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朝晖
我写诗歌赏鉴的文字很少涉及《诗经》,而是以唐诗宋词为多,原因是唐诗宋词体现的诗意,大家都比较容易接受,而《诗经》因为隔的时间比较遥远,其中的诗意反不容易被人接受。依我的陋见,中国人的诗意也是逐渐形成的,在诗意形成的过程中,我们也能感受到中国人审美倾向嬗变的轨迹,进而理解中国文化心理的特征——这倒是一个很大的课题,可惜我做不来。
今天想说的一首诗是《周南·葛覃》。其词曰: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这首诗可以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从“葛之覃兮”到“维叶莫莫”,是讲做衣服的原料“葛藤”长成的过程;第二个部分是“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是讲制作衣服的过程;第三个部分是“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这里展示的是成衣之后再加工的规矩。
葛覃,就是葛藤缠绕的样子,萋萋是叶子茂盛的样子,莫莫是叶子茂密的样子。这是描写了葛藤逐渐长成的过程。不过中间夹进了一句描写黄鸟啾啾鸣叫的诗句,很多人就不知其所以了。其实,如果了解一些电影蒙太奇的朋友,就能够从镜头组合的角度理解这三句诗的关系:第一句是葛藤青翠欲滴的样子,然后镜头转向了集于灌木之上的黄鸟,在它啾啾的鸣叫中,镜头一转,葛藤已经显出成熟的样子了。有人会觉得不可思议,二千多年前的古人缘何会和今天的人们有一样的考虑呢?其实今人的思维不是石头缝里冒出来的,也不过是古人思维的一种继承与延续而已,这样想,就不会觉得我的解释很奇怪了。而其中还隐含的一个意思很多人没有读出来,那就是黄鸟喈喈,古人的训诂告诉我们,喈喈,是和洽的样子,既是拟声,也是摹形,是嘤嘤求友的画面。所叙即所见,所见即所思,景物的选择自然是情感流露的一种方式,其中暗含少女怀春的情愫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了。
第二部分虽然只是描述了采摘和浣洗的过程,但是这时候诗歌的另一个要素,节奏与音韵就发挥作用了。“是……是……,为……为……”的句式,让我们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群女孩子一边劳作一遍歌咏的画面。而“濩”“绤”这些用来押韵的入声字,又仿佛让我们感受到劳作时姑娘们使劲的那个瞬间。诗歌情感的表达,既要靠内容,有时候也依靠形式,这是诗歌解讀的特点。
最让人费解的是第三部分,这是历来聚讼不已的内容。我姑且按照自己的理解来说一说。师氏,是古代教育待嫁女子的成年妇女。女孩子向师氏请教出嫁的事情(告归)。或许是小鸟的鸣叫,春藤的缠绵,织物的柔软细腻触发了少女的春心,她对于出嫁有了一种朦胧而好奇的思想。“污”和“浣”,其实是两种处理衣服的方式,一种是浸泡,一种是漂洗,浸泡让衣服柔软,这是处理内衣的方式,漂洗让衣服垂顺,是处理外衣的方式。所以,做嫁衣,哪些要漂洗,哪些不要漂洗,这似乎也是“师氏”指点的范畴。这一部分既可以理解为女孩子急切地询问和准备嫁衣的过程;也可以理解为“师氏”对春心满满的姑娘谆谆地指点:好好准备嫁妆,别整天胡思乱想,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佳婿让父母放心才是正道。我注意到这一部分更多强调的是某种加工成衣的“规则”,强调了内外有别的意思,是不是有某种类比的意思,则可能是我的妄加揣测也未可知。这一部分也有注家以为是女子热切盼望回家省亲,如果这样理解,似乎和前面的劳作场面以及对喈喈相鸣的黄鸟的描写没法呼应了。
如果我这样的理解不论谬误,则一幕生动的场景就会浮现在眼前:怀春的少女在山谷里采集葛藤,却被嘤嘤其鸣的鸟儿所吸引,让春心在山谷里潜滋暗长。回家之后,咬着嘴唇,涨红着脸拼命捣衣裁缝,希望借助劳作忘记心中的烦恼,谁成想抚摸着柔顺的衣料却又陷入摇荡的思绪之中。不得已只能去向自己的知心奶娘说说心里话,奶娘却借着说制作内衣外衣的各种规矩,提醒她婚姻嫁娶其实都有规矩,最终都是为了家族的绵延长久。诗无达诂,我喜欢这样的解释,因为里面有人情感的涌动,很单纯也很直接,有小儿女的热切与娇羞,也有长者含蓄的教诲与指点。婚姻只是为了“宁父母”这样的观点,自然不是现代人的想法,但是对于古人我们似乎也不能苛求,更何况我们被深深吸引的还是那个在采葛、在捣衣时脸上会莫名泛出红晕的少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