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解
铁匠从青龙河的冰面上走过去,听到脆生生的一声开裂声,他的脚下出现了一道裂纹。他并不害怕,因为他知道,尽管裂纹一直向两边延伸,过不了多久,裂纹就会被下面的水重新弥合,冻住,然后在其它的地方出现新的裂缝。虽然冰面上裂缝很多,但人们尽管放心过河,河流并不因此真的裂开,也很少有人掉进水里。
河流的表面冻结成冰,冰面下面的水依然在流动,只是流速减慢了,有的地方甚至看不见流动。当你走在冰面上,会以为这是一条冻死的河流,而实际上它在暗自生长。水深的地方,往往封冻得并不结实,冰面的薄弱处经常往上漾水,形成新的冰层,新冰覆盖旧冰,层层加厚,河面就会不断拓展和加宽,看上去在逐渐发胖。
铁匠只是偶尔从冰面上走过,大多数时候是走木桥。
每到冬天,青龙河水量明显减少,河面变窄以后,河湾村的人们就在青龙河上架起一座临时木桥。木桥很简单,两排打进水下的木桩,支撑住桥面,桥面上铺着圆木,圆木上再铺上一层秫秸,然后在秫秸的上面铺上厚厚的一层土,过桥的人多了,桥面上的土就被踩得结结实实,看上去就像是悬浮在河流上的一条土路。入夏以后,在洪水来临之前,人们就把木桥拆掉,保存好搭桥的木头,以备来年再次使用。
有了木桥,船工不再摆渡。冬天,是船工一年中最悠闲的时光,有足够的时间休息,但是由于摆渡时间长了,他已经离不开河流了,平时不管有事没事,他都习惯性地到河边转一下,看一看青龙河。实在无事可做,他就看看木桥是否结实,冰面是否安全,如有薄弱之处,他就在存有安全隐患的冰面周围放上一些杂草之类,然后用水浇灌一下,以便使杂草冻结在冰面上,以此作为标记,走冰的人们看见了,就会小心地绕过这些危险的区域。
今天铁匠来到冰面上,不是来观看冰裂,也不是来听冰裂的声音,更不是为了寻找一个薄弱的冰窟窿掉进刺骨的河水里。他来河面上是为了凿下一块冰。
船工早就发现了铁匠的异常行为,看见他在冰面上凿击,就踩着光滑的冰面走过去,问,凿冰干什么?铁匠头也不抬地继续凿击,说,有用。船工又问,有什么用?铁匠说,打铁用。船工笑了,说,从来都是冰火不容,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打铁用冰块。铁匠抬起头来,笑了一下说,真有用。
铁匠取走青龙河的冰块,是真的有用。有人说,铁匠在打造一把宝剑,把烧红的铁,放在冰块上淬火,经过反复锻打和淬火,宝剑会柔韧刚强,锋利无比。也有人说,铁匠用冰块淬火,只是一个借口,他真正的目的是想用冰块偷换月亮,然后用月亮打造一把透明的刀。
不管铁匠凿取冰块做什么用,船工都觉这是对河流的一种伤害。一是他凿下冰块的地方,如果不是很快被冻住,就会形成一个冰窟窿,倘若不知情的人从上面走过,就有可能掉进河里。尽管冬天河水很浅,掉进河里也淹不死人,但至少会让失足者吓一跳,弄得一身冰水。还有,河流本来已经被冻得半死,再遇到铁匠那强有力的凿击,相当于在河流的身上切开一个伤口。
船工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果然不出所料,人没掉进冰洞里,月亮先掉了进去。那是一天夜里,船工怕铁匠趁着月光去凿冰块,就去青龙河上巡查,不料,他所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了。船工在河心部位发现了一个冰洞,他走到近处一看,冰洞里面果然掉进一个月亮。月亮是天上的神物,根本不会游泳,正在水里徒然挣扎,在寒冷的冬夜,如不及时解救,月亮很快就会被冻死。船工知道,要从水里捞出月亮,用手是不行的,用普通的渔网也不行,必须使用天网。可是,天网只是一个传说,谁也没有见过,更是无处寻找。
船工想到了长老,心想,长老或许有办法救出月亮。于是,船工趁着月色去找长老,路过村口铁匠铺的时候,他偷偷地往里望了一眼。他看见铁匠在连夜干活,正用钳子从炉火中抽出烧得通红的铁条,然后放在砧子上,用漆黑的拳头在打铁。船工听说过铁匠用拳头打铁,但从未亲眼见过,今日算是见识了这个奇迹。铁匠专注于打铁,没有注意到外面有人偷看。等到铁条从红色慢慢变黑,铁匠再次把铁条投入到炉火中,烧红以后抽出,然后再次用拳头锻打。当他把铁条放在墙角下的一块冰块上时,只见冰块刺啦一声冒出一股白烟,整个铺子里顿时充满了白色的水汽。铁匠被白色水汽呛了一下,咳嗽着从铺子里出来,到外面吸收一下冬夜的空气。
铁匠出来后看见船工站在门外,也没有惊讶,问,找我有事?船工也不隐瞒,说,刚才我看见你用拳头打铁了。铁匠说,我经常用拳头打铁,只要起落足够快,就烫不坏手。船工又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看见你用冰块淬火了。铁匠说,冰块是我能找到的最凉的水,只有用最凉的水淬火,才能打制出最坚硬柔韧的宝剑。船工说,我理解你了,我知道你在打制一种特殊的东西,但是你凿出的冰洞,月亮掉在里面了,出不来,快要淹死了。铁匠说,那怎么办?船工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去问长老,顺路看到你在打铁。铁匠说,要不,我们一起去问长老。
船工和铁匠找到长老的时候,长老已经睡下。听到船工和铁匠在外面敲门,长老醒来,知道是发生了重要的事情,不然不会在夜里找他。当长老问明了缘由,穿衣起来,跟随船工和铁匠来到青龙河,他们沿着冰面小心地走到河心,当船工寻找铁匠凿击的冰洞时,那个掉进月亮的冰洞早已冻得结结实实,除了四周留有一些冰碴外,已经不再有其它痕迹。
这时,長老忽然醒悟,说,我们一路走来,一直是月光明朗,说明月亮还在,我们还是在天上找找看吧。于是,船工和铁匠同时仰头,看见天顶偏西处,一个又胖又大的月亮正在望着他们。
船工看见月亮还在天上,说,月亮没有死,还在天上。铁匠长出了一口气,说,月亮没死,我就放心了。长老说,天上的月亮只有一个,地上的月亮无数个。我年轻的时候在一百里外的一个水坑里见过一个月亮,后来在一口井里也见过,可见地上的月亮不止一个。
正在长老说话时,只听见青龙河的冰面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冰裂声,在夜晚,在空旷的青龙河上,这个开裂的声音非常突兀和惊悚,让人心慌。
长老说,我们还是离开冰面吧。就在他们撤离时,船工发现透明的冰层下面,一个月亮在他们前方的河底里移动。隔着冰层,每当他们追赶一步,冰层下的月亮就移动一段距离,他们无论如何也追不上这个月亮。当他们渐渐靠近岸边时,冰层渐渐发白,失去了透明度,走到河边的月亮也模糊不清了,最后只剩下一丝光亮,仿佛是月亮的游魂。
当他们三人离开青龙河很远时,铁匠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说,你们先回吧,我还有事,说完就向青龙河走去。船工看见铁匠又返回青龙河,担心他又要凿冰,忙说,不行,我得跟随铁匠,不能让他再干傻事。说完,船工就去追赶铁匠。空旷的河滩上,只剩下长老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月光下。
船工追上铁匠的时候,发现他跪在河边,正在给青龙河道歉,大概意思是,我打铁用了河里的冰块,如有伤害,还请母亲多多原谅。
这时,船工忽然醒悟,原来铁匠是青龙河的干儿子,跟我一样,我也是从小时就认了青龙河为干妈。于是船工也跪在了河边,喊了一声妈。他们两人同时喊妈的时候,却传出了三个人的声音,他们回头一看,长老也跪在河边,原来长老也是青龙河的干儿子。
秋日的一天,长老从自家的田地里回来,当他路过村口的大石头时,忽然感到眼前一亮,好像太阳在他头顶上爆闪了一下,随后他就蒙了,忘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究竟要去往哪里。
长老毕竟是两百多岁的人了,一时糊涂也算正常。好在他发蒙的时候,他的身影及时从地上站起来,走在了他的前面。这个平时看起来模糊的身影,此时变得非常清晰,而且有责任,有担当,引领着他往前走。
长老跟随影子走了很久,却发现并不是回家的路,而是走上了一条越走越远的路。他恍惚记得早年的一个夜晚,他曾经手举火把走过这条路。当时好像是去西山的后面找月亮。他似乎想起来了,是铁匠夜里出来撒尿的时候,发现悬在西山上空的月亮突然从天上掉了下去,那天夜里河湾村的人几乎倾巢而出,去西山的后面找月亮。对,当时走的就是这条路。
长老想起来了,那天夜里人们走了很远的路程,走到了西山的后面,在一个山谷里发现了一片灯火通明的村庄,但是并没有找到月亮,月亮可能摔碎了,也可能摔死了。人们回来的路上非常沮丧,以为月亮已经死了,不会再出现了,没想到第二天夜晚月亮又活了,从东山的后面一下子跳出来,明亮一如前夜,让河湾村的人们激动不已。
想起那些遥远的时辰,长老觉得自己确实是老了,忽然有了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人老了,往往会有一种孤独感,幸好还有身影在身边,而且身影站起来的时候非常果断,毫不犹豫地走在了他的前面。他覺得跟着影子走,心里非常踏实,根本不必问去向,也不问结果,放心地跟着走就是了。
一路上,长老跟着自己的影子走,忆起了好多事情,甚至两百多年以前,他还未出生时发生在他爷爷身上的事情,他都回忆起来了。他并未觉得岁月有多么漫长,他感觉时间就像透明的空气,许多往事就在眼前,并没有多少流逝的痕迹,说不定还可以重复一次或者无数次。他越是这样想,越觉得历史清晰,有那么一会儿,他停下来眺望远方,几乎望见了山河起伏、人世沧桑的时空远景。他想,如果再年轻一百八十岁,凭他的视力,完全有可能望见创世的洪荒盛景。他想了很多,也眺望了好久,好在他的身影及时提醒他,把他领到了现实里,不然,说不定他的灵魂会走得更远,甚至被风吹散,消失在空旷和虚无之中,或是沉浸在泥土深处,也不是没有可能。
长老是河湾村的灵魂,甚至是北方的灵魂。他还是第一次跟着自己的身影走了这么远,他到底要走向哪里,他自己也不清楚,也不想知道。现在,他的身影与他的肉体已经互换了身份,他成了自己身影的一个随从。他想,这样也好,只管跟着走,不操那么多心。真正放下以后,他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自在,有一种融化和消失的感觉。
影子继续领着长老往前走,有那么一阵子,影子走得有点快,长老跟不上了,渐渐拉开了距离。长老看见路边有一块大石头,与河湾村口的大石头非常相似,正是一个休息的好地方,他觉得累了,应该坐下来歇一会儿了。继而,他仰面躺在了大石头上,闭着眼睛,体验阳光晒在脸上的那种通明透彻的贯穿感。他躺在大石头上,渐渐睡着了,后来,恍惚听到一群人的呼声。
听到人们的喊声,长老在似梦非梦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大石头上,周围都是河湾村的人,有木匠,铁匠,三婶,二丫,三寸高的小老头,窑工,蚕神张刘氏,铁蛋,张福满,王老头,甚至连船工都来了,许许多多人,都围在他身边,看见他醒来,都在看着他,眼里还含着眼泪。他想,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跟随自己的身影去了远方了吗?我已经走了很远的路,并且躺在路边的大石头上睡着了,我怎么又回到了河湾村?
长老有些蒙了,不知道河湾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看到这么多人围着他,感到莫名其妙,于是问道,我是什么时候回到村里的?人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还是三婶嘴快,说,你是刚才醒来的。长老说,我已经走了很远,不记得往回走,我是怎么回来的?
长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回到了河湾村,他赶忙起身,从大石头上坐起来,仔细观察人们,最后还是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的。他揉了揉眼睛,似乎没睡醒,略有一些疲惫,好像身体被人放了气,有点瘪下去的感觉。
人们围着长老,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一种悲中之喜。长老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河湾村的老老少少聚集在一起,围绕在他身边,并不是来看他在大石头上睡觉,而是以为他死了。人们不断地呼唤着他,等待他醒来。长老这个两百多岁的老人,真的在人们的呼声中醒来了。
长老从大石头上下来,在地上走了几步。他感到意犹未尽,似乎还应该跟随影子继续走下去,因为他已经走到了西山的后面,又向前走了很远,到了不可知处。如果人们不叫醒他,他有可能走到永远的外面。
人们看见长老站了起来,依如往常,也就放心了。长老没有死,他只是躺在村口的大石头上睡了一觉,做了一个梦而已。
长老站在人群里,看见人们的身影,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身影,焦急地说,坏了,我一直跟在我的影子后面,我回来了,我的影子还没有回来,他走远了,不认识回来的路怎么办?
就在这时,人们看见村西方向,一个身影急匆匆赶来,遇到了风也不停下,这个身影连颠带跑,几乎是飘着向人群奔来。人们看见这个影子挤过人群的空隙,找到长老,然后紧紧的贴在他的身上。
人们看见长老失而复回的身影,依然是那样模糊而又柔软,贴在身上,仿佛是洗过无数次的一件旧衣服。
长老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身影,说,你终于回来了。你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差点走丢了。
长老的身影走到远方后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但是王老头的靈魂丢了好几天了,却至今还未找回,一直让人担心。
灵魂住在人的身体里。一般情况下,一个人的身体没有特别大的伤口和漏洞,灵魂不会跑到外面去,做梦的时候除外。有的时候,灵魂在梦中出走,到了很远的地方,而睡觉的人却突然醒来,灵魂来不及反应,无法在瞬间回到体内,就会造成丢魂现象。一个人的灵魂丢了,等于空有一个皮囊,走路都没有精神,做什么事情都魂不守舍,人们所说的失魂落魄,就是说这样的人。
王老头的灵魂丢了,但是他的情况比较特殊,他的灵魂不是在梦里走失的,而是硬生生地从身体的缝隙中挤出去的。
一天, 他去自家的地里割玉米秸秆,使用镰刀的时候,不小心把自己的小腿割破了一个小口子,流出了一点血。若是往常,他根本不去管它,流血自己会止住,伤口过几天就会愈合。可是,这次王老头有点手欠,本来只是流出很少一点血,他用手捏住伤口两边的肉,用力挤了挤伤口。他的用意是想让伤口多流出一些血,用血给伤口消毒。这个想法没错,没想到他笨手笨脚的,用力过大,正巧这时他的灵魂也聚集在伤口上,笨拙加上巧合,他竟然把自己的灵魂从伤口给挤出去了。
灵魂到了身体的外面,甚至到了远方,并不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招呼回来就是。通常,人们会在深夜子时招魂,招魂的办法也非常简单,让丢魂的人躺在炕上睡觉,当他进入到梦里的时候,由家里人捅破一个窗户纸,然后冲着窗户纸的漏洞,喊丢魂者的名字,说,某某某啊回来,如此连续招呼三遍,丢失的魂灵就会从窗户的漏洞钻进来,回到人的体内。
王老头的家人也这样做了,但是他的灵魂并没有回来。不是这个方法不灵验,而是他的家人不得法。原因是王老头的老婆粗声大气,嗓门过大,招魂的时候把王老头从睡梦中吓醒了,而他的灵魂本来已经回来了,正要从窗户的漏洞钻进来,却被巨大而凄凉的喊声吓跑了,而且跑得更远了。
子夜招魂的声音,有特殊的穿透力,会在夜色中传得很远。你想想看,深更半夜的,人们都已进入了梦境,整个村庄一片寂静。这时,突然爆发出瘆人的喊声,而且带有凄凉的回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被惊醒的人,无不内心发颤,惊悚不已,整夜都无法再入睡。往往这时,狗会突然狂吠,仿佛随时都会扑上去,而具体扑向哪里、扑向谁,狗也不知道。狗也是被喊声惊醒的,它们要对抗的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声音。凭狗的叫声可以推断,它们已经被这种喊声吓坏了,叫声都变形了,嗓子都喊破了。
平时,王老头是一个非常胆小的人,他的灵魂胆子更小,听到这种喊声后,本已回到家的灵魂,却被吓得落荒而逃,不敢再回去。
事情并非一筹莫展,招魂从来就不是一蹴而就,一次不行,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如此三番五次,招魂的声音逐渐变小,变得悠长,仿佛是劝说和安抚,多么胆小和委屈的灵魂也经不住亲人的呼喊,总会回到人的身体里。
但是,王老头的灵魂是个例外,它没有回到王老头的身体里,而是鬼使神差地回到了长老的身体里。长老有自己的灵魂,没想到从外面又来一个,两个灵魂在一个人的身体里,确实有些拥挤。
说来也是一次巧合,那天正当长老在村口的大石头上睡觉,灵魂去远处追赶身影去了,体内就出现了暂时的空虚,正当这时,从远处走来一个灵魂,乘虚进入了他的体内。长老还以为是自己的灵魂回来了,没想到来到体内的是王老头的灵魂。后来长老自己的灵魂也回来了,从此他体内就有了两个灵魂。
一个人的体内有两个灵魂,也并非不可,拥挤也不是不可克服,最主要的问题是两个灵魂会因为观点不一而引起不和,产生分歧,发展到最后会争吵甚至相互撕扯。对此,长老也很无奈,多次劝说王老头的灵魂,让他回到自己应该去的地方,怎奈他迟迟不肯离开,好像还有长期住下去的可能。
体内来了一位客人,容留一些日子,未尝不可,但是长期住下去,体内有两个灵魂,就有点过分了,假如再来几个灵魂怎么办?一个人的身体再好,也有吃不消的时候,何况长老已经是两百多岁的老人了,体内长期灵魂拥挤,是无法承受的。
由于体内的两个灵魂经常争吵,有时候影响到睡眠,甚至影响到说话。一段时间以来,长老经常说出两样的话,有时说法不一,甚至前后矛盾。长老陷入了焦虑,他希望王老头的灵魂早点回去,别在他的体内捣乱。
为此,长老找过王老头,王老头与长老的想法是一致的,愿意自己的灵魂早日回到体内,别再给长老添乱,怎奈他的灵魂不听话,就是不回去。
一连几天下去,劝说和招呼都没有结果。长老问明了王老头灵魂出走的原因,想起了一个古老的办法,说,既然你的灵魂是从伤口挤出去的,还得从伤口回去。现在,你的伤口已经愈合了,灵魂已经失去了回路,自然是无法回去。你看这样是否可以,你再忍痛一下,让你腿上的伤口重新裂开,我也在腿上割出一个伤口,然后咱俩把两个伤口挨在一起,让伤口对准伤口,给你的灵魂开出一条近道,我再用力挤压,你的灵魂就有可能回到你的身体里。
长老的办法虽然古老,甚至有点残酷,但非常实用,使用此法,王老头的灵魂真的回到了他的体内。那是一天下午,长老和王老头都做好了准备,一个挤出别人的灵魂,一个接纳自己的灵魂。当长老在自己的腿上割出一道伤口时,王老头腿上那个早已愈合的伤口突然裂开,两个人的伤口都流出了鲜红的血液。当长老的伤口和王老头的伤口挨在一起时,长老感到体内有一股真气在运行,慢慢运行到腿上,最后他用力挤压了一下,感觉到一个灵魂从伤口出去了,同时,王老头也感到伤口处隐隐作痛,有一股真气从伤口进入到体内。
自从王老头的灵魂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他就感到浑身都充满了精气神,气息饱满,恢复正常了。长老的身体里剩下自己的灵魂,也轻松了许多,体内不再拥挤和争吵,睡眠也恢复了正常,心情豁然开朗。长老腿上割开的伤口很快就愈合了,可是在愈合之前,长老并不知道,他的灵魂曾经从这个伤口偷偷出去过一次,好在时间不长,趁着伤口还未愈合,灵魂又从这个伤口回到了体内。
长老的灵魂不是一般的灵魂,而是神的兄长。这一点,长老自己都不知道,这也正是他两百多岁了依然不死的原因。
河湾村紧靠着北山,村庄的南面是近千亩的杨树林,树林的外面是沙滩,沙滩的南面是青龙河,青龙河的对岸依旧是山。人们把河对岸的山称为南山。
平时,河湾村的人们很少去南山,因为去南山不仅需要穿过大片树林,还要过青龙河,而船工摆渡的地方在河湾村的东面而不是南面,人们去南山很不方便。对于河湾村来说,南山虽不是十分遥远,由于隔着青龙河,却也是轻易不能到达的地方。人们可以遥望南山,但很少有人到过南山。这也正应了人们常说的一句话,隔山不算远,隔河不算近。
河流,不仅是村庄的边界,往大了说,也往往是一个区域的边界,以河为界,划分为不同的国家也有先例。河流两岸的交通,唯一的方式就是船,这样说来,船工就是河流两岸交流的摆渡使。
近几天,船工忙了起来,渡河的人们突然增多,附近村庄的人们纷纷过河,然后绕到青龙河南岸,去往南山。青龙河岸边,平时无人走的荒凉河滩,几乎被人踩出了一条路。人们络绎不绝地去南山,是要去山顶上看一片云彩。
说来也怪,往常,南山的山顶上经常飘过云彩,但是停留不会过久,风一吹就飘走了。这几天,有一片白云就像一个大草帽,孤零零地盖在南山最高的一个山顶上,一直在那里,不走了,这不能不引起人们的好奇。有几个人去山顶上看过,回来后说法不一。有的说,南山不是一般的山,上面有仙气,风都是凉飕飕的。还有的说,南山上有雪白的狐狸,一闪就不见了,那片云彩可能与白狐有关。还有人说,南山上可能住着仙女,仙女穿着白衣服。最传神的说法是,那片云彩根本不是人间的东西,那是天上的人丢在山顶上的一顶大草帽,过几天必定有人来取。总之,说法很多,没有一个是准确可信的。越是如此,越是引起人们的好奇,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去过南山,因为这片云彩去了,也算是填补了生命中的空白。今后,他们可以毫无愧疚地说,我去过南山。
船工忙于摆渡,没有时间去南山,但他可以眺望南山,他也觉得那片停留在山顶上的云彩确实有些异样,尤其是云彩的形状,跟他的大草帽非常相似,只不过大小不同,一个戴在山顶上,一个戴在他的头上。
总是以看客的身份摆渡人们过河,船工有点不甘心,他觉得他也应该是这件事情的参与者,而不仅仅是个摆渡人。他总觉得山顶上的这个大草帽与自己的草帽有关,他要在人们都下山后,趁着月光去南山,一探究竟。
等到所有的行人都过了河,摆渡收工后,船工戴着他的大草帽,在月光下走向南山。他几乎不用辨认道路,因为人们已经踩出一条明晃晃的小道,沿着这条小道,他只管往前走就是。
船工常年在船上摆渡,身体偏瘦却非常结实,身上没有一块多余的赘肉,走起路来身轻如燕。恰好赶上满月,月明星稀,万籁俱寂,船工很快就到了南山。
船工一个人摆渡,有时夜晚也要摆渡,没有人过河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在船上,早已习惯了孤独,因此胆子大于常人。另外,他与青龙河的河神拜过兄弟,得到了河神的保佑,也算是有点心理上的优势,胆子更大了。因此,他独自一人上山,也没有丝毫畏惧。
船工走到南山半腰的时候,人们传说中的白狐真的出现了。刚开始,他还以为自己的眼睛出现了幻觉,细看之后他确信,这突然出现在他前面的,确实是一只狐狸,而且是浑身雪白,在月光中,甚至有点微微透明,仿佛它的体内点燃了一盏油灯。
白狐的突然出现,不是为了吓唬船工,而是来为他引路的。在白狐的引领下,船工沿着弯曲的山路崎岖而上,一个时辰后到达了山顶。站在山顶上,他已经被云彩所吞没和覆盖,月光透过云彩,更显得朦胧而神秘。正当他身处在云中时,白狐消失在云彩里,不见了。随后,只见覆盖在山顶上的云彩忽然飘起来,升到空中,仍然像一个巨大的草帽。这个云彩的草帽在山頂上空盘旋了一会儿,然后倏然飞走,向北飞去,消失在迷蒙的夜空中。
云彩向北飞去,并非只有船工一人看见,河湾村也有好多人看见了,当时人们正在村口的大石头上乘凉,有人看见一个巨大的草帽形状的云彩,从河湾村上空飞过,越过北山,向遥远的北方飞去。
云彩飞走以后,山顶上顿时月光明朗,但也若有所失,变得有些光秃,像一个王者突然失去了桂冠。船工站在山顶上,摘下了头上的草帽,仰望苍天,看见浩瀚的星空里,一轮明月悬浮着,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此时凉风习习,吹过山顶,吹过他的身体,进入了天空,他感觉凉风把自己的呼吸也带到了夜空里。
这时,他突然感觉到了孤独,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以前,他经常一个人在船上,甚至为了等待一个人过河,他一个人在船上等待到天亮,都从未感觉到孤独。而这次不同,他的孤独似乎不是来自于自身,而是来自于天空。他觉得他不该来山顶,正因为他的到来,山顶上的云彩飞走了。也许是他头上戴的大草帽冒犯了山顶上形似草帽的云彩?也许是夜晚是神的出没时间,不该有人打扰?也许是别的原因?总之,他的到来引起了天空的变化,他感到非常愧疚。
临下山时,船工觉得对不起南山,就把自己的草帽戴在了山顶上,尽管他的这个草帽不如白云那样巨大和缥缈,但毕竟是个草帽,总比没有强。
下山的时候,明月当空,变得更加透亮,消失在云中的白狐没有再出现,而是一个白衣仙女给他领路。人们说的没错,南山上确实住着仙女,其美貌和飘逸,简直无法形容。
第二天, 船工依然摆渡,过往的人们络绎不绝,尽管南山顶上已经没有了草帽形状的白云,依然有人前往,人们已经把南山看成是神圣之地,前去拜谒。有的人是看见了白狐和白衣仙女之后,决定再去看一次,有的人已经看过好几次了,还是看不够。平时,仙女是从不露面的,看见仙女的人,都是有缘和有福的人。
这一天,从山顶上回来的人们,传出一个消息,说山顶上的云彩不见了,这片云彩变成了一顶真正的草帽,戴在南山顶上,而且跟船工的草帽大小和形状一样。这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发现船工没有戴草帽,好奇的人们在船上和河边找遍了,也没有发现他的大草帽。莫非,戴在山顶上的草帽就是船工的草帽?莫非船工是个神?
人们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船工,而船工依旧摆渡,并没有说出他在夜里去过南山的经历,对于仙女和白狐也不置可否。因为他自己也没有弄清楚,他在南山上遇见的白狐和仙女,到底是缥缈的白云,还是来自于梦境的幻觉。
夏日正午,晒得发烫的青龙河谷里,平坦开阔的沙滩上升起了地气,远远看去,仿佛是大地在冒烟。这时走在河谷里的人,会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随时都会被缥缈的地气融化掉。
多年前,木匠就曾有过一次经历,他走过河谷的时候,虽然没有被地气融化掉,但是身影却消失了。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去青龙河对岸的小镇,给一户人家打造一口棺材,走过河谷沙滩的时候,感觉地上冒出的热气至少有一人高。木匠只顾走路,没有注意别的,当他到了河边准备上船的时候,已经有点儿晕头转向。船工看见他有些恍惚,就问他,你的身影呢?木匠听见船工问话,才忽然醒悟,要上船了。船工见木匠没有回答,又问了一句,你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没带身影吗?木匠这才想起船工在问他话,然后看了看自己的身上,果然没有身影。他想,我的身影哪儿去了?难道是走路时不小心脱落了?
木匠没有回答船工的问话,也没有上船,而是转身回去找身影。以前,木匠也曾弄丢过身影,被三婶路过时捡到了,当时三婶认出是木匠的身影,就捡起来叠好,像叠一件旧衣服,带回去还给了木匠。身影丢了并不影响走路,却影响一个人的形象,别人都有身影,唯独你没有,就像身上少了一件东西。其实,对于一个人来说,身影比衣服还要重要,没有衣服,可以做一件衣服穿上,没有了身影,必须从自己的身体里重新长出来一个。必须是一個,不能长出两个身影,如果一个人的身后有两个身影,像是长了一双隐形的翅膀,遇到风的时候,容易借助影子翅膀飞起来。身影是人的身体的一部分,甚至比名声还重要。名声是别人的评价,是身外之物,身影却是身上之物,不可丢失。
那天,幸亏船工发现得及时,木匠回到河谷里找到了自己的身影,当时他的身影脱落在沙滩上,被太阳曝晒后,边缘已经开始卷曲和汽化,如果再晚一个时辰,身影有可能被烤焦和彻底烧毁,蒸发在空气里。
今天,木匠还没有被晒晕,他有清醒的意识,知道自己走在河谷里,要去河对岸的小镇做木工活。他忙起来的时候,起早贪黑,不得休息。他每次路过青龙河的时候,都要跟船工嘱托一下,今天晚上回来或者不回来,到了晚上,船工要等到木匠回来,摆渡过河后才肯收工,不然就一直等。有一年,小镇里有一个老人过世了,请木匠去做棺材,由于时间紧迫,到了晚上也没有回来,船工坐在木船里,一直等到了后半夜。那天木匠太忙了,忘了船工在等他这件事,等到他想起船工来,已经快要天亮了,但他依然脱不开身,最后没办法只好让死者亲自跑到河边给船工报信,死者说,船工啊,木匠太忙了,他正在给我做棺材,他不回来了,你别等他了。船工得知木匠不回来,也就放心了。由于夜色朦胧,船工没有看清那个死者长什么样,只见河边出现一个模糊的影子,说完影子就消失了。
木匠的忙是真忙,但也不是一直忙,他也有闲下来的时候。为了报答三婶捡到身影这件事,木匠利用闲暇时间,特意做了一个精致的小木匣子,送给了三婶。三婶收到木匠送来的珍贵礼盒,非常高兴,但是她没有一件首饰或贵重的东西值得放在匣子里,平时只能装空气。三婶说,木匠的手艺是最好的,他做的木匣子严丝合缝,装空气都不漏。
三婶说的一点儿也不夸张,木匠做的棺材也是,只要把死者装进棺材里,盖上厚重的盖子,在盖子上钉进大木楔子,埋进土里,死者就永远也别想出来,就是灵魂也无法找到棺材的缝隙。当然,死者并不一定愿意从棺材里出来,忙了一辈子了,死者最大的愿望就是躺在棺材里埋入地下,睡一个安稳觉。一般情况下,人们也不愿意打扰一个长眠的逝者,除非遇到极其特殊的情况,比如天塌了。早年间,河湾村西北部的天空塌了一大块,若不是一个去世多年的老人从坟墓里走出来帮助人们修补天空,说不定至今还无法补上。那个老人的棺材不是今天这个木匠做的,那时这个木匠还没有出生,如果真是他做的棺材,老人恐怕出不来。
木匠走在青龙河谷蒸腾的地气中,什么也没想,他只顾走路,以便快些走出沙滩,免得忍受地气的蒸烤。此刻他并没有想三婶或死者的事情,他急于走到河边,快些上船过河。他越是着急,走得越慢。在松软的沙滩上,没有人能够快速行走,除非是影子。有一次,一个老人走在沙滩上,行动非常迟缓,而他的影子是个急脾气,情急之下影子超过了老人的身体走到了他的前面,最后彻底脱离了老人,把他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木匠不想这样造成身体和影子分离的后果,他吃过丢失身影的苦头。常言说,身正不怕影子歪,说实话,影子永远是歪的,它从来就没正过。阴影就是这个属性。如果影子忽然站起来而人却倒在地上,后果不堪设想。尽管影子永远是歪的,人们还不能没有身影。倘若一个人没有阴影,就会显得非常孤单,甚至形成身影内投,造成心理阴暗,人格扭曲,最后被自己所伤害。而河流却不同,河流从来没有阴影,却依然在流动,不曾有丝毫倦怠,古老的青龙河就是如此。
因此,路过青龙河谷的时候,木匠非常在意自己的身影,他多次催促身影要跟上他的步伐,千万不要落在后面太远,也不要单独走在他的前面,否则容易被风吹跑,或者被升腾的地气蒸发掉。影子一生只能跟随一个人,如果主人融化在空气里,影子即使能够单独走到远方,最终也会孤独而死,或者在风中走失,挂在树上仿佛一块破布。有些时候,阴影与灵魂有许多相像之处,甚至难以区分。有人曾经在地上捡到一个影子,拿起来一看,却是一个人的灵魂;有时候,明明是一个灵魂在行走,当你上前用手一抓,结果却是一个人的皱巴巴的影子。
船工在青龙河上摆渡,老遠就看见木匠走在沙滩上,船工向他招手,并不是催促他快走的意思,而是礼貌性地打个招呼,意思是我看到你了。木匠看见船工向他摆手,也礼貌性地摆了摆手,算是回应。木匠摆手的时候,是把手举起来,在空中摆动,他看见自己的手在空气中留下了一连串的手影,仿佛几十只手在空中划过去。他意识到自己的眼睛有些恍惚,没有看清自己摆手的动作。于是他再一次举起自己的双手,他惊奇地发现,这两只长在胳膊末梢的分叉的大手,每个手指都在变长、变粗,仿佛身体上突然长出了根须。
木匠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得了热病,但他凭着坚强的意志,坚持走下去,没有倒下。当他走到河边的时候,没有上船,而是直接走进了青龙河里,扑倒在浅水处,给自己降温。船工看见木匠有些反常,就跳下木船帮助他。过了好一阵子,木匠从浅水里站起身来,伸出自己的手,反复看,问船工,你看我的手指是不是变长了?船工说,长了。木匠又说,你看我的手指是不是变粗了?船工说,粗了。木匠听了哈哈大笑,说,我看什么也没有变,你在骗我!说完,木匠就用手撩起河水往船工身上泼,船工看见木匠的身体恢复了,也就不再手软,往木匠身上撩水,两人在河里打起了水仗,像是两个顽皮的孩子。
夏日正午,青龙河边的沙滩上依旧冒着蒸腾的地气,木匠和船工在河水里嬉闹,他们两人都没有注意,在木船上游不远处,有两个影子也在河水里相互撩水玩耍,由于缺少对应的实体,没法判断这两个影子到底是谁,他们也许是影子,也许是灵魂。
责任编辑 吴佳燕
《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刘卫(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