妙避开。你似乎寻找到了一条

通用的捷径，用以避开被潮水

淹没的绝境。波纹一圈一圈，

从湖面消散，经过短暂的休整，那些

被湖水淹没的人们，又再次回到了岸边

解意

露水从草尖滑落，我听到细微的动静

这和我无关，马匹正撕扯它脆弱的根部

“或许有新的奇迹发生在日出之后。”

这样想着，我翻整那些被马儿啃食过的

草皮。但这并不在圈养的栅栏之内，

我忘了给它套上绳索。还会有完整的

草地供孩子们嬉戏吗？他们早已厌倦了

马背的嶙峋。于是，我找来蹄铁和鞍具

给年幼的马驹穿戴齐整。今天，他们

就要趟过河流去往对岸，那儿有崭新的

栅栏和翻整过的草皮。临行前，我又

想起了妻子的嘱托——多给他们一些自由，

包括马儿。我记得爱人的忠告，在她

跨马而去的那刻。但奇迹并没有如约

出现，我望着那些远去的背影，等待

一滴又一滴露珠回到草尖

责任编辑  丁东亚

《百年华诞风华正茂》卢剑飞（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