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旧时京城,黄昏时分,即使普通平民院落,屋顶上的鱼鳞瓦铺展连成一片,如同海浪翻涌,平铺天边,是只有北京见得到的风景。各家开始做晚饭了,即便都是简陋的煤球或蜂窝煤炉子,炊烟袅袅中,有千篇一律的葱花炝锅的香味缭绕,也是分外让人怀想的。
那个时候,我和我的一个女同学,從我家小屋出来,便是在这样的炊烟袅袅和炝锅的葱花香味中,以及街坊们好奇的眼光中,穿过深深的大院,走到老街深巷里,一直往西走,走到前门大街,过御河桥,往东一拐,来到22路公交车总站的站台前。它的一边是北京老火车站,一边是前门的箭楼。黄昏时分夕阳的光芒,正从西边的天空中泼洒过来,洒在前门的箭楼上,金光流泻。雨燕归巢,一群群墨点一样在金光中飞舞,点染成一幅点彩画面。
我们是同住在一条老街上的发小儿,读高中,为了能够住校,她考上了北航附中。几乎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她都来我家找我复习功课和聊天,黄昏时分,我送她到前门,乘坐22路公交车回学校。每个星期天如此,从高一一直到高三毕业。前门箭楼前的黄昏,涂抹着我们15岁到18岁青春灿烂的背景。
高中毕业后,我去了北大荒,在七星河南岸荒原靠西头的二队,生活了整整六年。一望无际的荒原,荒草萋萋,无遮无拦,一直连到遥远的地平线。我们开垦出来的地号,都在东边,按理说,每天收工都要往西走,回队上吃晚饭。正是黄昏,一天晚霞如锦,夕阳横在眼前,在荒原上应该格外醒目。奇怪的是,我竟然一次都没有注意到黄昏的情景。也是,干了一天的活,如果赶上豆收,一人一条垄,八里地长,弯着腰一直往东割,割到头,已经累得跟孙子一样,再好看的黄昏风景,也没心思看了。
六年后的早春二月,我离开北大荒,回北京当老师。中学同学秋子,赶着一辆老牛车,从二队送我到场部,准备明天一早乘车到福利屯火车站回北京。老牛破车,走得很慢,走到半路,天已黄昏,忽然回过头往西张望,想再看看生活了六年的二队。二队家家户户炊烟四起,淡淡的白烟,活了似的,精灵一般,袅袅地游弋着。西边,晚霞如火,夕阳如一盏硕大无比的橙红色大灯笼,悬挂在我头顶,然后像大幕一样在缓缓地垂落。我从来没有见过夕阳居然可以这样巨大,大得像神话中出现的一样,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
我真的有些惊讶,一句话说不出来。秋子见多不怪,头都没有回,只是默默地赶着马车。黄昏,这样的壮观;忙碌了一天夕阳谢幕时,这样的从容,让半个天空伴随它一起辉煌无比和即将到来的夜晚交接班。
岁月如流,人生如流。无数个日出日落,构成了逝者如斯的岁月与人生。前年到美国看孩子,一眨眼似的,我的孩子都有了孩子,少年和青春,轮回在儿子和孙子的身上。每天接送小孙子上学放学,将孩子送到家门前不远的路口,等候校车。黄昏的时候,眺望远方,盼望着黄色的校车,从树木掩映的小路上,一朵橙黄色的云朵一样蜿蜒飘来。
校车出现的前方在西边,茂密的树木遮挡住天空,看不见夕阳垂落。正是晚秋时节,有几株加拿大红枫,高大参天,看不见夕阳,却看得见夕阳的光芒打在树上,让本来就红彤彤的枫叶,更加鲜红,如同燃烧起一树树腾腾向上直蹿的火焰,映彻得天空一派辉煌。
如果没有蔓延全球的疫情,今年这时候,我可能还会在那个路口守候孩子放学,看到夕阳燃烧加拿大红枫的情景。因为不是送别,不是分手,而是守候,有了期待,有了盼望,灿烂的黄昏,显得更加灿烂,而且,多了一份温情。
前两天,偶然又听到美国老牌民谣歌手安拉唱的一曲英文老歌《黄昏》,不由自主联想起这几个难忘的黄昏。安拉的《黄昏》,唱的是失恋,伤怀悼时,感叹余音袅袅在耳,却昨是而今非。这只是这首老民谣唱的黄昏,和我记忆中的黄昏不同,它不过让我望文生义想起了我的黄昏而已。我的黄昏,无论是告别,分手,守候,都是美好的。黄昏时分,走在寂静几近无人的街上,想起这首老民谣,也想起郁达夫写黄昏的诗:遥街灯火黄昏市,深巷帘栊玉女笙。记忆中存在的,眼前浮现的,是美好的值得期待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