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天坛百花亭一侧,有一片芍药园,花开的时候,有不少人到这里看花、拍照。那天上午,我坐在芍药园前的椅子上,画芍药丛中正在看花的人影憧憧,一个老太太坐在轮椅上,一个年轻女人推着轮椅,缓缓来到我的身边,在芍药栏前停了下来。
听那个女人对老太太说:奶奶,我给您和花一起照张相吧。
老太太摆摆手,说:老眸咔嚓眼的,照哪门子相呀!
妇女坚持着:照张吧,回家好给阿姨看看!
我听出来了,说话的年轻女人,是老太太的保姆,她口中说的阿姨,一定是老太太的女儿了。看样子,保姆三十多岁,老太太得有八十多岁了。
老太太转过身,望着芍药花,半天没有动窝。保姆无意看花,无事可干,来回溜达。满园的芍药开得正旺,天气也好,阳光洒在花朵上,格外明亮照眼。老太太坐在轮椅上看花的背影,被我画在画本上。
保姆忽然看见了我的画,高声冲老太太叫道:奶奶!您快来看啊,他画您呢!还挺像的呢!
老太太闻声转过身來,保姆已经跑了过去,推着轮椅,把老太太推了过来。我赶紧缴械投降一般把画本递给老太太:您看看,画得不好!
老太太看了两眼,把画本还给我,没说话。过了好半天,才说了句:我家老头儿也爱画画。这话好像是对我说,但更像自言自语。
我搭了句:是吗?那多好啊!怎么您家先生没跟您一起来看花呀?
保姆嘴快:爷爷不在了!
我不好意思地对老太太说:真对不起!
老太太摆摆手说:没关系的,都走了三年了!
就这样,我和老太太说起话来。老太太一肚子的话,似乎也想对人倾吐一下。她告诉我,她和她先生原来在林业部工作,上个世纪50年代,支援边疆建设,下放到大兴安岭林场。他们有一个女儿,从大兴安岭考进了北京的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安家立业,挣钱不少,日子过得不错。老两口退休后,又回到北京,住在女儿家。要说女儿家足够大,足够老两口住。可是,先生嫌住得憋屈,又是高层,也不接地气。老太太心里清楚,先生一辈子的爱好就两个,一个画画,一个种花。画画,憋在楼里,好歹也能画。种花,就在阳台上那点儿地方,怎么种得开!女儿从老太太那儿问清了是怎么一回事,二话没说,就在近郊给老两口买了一处房子,新建的高档社区,花园洋房,完全矮层。买的是一层,有一个二十多平方米的小院,让她爸爸敞开地种花养花!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房子才四千多一平方米。我们两口子都是学林的,种花,我家老头儿在行!他亲自去苗圃买来二十多株芍药苗,他喜欢芍药,在东北,天冷,没法伺候这种花,回北京可中了他的意,他专门挑那些名贵的,花了不少钱。他喜欢,就由着他的性子来呗!
说起往事,老太太浑浊的眼睛里有了光,二十年前的事,仿佛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我搭了句嘴:那您家的芍药一定种得非常好了!
那是!老太太接着说,芍药花开的时候,小区里的好多人,都要到我家来看花呢!芍药和牡丹花开得都大,特别喜兴,就是难养,特别是得用大肥!
我知道什么叫大肥,是把猪的下水沤烂了,施在花根下面。所以,不像草本的花,浇点水就行。
老太太听我这么说,遇到知音一般,对我说:可不是怎么着?那时候,我家院子里有一口小缸,专门盛这些东西。你知道芍药开花就在这几天,顶多十天半个月,我家老头儿为了这十天半个月的花开,得忙乎一整个春天。
说罢,老太太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话。眼前的芍药花,让她想起了她的先生。我很想安慰一下老太太,又不知说什么好,而且,老太太根本不需要隔靴搔痒的什么安慰。
沉默了好久,我对老太太说:您家先生一走,您家的芍药花肯定也就不行了吧?
老太太一挥手说:这你就错了。我家的芍药花一直开得不错呢!
我赶紧找补:花也通人情呢!
老太太说:是啊!就冲这芍药,我也不舍得离开那个房子呀!我孩子不干,我一个人住在那儿,她不放心。我说雇个保姆,孩子说还是搬到她家里,在她眼皮底下放心些。这不,磨蹭了两年多,摔了一个跟头,伤了胯骨轴,孩子说什么也不干了,最后,只好把那边房子卖了,搬到这边来了。
我问:您舍得那边的芍药花吗?
怎么能舍得?可有什么办法呢?这不,今年芍药花开的时候,只能到天坛这里看看了!
一直没说话的保姆,这时候说道:奶奶,哪天让我阿姨开车,带您回那边看看呗,花开得也正好看呢!
老太太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