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袁
比起斯万,潘苡宝还是更喜欢布丁。
布丁更有人情味儿。夜里回公寓,布丁会守在昏暗灯光的玄关等她,睁了两只琥珀颜色又圆又大的眼睛,喵呜喵呜地柔声叫唤,一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激动样子。布丁是如何掌握她回来时间的?她一直困惑不解。它能远距离嗅出她的气味?还是它也有人类的时间概念,知道昨天是周一今天是周二?一周当中,她只有周二会晚回来。上完三节《法国文学与电影》,时间已经十点一刻了,从主教学楼走回五号公寓楼,需要半小时左右——之所以说左右,是因为在不同的天气不同的季节潘苡宝走路的速度会有所不同。刮风下雨的日子就走得快些,而五六月路两边的楝树开花的时候就走得慢些,她喜欢闻楝树花在风中一阵阵若有若无的香味。但来这个城市之前,她甚至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种花朵,细小的绿白色花蒂,细长的紫白色花瓣,香味清淡,清淡到不走近几乎嗅不出来。她一下就倾心了。没有谁知道她是因为楝树花而选择这个大学的。周莉莉一直气急败坏地问她为什么,她本来要去上海某单位的,差不多都定了的事情,却节外生枝又来参加这个学校的面试。当时不过是想来这个城市看看。她之前没来过这个南方城市,但在法国留学时,有个学姐是这个城市的人,浮光掠影地对她说过一些关于这个城市的事情。人在异乡,感情都有点软弱,那些浮光掠影的叙述不知不觉间就有了些意味。后来的面试,应该和那些意味是有关的。至于楝树花下刹那间的决定,那是她和植物之间的事情,或者说是她和这个世界的事情。她这个人,也不知为什么,一向对怯弱的人或事物抱有某种血缘般的亲切。这也是为什么她被皮埃尔教授称为“一个美丽的人道主义者”。皮埃尔教授给他们讲授人类文化学课程,读过中国小说《聊斋志异》,因此特别喜欢东方女性,觉得她们又神秘又善良。
即便听到她进门,斯万也会躺在那个芥末色牛奶绒猫窝里一动不动。自从苡宝把它带到中国之后,它好像一直就是这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以至于有时她会怀疑斯万是不是还没有倒过时差来。人类倒时差一般花上几天时间就可以了,猫呢?潘苡宝上网查了一下,也没查到相关的说法。或者它也有了挥之不去的乡愁?毕竟斯万不是本土猫,而是一只从那个被海明威称为“流动的盛宴”巴黎来的猫,它应该也会想念巴黎那盛宴的芬芳吧,抑或想念玛蒂尔德家窗外花团锦簇的粉紫色的橡树花。斯万原来是房东玛蒂尔德太太的猫。玛蒂尔德太太那时已经八十多了,独自住在塞纳河左岸的一间小公寓里,面积只有五十几平米,却有一大一小两间房,大的有铁艺镂花栏杆阳台和浴缸的那间自己住,小的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个绿色洛可可风三脚小茶几的那间用来出租。潘苡宝之所以选择租玛蒂尔德的公寓,一是因为它离她就读的索邦大学很近,离她喜欢的莎士比亚书店也近,走路十几分钟就可以到。二是租玛蒂尔德公寓可以节省一半房租。本来一个月六百欧的房租,玛蒂尔德只收三百欧,条件是要帮她每周采购日常生活用品两三次,另外还要照顾她养的一只猫。潘苡宝一向喜欢小动物,尤其是猫。她当时租住的公寓门房,一个总爱穿件红绿相间格子法兰绒睡袍的波兰胖男人,就养了一只猫,是只绿眼睛的缅因猫。那只活泼的缅因猫经常在走廊里追自己的尾巴玩,每次她从它身边经过时都看得趣味盎然。猫这种生物对自己身体到底有没有认识呢?它是不是根本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尾巴,以为那是另一只毛绒绒的小动物?完全有可能的。不然,自己和自己玩怎么会玩得如此不亦乐乎?她甚至对猫生出了几分敬意,人类总是觉得孤独,需要各种慰藉,但猫这种生物却解决了孤独这个问题,它通过创造出一个“他我”来自得其乐。苡宝因此对照顾猫这工作倒是挺乐意的。面试那天玛蒂尔德一直抱着斯万坐在沙发上——她后来知道那只猫叫斯万,至于为什么叫斯万,是随便那么一叫,还是和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华年》里那个情种斯万有关?潘苡宝就不得而知了。好几次她差点就开口问玛蒂尔德了,也不是对此有多好奇,而是作为和玛蒂尔德聊天的一个话题而已。她并不爱聊天,也不是那种善于聊天的人,和别人在一起经常会有不知说点什么的尴尬和苦恼,尤其对那些半生不熟的人。但到最后她也没把这个作为话题和玛蒂尔德聊,怎么说呢,总觉得这话题有可能会涉及老太太的隐私,法国老太太和中国老太太可不同,人家对能聊什么不能聊什么是十分介意的。所以潘苡宝也就谨慎地没有问起了。再说,潘苡宝本来也没有多少兴趣了解一个八十多岁法国老太太的感情生活——把自己的猫叫做斯万,应该和她过去的感情有关系吧?潘苡宝猜测。面试时玛蒂尔德其实也没问潘苡宝太多问题,像以前的房东那样,对她的私生活总表现出一种强烈的窥探欲。她有没有男朋友?男朋友会不会在这儿过夜?她热爱法国文化吗?喜欢莫奈吗?她是不是共产党——问她是不是共产党的是英国房东,一个左耳上戴了两个银耳钉的男同性恋者。潘苡宝总是很小心地回答这些带有心理测试意味的问题。但玛蒂尔德只是客气地请潘苡宝用胶囊咖啡机给她弄了杯咖啡,她自己就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安静地打量苡宝,是那种典型的法国女人眼光,又优雅又尖锐的。潘苡宝被她看得很不自在,心里就冷笑了想,我这是租房,又不是学校考试,又不是工作面试,至于吗?当下就决定放弃了。但玛蒂尔德却对她很满意,连房租都免了。真是典型的法国女人作派。潘苡宝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斯万的面子。潘苡宝临走前玛蒂尔德站起身随手把怀里的斯万递给她,她也就随手接了过来,轻轻地抚了一下斯万的肚皮,自然而然的一个小动作。没想到,就因为这么个条件反射般小动作,在玛蒂尔德那儿就通过了。之后玛蒂尔德得意洋洋地告诉她,这才是那天她面试的真正试题。潘苡宝听了就又在心里冷笑,这老太太,以为自己是学院教授吗?还试题呢。不过,冷笑归冷笑,潘苡宝还是成为了玛蒂尔德的房客,免房租当然是个诱惑,却不是最主要的诱惑。潘苡宝家的经济条件虽然没有阔绰到可以让她在巴黎过随心所欲的生活,像有些留学生那样,但也不至于为了免几百欧的房租而委屈求全。之所以答应玛蒂尔德主要是因为她房子的地理位置实在理想,和斯万呢当然也有点儿关系。虽然当时待在玛蒂尔德怀里的斯万对她爱理不理,但他们后来相处得还是不错的,至少在玛蒂尔德看来还不错。因为斯万对之前的两个房客——一个印度女学生Riya,一个日本女学生香奈子,是相当不友好的。玛蒂尔德说她知道斯万为什么对那个Riya不友好,因为Riya卫生习惯太糟糕了,不爱洗澡,身上总是一股子咖喱味儿,住了还不到一个月,连斯万身上都是一股咖喱味儿呢。邻居塞巴斯蒂安奚落地把它叫做“印度味儿”。斯万受不了这个,整天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为了安慰它,她只得每天给它喷阿玛尼,只有阿玛尼能让斯万心情好一些。但限量版的乔治·阿玛尼香水价格可不菲,每天喷的话,比她抽烟的开支还大呢。她现在的经济状况也就只顾得了自己。没办法,玛蒂尔德只得解雇了那个Riya,虽然Riya有一双麋鹿般的大眼睛和漂亮的焦糖色皮肤。但斯万也不喜欢香奈子,玛蒂尔德就不知道为什么了。香奈子笑起来的样子,就如日本樱花般温柔娇美,身上的气味也如樱花般芬芳,公寓里的每个人都喜欢她,尤其楼下的塞巴斯蒂安,总挑香奈子回来的时候站到走廊里。塞巴斯蒂安夫人因为这个很不高兴呢,在玛蒂尔德这儿暗示过好几次这个日本女生试图勾引她丈夫——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日本女孩是最会勾引男人的,看他们的AV片就知道了。这个笑眯眯的日本女生,长的就是AV片里的又天真又淫荡的样子,塞巴斯蒂安夫人说。她是个种族主义者,特别歧视亚洲女性。而她的老公正相反,特别喜欢亚洲女性。玛蒂尔德每次听她说这些都“oui,oui”(是的,是的)的,但oui归oui,却不解雇香奈子。她喜欢看年轻夫妇争风吃醋的样子。这是老年女人的乐子。老年女人的乐子已经所剩无几了,她不能放弃。但斯万一听到香奈子回来的声音就会吓得往窗帘后面钻,玛蒂尔德觉得不正常,斯万可不是一只害怕人类的胆小猫眯。还是塞巴斯蒂安发现了其中秘密,有一天中午他看到香奈子抱了斯万往公寓前面的草地长椅那儿走,他跟了过去,想和這个日本女孩聊几句他刚看的日本电影《东京塔》,结果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香奈子在用针一下一下戳斯万的爪子呢,缝衣服一样。原来这个总是笑眯眯的日本女孩有虐猫的恶习。这都是玛蒂尔德后来告诉苡宝的,苡宝听得毛骨悚然。一只猫会经历什么,人类可能无从知晓,除非这只猫掌握了人类的语言,或者有记日记的习惯,能把自己的遭遇记录下来。这也是苡宝后来决定带斯万回中国的原因,有替人类在猫那儿赎罪的意思。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玛蒂尔德在遗嘱里把猫留给苡宝了。苡宝对此觉得不可思议,玛蒂尔德为什么会在遗嘱里把猫留给她这个中国房客而不是留给她女儿呢?虽然她和女儿的关系不怎么亲近,明明都住在巴黎,互相间却不怎么走动的。苡宝住在那儿一年多,加起来也没见过她女儿几次。她女儿话不多,看苡宝的眼神也是又优雅又尖锐的,却也通情达理,即便玛蒂尔德已经不在了,还让苡宝继续住在那间公寓里,照顾玛蒂尔德的房子和斯万,直到苡宝毕业——那时候苡宝已经临近毕业了。把斯万带到中国的手续十分麻烦,但苡宝还是怀着前所未有的耐心办下来了。看着躺在猫窝里一脸倦怠的斯万,她有时也会想,斯万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了欧洲,到了另一个遥远的叫中国的东方国家?
布丁是校园流浪猫,有一天她站在公寓后面的楝树下抬头看楝树花的时候,有一只猫伶俜地站在不远处看着她,那小眼神,说不出的楚楚可怜。她忍不住朝它喵了一声,没想到,它也弱弱地回喵了一声。她再喵一声,它又回喵了一声。当时她就想,如果她喵三下,它回喵三下的话,她就把它带回公寓。这是在学《纯真年代》里的阿彻尔了——“当帆船经过的时候,如果她回头,我就告诉她我爱她。”她正在看伊迪丝华顿的《纯真年代》,所以忍不住模仿了一下小说里“如果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套路。布丁有感应似的,果然回喵了她三下。当然,布丁那时还不叫布丁,只是因为她手上拎了刚从食堂买回来的芒果布丁,于是随口就把它叫布丁了。
周莉莉对苡宝养两只猫这件事十分恼火。她是在朋友圈发现的,苡宝发了一条自己和斯万布丁一起吃早餐的图文并茂的动态,“一人两猫,三餐四季”,忘记屏蔽周莉莉了。“什么意思?她这辈子打算和猫过了?”她质问老潘,好像面前的老潘是苡宝似的。老潘很委屈,“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不是你宝贝女儿吗?”周莉莉咬牙切齿地说。老潘不作声了,怕再争论下去,会惹火上身。自从潘苡宝过了三十,周莉莉就有些歇斯底里了,至少在他这儿歇斯底里了,在外人面前,她还是尽量保持优雅风度的。“你家苡宝找男朋友了吗?”总有人关切地问,好意的,或者不怎么好意的。“好像在谈着一个呢。”她笑吟吟地说。可一转脸就狰狞了,“我家苡宝找没找男朋友,关她屁事?”以前“屁”这种粗俗的字眼从来不会出现在高中语文老师周莉莉的口语里,但现在成了她的高频词,动不动就从她如花似锦的嘴唇里蹦了出来。她也听不得别人谈论女婿,因为这个,和闺蜜坚持了多年的散步都取消了,“一路上都在听她讲‘我家小孙如何如何,烦不胜烦。”小孙就是闺蜜的女婿。闺蜜的女儿本来乏善可陈,正经大学都没读呢,在一所野鸡学校学了个什么酒店管理专业,毕业后就去上海打工了。以前周莉莉谈论潘苡宝在法国如何如何时,闺蜜都是噤若寒蝉的。但现在人家女儿找了个“老有腔调”的上海老公,轮到周莉莉噤若寒蝉了。周莉莉骄傲,又习惯了高谈阔论,做不了寒蝉,所以就再也不和闺蜜散步了。
一直以来,周莉莉把自己归类于有智慧的女人——她也只能走智慧路线了,老潘有时忍不住会这么腹诽一句周莉莉。周莉莉相貌平平,是真的平平,个子不高不矮,皮肤不白不黑,在一群女人当中,绝对是“泯然众人矣”。当初老潘是没看上她的。老潘风度翩翩,家世也好,和周莉莉差距鲜明,正因为差距鲜明,反而放松了警惕,不设防地和周莉莉相处起来,可处着处着,周莉莉在他这儿竟然“不众人矣”了,也不知怎么发生的。他是当事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后来潘苡宝倒是调侃似的替他分析过——周莉莉可是《围城》里孫柔嘉和苏文纨的二合一版本,既有孙柔嘉那种小市民的委婉心计,又有苏文纨那种知识女性的学历和清高,而他呢,“傻白甜”一个,怎么逃脱得了周莉莉的手掌心,假如周莉莉看上了他的话。
老潘倒也不后悔。他是个好逸恶劳的男人,尤其恶脑力劳动,而周莉莉正好相反,好劳恶逸,尤其好脑力劳动。所以他们也是各有所图相得益彰。婚后周莉莉几乎承包了家里所有的脑力劳动。战略层面的宏观决策,比如买房卖房,苡宝留学之类,自然是周莉莉的事;而微观方面,比如一日三餐吃什么,以及苡宝作业之类,也是周莉莉的事。老潘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周莉莉的劳动成果,周莉莉对此亦不计较,不但不计较,还大有“此间乐”之得意洋洋。
潘苡宝就是周莉莉脑力劳动的丰硕成果,虽然这成果在结成的过程中也出过一点小状况,比如中学有段时间苡宝迷上了宫崎峻的动漫,走火入魔般地迷;大学非要读西方哲学专业,因为迷上了什么伊壁鸠鲁的学说。这些小状况周莉莉都用她的方式——也就是孙柔嘉和苏文纨二合一的方式——解决了。潘苡宝虽然替老潘分析得头头是道,但临到自己,一样也逃不脱周莉莉的手掌心。这一点,父女俩一模一样,身上都有任人摆布的好脾气——或者说,懒散。虽然潘苡宝对周莉莉操办一切的态度偶尔也会不满,嘀咕几句“这是我的人生好不好”,周莉莉却从来没有真的听进去过。“什么她的人生?她的人生不就是我们的人生。”她不屑地对老潘说。这不对,老潘觉得,至少不全对。虽然潘苡宝的人生和他们有关系,但不能说潘苡宝的人生就是他们的人生。在这个世界上,潘苡宝是潘苡宝,周莉莉是周莉莉,他是他,就算他们是父母儿女,有血脉之亲,也不能改变“人是孤独的”这个事实。他想这么说,却没有。懒得说。
潘苡宝第一次没有按周莉莉意志行事是在工作这件事上。她竟然自作主张和学校签了工作三方合同。他们之前一直在讨论这个事情,是去上海?还是去北京?上海的单位是一所大学;北京是外事办的翻译室。都可以,老潘说。都可以,周莉莉说。但周莉莉说完“都可以”之后,又建议苡宝去上海。上海离家相对近,生活也相对精致,更适合周莉莉的人生调性。她在考虑潘苡宝的去向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考虑进去。这是当然的,苡宝是他们的独生女。但这些话周莉莉不直接说。作为一个优秀的教育者,她是很擅长语言艺术的,知道“我建议你做什么”和“我要你做什么”两种表达的微妙区别。苡宝当时不置可否,周莉莉也没在意。他们父女俩都是这德性,从不轻易表态,什么事情好像都要经过深思熟虑一番,其实呢,不过是无意义地拖延一阵子,最后还是会听周莉莉那些“建议”的,对此周莉莉有把握。
可没想到,从法国留学回来的潘苡宝,不是以前的潘苡宝了。
“我们就不应该让她去法国留学,”周莉莉痛心疾首地说,“你想想,法国那是个什么国家?”
“法国是个什么国家?”
“是发动过大革命的国家,是把玛丽王后送上断头台的国家,是生产了波伏娃那种女人的国家。”
“波伏娃怎么了?”老潘问。他实在搞不懂周莉莉的逻辑。
“波伏娃怎么了你不知道?”
“不知道。”
“她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剩女!一个七十多岁的老龄剩女!直到进蒙帕纳斯公墓时她都是单身呢。”
“怎么是单身?她和萨特不是在蒙帕纳斯公墓双宿双栖?”
“那是非法同居!她这辈子到死都没和萨特结婚呢。”
天哪!老潘真想写篇文章,题目就叫《一个中国家庭妇女眼里的波伏娃》。不管周莉莉如何装模作样,时不时和他谈论几句与日常生活有点距离有点儿形而上学意味的话题,比如“老潘你说说,这门前的海棠年年开了谢,谢了开,有什么意义呢?”“老潘你说说,这麻雀知道自己是一只麻雀吗?叽叽喳喳得这么有兴头。”老潘一开始还颇郑重其事地对待周莉莉这一类问题,但后来发现,她那些形而上学的问题不过是装饰性的,和她脖子上戴的珍珠项链一样——按人类学家克劳德的刻薄说法,完全是“一个女店员的形而上学” ——也就是一个家庭妇女的形而上学。对,周莉莉就是一个家庭妇女,一个把波伏娃和萨特的关系说成“非法同居”的人,还不是家庭妇女?
就算波伏娃这辈子没结婚,又怎么样?这个世上有那么多结过婚的女人,有几个能和波伏娃相提并论?有那么多结过婚的男人,有几个能和萨特相提并论?这后半句,他是自问,因为有感于自己蹉跎庸俗的人生。他倒没有怪周莉莉的意思,即便没结婚,他也成不了萨特。这一点,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一个人要成为什么人,又成为了什么人,说到底和结婚不结婚没有關系。但他讨厌周莉莉说波伏娃老龄剩女的那种嫌弃语气。好像在说没人吃的剩饭剩菜一样。
不过,在潘苡宝婚姻这件事上,他和周莉莉的立场倒是一致的。他也觉得潘苡宝已经到了要结婚的年龄。
周莉莉给苡宝安排的第一个相亲对象是朱博士。
朱博士也是苡宝所在学校的老师,材料系的,清华大学本硕生,美国佐治亚理工学院的博士生,年龄和苡宝也差不多,三十五,或许三十六。“到底多少?”潘苡宝在电话里问。她倒不是多在乎对方是三十五还是三十六,只是觉得周莉莉有点搞笑,连年龄都没弄清楚就答应人家了,可见她有多迫不及待。“反正不到四十,我觉得他各方面挺理想的。”周莉莉说。语气里有一种伪装出来的随意,像狡猾的店主急于出手某种滞销商品,又怕买主看出来,于是故意装出不太在乎的样子。潘苡宝熟悉这种语气,她在巴黎的时候,周末偶尔会去圣日耳曼街角的一家旧书店看看,店主是个上了年纪的犹太人,长得有点儿像综艺节目Les Douze Coups de midi(中午十二点)的主持人让·里克·里克曼,每当她看中某本旧书或旧明信片之类,他神情就变得漫不经心起来,一副你爱买不买的样子。她一般不和他计较,无商不奸,全世界都一样的。但有时也会恶作剧般不买。这世上也没有什么东西非拥有不可。这一点,她和周莉莉是不同的。周莉莉想要什么,那就非要不可。看中一件衣裳,因为和店主玩欲擒故纵的把戏没买成,过后也一定要想方设法把它买回来,否则就一直“求之不得,寤寐思服”;闺蜜拿驾照了,她也要拿。明明没什么必要——从家到单位,走路也就十分钟。去远一点的地方,有老潘。就算老潘在她眼里百无一用,但车技还是相当不错的。既然不需要,为什么要花力气去学呢?苡宝不明白。“这是两码事,”周莉莉说,“会了不开,和不会开,是两码事。”苡宝懒得问她为什么是两码事。苡宝不会开车,也不想学开车,虽然周莉莉“建议”过无数次,“我建议你去考个驾照,学会了开车,人生半径是不一样的。”苡宝讨厌周莉莉的人云亦云。什么人生半径呀,诗与远方呀,周莉莉就喜欢这些在网上学来的时髦语言。苡宝不明白,也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为什么还活得这么肤浅。人生要那么大的半径干什么?人又不是圆,需要用半径来证明自身的大。康德一生像钟表一样生活在柯尼斯堡,他地理意义上的人生半径小得和瑞士钟表差不多,但康德非地理意义的人生半径就不小了,远远超出了柯尼斯堡。可见一个人的人生半径不取决于他会不会开车,而是取决于其它东西。比起满世界跑,苡宝更喜欢坐在公寓阳台看橡树花。橡树花是玛蒂尔德阳台外的景物,那些粉紫色的橡树花让苡宝无数个异乡的早晨和黄昏变得美好。不过,苡宝现在看不到橡树花了,看到的是楝树花,这个城市到处都是楝树,把一栋栋灰白色的水泥楼和自己偶尔的惘然心情衬得诗情画意起来。人间不值得,《奇葩说》的主持李诞如是说,这么颓废的话,竟然就成了时代金句,在年轻人那儿流行开来。苡宝不喜欢这种近乎浮夸的悲观主义。别说人世间的种种美好,单是阳台外的橡树花,或者楝树花,苡宝就觉得人间很值得了。玛蒂尔德穿着真丝花睡袍抱了斯万斜倚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慵懒样子,阳光下坐在巴黎街头咖啡馆门口聊天看书的老头老太,倚在L'Avenue餐厅后墙上一边打电话一边抽烟的女人,这些画面,比辛苦奔波的路上和远方更能打动苡宝,苡宝百看不厌。但苡宝从不和周莉莉交流这些想法。周莉莉喜欢“建议”,也喜欢“交流”。但苡宝既不喜欢建议,也不喜欢交流。关于这一点,周莉莉很是担心过。“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自然界的生物都这样的,怎么潘苡宝从来没有“求其友声”的表现?看书一个人看,看完了就看完了,也不和别人分享讨论一下;看电影一个人看,看完了就看完了,也不和人分享讨论一下。怎么这样呢?周莉莉看完一本书或一部电影,那是非要与老潘共鸣一下或争鸣一下不可的。老潘有时不和她共鸣和争鸣,那就得找闺蜜共鸣一下,否则会如鲠在喉。“我们苡宝是不是有问题?”周莉莉忧心忡忡地问老潘。老潘觉得没什么,这一代的孩子都这样。他同事老德的女儿这方面比潘苡宝更过分呢,大学毕业后也不找工作,也不谈恋爱,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偶尔出来,不是去卫生间,就是打开冰箱门找吃的,然后端了吃的喝的又回她房间了。老德眼巴巴瞅着她,从她出来瞅到她进去,也只是瞅了个寂寞,女儿根本不搭理他。老德有一次忍不住发了火,把手里的茶杯狠狠地砸向冰箱门,当时女儿就站在冰箱门边。他老婆吓得哇啦哇啦哭,但女儿无动于衷地看他一眼,转身又回了房间。还有一回,他冲上去揪了她头发要把她脑袋往墙上撞,她也不挣扎,站那儿让他撞,他能干什么?当时他真是死的心都有了,想着干脆和她同归于尽算了,也省得天天处在这永无出头之日的深渊般的绝望之中。“人生真是没意思,没意思,”老德摇着头说,“原来我觉得卡夫卡的《变形记》不是现实主义作品,而是和《西游记》一样的神话。现在发现它就是现实主义作品,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如果有一天,我女儿像小说里的格里高尔那样变成一条虫子从房间爬出来,我一点儿也不会惊讶,也不会觉得更糟糕,反正她现在的这个样子,也不比一条虫子更好。”
每次老德和他说起女儿,都是一副且悲且愤的样子。老潘除了空洞地安慰几句,也做不了什么。老德当然也知道老潘做不了什么,但还是会一遍又一遍地对老潘诉说,祥林嫂一样絮絮叨叨。想想真是悲哀。老德以前也是一个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人,曾经被社长大骂“狂徒之狂也且”的人,没想到因为女儿,变成了祥林嫂一样絮叨悲苦的人。
不过,这样的女孩子现在有不少呢。出版社也不是多大的单位,从社长,到印刷工,加起来也就百来号人,老潘却时不时能听到“谁家谁家女儿也是一个宅女呢”之类的话。秘书小姜说这种女孩在日本叫干物女,现在很流行的。老潘不懂什么是干物女,一追问,原来干物女出自一本叫《小萤的青春》的日本漫画,专门指那些无意恋爱追求懒散舒适生活的女孩。
可潘苡宝应该不是干物女,她答应周莉莉去见朱博士了。
虽然见的过程有点曲折。本来约了那个周五下午见面的,临时改到了周六,因为朱博士突然有事。什么事呢?人家不说。周六潘苡宝又没空,也有事,什么事潘苡宝也不说。枝小凤以为苡宝拿乔——枝小凤是周莉莉闺蜜的表妹,也是介绍人。怎么还有枝姓?潘苡宝问。周莉莉懒得回答她。父女俩一个德性,注意力总是落在无关紧要的事上。现在重点是朱博士,而不是枝小凤,更不是“怎么还有枝姓”这种问题。下周就下周吧,至少苡宝答应了去见面。周莉莉只好打电话给闺蜜,闺蜜又打电话给枝小凤,枝小凤又打电话给朱博士。这么一大通电话之后,见面时间终于改到了下一个周末。一周有七天,上帝创世纪的时间呢,他们也不怕横生出什么枝节。中间传话的三个老女人都替他们提着心,可当事人却不急,不论是潘苡宝,还是朱博士,都是一副笃定的样子,应该说,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好在中间没横生出什么枝节,第二个周六终于见上了。两人约在学校的后街一起吃午饭。是朱博士的建议。“反正都要吃饭的,这样不耽误事儿。”如果是周莉莉,听了这话是要生气的。敢情你是捎带着和我见面呀。但苡宝无所谓。本来是要吃饭的。两人进了一家叫“佐佐木”的日料店。潘苡宝之前听学生说过这家的牛丼饭好吃。但朱博士没问她,自作主张点了两份乌冬面。直男。潘苡宝想起同事马小芒的话。有一次教研室活动结束后,教研室主任老冯请客,也是没问她们意见就点了餐,当时马小芒就是这么嘀咕主任的。中国男人总是喜欢替女人作主,大概出于“既然是我买单”的心理吧。潘苡宝说她不要乌冬面,要牛丼饭。朱博士哦一声,马上把两份乌冬面改成了一份乌冬面一份牛丼饭。等餐的时间里,两人像英国人那样聊了几句天气,又聊了几句学校的事情,然后就无话了。朱博士从拎着的讲义包里拿出实验材料看了起来;潘苡宝也打开手机里的一篇文章看了起来,是一个叫苏州铲屎官写的养猫日记,写他如何给唐僧洗澡,如何给唐僧剪指甲,如何给唐僧喝杨梅酒。他的猫叫唐僧,是一只特别道貌岸然的公猫,周边有几只风骚的母猫经常跑到他家来对它大献殷勤,但唐僧从来无动于衷。有一天他把杨梅酒当水给唐僧喝了,想看它会不会酒后乱性。这个苏州铲屎官文笔很好,又幽默有趣,一只猫的日常生活被他写得有意思极了。牛丼饭来了之后,潘苡宝还一边吃一边看呢,朱博士也是,两人各看各的,都看入迷了。吃完后,朱博士去结账。潘苡宝也去结账。“我来吧。”朱博士说。“不用,我们AA。”苡宝说。朱博士就没再客气了。两人一起走出后街,朱博士说实验室还有点事,两人就散了。
周莉莉被潘苡宝气得心口疼。为什么非要吃牛丼饭呢?人家点了乌冬面你就吃乌冬面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吃牛丼饭?实在想吃你回头自己去吃不行?吃多少都可以,一份也好,两份也好,三份也好,吃到撑死也没人管你。还有,为什么要AA呢?男人都喜欢买单,你就让他买好了,这是男人的自尊和面子,你满足他,他就高兴了,再温柔地对他说句“谢谢”,再妩媚地笑笑,他差不多就会爱上你了。女人就是这样拿下男人的。尤其是长得不怎么好看的女人。為什么要说“不用,我们AA”?知识分子都善于见微知著的,朱博士就是因为牛丼饭之类的细节,才没看上潘苡宝的。哪个男人——就算他是从美国佐治亚大学回来的男人——会喜欢连相亲时吃什么饭也要自作主张的女人?
这些话周莉莉不是对潘苡宝说的,而是痛心疾首地对老潘说的。老潘不爱听。什么叫没看上潘苡宝?好像苡宝是摆在超市货架上快过期的凤梨芒果什么的,等着男的来挑挑拣拣。其实苡宝也没看上那个姓朱的呢。事后他也打电话问过苡宝的,“那个男的怎么样?”“什么怎么样?”苡宝反问他。“长得怎么样?”学历工作什么的,就不必问了,介绍人都说清楚了。而人品怎么样,见一次两次也不可能知道。能问的,也就长相了。但潘苡宝说不上来那个男的长相,“就那样吧。”潘苡宝一副茫然的语气。老潘因此觉得苡宝也没看上他,不然的话,怎么会说不上来呢。苡宝打小观察力就很好的,语言表达也很好的,连一只猫一朵花一本书的封面,都可以进行细致入微的工笔描述呢,怎么可能连相亲男人的样子都说不上来?说不上来就是没看上,就是不喜欢。
这件事后周莉莉开始重视起潘苡宝的饮食和穿着打扮了。她虽然把潘苡宝和朱博士相亲失败的原因归咎于牛丼饭,但周莉莉知道,牛丼饭只是一个次要原因,而主要原因周莉莉没说,不想说。尤其是对老潘。那就是潘苡宝的长相。潘苡宝的长相基本遗传了周莉莉,但看上去还不如周莉莉。因为周莉莉爱打扮而苡宝从不打扮。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佛不镀金就是一座泥菩萨呢,没人待见。潘苡宝那天去见朱博士不用说就是一副泥菩萨的样子。虽然头天晚上周莉莉在电话里给潘苡宝提了不少“建议”——“建议”苡宝化个淡妆,男人都喜欢女人恰到好处化妆的;“建议”苡宝穿裙子,男人都喜欢穿裙子的女人;“建议”苡宝少吃点,男人都喜欢女人有小鸟一样的胃;“建议”苡宝要注意自己的坐姿,倾斜的坐姿看起来身材更婀娜脸也显得更小。周莉莉说一句,潘苡宝嗯一声,一边嗯,一边用一把粉红软毛小牙刷给斯万漱着口,斯万最近有轻微的口腔溃疡,可能水喝少了,也可能是情绪不好引起的。斯万总是郁郁寡欢。她是不是低估了一只猫的乡愁?苡宝有时会后悔把斯万带到了中国。如果当时她不把它带来,玛蒂尔德的女儿会怎样处理它呢?让下一任房客照顾它?应该不会有下一任房客了。苡宝听到过玛蒂尔德女儿和她老公的对话,他希望把它变成一个cabinet de travail,也就是工作室。玛蒂尔德的女婿是个画家,“一个画oignon的画家”,玛蒂尔德之前这么说过。oignon是法语洋葱的意思,玛蒂尔德的女婿是一家儿童图书出版社的美术编辑,经常会给图书配洋葱土豆之类的蔬菜插图。画室和猫,听起来好像也挺搭的,但他会让斯万待在画室吗?他会好好照顾它吗?应该不会。他们关系一向不太好,好的话玛蒂尔德就不会用这么不屑的语气在一个中国房客面前这么说他了,也不会在遗嘱里把斯万留给苡宝了。她信不过他们。这么一想,苡宝又不后悔把斯万带到中国来了。
不知道朱博士是怎么和枝阿姨说这次见面的,也不知道枝阿姨又是如何对周莉莉说这次见面的。苡宝不过问。不是憋住了不问,而是压根没兴趣。听周莉莉那如丧考妣的声音,估计不怎么样吧,她倒是无所谓。两个陌生男女见面,本来就存在各种可能:互相看上了。互相没看上。他看上了她而她没看上他。她看上了他而他没看上她。这还只是粗略地划分,其实还可以划分得更细致:他没怎么看上她,她没怎么看上他。他有点儿看上了她,她有点儿看上了他。这“没怎么”和“有点儿”又可以划分出无数种可能来。他们属于哪一种可能呢?互相没看上?大概是吧。她本来意愿就不强,不过是受不了周莉莉急鼓繁花般的催促。周莉莉之前还略微委婉。某某结婚了。某某又结婚了。总是在电话结束时这么幽幽地说上一句。有时苡宝心情不好,也会怼她。某某离婚了。某某又离婚了。但大多数时候苡宝不这样。她不太喜欢冲突,尤其是直接的冲突。苡宝更习惯沉闷一点的迂回一点的方式。像电影《八月·奥色治郡》里二女儿Ivy那种的。温和地拒绝。温和地反抗。苡宝受不了Ivy母亲那种激烈和歇斯底里的方式。倒不是美学意义的不欣赏,而是性格意义的,她打小就有些怯弱的,害怕正面冲突。虽然周莉莉时常做出一副小心翼翼的委婉样子,但苡宝知道,委婉不过是周莉莉的策略,一旦委婉不管用了,她立马就不委婉了。比如这一次,她直接替苡宝安排了相亲。“你哪天有空?”周莉莉问。苡宝对付不了周莉莉这种单刀直入的方式。所以去和朱博士见面也是无奈之举,就像小时候去上周莉莉给她报名的各种各样的补习班,就算不愿意,也还是会去的。这一点,周莉莉吃定了她。
然而,朱博士那边对她没有意思,这就不能怪她了。
她有点儿沮丧,又有点儿幸灾乐祸,很像读书时考砸了某门课程的复杂心情。仿佛失败不只是她的失败,也是周莉莉的失败,周莉莉也有份呢。这么一来,苡宝的心情无端便好了起来。在一边看周莉莉着急上火曾经是她整个青春期的乐趣之一。没想到,后青春期还可以有这种乐趣。她对朱博士的印象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就那样。学校里这样的男人比比皆是。估计朱博士那边的情况和她差不多,学校里像她这样的女人也比比皆是。两个比比皆是见面,结果能好到哪里去?
假如她不是比比皆是呢?他会不会看上她?或许会吧。学姐说,男人都是一分为二的感官动物,只要一看见女人的丰乳肥臀,下半身就先爱上了。她呢?如果他不是比比皆是,而是气宇轩昂,而是风度翩翩,她的下半身会不会爱上他?好像也不会。至今她还没有为哪个男人怦然而动过呢。
苡宝有时也疑惑自己,小说里电影里发生了那么多一见钟情的爱情,男人看女人一眼就爱上了,女人看男人一眼就爱上了,然后干柴烈火,然后奋不顾身。她怎么从来没有过那种强烈的冲动?在巴黎读书时,校园里高大英俊的男人如过江之鲫,有不少对她这种小眼睛象牙色皮肤的东方女性有兴趣呢,她也是无动于衷。“你就把他们当美味的提拉米苏,或者柠檬烤鸡,不行吗?”学姐觉得苡宝在错失良机。学姐和她相反,在法国读书的几年里,身边从没断过金发蓝眼的欧洲男人,有一段时间,还同时和两个男人交往,一个法国男人,一个西班牙男人,他们俩彼此也知道对方的存在,却并不争风吃醋,偶尔不小心撞上了,还会很友好地互相“Bonjour”(你好)或者“Bonsoir”(晚安)一下。苡宝倒也不大惊小怪。她性格里本来就有一种淡定的东西,而且在巴黎这种地方,男女关系再多元,似乎也是题中应有之义。“ma chérie(宝贝),人生这么辛苦,我们要学会快乐。”学姐说。不是解释,她不需要向苡宝解释什么。在巴黎,人人都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不用看别人的眼色。学姐只是在传授她的人生经验。学姐和苡宝的关系还算不错,所以很真诚地向苡宝传授她行之有效的留学减压经验。在法国留学,压力很大的。这些法国教授一个个虽然笑容可掬,其实没有一点人情可讲,他们可以一边迷人地对你微笑,一边冷酷无情地让你挂科。不是所有的中国留学生都能承受得了这样的压力。有得了抑郁症的,有买张单程机票一走了之的,更糟糕的还有吃安眠药的——有一个来自南京的林妹妹那样的女生,在路桥大学学土木工程的,长得那个娇花照水,来法国不到半年,就在公寓吃了一瓶阿普唑仑片。学姐和苡宝一起参加了她的追思会,她们和那个南京女生并不熟,是全法联组织的,巴黎所有的留学生差不多都参加了。所以学姐是好意,苡宝也知道。但她的经验对苡宝真是一点借鉴意义都没有。她没法把男人当提拉米苏或柠檬烤鸡——学姐之所以会说“你就把他们当美味的提拉米苏,或者柠檬烤鸡”是因为她知道苡宝爱吃提拉米苏和柠檬烤鸡。在玛蒂尔德死后,学姐周末有时会来苡宝公寓过夜,她喜欢吃苡宝做的柠檬烤鸡,“真正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学姐夸。这道菜原来是学姐利用她的“东方美色”从一家意大利餐厅的侍应生那儿学来的,却总是做不好。而苡宝一下就会了。也不难,先用柠檬片、百香果、罗勒、地中海粗盐等调料把鸡腌一晚上,然后烤到三分之二时间把鸡从烤箱拿出来刷上蜂蜜水接着烤就可以了。做西式餐点,其实也没别的诀窍,你只要把它当科学实验做就行了。掐着分秒出炉的金黄色烤鸡,像梵高的《向日葵》一样可以让苡宝怦然心动,但男人不行。“食物带来的乐趣怎么能和男人比?”学姐不能理解苡宝。但苡宝也不能理解学姐,“男人带来的乐趣怎么能和食物比?”
《重走长征路》魏歆彤(沈阳)
不仅比不上食物,甚至还比不上食物电影给苡宝带来的乐趣。對苡宝来说,一个人躺沙发上看《芭贝特的盛宴》,或《深夜食堂》,比和男人坐在咖啡馆或日料店那样的地方东拉西扯强。
这也是苡宝为什么要买一个大沙发的原因。那么狭小的单身公寓——是学校给新分来的博士过渡用的简陋公寓——摆上那么庞大的一张沙发,几乎把起居的地方占了一大半。更夸张的是,苡宝还在大沙发的对面矮柜上摆了一台投影仪。“天哪,天哪,你太奢侈了!”马小芒第一次进苡宝的房间,吓了一大跳。不论是那张深蓝色宜家布艺大沙发,还是那台香槟色的坚果G7S投影仪,对一个学院年轻单身女老师来说,都太过了。那应该是婚姻生活的标配——还不是普通婚姻生活的标配,而是中产阶级婚姻生活的标配。但苡宝不是个奢侈的人,虽然也不能算节俭,只是“有点乱来” ——“有点乱来”是周莉莉之语,比如给斯万买猫粮,她会买法国的Royal canin。要知道Royal canin的价格可相当不菲,一包Royal canin,可以是苡宝几天的伙食。但没办法,斯万有一个法国胃,换成其它的,比如英国的lily餐盒,或者布丁爱吃的煎小鱼和白煮鸡蛋,它就厌食。它已经被玛蒂尔德宠坏了。苡宝只得通过代购给它买Royal canin的肾脏处方粮。人家已经离乡背井了,已经郁郁寡欢了,再在吃上面受委屈,苡宝不忍心。可在有些方面,比如自己的衣着和包,那些其他女人一掷千金的地方,苡宝却可以很马虎。那个有暗绿橄榄树枝图案的敞口帆布包,还是她在巴黎Marché Bastille集市上从一个摩洛哥小贩手上花几欧买的,她已经用了好几年了,现在还在用着,以一当百地用——上课时用它装讲义,去超市用它装日用品。见朱博士那天,她背的也是这个包。好在这个周莉莉不知道,知道了的话说不定就不仅要从牛丼饭上找相亲失败的原因,还要从帆布包上找相亲失败的原因。
在应该奢侈的地方穷酸,而在不应该奢侈的地方又奢侈。这在周莉莉看来,就是本末倒置,就是“有点乱来”。但在马小芒看来,是“挺特别的”。公寓楼住的基本都是博士,博士有学校给的安家费。这些十几万的安家费,博士们拿它作各种各样的用途。多数人用作买房的首付,这个时代的城市人,居大不易,不首先解决房子问题,生活简直无从谈起;也有放长线钓大鱼用来投资的,比如经济学院的高博士,拿这笔钱买了比特币;而食品工程学院的于博士,用它买奇奇怪怪的实验食材——什么墨西哥昆虫卵,什么波罗的海鲱鱼,什么卡苏马苏蛆虫奶酪,什么洛矶山生蚝(其实不是生蚝,而是公羊的睾丸)。他住电梯对门,住那一层的人出电梯非要捂了鼻子,否则会被他家散发出来的浓郁气味所袭击。所以于博士的家,被公寓楼的人,背后稱为“鲍鱼之肆”。“你住哪?”“鲍鱼之肆隔壁”“你呢?”“鲍鱼之肆楼上。”于博士的家,成公寓楼的地标了。而历史系的江博士用它买书,博士都爱买书,这本来不算什么特别的嗜好,但江博士买书,用他女朋友的说法,是“丧心病狂地买”,买到家里地上墙上到处是书,所以江博士也有个绰号,叫“家徒四壁书”。可不论是于博士的昆虫卵,还是江博士的书,都属于生产资料,和潘苡宝的大沙发和投影仪性质完全不同。潘苡宝的大沙发和投影仪属于消费品,还不是一般的消费品,而是属于“肉糜”类的消费品,这对还处于经济初级阶段的年轻博士而言,或者说对公寓这种简陋的过渡房而言,都太奢侈了。人家公寓房本身是带家具的,虽然是那种廉价的三合板家具,但总归有家具的基本功能,大家一面嫌弃着,一面因陋就简地住着,反正也就一两年,至多三四年,凑合一下就行了。等以后住进自己的房子,再谈生活品质,差不多都是这样想的。所以没有谁像苡宝那样,把公寓生活过得如此正儿八经。而且还养猫。养一只不够,还养两只。不要说周莉莉理解不了,就连同时代的马小芒,也觉得潘苡宝这个人,怎么说呢?“挺特别的”。
马小芒住在潘苡宝的斜对面,潘苡宝住1002,马小芒住1005,又是同事,又是邻居,于是就有交往了,但交往并不深,偶尔一起去山姆买提拉米苏蛋糕和蒲烧鳗鱼;偶尔一起去清真食堂吃羊杂面和鸡蛋薄饼——学校清真食堂的鸡蛋薄饼,吃起来有点像巴黎街头的可丽饼;偶尔一起从人文楼走回五号公寓,但没有形成惯例——没法形成惯例,两人各有各的节奏,谁也不会因为对方而改变自己的习惯。碰上了,就一起,没碰上,就算了。这和周莉莉那一代彼此迁就的友谊完全不一样,和她们水乳交融的友谊也完全不一样。周莉莉那一代的友谊,好起来如胶似漆不分你我,不好了就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每天把感情生活,过成一部莎士比亚剧。潘苡宝她们这一代不这样。别说两个女人之间,就是一男一女之间,也不会如此好法,也不会如此不好法。好或不好,都尽量简单省事。感情也是要花力气的。太好的感情要花力气,太不好的感情也要花力气。有些还不止力气呢,甚至还要搭上性命,比如《红楼梦》,比如《罗密欧与朱丽叶》,比如《安娜·卡列尼娜》,这也是她为什么不爱古典小说的原因,因为理解不了他们的感情。至于吗?对苡宝来说,不论爱情,还是友谊,不过都是社会生活的一部分,是义务,而不是享受。享受是私密的事情,只能一个人进行,最多加上猫。而和朱博士,或其他什么博士,坐一起吃个饭聊个天是可以的,但吃完了饭聊完了天,要各回各的公寓。真正自由的生活是从回到公寓后开始的。自由是一个人的事情,只要有另一个人在,自由就是个伪命题。伍尔芙的《一间自己的房间》就是这个意思。一个人只有在自己的房间里才能获得绝对自由,才能获得真正的生活。不然,就一直无法从社会生活的冠冕堂皇繁文缛节以及虚情假意中解放出来。当然,作为一个人类,苡宝也知道社会生活是不可避免的。一只猫可以不过社会生活,比如斯万,它一天到晚就趴在它的猫窝里睡觉或看它的动画片——苡宝总是给它放《Le Festin》(料理鼠王),循环放,它百看不厌—— 一棵楝树也可以不过社会生活,一辈子就那么无所事事地站在它的风花雪月里。但一个人却不可以不过社会生活。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这么说。马克思是对的,没有社会,人的本质就不存在了。这是理论意义的否定。现实意义就更简单了,没有社会,人就不能获得必要的生活资料,不论是物质生活的资料,还是非物质生活的资料。人就没法过现代文明生活。她现在赖以幸福生活的那些东西——咖啡、电影、书,等等等等,统统都是社会的结果。这些道理苡宝都懂的,苡宝打小就是个懂道理的人。所以就算不喜欢,苡宝也会认真地过社会生活。
去见朱博士,就是认真过社会生活的体现。
但周莉莉不觉得苡宝认真了——至少认真得不够。
她打算亲自过来指导苡宝相亲,她又给苡宝安排了一次相亲,还是枝小凤介绍的,这一次对方不是学校的老师,而是省水产养殖研究所的研究员,专门研究鄱阳湖淡水水产和湿地作物养殖的,珍珠蚌大闸蟹蓼子之类。“蓼子是什么?”苡宝问。又来了。周莉莉气不打一处来。这家伙的注意力为什么总是落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蓼子是什么有什么关系?”她很想对苡宝吼上一句,却没有,而是愈加温柔地说,“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一种芦苇科的植物吧。”
周莉莉过来之前并没有和苡宝商量。“我应该从你们哪个校门进去呀?滴滴司机问我呢。”直到校门口了周莉莉才打电话给苡宝。对苡宝这种人,就要先斩后奏,不然她就叽叽歪歪的。苡宝正坐在公寓阳台改卷子,这是她从巴黎带回来的习惯,喜欢晒太阳,不论春夏秋冬,只要太阳一出来,她就愿意待外面——所谓外面,多数时候是指阳台。偶尔也会去公寓附近的草地上坐坐,看一会儿书,又看一会儿布丁。布丁这时充分体现出它曾经是流浪猫的身份,总在她周边几十米的范围内来来回回地跑,一副又想去旧地重游又怕苡宝会抛弃它从此要失去安稳生活似的顾虑重重。苡宝有时会使坏,故意站起来拍拍屁股作出要走的样子,这时候明明在远处玩得忘乎所以的布丁,会倏地跑了过来——真是倏地,她一二三还没数完呢,布丁已经在身边喵呜喵呜了,一副劫后余生惊魂不定的样子。猫的速度真是惊人,她抓拍过一张布丁奔跑的照片,四爪腾空,两耳支棱,耳朵上的几根长毛像穆桂英头上的花翎一样威风凛凛。其实苡宝很想带斯万出去晒晒太阳,听群里的人说——苡宝加入了一个叫“阿拉铲屎官”的养猫群,里面会有各种各样的养猫知识——比如猫的胡须是个感受器,会测量距离,一旦剪掉了,就会撞东撞西;比如蓝眼睛的白猫天生是聋子;比如猫总待在室内的话身体也容易缺钙。猫和人应该也一样,尤其上了年纪之后,需要太阳帮助才能吸收维生素D。但斯万不爱出门,每次苡宝站在门口“Swann,Swann”地呼唤,斯万都不理她。比起出门,它更爱趴在它的猫窝里一动不动。如果自己懂猫语就好了,有时苡宝会想,这样就能和斯万聊聊天。有时它半眯了眼看她的忧伤样子,简直让苡宝心碎。做一只猫也不容易呀,就算长了四条腿,也还是身不由己。
还是两条腿的人类来去自由。周莉莉事先没有打招呼就已经到了苡宝的校门口,苡宝拿着手机好半天反应不过来,直到周莉莉“喂喂喂”的声音越来越大,苡宝才放下手上的试卷不情不愿地去接周莉莉。学校的门有好几个,离公寓最近的是三号门,三号门是学校官方称谓,师生一般都叫它“鸟门”,因为门的正前方有一座裙袂飘飘的女生双手捧了只鸟抬头凝视天空的雕像。
周莉莉站在雕像那儿等苡宝,远远一见就生气了,天哪!怎么这么黑,怪不得人家朱博士没看上她。
晚上趁苡宝在卫生间洗澡时她溜到走廊给老潘打电话时,十分恼火地说了这个新发现。
老潘说,“不会吧?那个朱博士不是美国佐治亚理工大学毕业的?佐治亚可是在美国南部。”
周莉莉从来没有指望过和老潘说到一起去,也不知他脑子是怎么长的,说的永远是一些和她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年轻时周莉莉还会试图去猜想和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后来就懒得猜了。管它什么意思,反正和她不会是一个意思。
这也是她不让他过来的原因之一,老潘本来最不爱出门的,平时周莉莉想让他陪她去哪儿哪儿,他总是百般推诿,但这回一听要去苡宝那儿,就积极得很。但周莉莉不同意。一个潘苡宝就够她伤脑筋的,再加上一个老潘,等于一个作用力,两个反作用力,她吃不消。
而且苡宝的公寓也不好住,如果只是过来待几天,按老潘的想法,倒是好解决,就住学校招待所,或者在附近找如家或汉庭之类的小酒店。大学附近这一类经济实惠的小酒店应该很多的。但周莉莉的打算不一样,她这次来,不是待几天,而是待——待多久呢?多久她也不知道,要看苡宝这边的情况。反正她请了长假,时间有的是。
可公寓就一间房一张床,怎么睡呢?
潘苡宝说,“你睡床,我睡沙发。”
但周莉莉说不行。
“那——我睡床,你睡沙发?”
也不行。
那怎么睡?
周莉莉说,“我们都睡床。”
苡宝愕然,她不是三岁,而是三十岁,三十岁的女儿还要和母亲同床共枕, 是不是有点变态?
电影《钢琴教师》里的艾丽卡,一位奥地利老处女,也是四十岁了还在和母亲同床共枕。不是艾丽卡想和母亲同床共枕,而是母亲要和艾丽卡同床共枕。年老色衰的母亲之所以对女儿实行法西斯式的控制,是怕女儿去找男人然后抛弃她。但周莉莉不同,周莉莉是怕潘苡宝找不到男人成为“悲惨”的剩女,所以过来帮忙呢。
反正全世界的母亲都不想放过女儿。
潘苡宝自由自在的公寓生活算是结束了。
阳台上的小方桌被周莉莉不由分说端了进来,“还是在里面吃吧,外面那么晒。”
之前苡宝喜欢坐在阳台上吃早餐,一杯咖啡,两片火腿鸡蛋煎吐司,一小串青葡萄或圣女玲珑果,如果没有课,她可以在外面消磨半上午。布丁趴在她腳下,或者睡觉,或者柔情似水地看她,她有时会被它看得心旌摇荡,就放下手上的事情,蹲下来去撸它的肚皮,布丁被撸得身子一扭一扭的,舒服得喵呜喵呜叫。
周莉莉一脸嫌弃,房间里到处都是猫毛,还有一股子猫骚味儿。“养几盆花多好?又好看,又芬芳四溢。”她建议,一边看苡宝的脸色。她恨不得趁苡宝出门上课的时候,用黑色塑料垃圾袋把两只猫一装,然后扔得远远的。也就想想而已,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可不能激怒苡宝。
房间这么小,也就沙发前有块空地儿,还一天到晚被那只该死的叫什么斯万的猫占着,瑜珈垫都没地方铺开呢。瑜珈垫本来是买给苡宝用的,苡宝现在不但黑,还胖,不到一米六的身高,体重却超过一百了。“哪个男人会喜欢膀大腰圆的女人?”她在电话里咬牙切齿地问老潘。“哪至于,”老潘不高兴了,苡宝的身材,不是林黛玉弱柳扶风那种,而是薛宝钗珠圆玉润那种——“珠圆玉润懂不懂?”他倒是会敝帚自珍,周莉莉闭嘴不说了,反正指不上他的,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买瑜珈垫就是办法之一,周莉莉练瑜珈已经好几年了,身材一直保持得玲珑有致。穿上粉绿色弹力面料背心,粉紫色瑜珈拉伸裤,周莉莉最大程度地把自己身体的玲珑有致,教材般展现在苡宝沙发前那十分狭窄的空间里。真是太狭窄了,不到五平米的地方,竟然还要和斯万分着用。周莉莉本来想把斯万的猫窝扔到阳台去的,至少在她练瑜珈的这个时段里。但苡宝不让,苡宝说斯万已经习惯了那个地儿,那个地儿是它的家呢,不能她一来,斯万就又要离乡背井。在这个公寓,她的地位还不如一只猫。周莉莉怒火中烧。即便这样,周莉莉也还是按捺住了自己的火气。她到这儿来,不是来和那只从巴黎来的老公猫争地盘的,而是来帮苡宝找男朋友的,所以她愈加耐心地做着瑜珈的基础动作,两手合十,盘腿而坐,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她怕动作太难了吓着苡宝。
但苡宝无动于衷。周莉莉的玲珑一点儿也没有刺激到她,她仍然“珠圆玉润”地在周莉莉面前晃来晃去。应该有两尺多吧?那腰,和上上下下都绵延笼统了。背上的两扇肩胛骨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一副深藏不露的富态样子。周莉莉用眼角扫着苡宝,实在看不上。
就这个样子,她还不想练瑜珈?
“要不,我们去游泳?”
学校有个游泳馆,就在离公寓楼不远的一栋蓝白相间的贝壳型建筑里面,周莉莉进去问过,本校教职工办游泳卡的话,有优惠,月卡五百,年卡三千。校外人员贵一些,月卡七百,年卡五千。如果苡宝愿意,周莉莉想给自己办一张月卡,给苡宝办一张年卡。游泳减肥比瑜珈来得更快。她同事夏牡菊,身材本来也是委委佗佗如山如河的,在她老公出轨了某个“排骨精”之后,恶狠狠地游了一个暑假的泳,竟然把自己的体积游小了一半,从此获得了“夏半边”的绰号。这个绰号出自她同一个教研室的钱荼荼老师。钱荼荼老师才高八斗,尤其是刻薄人的才华,差不多可以和她本家钱锺书有得一比。“夏半边”表面听来好像也没什么,不过是说夏牡菊瘦了一半,但如果听的人有文化,对南宋山水画稍微有点儿了解,就知道“夏半边”对一个女人来说可不是好话,因为“夏半边”和“马一角”,都是残山剩水的意思。
可苡宝也不想游泳。
“为什么?”
“水太脏了。”
“水不脏呀,我昨天去看了,碧波荡漾的。”
“哼!荡漾的不一定是水,也可能是尿。学生告诉我,会有人在里面小便。”
“那又怎么样?所有的公共游泳池都有人小便的,眼不见为净就是。”
“再说,空气里也有尿分子呢,你们公寓北面围墙那儿不是总有一股尿骚味?难道你从那儿经过时就不呼吸了?”
“世界是肮脏的,人类要学会在肮脏里生存。”
周莉莉自己都想替自己点个赞,尤其最后一句,多深刻呀,简直有萨特存在主义之意思。他们父女俩不是喜欢萨特吗?
但苡宝还是不肯去。
她有两个月的时间。枝小凤说那个研究蓼子和珍珠蚌的研究员要去日本北海道大学做为期两个月的交流,相亲一事只得往后拖一拖了。周莉莉虽然有些担心,怕夜长梦多,但转念一想,这也好,趁这个时间可以把苡宝改造一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而苡宝这个器,实在不怎么样。两个月的时间虽不算宽裕,但如果抓紧一点的话,也还来得及。同事夏牡菊不是一个暑假就变成“夏半边”了吗?苡宝的气质是没有问题的。“连手指头都散发出浓浓的书卷味呢”——上次她从法国回来时,在接风宴上苡宝的姑姑潘娓这么夸她。潘娓是一家出版社的编辑,对书卷味最敏感了。但苡宝的书卷味对相亲未必有多大的帮助。审美是要陌生化的。所以《围城》里的方鸿渐情愿和“又黑又粗”的鲍小姐好,也不和苏文纨好。苏文纨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周莉莉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如果她不是一天到晚坐在甲板上读书,而是像鲍小姐那样穿了绯霞色抹胸,镂空白皮鞋里露出涂红的脚指甲然后嗲声嗲气地对男人说“你教我想起我的fiance(未婚夫)”这种调情话来,就不会被方鸿渐嫌弃了。对学校里的男人来说,见的最多的就是书了,最没有感觉的怕也是书了,有书卷味等于没有味。所以周莉莉觉得,改造苡宝的思路,不是要强调她的书卷味,而是淡化她的书卷味,可能的话,还要反“书卷味”。
当然是适度反。两个月的时间,要把苏文纨改造成鲍小姐,是不现实的。想想也可笑,这么多年,她一直要苡宝好好读书,好好读书,苡宝也争气,果然把书读得很好,一直读到了巴黎。但现在,又要反读书了,而且还恨不得苡宝学会鲍小姐的本事——这话虽不能明说,但意思就是那个意思。不过,可笑归可笑,但人生不就是这样的吗?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事情,苡宝现在当务之急不再是读书了,而是找个男朋友结婚。
之前太大意了,总以为磨刀不误砍柴功。没想到,磨刀花太多时间也不行,山上像样一点的柴都快被别人砍光了。
造成现在这样被动局面,周莉莉觉得自己也有责任的。如果早一点培养苡宝其它方面的能力——比如女人魅力之类,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可话又说回来,这本事不是雌性的天赋么?连猫狗都会呢。她家对门的顾老师养了只苏格兰西高地白梗,一到傍晚六点左右就会“汪汪汪”地吠个不停,把周莉莉烦死了。顾老师说,那是小福——那只苏格兰西高地白梗叫小福——吵着要去散步呢。小福被隔壁单元的母狗花花迷得神魂颠倒,每天一到散步点儿就激动兴奋得不行,见花花成了它最盼望最快乐的事情。可花花对小福却忽冷忽热,高兴起来就和小福耳鬓厮磨,不高兴了就爱理不理。有时小福情不自禁想趁机爬到它身上去,花花一个转身,就把小福撂得老远。花花是一只大麦町斑点狗,个子比小福高出一大截。顾老师看了生气。觉得花花在玩弄小福。天涯何处无芳草,小区里有不少漂亮母狗呢。顾老师后面就不让小福去见花花了,她把小福带到其它母狗那儿。但小福对其它母狗完全没有兴趣,只要没有花花在,它就打不起精神,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顾老师和周莉莉说这些的时候,把周莉莉逗得乐不可支。那只花花也没接受什么魅力教育呢,不也会这个?
“连低等动物都会的事情,但我们苡宝却不会。”周莉莉在电话里对老潘发牢骚。
“你别搞错了,这种事情低等动物更擅长呢。越低等,越擅长。”老潘什么時候都要维护潘苡宝的。
而且,周莉莉还隐隐听出了老潘的指桑骂槐之意。
老潘是个很绅士的男人,偏偏在周莉莉这儿,一点儿也不绅士了。
真是没意思,两人也算一饮一啄一饭一蔬地过了几十年,结果没有过成鹣鲽情深,却过成了针尖麦芒的两只刺猬。
这委屈也无处说去。在外人面前,周莉莉的婚姻生活,从来美得像她的微信头像——一丛粉红翠绿的牡丹花,这粉红翠绿的牡丹花还是周莉莉自己一针一线亲手绣的——她在朋友圈,或有任何外人在的社交场合,一直晒的都是“老潘如何如何爱我”呢。
她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
只能对苡宝倒一倒苦水,因为老潘不绅士的地方,别人没看见,但苡宝是看见了的——那也是以前。
现在不敢倒了,怕苡宝听了更不想结婚了。
“为什么非要结婚呢?婚姻并不是人生的必需。”苡宝曾经这么反问过她。
“不结婚怎么会有你?”
可这话周莉莉不能说,苡宝听了一定会说肉麻。
他们父女俩在情感方面走的都是蕴藉风,哪怕再喜欢,嘴上也是不肯说的。
如果写文章,蕴藉也算一种风格,但谈恋爱或社交,总蕴藉的话,就吃亏了。这怕也是苡宝至今还剩着的原因之一吧?
“个人主义是行不通的。”
这是《倾城之恋》里白流苏说的话,她掐头去尾地引用了,算是回答了苡宝的问话。
刚来的那几天,晚饭后苡宝还会陪周莉莉在校园转转,后来再叫她,就不肯了。
“你不是都转过了吗?”
“你自己去吧,我还要备课呢。”
“要不你带布丁出去遛遛?它最近有点长膘了。”
周莉莉莫名火大。她为什么要带布丁出去遛遛?布丁长膘有什么关系?它又不要找结婚对象。她到这儿,是来改造苡宝的,不是来改造布丁的。
再说,布丁也不想和她出去遛遛呢。猫和人也是一样的,干什么都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在苡宝面前总“喵呜喵呜”撒娇的布丁,却不爱搭理周莉莉。周莉莉在厨房,它就去客厅,周莉莉在客厅,它就去阳台,一副不屑与周莉莉为伍的样子。
倒是斯万,谁都不巴结,一视同仁的冷淡。
周莉莉最讨厌势利眼了,所以这两只猫,她虽然都不喜欢,但相比起来,还是更不喜欢布丁。苡宝不在的时候,她负责喂它们。布丁喜欢吃白煮鸡蛋,特别是鸡蛋黄,她故意不给,还当着它的面,一口把鸡蛋黄吃了,只剩了鸡蛋白给它。她这是教育它呢。一只捡来的流浪猫,也敢藐视她?布丁气性大,不吃,夹了尾巴到阳台眼巴巴盯着楼下的那条路看,它在等苡宝呢。周莉莉觉得好笑。苡宝这一天都不会回来的,上午三节课,下午系里有会,中午到清真食堂吃羊杂面,和那个马小芒一起。应该在一起吧?周二上午马小芒也有课,也喜欢吃羊杂面,一般是能碰上的。“你要不要过去一起吃?”苡宝走之前还问了周莉莉一句呢。这是苡宝照顾她的方式。苡宝这孩子,怎么说呢?虽然有些别扭,但还是个好孩子。这是周莉莉最欣慰的地方。但周莉莉不喜欢羊杂,不仅羊杂,任何杂都不喜欢。吃那种东西有失身份。既有失老师的身份,也有失女性的身份。“龙虾沙拉配香槟,是真正女性的、得体的菜肴。”拜伦的诗歌周莉莉一句也不知道,但他这句话,周莉莉在朋友圈看到后过目不忘。虽然拜伦勋爵嘴里的龙虾香槟这类高级食物,和周莉莉的生活隔得有些远。但她会因地制宜。龙虾没有,基尾虾总还是有的。法国香槟没有,中国产的长城或张裕葡萄酒总还是有的。于是拜伦那遥不可及的英国上流社会的淑女食谱,被周莉莉因地制宜中国化成了——“基尾虾沙拉配葡萄酒,是真正女性的,得体的菜肴。”对女人来说,食物可是有说明性的。“捕蝇草(Dionaea muscipula),英文名称为Venus Flytrap,是原产于北美洲的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是一种非常有趣的食虫植物”“小檗,一般指日本小檗,学名Berberisthunbergii DC),是小檗科小檗属植物。”公园里的植物身份是这样被说明的。人虽然不会像公园里的植物那样,在枝杈上佩带一个写有说明文字的名牌,但言行举止的作用,和那些枝杈上挂的名牌也差不多的。相亲时点羊杂面的女人,和相亲时点基尾虾的女人,身份可是不一样的,更不要说肥肠粉了。上周末她们出去逛街的时候——逛街也是周莉莉一箭双雕改造苡宝的另一个手段——苡宝竟然点了肥肠粉。周莉莉本来建议她点鱼丸粉,或者雪菜鳝丝粉,但苡宝对她的建议置若罔闻,自作主张点了一砂钵肥肠粉。她向来知道怎么气周莉莉呢!这一点,父女俩一模一样,都蔫坏着呢。就因为周莉莉不吃肥肠,所以这父女俩就对肥肠这种下三滥的食物情有独钟了。“怎么就下三滥了?肥肠明明是一种很纯粹的食物,有点儿像李逵,也有点儿像《金瓶梅》。”老潘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周莉莉冷着脸不说话,等着听老潘的下文。“荤得天真烂漫,荤得丽日当空。”这是寻衅滋事呢。与其说在赞美肥肠,不如说在反对周莉莉。苡宝也是如此。这父女俩在反对周莉莉这件事上从来同心同德。不過,周莉莉现在顾不上生气,只是着急上火,如果坐在苡宝对面的不是她,而是那个水产养殖研究员,怎么办?怎么办?一时间周莉莉都心灰意冷了,就这么个女儿,她真有办法改造吗?
那个水产养殖研究员的照片她是看过的,典型的闽粤男人的长相,眉骨突出,面短,嘴唇厚。好看是谈不上的。但男人重要的不是长相,而是事业——如果说她从婚姻中得到了什么教育意义,这就是了——作为一个中学老师,她总是习惯从教育意义出发看待问题的。据枝小凤说,水产研究员为了跟踪记录螃蟹和珍珠的生长,甚至在湖边搭了个帐篷呢,不分白天黑夜地埋头工作。不然也不可能有机会去日本北海道大学交流呢。枝小凤还说,他们研究院和北海道大学有长期合作关系,所以他每年都要去北海道大学一两次的。周莉莉听了不禁浮想联翩。她很喜欢日本的。上大学时就看过不少日本小说,川端康成的《千只鹤》,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不过,对于《挪威的森林》,她是不喜欢的,有点儿太颓废了,太悲伤了,一个青春爱情小说,为什么写得这么悲伤呢?她真是不太能理解日本作家的,太爱写悲伤和死亡了。好像爱情不是快乐而是悲伤,爱情的结局不是婚姻,而是死亡。川端康成的《千只鹤》,周莉莉其实也不喜欢,太龌龊了,看来日本人不但喜欢写死亡,还喜欢写乱伦和畸恋。但这后一个不喜欢,周莉莉是不承认的,毕竟这小说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如果自己说不喜欢,怕别人说她没有文学鉴赏力。但除了小说,日本好东西真是不少哇,松下电饭煲煮出来的饭又糯又香。智能马桶盖不但瞬间加热,还杀菌。所以吴秀波写了《去日本买只马桶盖》。“是我女婿从日本买回来的。”闺蜜这么在周莉莉面前炫耀。周莉莉实在受不了,所以才不和她散步了。如果这一次苡宝和这个研究员相亲成功了,那么电饭煲和马桶盖什么的,就是小意思了,说不定还可以去北海道看薰衣草和吃海鲜。仅仅这么一想,周莉莉都美得不行,更别说以后散步时和闺蜜描绘那些情景的幸福——只要这一次苡宝和水产养殖研究员相亲成功了,周莉莉就打算恢复和闺蜜的散步了。
所以,改造苡宝的工程迫在眉睫。
既然苡宝不肯动,那只能在吃上面做文章了。
周莉莉弄了个瘦身食谱,都是些白煮鸡蛋凉拌西芹之类。但这样的食谱还没吃上两天呢,苡宝就皱了眉抱怨——苡宝的眉毛,也是周莉莉要改造的地方,太淡了,她“建议”过无数次苡宝画眉,“如果嫌每天画眉烦,纹一个也可以的,”周莉莉退而求其次般地说,“曹雪芹都知道眉毛对女人很重要呢,你看《红楼梦》里的女人,哪一个出场时没有被浓墨重彩地描写眉毛:林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王熙凤两弯柳叶吊梢眉;薛宝钗眉不画而翠。人家薛宝钗自然可以不画眉,她的眉毛不画也很黑,可你眉毛淡成这样,不画怎么看?”在苡宝这儿,曹雪芹的面子比她大呢,周莉莉知道的。
“太寡淡无味了。”苡宝用筷子把几根西芹拨拉来拨拉去,一副不想吃的样子。
不想吃正好,如果让她吃得津津有味,那还不一直“珠圆玉润”下去?
“你什么时候回去呀?”苡宝皱了眉问她。
回去?周莉莉没打算回去。
才开始呢。
“你试一下这耳环。”
是一对蒂芙尼珍珠耳环,周莉莉这回真是下血本迎合她了——也可能是迎合那个研究员,谁知道呢?
“没有什么比珍珠更具女性气质了,曹雪芹不是说过?女孩子是珍珠呢。”
周莉莉狡黠着呢,她不提那个养殖珍珠的研究员,又提起曹雪芹了。
其实那珍珠耳环苡宝看了也喜欢,不是因为曹雪芹,而是因为维米尔。维米尔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那幅画,她只看过临摹本,在莎士比亚书店。哪怕只是临摹本,她一眼就喜欢了。那十七世纪的荷兰少女眼神,还有那颗隐在暗处的珍珠,闪耀着一股神秘永恒的光芒,然而这光芒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光芒,而是一种故作镇静的胆怯的光芒——和布丁的眼神差不多,当然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收养布丁——冲动之下,她差点儿就飞去荷兰看原作了,那幅画收藏在荷兰的莫瑞泰斯皇家美术馆。虽然最后还是没去。多数时候她都是这样的,想想而已。
她忍不住站到卫生间的镜子前去试戴那一对珍珠耳环。
看起来却不怎么样。
“你头发不对。”周莉莉赶紧说。
苡宝的头发半长不长,就那么从脑门那儿一分为二地披落下来。
她蹲下看猫吃东西的时候,周莉莉能看见她头顶上夹杂了不少麻雀羽毛那样灰不灰白不白的头发。
这是遗传了老潘,老潘现在就是一头灰白头发,但灰白色头发顶在老潘头上,是风度翩翩,顶在潘苡宝头上,却是一言难尽。
周莉莉不止一次建议苡宝去染一下,但苡宝说,“你知不知道染发剂里有苯二氨?那可是致癌物质,致癌概率和香烟的尼古丁相当的。”
“而且现在不是流行挑染吗?”
苡宝有一个学生,就特意把头发挑染得灰不灰白不白,风一吹,看起来像一只乱蓬蓬的灰椋鸟。她问学生为什么要染成这种颜色,一般不都是染成黄色或红色吗?学生說那些颜色太low了,他染的颜色是高级的“哲学灰”。
苡宝听过“奶奶灰”,还没听过“哲学灰”呢?
“什么是哲学灰?”苡宝问。
“就是有萨特的《存在与虚无》那种味道。”
“那我的头发算不算‘哲学灰?”
“不算,老师你是‘文学灰,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那种。”
苡宝这么对周莉莉叙述的时候,周莉莉差点儿说——“学生是在说你老吧!”当然没说,她不能太打击苡宝。
周莉莉不知道什么苯二氨,只知道楼上的顾家阿姨,已经染了大半辈子头发了,也没见她得癌。
而且流行的挑染,也不是苡宝头顶上那种,周莉莉又不是老古董,她时尚着呢,也常去美发店做头发,对美容店这样那样的新花样,都知道的。
但苡宝就是不染,周莉莉也没办法。
珍珠耳环戴在苡宝耳朵上,简直有明珠暗投的意思——那种长度的头发,掠在耳后总会落下来,就像对生活已经失望而放任自流的中年妇女,即使打起精神,一个不注意,又打回原形了。
如果发量再多一点,再长一点,周莉莉就可以帮苡宝梳一个鱼骨辫,或者蜈蚣辫了。那种发型更显年轻。再剪一个空气留海,那样就可以把苡宝的大额头遮住。姑姑说苡宝“连手指头都散发出浓浓的书卷味呢”,但比起手指头,苡宝身上最散发书卷味的还是额头那儿。既然对苡宝要实施反书卷味改造,首当其冲要遮住她的大额头。
关于这个,她和老潘在电话里又抵牾了一次,“大额头怎么了?那叫天庭饱满!我们苡宝额头大说明前额页大,前额页是灵长类生物进化最大的成果,人类之所以是高级动物,就是因为拥有一个比其它动物更大的前额页。孔子、爱因斯坦、马克思,这些对人类文明作出巨大贡献的伟人,哪一个不是大额头?”
她不过在谈苡宝的额头,结果他给你扯到人类文明那儿去。什么叫不知所云?这就叫了。
老潘年轻时话并不多,过着过着,就成这样了。
周莉莉来这儿之前,还抱有奇货可居的想法,以为一个巴黎留学回来的女博士,一个大学女老师,找结婚对象总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过是找什么结婚对象的问题。
可到了这边一看,情况一点儿也不容乐观。这儿别的不多,就是博士多。公寓里住的全是博士,拖家带口的都是男博士,形单影只的都是女博士。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整座公寓,一百六十几号人呢,全部加起来就五个单身男博士,其中两个,一个哲学系的,搞什么宗教哲学研究,据说是个不婚主义者;另一个数学系的,研究什么拓朴学的,年龄已经四十好几了,且离异有一个已经上学校幼儿园的孩子。其余三个,绝对是公寓的凤毛鳞角了,虽然这三个凤毛鳞角,在周莉莉看来委实不怎么样,比如那个住顶楼的机电男,研究人工智能机器人的,身高还不到一米六五呢,发际线已经到头顶以上了,看上去像日本古装剧里的浪人一样,但人家找对象的要求据说有十几条之多,并且这些条款还在不断修订和增补之中。不单他,另外两个也一样呢,都在用这种“私人订制”的方式找对象。听起来似乎十分荒诞,用马小芒的说法,“很有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之风”,但现实却比小说更魔幻,给他们保媒拉纤的人趋之若鹜,从学院的老教授,到老教授的夫人,到教务员资料员,上上下下都盯着他们,仿佛他们是天鹅肉,人人都想吃上一口,可明明是三只癞蛤蟆。这些信息都是那个长得有点儿像冯小刚的龅牙门卫告诉周莉莉的。周莉莉没过来几天,就和公寓里不少人混熟了。龅牙门卫很遗憾地说,早知道这样,自己当年就应该好好读书,拼了命也要读一个博士,那找老婆不但不要彩礼,还能反要一份彩礼呢。之前住六楼的一个男博士,现在已经搬走了,人家住江景房去了。听说找了个在浦发银行证券部当经理的老婆,有房有车,而他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博士头衔。听起来有点儿像《围城》里的方鸿渐,也是凭一个博士头衔——还是买来的假博士头衔——就让女人们纷纷为他争风吃醋。男人总能利用博士头衔在恋爱和婚姻中获得好处,而女人的博士头衔却一点用也没有。龅牙门卫还告诉她,虽然这些男博士一个个眼高于顶,但公寓里的女博士其实也看不上他们,他们互相看不上。公寓里总共有三十二个单身女博士,整整一副象棋子的数目呢。年纪大小不等,最大的那一个,姓孙,他们在背后叫她孙齐天——是“齐天大剩”的缩略——是从以色列留学回来的,研究什么高分子材料,从太空椅、到导尿管、到蔬菜大棚,什么都研究。五十多了,头发白了大半截,也不染一下,还破罐子破摔地把自己的微信改成了“一树梨花”。她以前的微信名是“以色列水滴蕃茄”。他们公寓有一个微信群,群名叫“青青子椒”。龅牙门卫也被椒主拉了进去,因为这些青椒们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需要他去解决。所以龅牙门卫对他们很是了解。这些青椒们——尤其是女青椒们——虽然很有学问,但生活能力可不怎么样,三天两头会有一些搞笑的事情发生,到阳台吹个风结果房门锁上了进不了屋呀,好好的热水器就是不出热水呀,马桶堵了呀——马桶堵了这事,是三不五时就发生一回的。这个楼的管道设计好像有问题,只要稍微不注意,比如坐在马桶上一边看书一边洗脚结果把手上的袜子当手纸扔进马桶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们气急败坏地来找龅牙门卫,仿佛这是龅牙门卫的错。龅牙门卫也不和她们计较,拿上搋子就去给她们排忧解难了。龅牙门卫在博士公寓当门卫多年,验证了他父亲说的一个道理,“会走的不一定会飞,会飞的不一定会走。”这些女博士就是一些会飞不会走的生物。她们虽然会研究太空椅,会研究细胞干细胞,但对门反锁了马桶堵了这类小事情却束手无策。他本来没有这个义务,他是门卫,又不是锁匠,又不是管道工,但她们喜欢找他帮忙,她们把他当公共男朋友用呢,还在群里调侃说他是她们的“公共玫瑰”。他不喜欢“公共玫瑰”这个说法,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是玫瑰呢?他也不喜欢“公共”这个词语,让人想起“公共厕所”。她们倒是尊重了他的这个联想,把“公共”两个字去掉了,直接叫他“玫瑰”。“玫瑰玫瑰,你来一下九楼好不好?”“玫瑰玫瑰,麻烦你帮我捡一下鞋子,它掉到楼下车棚顶上去了。”他后来也不恼了,玫瑰就玫瑰吧,不过一个称呼。这些女博士人其实挺好的,虽然社会上的人带着有色眼光把她们叫做“第三类人” ——不是有一个说法吗?世界上的人分三种:男人、女人、女博士。好像女博士既不属于男人,也不属于女人,而是另一种古怪的生物。比如那个孙齐天吧,公寓楼就她事儿最多,也最不怕麻烦他,但她也会感谢他,以她的方式感谢过好几次呢,送过他一张八大山人纪念馆的门票,是学校三八女神节的福利;送过他一本书——其实是一本《材料力学》杂志,他还纳闷她怎么送他一本杂志,原来上面有她的一篇论文,叫什么《绿色高分子材料研究》。他看半天,也看不懂,看不懂没关系,他还是把它端端正正地放在房间的桌子上,一有机会就对人说“我的朋友孙蓬蓬在上面发了论文呢”——孙蓬蓬就是孙齐天;还送过他好几回蕃茄,不是普通的蕃茄,而是樱桃蕃茄。孙齐天告诉他,樱桃蕃茄是“以色列水滴蕃茄”的变种,是在实验室培育出来的高科技农产品呢。虽然每次就那么几颗,吃起来味道也并不比超市的好。但他还是领情的,毕竟这是高科技农产品,是以色列的种子,意义不一样的。门卫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只是一个中学毕业生,但在大学做门卫多年,也知道有意义和无意义区别的。
周莉莉听得火冒三丈。她含辛茹苦又光宗耀祖的女兒,竟然成了一个门卫——还是长了这么一副尊容的门卫嘴里的笑话。虽然在整个聊天过程中龅牙门卫只字未提到她家苡宝,那又怎么样?他口口声声说的女博士,不也包括苡宝吗?他算老几?有什么资格以这种语气谈论这些品学兼优的女博士?他和她们的关系,是——拿《红楼梦》里的人物关系来比喻的话,如果她们是元春探春,他就是焦大;如果她们是贾母,他就是刘姥姥——是主与仆的关系。还“公共男朋友”,想多了吧他!不过因为他是个门卫,只是个门卫,她们压根没有把他当男人。所以这些女博士对他才这么亲切呢。当然,这也是教养。这个中原委周莉莉略一分析就明白了,可龅牙门卫不明白,还沾沾自喜地把自己当玫瑰呢。
可生气归生气,周莉莉也知道,龅牙门卫说的话——至少有一部分话——是事实呢。
那就是公寓楼的单身男博士都是香饽饽,而单身女博士都是老大难。
之前闺蜜和她说过一个什么ABCD婚恋理论的。中国人找对象,男的习惯找比自己差一点的,女的习惯找比自己好一点的,于是A男找B女,B男找C女,C男找D女。最后剩下的,就是A女和D男了。这些女博士,就是被剩下的A女们。
闺蜜说到这个理论的时候,周莉莉还冷笑呢,觉得闺蜜是酸葡萄心理,自己女儿读书不好,所以就想用这种乱七八糟的理论给她添堵,是扳回一城的意思。
没想到,ABCD却不是乱七八糟的理论,而是实践出真知呢。
早知如此,当初自己就不该“建议”苡宝读什么博士,在苡宝硕士毕业的时候,老老潘——也就是老潘的父亲,问过苡宝要不要回来,他们出版社当时正招一名外文编辑呢。虽然社里招的是西班牙语编辑,但老老潘是社长,改成招法语编辑也就一句话的事儿。老潘是主张苡宝回来的,他说他受不了还要和苡宝天各一方好几年。周莉莉很看不上老潘这种没有志气的儿女情长。既然苡宝有读博士的好机会——那个称苡宝为“一个美丽的人道主义者”的皮埃尔教授,主动让苡宝读他的博士呢——那为什么不抓住机会更上一个台阶呢?
“比起编辑,我们苡宝还是更适合做学者。”她当时这么做老潘的思想工作。
那个时候苡宝二十五岁,正是一个女人婚恋的最好时候。
顾此失彼,周莉莉后来对这事进行了无数次的反省。如果苡宝回来了呢?现在会怎么样?应该恋爱和结婚了吧?
和老潘结婚几十年,大大小小的决策周莉莉也做了无数个,她还从来没有质疑过自己的决策能力呢。但在苡宝留在法国读博士这件事上,周莉莉觉得自己可能犯下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
周莉莉没想到布丁这么阴险狡诈。
一开始她还不明白怎么回事,自己的内衣上怎么有一股味儿?一股死了的老鼠味儿,或者死了的蟑螂味儿。可搁进抽屉的时候明明是香的,她洗衣服的时候特意用了花王洗衣凝珠,这是她过来后在学校小超市买的。周莉莉喜欢房间和衣裳都散发浓郁的花香味儿。“那根本不是什么花香,就是一股香精味儿好不好。”苡宝说。香精味儿又怎么样?那也是香味儿,比猫尿味儿强。
周莉莉是突然意识到那是猫尿味儿的。这就是“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了。满房间都是这味儿呢。但房间是房间,内衣是内衣。内衣上还是应该有百合花香味的,因为她放了百合花王洗衣凝珠呢。
可抽屉里的内衣为什么会有猫尿味儿呢?抽屉明明是关着的。柜子就上下两层抽屉,上面那一层放她的内衣,下面那一层放苡宝的内衣。因为抽屉的滑轨不是很好,所以周莉莉每次开关抽屉的时候,都会特别注意手上的力度,力度小了打不开,力度大了抽屉又会掉出来,把里面的东西撒得一地都是。有一回竟然还装不回去了。“什么破玩意儿。”她在电话里对着老潘嚷,嚷也没用,因为老潘不在这儿。虽然老潘平时四体不勤,但家里一有这一类的事情还是要他解决的。没办法,周莉莉只好也学那些女博士,去叫“玫瑰”帮忙。“玫瑰”倒是热心,一叫就来了,三下两下就把抽屉装回去了。之后“玫瑰”得意洋洋地说,这里面有力学原理的。天哪,装个抽屉,还力学原理呢。“玫瑰”说,这可不是他在吹嘘,而是有出处的,出处就是十六楼物理学系的居博士。居博士是研究力学的,曾经专门给公寓抽屉写过一个论文级别的使用说明书,题目叫《力学原理和公寓抽屉的正确使用方式》,发在“青青子椒”微信群里。说明书用到了大量的力学概念,什么动力静力,什么张力阻力角动量,洋洋洒洒好几千字呢。“吃饱了撑的。”周莉莉嗤之以鼻。在博士公寓住了一个多月以后,周莉莉对博士算是彻底袪魅了。之前她对博士,是怀着一个中学老师的崇敬心情的,这也是她对苡宝虽然有所不满但始终还是带着投鼠忌器的小心翼翼。但现在,她对这些博士们实在崇敬不起来了。一公寓住的都是博士,乌泱乌泱的。每天出门进门,上电梯下电梯,哪怕只是出门扔个垃圾,撞到的不是从日本筑波大学毕业的博士,就是从英国爱丁堡商学院毕业的博士——从爱丁堡毕业的是经管系的李博士,龅牙门卫说,李博士是个“特别有个性”的人,怎么个特别有个性法呢?周莉莉问。个性多了去。比如每次坐电梯上楼只坐到九楼,再爬三层楼,每次如此。为什么呢?不知道。这是什么个性?根本就是乖僻。连龅牙门卫——周莉莉也只有找龅牙帮忙时才会叫他“玫瑰”呢——谈论起这些博士们来竟然也是一副不无讥讽的语气。不过,这也难怪人家,周莉莉才来一个月就对这些博士不以为然了,而人家龅牙已经在个公寓当门卫好几年了,时常要拿了搋子去帮这些便秘的博士们疏通马桶,对这些博士怎么还恭敬得起来?
所以,周莉莉用抽屉一直是很小心的,根本不会存在忘记关上抽屉的事情。
她怀疑是布丁故意在上面撒了尿 。斯万不会做这事的,不仅因为斯万没有和她结下梁子,也因为斯万看着就品行端正,而布丁的样子,看起来就有些鬼鬼祟祟的。相由心生,周莉莉信这个。她做老师多年,看人相貌是很准的。猫和人应该也差不多的。不仅猫,这世上的万事万物,应该都差不多的。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荡荡和戚戚,从脸上就可以一目了然呢。
但布丁是如何打开那个抽屉的呢?那可是力学博士专门为它写了论文级的使用说明书的抽屉呀。
而且,它又是如何知道哪一个抽屉是放周莉莉的内衣的呢?因为周莉莉还发现了一个让她无比大光其火的事情——只有她的内衣有猫尿味儿,苡宝的内衣还是喷喷香的百合花味儿。
她和老潘说这事的时候,电话那头的老潘对布丁赞不绝口,“太聪明了,太聪明了。”
只要和周莉莉作对——哪怕是一只猫,老潘都要赞不绝口的。
这老东西。周莉莉气得挂了电话。
为了掌握布丁的犯罪证据,周莉莉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它好几天,还搞过钓鱼执法呢,故意把她和苡宝的内衣随手丢在沙发上。她要看看布丁到底是怎么分出内衣主人的。但布丁这家伙真的好狡猾,它不但离周莉莉远远的,还故意绕着沙发走呢。只要苡宝不在公寓,它就悄没声息地待在阳台,要么看着公寓下面那条路发呆,要么看树上飞来飞去的麻雀。偶尔看无聊了也会夹了尾巴进来,背一拱挤到斯万身边看一会儿动画,它的猫窝也在沙发边上,但布丁就喜欢挤到斯万的猫窝里来,还一边在斯万身上蹭来蹭去。斯万从不回蹭它,总是一脸不耐烦的表情——简直像极了老潘。这让周莉莉对布丁几乎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情。
但布丁才不要和她同病相怜呢。瞅个冷子,又在周莉莉的内衣上撒了一次尿。
反了它了!周莉莉不信自己斗不過一只猫?
她打开手机的摄像功能,把手机支架小心地在抽屉对面的枕头上固定好,然后故意“砰”的一声带上门到楼下散步去了。
如果人赃俱获——不,是猫赃俱获了,她就有理由“建议”苡宝处理布丁了。
周莉莉很耐心地在楼下晃悠了一个多小时才回来,进房间一看,发现枕头上的手机架摔到床下去了,架上的手机不见了,找半天,最后在斯万的猫砂里找到了。
而布丁又趴在阳台角落里的两根栏杆中间看着下面的路呢,她抬起腿就踢了过去。
苡宝带布丁去医院拍了片子,肋骨断了两根,手术后医生说,好在布丁年龄小,骨骼机能还不错,好好照顾的话,一两个月后应该就能恢复了。如果是老猫,这种伤势,可能要半年以上才能好呢。
周莉莉之前不知道猫还有骨折这回事,柔若无骨不是用来形容猫的吗?或者形容像猫一样身子柔软的女人?猫怎么可能轻轻一踢就骨折了呢?
“轻轻一踢”是她对苡宝说的话,本来她想说布丁是自己摔的,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坦白了,不坦白也不行,之前她已经把这事告诉了老潘。
苡宝当晚就帮周莉莉订了一张回去的高铁票。
“要不,我再待一周?就一周?枝阿姨说研究员一周后就从日本回来了,我们约好了一起吃饭的。我就这样回去,怎么好向人家交待呀?”周莉莉可怜兮兮地说。
“你早点睡,明天我爸会去车站接你的。”
苡宝没有抬头,跪在沙发前一上一下地抚摸着布丁的喉咙。她刚刚喂了布丁的药,一直呜呜呜哀鸣着的布丁终于安静了下来。
夜里苡宝也没回床上,而是半蜷了身子躺在布丁边上,那样子就像一个带孩子睡觉的年轻妈妈。
周莉莉蹑手蹑脚走到阳台,拨通了老潘的电话,老潘是夜猫子,习惯晚睡晏起的。
“怎么办呀?怎么办呀?”周莉莉鼻子一酸,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想老潘呢。
“总有一天我们是要死的,到那时留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在世上,怎么办呀?你说怎么办呀?”周莉莉忍不住呜咽起来,像布丁那样。
“莉莉,别这样,别这样。”
“你要相信我们苡宝,你要相信她,你要相信她。”
老潘的声音有点沙哑,听起来前所未有的温柔。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