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龄人

2022-07-04 01:45林培源
江南 2022年4期
关键词:母亲

回南天来的时候,墙壁渗出了细沫一样的水珠。我躺在床上小憩,厝后樟树的影子叠落在窗玻璃上。那是几年前父亲为遮挡西照日种下的,树干如今有碗口粗。视线远处是尖峰山,隐约可见裸露的山石。望着窗外出神的当口,楼下传来一句喊门声,有人在无?音量不高,但足够把我从床上拽起了。我翻了个身,打开房门下楼。

隔着铁门,我见到一张久违的脸。那是宗平母亲,她挤出笑来,叫我名字。我有些恍惚,应了声“阿婶”,拉开门邀她进来。

樟树的枝丫遮住了透进厝内的光线。我揿亮客厅的灯,这才认真打量起宗平母亲。她已然是个老妇人了。一头铁灰色短发,鬓角花白,眼尾堆满了细密的皱纹,原先的圆脸走形了,颧骨突出。她双目红红的,时不时抬手揉一下,上身穿了件米白色针织衫,人本来就矮小,灯光一照更显单薄。

我往电热壶添水,准备泡茶。

前日父亲打来电话,告知阿嫲摔了腿,让我回来看看老人家。我向单位请过假,安排好家里的事,搭了高铁回来。以往返乡我习惯和旧友故交联系,但这次我谁也没有说。宗平母亲怎么知道我在家的?再说了,我和宗平家多年没行踏,她来找我做什么?

我满是疑惑地望向她。只见她靠坐在红木沙发上,一只手搭住膝盖,另一只手拽了只红蓝条纹的塑料手提袋,盯着挂在对面墙上的那幅《富春山居图》。

电热壶的水滚开了,咕噜咕噜直响。

我往茶盅内倒入茶叶,因为拿捏不好量,抓过三四遍,才把锡罐盖子阖上。

宗平母亲问我,多久无食茶?

我有些尴尬,在外唔闲,改食咖啡了。

她便感叹生活,现在后生人唔比老一辈,唔爱食茶。

我说,咖啡和茶各有滋味。

宗平母亲没有接话,而是问,你爸妈出门了?老婆孥仔呢?

我一五一十告诉她,父母在老厝照看阿嫲。孩子太小,不方便带回来。

听完,宗平母亲道,外边疫情紧张,还是莫冒险。顺嘴又问,禾埠仔还是姿娘仔?

我扣住茶盅上的盖子,把头遍茶汤滤掉,边洗茶杯边答,姿娘仔,像她妈妈,双目圆圆。

她说,好哇,姿娘仔贴心,宗平两个了,一男一女。

我想起五年前宗平结婚,打电话来,请去喝喜酒。我查看手机日历,正好当天要去香港开会,便托父亲代我去。那几年间,身边的同学和朋友像是韭菜,一茬一茬地被婚姻收割。父亲隔三差五替我去食新人桌,次次有人问他我什么时候成家,父亲的回答永远是那句话——伊还在读书,毕业就结婚哩。临近宗平摆酒的日子,父亲左等右等,未见有人上门派请帖。加上我的忙碌和疏忽,这场事先约好的喜酒终是扑了空。对此,我一直心怀亏欠。我打电话回家说这事,母亲出主意,说等宗平孩子出生,给他包个“大红包”作为补偿。照理说,宗平母亲没有见过我的另一半,让她想象孩子的模样,也未免有点强人所难。

宗平来食新人桌——我和妻子站在祠堂门口迎宾,一眼认出他的标志性平頭。

宗平鼻梁上“晾”一副墨镜,穿了条破洞牛仔裤,一双运动鞋,上身套件黑色短袖,左手手臂有块黑色纹身。他有些发福了,顶着微微外凸的肚子朝祠堂走来。我迎上去跟他握手。宗平摘掉墨镜,拍我肩头,热切道,欢喜欢喜!顺势搂了我一把。烈日当空,汗液把我的衬衫浸湿。来客陆陆续续赶到,宗平三两步跨上祠堂的花岗岩石阶,从妻子捧住的红色喜盘中抓了颗青橄榄,红包则搁在了铺着红布的桌子上。那里坐着家族的几位长者,负责登记来客姓名,收红包,派香烟。祠堂门厅照不到日光,还算阴凉,但耐不住热浪涌袭,他们黝黑的皮肤上,泛着道道油光。

宗平摆酒的那段时间,我站在半山腰俯瞰香港西环的海景,想象家乡小镇祠堂的酒席。我在外头,很少回乡,宗平的一些事,也偶闻。后来发小告诉我,宗平娶了个有钱老婆,嫁妆是辆宝马。“新人桌摆来有架势”,发小口中的“架势”,是说宗平斥巨资从市区请来某本土知名小品演员,窄窄的祠堂布置成舞台,有司仪主持,气氛活跃。“宗平命真好啊”,发小满脸歆羡。可谈及宗平婚后的生活,他又长叹一声。我问怎么了,他欲言又止,劝我食酒,说宗平身顶一堆烂事,勿打听最好。我们坐在路边烧烤摊消暑。入夜后,镇上很热闹,几张折叠桌坐满了,男男女女,说话声、打闹声不断,地上满是丢弃的啤酒罐、竹签与纸巾。

高中时宗平曾经骑摩托车载我来这边吃剉冰。那时阵父亲花几千块钱买了辆摩托。宗平说,我教你,保证一学就会。夜里,镇道上路灯很亮,我把握不好松离合的时机,车一启动立即熄火,试过几次都是这样。我不甘心,来来回回几趟,紧张得通身汗。好不容易松刹自如,半箱车油已经耗尽了。宗平说,加满油,我带你食冰。

我和宗平同一年出生,他在年头,我在年尾,是实打实的同龄人。结婚的时候宗平二十六七,在乡里一辈人中属于晚婚了。多年浪荡子,一朝新郎官。婚后他们和父母住在一起。对当年的我来说,如此生活遥不可及。想到这些,我朝发小举起装满啤酒的塑料杯,话题就此刹住。

这些往事,在我冲茶的间隙如影子般闪过。

我请宗平母亲喝茶,聊了些闲话。一来一回,最初的生疏也就随着茶的滋味稀释了。

宗平是我的中学同学。新世纪的头一年,开学不久的某次课间,生活委员打开挂在教室前面的电视机。当新闻上出现飞机一头冲向摩天大楼冒出滚滚黑烟的画面时,教室内一下子沸腾了。我从走廊经过,看到一个理平头的男生坐在水泥护栏上,跷起双脚,眼睛睁得大大的,正告诉围在身边的人,那是纽约世贸中心的大楼。之后几日,恐怖分子袭击美国的消息飞遍大街小巷,美国要塌了或世界末日要来临的消息传遍街头巷尾。我这才知道,那位普及新闻的同学叫宗平。大家成了他的拥趸,到了课间,有人跑去他们班,探头探脑,趁机听他讲讲国际局势。

现在回想起来,宗平说的那套也不过道听途说。他有过目不忘的好眼力与记性,更令人称奇的是写得一手好文章。那年我被分配到镇上新建的中学读书。这所学校除了新别无特色,倒是有个响亮的“第一中学”的名字。镇上人管它叫“一中”,为此还编了句顺口溜,“松松考一中”。这让考了镇上第三名的我一度心理不平衡。在我们镇上,老中学地位牢固,好的生源顺流而过,拣剩的烂虾死蟹全部归拢在此。打架斗殴、霸凌滋事,是家常便饭。对此,还未开学我就心生恐惧。父母说,去了一中认真读书,其他事免理会。开学后,凡是碰到流里流气的学生,我都会绕道走开。所以,知道学校存在宗平这号人物,我颇感意外。A25FB8BD-CBAA-449B-8D9D-D2641480313C

一中坐落在远离居民区的水利渠边上。校区除了教工宿舍、食堂、操场和车棚外,就是一栋单独的椭圆形建筑。办公楼和教学楼相对,学校领导站在对面,即可清楚地看到每个班。学校周边是大片的香蕉园与甘蔗地,高高的围墙上插满捣碎的玻璃,日头一照,像尖尖的獠牙。尽管如此,每天仍有学生翻墙逃出去,糟蹋香蕉,踩断甘蔗,果农们苦不堪言,屡次向学校投诉。学校一面打压爱闯祸的“刺流仔”,一面大力推行素质教育,办起了名目繁多的兴趣班。年纪大的老师上有老下有小,不愿带班,任务于是摊派到年轻老师头上。兴趣班是自愿报名的,管理宽松,学生经常这边听一听,那头瞧一瞧,热闹喧哗,有如市场。我一开始选的是美术课,但在对着苹果和杨桃画了两三张素描后,就转去写作班了。

写作班任课老师姓崔,刚从潮州的师范学校毕业,瘦猴瘦猴的,戴眼镜,从长相上看并不比我们大多少。他教初二语文,见到学生总是笑眯眯的。这节课安排在周五下午放学后,第一次课有十几个学生报名。崔老师见状,倒是开门见山,说以后一星期交一篇习作。结果第二次课就来了五个人,其余的都吓跑了。崔老师叉起双臂,一脸坏笑说,我的目的达到了,留下的都是精华。我和宗平是这门课仅有的两名男生,又在同个年级,就这样认识了。

写作课对我来说不难,我交的是夏天写好的文章。小学毕业的暑假,我在深圳度过。那时读了几本王小波的书,受他影响,也用插科打诨的口吻,写了世界之窗和大梅沙的游记。崔老师看完,说我语言功底不错,再掌握些技巧和章法会更好。宗平擅长散文,四百格的作文稿纸,用钢笔写得工工整整。他喜欢三毛和亦舒,读过一点李碧华,文字有些阴柔,和他气质不太相符。崔老师鼓励宗平多读小说。

崔老师喜欢坐在课桌上讲课,一字一顿,语速快的时候略有结巴。他操着潮汕口音的普通话问,你们说说,什么是文学?大家面面相觑。这个问题太难了,我们无法回答。崔老师的目光逡巡一圈,也不急于说答案。仔细想,用心体会,你们接触过哪些文学?底下七嘴八舌,有人说小说,有人说散文和诗歌。他又切回潮汕话,恁呾来都有道理,但文学不只这些。你们可以反过来想,文学不是什么。这一说,大家就开了窍,课堂的气氛越发活泛。崔老师讲到激动处,直接从课桌上滑下,转身捏住半截粉笔,在黑板上写下鲁迅、郁达夫和张爱玲三个名字。这几位作家恁读过吗?底下摇头,一片静默。他扔掉粉笔,宣布下课,邀我们跟他走,说有好东西给我们看。

崔老师说的好东西,是他宿舍的一大批藏书,有的破旧,有的很新,挨挤在两只并排的楠竹书架上。昏黄的夕阳余晖越过围墙,投落于书架一角,十来平米的宿舍登时敞亮起来。崔老师说,每人一本,月底归还。除了在深圳书城,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多书,眼都舍不得眨一下。崔老师对他的藏书如数家珍,我们开了眼界,不禁对他崇拜起来。有个女生问,老师,这些你都睇啦?崔老師沉吟道,买书如山倒,读书如抽丝。我们都笑了。

我小心地抽下一本厚厚的《巴黎圣母院》,平装本,书脊有些开裂了。宗平的手在书架上移过来移过去,最后挑了本郁达夫的小说集。余下三位女生,各自选到了心仪的书。崔老师抬手看了看手表说,食堂开火了,你们回家吧。

身后天色透着浅浅的玫瑰红,月亮自另一边升起来了。我们朝车棚走去。宗平挥手说,我先走了。骑车经过校门口小卖部时,我撞见宗平斜背书包,坐在一辆豪爵摩托上。还未及打招呼,他就轰着油门驰远了。小卖部老板关上拉闸门,结束一天的营业。

我们很快习惯了宗平不按常理出牌的作风。学校三申五令,禁止学生骑摩托上学。但对策总是有的,有人找校门口的小卖部花钱寄车——比如宗平,还有人把车停到亲戚家,再大摇大摆晃进校园。

又一个周五,放学后我和宗平一道走。我说,我看着你驶摩托了。

宗平知道我要说什么,他眉毛一挑,得意道,我小学就会驶了,我爸教的。

镇上不少人家都有大白鲨和乌鲨,本田的牌子,贵的动辄一两万块。为了防止摩托车被盗,乡民纷纷找木匠铁匠,制作三角形的垫板,顶住门槛,搭成斜坡,连小孩子也能轻松地把摩托车推进厝内。我长这么大还未骑过摩托,家中只有父亲用二八大杆改装过的电动,油箱和发动机挂在车杠和车座底下,一发动震耳欲聋,黑烟突突往外冒。我被发动机烫过脚,所以往后宁可骑车,也不愿坐土电动。想到宗平拥有一辆摩托车,我羡慕而羞愧。

我不愿谈下去,就问宗平怎么对国际新闻那么熟。

宗平压低声音,我有绝密武器。

我表示不信,宗平说,等去我家你就知道了。

宗平家在国道北面,前头居家,后边是工场,中间开了个长方形的天井采光。大门是联排的折叠铁门,上了银灰色油漆,打开时轰隆作响,很是气派。宗平说鞋免脱,穿进来。

这是我第一次上宗平家,和潮汕常见的居民楼不同,他家占地约半亩,楼层高,显得空旷,说话时甚至可听见轻微回响。地板浇的是一层水泥,不太平整。大厅摆了一张台球桌,角落处堆满高高的纸箱。我问过宗平才知道,他家是做不锈钢餐具的,主要经营碗筷的代加工。宗平的父亲雇了几个工人,帮不同厂商贴牌,各式标签区分着不同品牌。纸箱装的就是包装好、等待发货的产品。

进了门,宗平喊来他母亲,说有同学来了。宗平母亲满脸笑容,皮肤很白,说起话来声音软软的。我叫她阿婶,她朝我笑笑,免客气,当作自己人。我坐到沙发上。宗平母亲转身进了厨房,端了一盘车厘子出来招呼我吃。我长那么大还未吃过车厘子,盯着黑里透红的果子,忍不住咽口水。

宗平母亲在钩花,带弯钩的花针在指间飞速跳动,线团搁在一只塑料篮中。她问我是哪片人,父母做什乜工作。我把车厘子的核吐出来,小心放进铺了湿纸巾的烟灰缸,如实作答。

躺在沙发上的宗平起身,从电视柜边上的纸盒中挑了张CD塞进碟机。很快,音箱传出一阵舒缓的琵琶前奏,之后是一把清亮优美的粤语男声。我听得入神。

一曲终了,宗平扔给我CD套封。封面上是个穿米色套头杉的男人,双手撑住山地车车把,透过红框眼镜望向镜头。身后是片绿油油的山林。A25FB8BD-CBAA-449B-8D9D-D2641480313C

宗平问我,好听吧?是首老歌,叫《不装饰你的梦》,1987年发行,跟我同龄。接着他介绍起来,说这些都是他收藏的CD,想听什么歌都有。我耳畔还回荡着刚才钻进心底的旋律。从此记住了这个叫蔡国权的歌手,宗平视他为偶像。

听过几首歌,宗平让我跟他上楼。他在二楼有个独立房间,顶上浇筑了层水泥,像是阁楼。外边是露台,日光一照,明晃晃的。天气很热,宗平开了空调,等过几分钟,温度才降下来。这个房间看着像是临时加盖的,墙面没有刷漆,露出粗糙的灰色水泥,北面开了扇窗,正好对着后山。宗平的床抵住南面的墙,对面的红木书桌上有盏台灯,旁边立着一个书柜,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书。从崔老师那里借来的郁达夫小说集,就扔在书桌上。

我捧起书,问宗平读了吗。

宗平说,读了两三篇。

感觉怎么样?

宗平顿了一下说,只记住第一篇,写一个日本留学生,无所事事,借酒消愁,还爱上旅店老板走仔,偷看伊洗浴……这个作家胆真大啊,居然写到自慰!

我头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自慰”这个词,顿时脸红耳赤。

宗平见我不搭腔,便拉开抽屉,摸出一包三五和一只打火机。“咔嚓”一声,打火机燃起淡蓝的火苗。他斜斜靠住书桌抽起来,脖子半仰,优哉游哉地吐了口烟。

我说,你自己住一间,方便抽烟?

宗平不置可否。他问我,你那本什么圣母院好睇吗?

书很厚,正读了一半。

讲乜故事?

我想了一下,有个钟楼怪人,还有个美女……

美女与野兽?

差不多吧。

外国小说无意思,人名长过天,我哩无耐心。

很快一支烟抽完,宗平把烟头塞进一只铁罐里,阖紧盖子。

我问宗平上次他说的秘密武器在哪里。

宗平故作神秘,我展示给你睇。

说着他猫下腰,从床底拉出来一只纸箱。一打开,里面竟然是台小尺寸的电视机。

宗平把电视机搬上书桌,拉了排插,接着把电线连接好,径直从房间走到了外边露台。我顺着门望出去,那里立了一个圆圆的、铁锅似的物件,背面由铁架支撑,正面三根金属搭在一起,顶端嵌了个白色圆柱体,像个造型奇特的飞碟。我好奇这是什么,宗平说,“鼎仔”。见我不解,宗平补充道,就是卫星电视接收器啦。一阵捣鼓后,宗平返回房间,打开电视开关。很快荧屏亮起来,上面出现几个外国面孔,是一档我从未见过的电视节目。宗平说,可以收上百个台,俄罗斯、美国、台湾地区、香港地区的都有。我目瞪口呆。我们家的电视,只能接收有线节目,拢共也没几个台。宗平说,还有更劲的,成人节目,少儿不宜!说完嘿嘿笑起来。

我恍然大悟,这就是宗平说的秘密武器。

我又问他怎么搞到这个的。

宗平答,电视机是淘汰的旧货,鼎仔是我爸安装的。

宗平告诉我,小时阵,他父亲开过电器维修铺,兼卖唱片和一些小品、潮剧的碟片。他自幼在铺内钻来钻去,对港台的流行乐尤其熟悉。正月间,乡里游神赛会,宗平父亲在肩头扛着摄像枪去拍摄,把游神经过从头跟到尾,刻录好的影碟销给本地人,但更多辗转卖到了海外。看这些影碟的多是过番的华侨。宗平父亲的铺头经营了几年,钱没赚到几个,倒是掌握了通身的技术,修电视机,焊接电路板,制作胆机,样样在行。宗平说,楼下音箱就是我爸做的。我听完,惊叹连连。

这台电视机简直打开了新世界。那个午后,我仿佛掉入黑洞,周边的光线被这台小型机器吸收殆尽,房间顷刻暗下来。我们坐在床边,宗平操作遥控器,一个台换过一个台。有时信号不好,屏幕堆满雪花,宗平靠过去拍一拍,画面即刻恢复。我和他就这样盯着电视打发时间,稀里糊涂地看完了一部电影。画面上有个穿黑色长外套的老人,满面愁容地走在海边。他有条小狗,还收留了一个流浪的孩子。这个人去看望卧床的老母亲,像在告别什么。这部电影没讲什么故事,画质糟糕,看得人如坠云雾。但不知为什么,只要看到老人从那栋海边别墅走出去,我就挪不开眼。他步伐缓慢地走出了现在,又回到了过去。时间施展起了魔法,当年轻的妻子重现在海边时,风撩动着她的秀发,老人的双眸已盛满哀矜的泪水。

我不知道这就是“蒙太奇”,一种电影剪辑法。

电影结束,我和宗平像从一片海水中浮出,慢慢才适应了透进窗户的光线。

太阳快落山了。

宗平说,留下来食饭吧。

我不太好意思。

宗平有些不高兴,食顿饭免客气啦!你拍个电话,跟你爸妈汇报。

我推托不过,于是跟宗平下楼,用他家座机拨电话回家。

我没想到,宗平母亲厨艺那么好。饭桌上有鹅肉和猪肠灌糯米,一盘白灼虾和鱿鱼炒芹菜,还有一大锅莲藕汤,一点不输大排档。快开饭时,宗平父亲才从外边回来。他身材不高,头上窄下宽,下巴圆润,总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我喊他阿叔。宗平的弟弟小学快毕业,刘海剪得很齐,左撇子,吃飯时右手搭在饭桌下,身子歪歪的,几次被他父亲呵斥。依然笑嘻嘻不改正。

此刻我有些恍惚,年轻时候的宗平母亲,和眼前这个老妇人的身影似乎重叠了起来。

过去的一些事从她口中缓缓流出。她说第一次看到我,就知宗平没交错朋友,又说那时阵做父母的,最大愿望是儿女读好书,将来去个好大学。

我回应说,如今情况也差不多,以前条件差,父母不懂教育,读书全凭我们自己。说到这里,我又想到小学和初中的同学,他们有的早早辍学、成家生子,有的做起生意、办厂,还有的开艺术培训班,日子过得不算差。我和他们大多没联系。偶尔回乡,在路上碰到了,也仅止于打招呼。对我来说他们是陌生人,我无从了解他们的生活。

听我讲这些,宗平母亲感叹,人往高处走,小地方无用,还是大城市好。

我摆摆手,好好孬孬,拢是过日子。

她突然激动起来,各人有各人命,宗平就食了读书半桶屎的亏,几年前跟伊弟去东莞卖狗,结果赔得只剩条裤!有什乜用?唔单害自己,还拖累父母。A25FB8BD-CBAA-449B-8D9D-D2641480313C

我本想安慰她,和她讲自己工作的压力,在大城市的忙与累,但我开不了口。再说,这个当口讲这些也不免显得虚伪。

宗平母亲的视线落在前方,喃喃自语,之前恁还是十几岁的孥仔鬼,我叫宗平向你学习,勿终日跟那撮刺流仔混,好好书无读,偏斜事一堆。谁知伊死性改,我们劝说无效,大了又管伊唔落。宗平三十几了啊,有家有室,混无个人样。还是你好,一路读书,你爸妈现在就享享清福,人人羡慕。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情绪仿佛蓄在堤坝里随时要溢出来的水。我赶忙安慰道,婶啊,宗平现在儿女双全,家庭安稳,你真个免担心。

或许是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宗平母亲借口去上厕所。我给她指指路,她走出客厅,留给我一个瘦削的背影。我的心情有些慌乱,像是一下子掉进了往事编织的蛛网,忽然觉得眼下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宗平母亲不会平白无故地找上门,也不会只是为了喝喝茶,叙几句陈年旧事。我决定耐心等等,探个究竟。

趁她离开的间隙,我低头打量起留在沙发上的手提袋。这是镇上生产环保袋的厂做的,袋口内侧缝了魔术贴,可以贴紧。我小心地掀开袋口,发现里头满满当当装了不少东西:一只木制相框,一本笔记簿,还有卷成圆筒用尼龙绳束紧的相纸……宗平母亲为何带着这些?我正纳闷,就听见洗手间门锁发出“咔哒”一声。我匆忙合上袋口,恢复原样,装作若无其事地冲茶,请宗平母亲再喝一杯。

她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戳破了我的想法。

你肯定好奇,我怎么知道你在家?那日你在车站转车,拖个行李箱,我还以为老花眼看错了。

我说,是啊,我刚从高铁站返来,要转车。

那就是了。我平时都在车站收纸箱、矿泉水瓶,赚多赚少有个温饱。我有十几年无睇着你了,就打算来碰下运气。

说到这里,她扯开手提袋的口,魔术贴发出“刺啦”一声。她掏出了一本笔记簿,看着有些年头了,仿牛皮的封面褪了色,上面布满划痕,纵横交错的,还沾了些墨斑。

宗平母亲摸出衣兜里的折叠老花镜戴上,将笔记簿搁到膝盖。

我今日来无其他事,是想把这个还你。

听到她说“还”字,我的心头一热,像是什么灼烫的东西燎过。我认出来,这是宗平的笔记簿。扉页有他的签名,笔画圆润,钢笔墨汁晕开了,脆薄的道林纸上印着一抹淡影,右下角是团发黑的茶渍。

宗平的字迹托着记忆纷至沓来,把我的思绪拽回到过去。

有段时间,我们玩故事接力。一开始写到稿纸上,后来觉得不方便,就改用笔记簿。这个本子是宗平掏钱买的,我们用它写了大半个学期。通常情况是,我今日写完,隔日带到学校交给宗平。笔记簿不大,单手便可抓牢。宗平班级在二楼,我在一楼。我三步并作两步上楼梯,来到宗平班级门口交给他,像是地下党传递情报。

上作文班没多久,宗平说他想写小说,提议做故事接力,问我愿不愿意合作。我一时头烧额热,答应了。但很快就后悔。两个大男生,终日跑上跑下递笔记簿,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那个年月,网络还未普及到我们镇上,学校没有学生用手机,我们仍习惯写信去交笔友。乡里大池畔有间书店,除了教辅教材,也卖些诸如《少男少女》《故事会》的杂志。有人买了带去学校,大家就抢着看。这些杂志常登征一些笔友的信息,上面有姓名、学校地址和兴趣爱好等。我们顺藤摸瓜,根据各自需求,也在信封上填“宣传委员”“学习委员”“体育委员”等作为收件人,寄去选中的学校地址。有人收到回信,有人石沉大海,有的寄回写真照,有的送来手绘书签和落叶标本。这成了一个风尚,因此,在学校收发信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我们的故事接力毕竟和交笔友不同。宗平强调,我们这是正经文学创作,比交笔友高级。写信啊,永远写不出名堂!此时我已经啃完了《巴黎圣母院》,满脑子巴黎地下宫殿,流浪汉,钟楼怪人,艾丝美拉达……体内充盈着使不完的气力。宗平的话,则使我吃下了定心丸。

我们把想法告诉崔老师,他沉吟一下,认为这是个不错的训练法,不妨一试。然而我们并不知道小说是什么,要怎样写。崔老师说,道理很简单,写小说无非是讲故事。这话醍醐灌顶。我们小时候,收音机播讲古,“古”就是故事。崔老师提醒我们,故事有四要素:时间、地点、人物、事情,起承转合,要讲顺序。对此,他还发表了一通看法,我和宗平认真听,记了笔记。但等到真正动手,我和宗平才感到一片茫然。崔老师鼓励我们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唔知写什么,所以才要“接力”。我们听完,不再纠结了,决定大干一场。

宗平憋了几天,开了个头。印象中,他是以一个将死之人的口吻,回顾过往的一生。小说伊始,这位主人公距离死去还有十来天。他料到自己时日无多,于是想赶在死亡降临前,把生命的残烛再次点燃。开头那段不算长,但读完宗平写的,我一下子被触动了。病入膏肓的人,看着万物复苏,冰雪融化,而他将要永远地失去这一切。怎么看都叫人心痛。

我一个晚上就写出了第二節,交给宗平。往后我们以一天一节的速度推进。放学后,我留在教室迅速写完作业,这样晚上便有整块时间完成接力。具体说来,我们两人更像是流水线上的工人,每人负责一部分,但谁也看不到尽头,不知道成品究竟怎样。我经常到深夜才写完两三页纸,一笔一画,仔仔细细。一抬头,双目发昏,而写在纸上的字似乎在发光。宗平写得比我快,他白天在课上偷着写,放学前就交稿。我们在对方写下的片段里思索,奔跑,如同进入迷宫。宗平跑在前,我在身后追。他使力气垫平的地方,我可以轻松越过,而我挖开了一个洞,他就想办法填平。有时,我为宗平的奇想所震撼。他总能经营出漂亮得叫人嫉妒的句子,仿佛立于危崖边完成的高难度后空翻,完美落地,毫发无损。

我们的接力前后跑了两个月。故事完成已近冬至了。晨间下过一场雨,路面湿湿的。我们在操场的升旗台边庆祝这次小小的胜利。那个时节不知为何如此寒凉,跑道内散落着被雨水浇湿的煤渣。

宗平按捺不住激动,抱起笔记簿便绕着升旗台走,越走越快,直到把我绕晕了。A25FB8BD-CBAA-449B-8D9D-D2641480313C

笔记簿因为反复的翻阅和涂改,比刚拿到的时候厚了不少。看着密集留在纸上的字句,宗平忽然大笑,说我有了巨大发现。我问他什么发现。宗平说,这个唔就是小说吗?薄的变成厚的,短的写成长的,从无生到有。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睛一亮,崔老师呾来唔对,文学的本质唔是其他,就是空。我仔细琢磨,觉得很对,但对在哪里,又讲不出个子丑寅卯。

最后,在要不要将故事给老师看的问题上,我俩意见相左。我认为崔老师是启蒙人,有理由帮我们把关。宗平却出乎我意料,说这只是篇习作,我们的目的是训练,以后写出能入目的再给他。一番僵持不下,宗平索性把笔记簿收进书包,说就这样吧。我不再坚持。至于在今后那么长的时间里,宗平是否拿给崔老师看过,我并不知晓。自始至终,宗平都是这场故事接力的主导,我不过配合着完成了一次试验。接力完成,我们就从跑道退下来了。

要不是宗平母亲提醒,我大概记不起来,年少时还有过这样疯狂的举动。现在,这本颇有年头的笔记簿就躺在眼皮底下。我以为它消失了,实际上没有,它像变魔术一样重现,仿佛时间的遗赠。

宗平母親说,宗平搬过去新厝后,我收拾到这本,发现你的名,想起旧年睇新闻,知你出过书,是个作家。这本“书”对宗平来呾无乜作用,但对你可能意义唔同。

我凑近笔记簿,闻到纸张散发的潮味。

在她看来,写满文字就约等于一部书了。她兴许没看过,也许看不懂。至于她口中的“新闻”,说来叫人脸红。那是旧年春节,我自费出了一部长篇,应县城文联邀请做了个讲座。当天电视台的记者在场,让我对着镜头说几句诸如“家乡滋养了我写作”之类的话。想到新闻播出被宗平母亲看到,我觉得诧异。

我把视线挪开,我算不得什乜作家,只是业余写写,写唔出成绩。

宗平母亲说,你过谦虚,宗平能像你,就好了。

我说,宗平初中就写得很好,给了我鼓励。

我顺势问她,袋子里装的都是宗平的物件?

每一样都是,宗平不要的,我替伊保存,总有一日,伊会回头。

这句话,她说得沉重,嘴唇微微发抖。我害怕她情绪再次绷不住,只得小声道,宗平最近过得怎么样?我好久无跟伊联系。

宗平母亲的目光黯淡下去。自从伊和老婆孥仔搬出去,我就无去过问……

我不知她说的“搬出去”是多久前的事。揣摩她的语气,似乎母子二人关系并不融洽。

这时,她像是觉察到什么,脸色煞白,嚯地从沙发上站起,身体有些发抖。她神情紧张,告诉我她得回家了。我不再挽留,送她到大门口。

她把手提袋放进自行车篮筐,推着车往前走。我站在大路边目送她离开。日近正午,路上没什么人。她晃悠悠地跨坐上自行车,拐过一个路口,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进门后,我想到她的话和她离开前的异样,心中五味杂陈。从茶几上拿起那本笔记簿,一页一页翻开,试着进入那些久远字句拼凑的宇宙,然而,它们的笔画扭曲起来,似乎拒绝我的进入。我调整呼吸,眼睛重新落在纸上,但注意力却无法集中。宗平母亲的身影还在我眼前晃动,客厅有风吹来,我感到脖颈一阵凉。

父亲骑摩托车载母亲回来了。我放下笔记簿,问他们阿嫲情况如何。父亲说,医生来换了药,无乜大事。我还来不及接上话。母亲就说,我刚才遇着宗平妈了,踏只脚车,双目直直。我说,伊前脚才在家食了茶。

母亲脸色大变,这个痟姿娘来过?

我一头雾水,妈,你四散呾,宗平妈痟姿娘?我睇伊正正常常,一点都痟。

母亲拍着大腿,气急败坏,孥啊孥,你给伊迷晕了,伊这个人有时定有时痟!你竟然让伊入家门。

我不解,请多年未见的宗平母亲进门喝口茶,叙叙旧有什么问题。况且,她在家里并未做出什么异常行为。我把这些向母亲说了。母亲叹口气说,幸好伊无伤着你,你唔知伊前几年发作,洗浴洗到一半冲到外边,企在公路边又哭又骂,还捡块石垢砸人。

我不敢想象这一画面,一个妇人,赤身裸体,身边是往来的车辆,或许还有看热闹的人群……对宗平家来说,这得是多大的丑闻。不知宗平搬出去住,是否和这件事有关?

我忙问母亲,宗平妈怎么会这样?

母亲坐下来,喘了口气,接着打开电热壶,将水煮沸,把茶具里里外外洗一遍,又拎起扫把,从客厅一路扫到大门,口中还絮絮叨叨,似要把晦气赶出家门。

我看着母亲做这些,觉得可笑。我看你才唔正常,有必要这么紧张吗?是唔是要去拜老爷?

父亲向来不愿理会这些事。他把打包回家的猪脚饭和紫菜蛋花汤搁在饭桌上,吩咐我们趁热吃。我和母亲坐在饭桌前。母亲扒拉几口饭,配了点紫菜蛋花汤,然后说,你读高中那阵,我有一次遇着宗平妈。

我说,我记得,她双目红红,握着你的手在市场哭。

母亲说,这件事过后,我有十几年无见过伊了。

我想起中考放榜那天,我们整个初三年级的学生,都挤到行政楼教务处门口,那里的布告栏张贴了中考分数线。从高到低,一排一排,密密麻麻。我仰头,找到了自己名字,分数比原先估算的少了二三十分,按往年标准,市里最好的高中是没希望了,不过够得上县高中的分数线。发小,宗平,身边大部分同学,考得并不理想。我在走廊上碰见宗平,他脸色紧绷,转身走进班里。我跟过去,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我们不知怎么开口,空气仿佛凝固住了。宗平双目发红。我以为至少能有个高中读,无想到……

我盯着书桌沉默,好像落榜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后来,宗平父亲交了一笔不菲的择校费,在扩招时把宗平塞进县里一所新建的高中。发小是学美术的,也交择校费进去了。宗平总算有学可上,他父亲一高兴,摆了一桌酒,把我们家请过去。那是我父母和宗平父母头次见面。酒桌上,宗平父亲频繁举杯,父亲不胜酒意,很快面红红。母亲替他喝了几大杯。宗平母亲忙着迎来送往,眼眶泛红。回家后,我们一家三口晕乎乎的。我歪在沙发上,一伸手,摸到了宗平送的那张《不装饰你的梦》,封面上的蔡国权,依然注视着前方。A25FB8BD-CBAA-449B-8D9D-D2641480313C

秋季开学以后,我们忙着适应新的环境,彼此都没怎么联系。我在的县高中实行半封闭式教育,周五下午放学,周日夜间上自习。我利用周末的时间,练习写小说,写了放进抽屉里,也没有拿给宗平看。学校到家只有一条公交路线,每周我都挤在站满乘客的车厢里往返。沿途会经过其他学校,穿不同校服的学生到站下车,往后人越来越少。下了车,要么花三五块钱坐人力车,要么走半个小时路去学校。为了省钱,只要不是下雨或台风天,我通常都步行去学校。

有一次放周末,我背着书包站在人群中等公交车。公交车要从公路上绕半个大圆才能开进车站。还未停稳,等车的人像鸭子伸长脖子挤过去。我幸运地找到了后排的座位坐下。落了座,气未喘匀,听见有人砰砰砰地拍打车窗。我扭过头,发现宗平正张大嘴巴喊我的名字,示意我开窗。我扒开车窗,他脸色惨白地把一只黑色斜挎包塞进我手里,吩咐我替他带回家。我来不及多问一句,他就撒腿往另一边跑了。

我抱着手里的斜挎包,不知他搞什么名堂。

车厢很闷,有的学生戴着耳机在听MP3,有的望向窗外,大家都在等候车启动。车站并不大,人力車、摩托车排在路边招客,细叶榕垂下翠绿的叶子,上面布满灰尘。车厢弥漫着一股怪味。我打算眯眼休息,这时一个穿保安制服的人从敞开的车门冲上来,眼睛盯着左右两排乘客,一路扫过来。走到我跟前,他喝了一声。我吓得一激灵,还没明白过来,就被一双大手摁住。别动!车厢里骚动起来,大家纷纷往我这边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脏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保安对着整车人大喊,掠贼掠贼,多谢配合!

接着,他连拖带扯把我拉下公交车。我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

保安制服前面被汗水湿了一片,他恶狠狠盯着我,臭弟仔,胆过大,同伙在哪里?

我摇摇头。

保安一把抓过我手中的斜挎包,拉开拉链,手一抖,哗啦啦掉出来五六只诺基亚手机。

他一脸得胜的表情看着我。我极力撇清,和我无关,朋友塞给我的。

保安说,免废话,抓的就是你们这些贼仔!

我有口难辩,自己坐在车上,朋友将这塞进来,哪知包里是什么,我也唔是同伙。

保安喝令我把手机一只只捡起来,装进包里。

我不敢违抗,照做了,灰尘沾得我满手都是。

他揪住我衣领,伊和你相识,还狡辩?走,上派出所!

接着,他拽起我朝车站派出所走去。来往行人和车站的小贩都看着我。我从未遇到这种事,感觉天塌下来了。

派出所的民警见这架势,不敢怠慢,上前询问。保安自报家门,说他是××学校的保安,一路追贼,掠着同伙,请警察同志调查。

民警瞅了一眼我佩戴的胸章,县中学生啊,那好办。了解基本情况后,民警给学校拨了电话。过了十来分钟,教务处主任风风火火赶过来。见到主任,我忍不住哭起来。主任认得我,这年开学不久,我被委派了画校报的任务,负责写字,他有次经过,还向我提了意见。主任以长辈的口吻和我说,免惊慌,唔是你犯错,警察冤枉你。

民警问我交给我包的人叫乜名,家里电话知道吗?

我一一告诉他。说完这些信息,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了,盼他们快点找到宗平还我清白,但又怕宗平被抓住。

保安还在跟警察炫耀,说幸好他临时想主意,一辆车一辆车查,想不到真的找到赃物。民警有些不耐烦,丢给他一支烟,他鞠着躬接过去,别在耳廓上。

那真是难挨的一个傍晚。天快黑时,民警们通过监控,在一家网吧抓到了宗平。宗平低着头被一个民警押进来。经过我身边时,他的目光擦过我,又很快避闪开。

做了证人笔录,流程也一一走完后,教务处主任送我去车站。

剩最后一班车了。我站在车门口,跟主任道谢。主任安抚我,叫我放宽心,当作一个经历。你是清白的,以后小心交朋友就是了。

我鼻头发酸,点了点头。

月亮攀上半空,风从车窗吹进来。我坐在公交车上摇晃着回家。眼前不断闪过宗平的样子,不知道他会受到什么惩罚,会不会被关起来。回到家后,我把这件事和父母讲了。母亲心疼地摸我的头,连说几句“老爷保贺”,又不断咒骂宗平,说他怎么能做贼害人。

晚饭我没什么胃口,扒了几口便去洗澡,换掉沾满灰尘的校服,回房间睡去了。

我当然睡不着,脑海中反复回放下午经过的事,公交车车厢,手里的包,包里的手机,还有宗平经过我时复杂的眼神,一帧一帧滚过来,扎得心疼。我很伤心,也不明白,宗平为什么会偷手机,为什么要嫁祸于我。

宗平偷窃手机的事很快在镇上传开了。

周末我在家,发小来找我,从他口中我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宗平上高中后,变了个样,非但没有认真读书,还谈了个女朋友。发小说,人家都呾伊女朋友是“公交车”。我吃了一惊。发小说,宗平每日都给她买吃的,买用的,为了拿钱给伊使,就铤而走险,偷同学的手机拿去卖。

宗平家经济困难,为何要做这种事呢?

发小说,你还唔知吗?伊家里生理做唔成,欠了一堆高利贷。

我若有所思,实在憋不住了,把宗平把包扔给我的事说了。

发小双目瞪得圆圆的,不敢相信。伊走投无路,这号人以后莫做朋友了。

偷窃事件影响很恶劣,碰上整顿校风校纪的当口,宗平因此事而被开除了,退掉了学籍。这个结果,他的家人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宗平的母亲一夜之间愁白了头,父亲动用了几乎所有关系,四处求情,找了几所学校,公立的、私立的都有,最后竟没有一所学校愿意收他。路被堵住之后,宗平干脆不上学了,就这样消失在我们的世界里。

母亲说她遇到宗平妈的事,发生在我高三那年,距离宗平退学,已经过去两年。那天母亲像往常一样去买菜,在污水横流的市场里挑挑拣拣,一抬头,猛然发现宗平母亲。她提着只塑料篮,目光呆滞。母亲略为迟疑,开口喊住了她。

宗平母亲下意识地躲开。母亲快步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躲到了市场一处僻静角落。宗平母亲头发白了大半,看到母亲,眼泪止不住,喘着气,话也说不了几句。最后她握紧母亲的手说,对唔住恁一家。母亲宽慰她,无事无事,过去这么久了。A25FB8BD-CBAA-449B-8D9D-D2641480313C

分开的时候,母亲说,只要宗平肯落力,条条路行得通。

话音刚落,宗平母親再也憋不住了,放声大哭起来。

这件事我一直记得。我对母亲说,我也唔怪宗平,伊真是无办法。

到外地上大学之前,我去找过宗平一次。

接到我电话,他在那头默不作声。

我说见一面吧,我过去睇你。

宗平答应了。还是原来那个房间,只是窗户被一块黑布帘遮住了,暗得像个地窖。我走过去,把黑布帘扯掉,光线像针一样猛扎进来。宗平用手臂遮住眼睛。他下巴留了胡茬,看起来好几天没刮了。我们见面后,他看了我一眼,把目光挪开,也没和他母亲打招呼,径直领我上了楼。

对于重新找宗平这件事,我踌躇好久。同学中不断有人试图联系他,都被拒之门外。见了面,一开始也没话说,两人就这么默默地站着。窗户透进来的光柱上有灰尘旋舞,我盯着那些灰尘发了好久的呆。书架上还是东歪西倒的书,看起来好久没有翻动。

过了一阵子,宗平低下头。我对唔住你。

我酝酿着措辞,和他讲,我无怪你,你也免灰心,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读书。

听到我的话,宗平冷笑了一下。我再也踏入学校半步了,我就是给学校害了。

我想辩解,告诉他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怎么会害你。但转念一想,这时说这种话只会引起宗平反感。

我问他,你以后打算做乜个。

宗平摇头,唔知,可能出去打工,可能在家,找点事做,帮我爸还债。

我记不起来那天和宗平还说了什么,总归是些年少不成气候的话罢了。

从宗平家离开,我低头看路,沿公路步行了一小段。日头炽烈,鞋子擦过沥青路面,咔嚓作响。走过一块界碑,我猛一回头,瞥见宗平还立在露台边伸出半截身子。发现我看他,他迅速往后躲,像一溜影子缩了进去。

我呆呆地望着他们家的方向,公路上车来车往,日头把我的眼睛照花了。

自从见了这一面,我没再去过宗平家,也无心再牵挂他了。他那么聪明一个人,总会找到合适的路走。上大学后,我每天忙得团团转,除了上课,还参加社团生活、杂志社,谈了恋爱。只有寒暑假才短暂返乡。这期间,我陆续听闻宗平的一些事——无非是卷入帮派纷争,与人打架斗殴,从派出所进进出出。大学最后一年的正月里,我看见他出现在乡里游神的队伍。浅蓝色睡衣扎进牛仔裤里,腰间系了条猩红绸带,从挤挤挨挨的人群中间匆匆跑过。神像一侧的抬柱压住他的肩膀,他的头发落满了香灰和鞭炮纸屑。整个人看起来是血气方刚的、亢奋的,在一众抬神像的后生人中很是惹眼。

游神过后,我在路上碰见一位老同学。他骑一辆摩托车,风风火火地停在我跟前。我们打过招呼,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说,初中同学聚会,问我有没有空一起。我想着没其他事,去看看其他老同学也好,便答应了。

聚会地点在另一位同学家。他们家是栋两层小洋楼,一楼被辟作“闲间”。客厅不大,拢共有十来个人,其中好几位初中辍学,有的在镇上打工,有的去了县城帮人看店。过年时大家无事可做,抽烟喝酒打麻将便成了最佳消遣。正在赌钱的客厅弥散着很浓的烟味,大家裹着厚外套,有的站,有的塌腰坐在塑料椅上,抽烟,闲谈。宗平看起来壮硕了不少,下巴蓄上了一小撮胡茬,头发剃得圆溜溜的。他的眼神和从前不大一样了,看人的时候带着傲气,几乎不与人对视。他已经变了另一个人。进门的时候,他斜叼着烟,烟灰落在衣服上,朝着我的方向点了点头。牌桌上他坐庄,中指套了只银戒指,两指间则夹着一颗麻将牌,在牌桌沿敲了敲。我低头,看到地上落满了花生壳和瓜子壳。

我和其中几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聊了几句,各自低头玩手机了。

我站着看宗平做完了一轮庄家,赢钱时他兴奋地吹了声口哨。

他把牌桌上赢的钱胡乱抓起塞进口袋,起身过来招呼我。

我们站在门口寒暄,宗平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食烟?我摆摆手。

他自顾自地抽起来,风有点大,便背身靠在墙边,用把打火机勉强点着了烟。

吐出一口烟后,他问我,你大学怎么样?口吻俨然是一个长辈。

我说,还好,大学无非就这样,除了读书还是读书。

听到读书,宗平的眼神有了些许变化。他说,我后来睇了一本外国小说,叫《基督山伯爵》,你一定要读,精彩。

我问怎么个精彩法,他咧嘴笑笑,故意卖关子,你睇了就知。

他怕烟熏到我,三两口抽完,把烟蒂弹落在地上,用脚上穿的运动鞋踩灭了,语气忽然变得严肃——

如果无这本书,我可能要跳楼。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想起从宗平家离开那天,他露出半截身子倚在露台边沿,像尊随时要坠下去的铜像。

我问他,你还睇书无?

宗平干笑几声,我唔闲,顾着赚钱。顿了一下,他反问我,睇书有钱赚吗?

我无法回答宗平这个问题。只好试探着,你现在做乜工作?

宗平有些顾左右而言他,怕我不懂,他简明扼要地介绍说,我做的事,投入少回报多。他说完,我就猜到是什么了。

我们站的地方下面是一道排污沟。巷道很窄,大家的摩托车只能靠在一侧排开。

宗平问我,大学毕业什乜打算?

我说,继续读研。

读研要做乜个?

我解释说,做研究吧,读书、写文章。

宗平说,研究生研究生,研究怎么生,哈哈,不过睇起来也无乜意思啊,不如赚钱。

话说到这里,我知道聊不下去了。仿佛有道看不见的墙,把我和宗平隔开。

那天回家后我问父亲,六合彩真个能赚钱?父亲解释一通。大意是,中奖的概率是庄家控制的,庄家让你赢你就能赢,庄家让你输,你就得输。我问父亲,既然这样,还有人憨到去赌?父亲说,因为人人都爱碰运气,幻想自己是那个赢的人。A25FB8BD-CBAA-449B-8D9D-D2641480313C

六合彩每周二四六或日开奖,开奖时间一般在晚上。厝边头尾的人在开奖日聚一起,神秘兮兮地交換消息。这个“以小博大”的彩业在潮汕地区很快流行起来,押六合彩变成一门玄学。迷上六合彩的人变得神神道道,有人说,打开电视,看某一时段香港的翡翠台,特别是下厨节目,仔细盯着就能发现“玄机”——尽管主持人讲的粤语,连老妪都听不懂,但只要会数数,就能猜中玄机。比如,当天下厨煮了几只虾,那么虾的数量对应的生肖可能就是“特码”。特码可单押,还可组“四中一”。赌注最小一元,多则无上限。有的人连续几个月,押准一个数,这次不中,下次加码。押中了一夜暴富,押不中赔个精光。有人因为输钱发疯,有人因此妻离子散。

十几年前,有一阵抓六合彩的风声很紧。不过打击行动往往雷声大雨点小。彩民擅打游击战,厝边头尾互通有无。遇到这种情况,乡镇上也就只能抓几个“典型”了事,甚至村干部也会掺和进来分一杯羹。开奖前,有庄家接到电话,某某干部“专点”一个码,押中了钱归他,押不中庄家赔钱。这就成了活脱脱的“保护伞”。

记六合彩也应运而生,成了一个赚钱行当。在我们镇上,干这一行多是些无正经工作的闲人。他们背靠大庄家,充当彩民和庄家之间的中介,并从中抽成。这批人负责登记、结算,交接款项,有时也发展下家,做个小赌头。二十年前,六合彩风靡乡镇,所到之处,传染病一样人传人。整个产业链分工明确,有人记六合彩,有人负责招揽彩民、递送彩报。彩报通常是些印刷质量极差的小册子,黑白印刷,上面有字谜、图案,每一期报是不同花样。研究彩报猜特码,就成了乡里人茶余饭后的消遣。

宗平什么时候加入这一行的?可能是在去东莞卖狗以后。十来年前,镇上的后生人一窝蜂去珠三角,试图在卖狗的行业大挣一笔。他们搜罗不同品种的狗,以次充好,还有在各地偷来的名贵犬类。这样不费什么成本就可卖出好价钱。钱来得快,去得也快,花天酒地,吃喝嫖赌,到东莞的红灯区,轻轻松松几千上万就撒出去。但这一帮人也因此动了别人的奶酪,生意很快被当地人搅黄,混不下去,只好灰溜溜返回来。这其中,即有宗平兄弟二人。

宗平在同辈人中较早吃螃蟹——据说背后有个势力“过硬”的庄家。他身边经常围绕一群弟仔,“平哥”前“平哥”后的。遇到竞争对手,宗平就带这帮弟仔们威胁、骚扰,把记六合彩的生意抢过来,不许他人插手。他替父亲偿还了高利贷,又用赚的钱去投资其他,从小生意做起,捞到了第一桶金。

我们镇有一处烧烤场,热月时候生意红火,男男女女,借酒精和烧烤度过夏夜。烧烤场旁边原本是栋信用合作社的旧楼,被宗平看中了,他找来几个股东,翻新旧楼,开起了KTV。这在镇上成了件大新闻。以往乡里人唱歌只能在家装套音响,吼起来震耳欲聋,影响邻里关系不说,还唱不过瘾。如今有个地方能尽情欢唱,何乐不为。KTV取了个响当当的名字叫“小时代”,很快吸引了周边乡镇的人前来消费。两三年间,凭借着经营KTV和其他生意,宗平摇身一变,当上了小老板。

他也在这一年成家。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在摆酒这件事上面,宗平没有大操大办,而是照乡里旧习将酒席设在祠堂。这就有了后来发小和我说的请小品演员助兴的事。自宗平结婚,到来祠堂喝我的喜酒,中间几年,宗平的人生经历了大起大落,令人唏嘘。最叫人震惊的是他教唆人犯罪,蹲了监牢。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宗平婚后说起。发小说他身上一堆烂事,指的也是这个。

宗平那时新婚不久,有一天开车载老婆去尝橄榄粿条汤。这种粿条汤和老式粿条汤不同,关键在青橄榄熬制的汤底,鲜里带酸,清爽可口。粿条汤铺头搭的是石棉瓦棚顶,环境简陋,甚至可以说糟糕,但是这不妨碍生意的火爆。夫妇二人落座,粿条汤端上来,吃了几口,便有位宗平的旧相识过来打招呼。这人绰号叫老细,和宗平差不多年纪,两人以前略有过节。

老细笑眯眯道,平哥好,这位是阿嫂吧?

宗平没说话。

老细说,阿嫂好,阿嫂生来过雅。

宗平老婆抬头,见来者不善,白了他一眼。

老细给宗平派烟。平哥啊,食新人桌无请我,唔够哥弟。

宗平不耐烦,鬼是你哥弟?

老细扯开塑料椅,坐下来说,看来是我欠了你红包。

说完,他从口袋掏出一捆崭新的百元大钞,拍在桌上清脆作响。

老细说,情来礼去,平哥你要叫阿嫂给我点烟,叫声阿叔哩。

这话带了威胁,也是赤裸裸的挑衅。宗平气得脸色发青。在老细掏打火机和烟的间隙,他一把扫掉搁在餐桌上的那捆钞票。老细嘴角一歪,瞪了宗平一眼,接着,他弯下腰去拾钱。趁着这个当口,宗平端起桌上那碗滚烫的粿条汤,朝老细头上狠狠扣去。这一砸不得了,汤水四流,老细疼得呜哇大叫,忍着疼,站起来还手。两人扭打成一团,撞倒了粿条铺里的消毒碗柜,汤勺碗筷散落一地。

老板和几个食客把宗平老细扯开,将他们各自压住,结束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斗殴。

宗平赔了粿条铺的损失。他和老细的梁子就此结下。

在那次打斗中,宗平的眉角破了,缝了好几针。在卫生院处理好伤口后,老婆开车载他回家。他吞不下这口恶气,越想越恼怒。老婆怕他太冲动,劝他不要再惹事了。但宗平有自己的算盘。他不容许这样遭人羞辱。谋划个把月后,他成功报复了老细。

老细是同乡人,做蔬果生意,这几年混得不错。宗平知道,他不能亲自出手,一定要找人替他背这个锅,万一出事,才有个替死鬼。他花了二十万,雇了个信得过的弟仔,给他指路,购入一把仿真枪。枪是改造过的,仿美国雷明登870泵动式霰弹枪,12口径,弹壳填充钢珠,近距离射击,杀伤力很强。

宗平给他打了十万块,事成之后,再打余下的十万。

这位弟仔只有二十岁,平日在乡里骁横得很,打起架来更不要命。宗平曾经帮他摆平过矛盾,于他有恩。让他干这件事,宗平觉得可行。弟仔摸清了老细的作息习惯和家庭情况。蹲点几日后,趁老细妻儿出门做客,决定在这天深夜行动。那段时间,老细家隔壁正好在起厝,搭了竹架。弟仔戴上头套,背起枪,沿竹架攀援而上,成功从阳台进入老细家二楼。A25FB8BD-CBAA-449B-8D9D-D2641480313C

老细在厝内睡得很沉。

弟仔悄无声息地摸进房间。老细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鼾声呼噜呼噜响。弟仔没有多作犹豫,举起霰弹枪,朝熟睡中的老细开了两枪,一枪命中眼睛,一枪命中大腿。老细哀嚎着,血肉模糊地从床上滚落到地板。弟仔见势,迅速撤走,拿上剩余的钱跑路了。

邻居听到老细的嚎叫,敲门无人应答,觉得大事不妙,便找了其他厝边头尾的人破门,将老细送去急救。送治及时,老细的命保住了,但一只眼球让霰弹打爆,彻底废了。嵌进骨肉里的钢珠,分别动了好几次手术才取尽。老细被鉴定为重伤。

这在我们当地是件人尽皆知的大案。

案子不难破,谁有犯罪动机,谁是幕后指使,一目了然。

宗平新婚燕尔,好日子还未享受,一朝事发,及早跑路了。据说他先是连夜开车过漳州,从漳州一路搭黑船逃去舟山,躲到一个小渔村。这边只有父母和弟弟替他顶着,赔了老细几十万医药费。但这桩恩怨无法私了。老细的族亲找不到宗平,纠集了一帮人,天天来闹事,差点把宗平家踏平。他们在宗平家大门上用红漆写字,诅咒凶手落地狱。还往宗平家天井扔进去一种叫“企脚铳”的鞭炮,炸得他家鸡飞狗跳。

这桩枪击案影响恶劣,当地公安局遂发了悬赏通知,宗平的头像贴得到处都是。

乡里人议论纷纷,说早就料到宗平会出事。做学生时候偷手机,这几年挣了那么多黑心钱,不出事才怪。宗平父母整日躲在厝内不敢出门,在亲戚朋友面前,再也抬不起头了。

宗平知道长期逃下去并不是办法,连累父母兄弟不说,还有新婚的妻子不知如何交代。一人做事一人当,上下内外打点后,宗平决定到公安局自首。因为唆使犯罪,他被法院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得知这事的结果,老细家族放鞭炮庆祝。乡里人以为,宗平栽过这个大跟头,无法翻身了。只是谁也没料到,宗平不知道哪里来的本领,关了一年就提前释放了。

宗平跑路前,他的老婆已经怀有身孕。等到他出狱那日,宗平母亲用“红花仙草”蘸水泼洒在他身上祛除晦气。女儿出生后,就没有见过父亲。她见到蹲在跟前的陌生人,摸了摸他那颗剃得精光的头,咿咿呀呀地笑起来。

这大概就是宗平的故事了。几年前的春节,崔老师召集当年作文班的学生到他家聚会。其他人来了,唯独没有宗平。崔老师已过不惑之年,从一中离开后,去了县城的中学教书。席间谈到从前,他好生感慨。我们这五人是他教的第一届学生,印象最深。我那时已决定毕业后去研究所上班,而不去大学。其他三位女生,最后都顺利考上大学,一个读到博士,一个毕业后做了十余年文化记者,开了家书店,另一个则当了语文老师。

崔老师问我,还写作吗?我说,偶尔写,当作业余爱好。

我问崔老师,宗平和你还有联系吗?

崔老师说,联系过,伊做生理,我业余搞点投资,有过交流。

饭桌上,我们一家心情多少有些沉重。我想起二十来年前那次聚餐,我和宗平都挺高兴,我和他挨著坐,聊起高中想要做的事。谁也不知往后会发生那么多的事。谈及宗平这些年的经历,母亲慨叹,人活一辈子,万事睇清,千万莫行差踏错。

宗平母亲精神变得不太正常,发生在宗平入狱之后。如此一梳理,故事的每块榫卯就都无缝嵌合,纷乱的也就理顺了。宗平母亲清醒时,会拎起装满宗平物品的手提袋四处找人,无非是存有幻想,借着和故人叙旧的机会,谈谈过去,让失去的得到补偿,证明宗平也曾有过好时光。我甚至能想象她是如何鼓足勇气,从这一家走到另一家,谨小慎微地请求,或遭人白眼,吃闭门羹,又或者,真的有人愿意停下来,听她讲一讲昔日的事情。

我吃了大半碗猪脚饭,填饱肚子后回到楼上房间。本想躺下来午休,但翻来翻去,烦乱得很,干脆起身,坐到扶手摇椅上。

外边出了点日花,光正好从身后的窗户落进来,轻抚着深绿色的摇椅。

我翻看着宗平母亲交给我的笔记簿。这一次,似乎有只看不见的手拉着我,我终于能看进去了。他的字力道很足,在纸面留下清晰的划痕,几无修改痕迹。我读了开头两段,语言娓娓道来,极为享受。翻过第二页,却发现不太对劲。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过类似的文字。我搜肠刮肚,终于还是想不出。于是抱来笔记本电脑,打开浏览器,将读到的几句话输入搜索栏。

原来,笔记簿里的开头,不是宗平苦心酝酿的,而是屠格涅夫《多余人日记》的摘录,尤其是开头,一字不差——

在永恒面前,据说一切都微不足道,是的;但若这样,连永恒本身也微不足道了。我似乎陷入抽象的推理了:这是个凶兆——莫非我害怕了?不如讲点别的什么。外面潮湿,有风,我被禁止外出。讲什么呢?正派人向来不提自己的疾病;要么编段故事——这不是我的所长;纵谈种种高尚的话题,我又力不从心;描写我周围的日常生活吧,连我自己也不感兴趣;而无所事事,又让人感到无聊;读书吧,又懒得很。唉,不如对我自己讲讲我的一生。绝妙的主意!临死前这么做既是体面的,也不会得罪任何人。开始吧!

这个发现令我颇感意外。我想起当年第一次读到这段,喜欢得不得了。“在永恒面前,据说一切都微不足道”,我念了念这一句。为进一步查证,又从单位图书馆的数据库检索到《屠格涅夫全集》,看到第五卷中《多余人日记》的权威译文。对比之下才知,宗平抄录的底本正是《多余人日记》,掐头去尾,添上自己的话。这也就不难解释,宗平为何能写出这样漂亮的开头。他肯定是一边摊开屠格涅夫的小说,一边摆着笔记簿,像个经验老练的钟表匠,从文字的表盘里寻章摘句,重新组装。根据故事接力的规则,后续情节多是自由发挥,但开头的基调,却一锤定音。

对着印刷字体,比照笔记簿的手写体,像勘破了一桩多年未解的悬案,长舒一口气。

《多余人日记》的注释标得一清二楚,这部中篇小说1850年首发于《祖国纪事》,1856年屠格涅夫重写旧作,进行了大量润饰。小说谈不上什么复杂情节,虽是日记体,但读起来却毫不枯燥。多年前上大学,我在外国文学课上听老师讲过。十九世纪俄国文学中的“多余人”,正滥觞于屠格涅夫的这部中篇。后面还有普希金的奥涅金、莱蒙托夫的毕巧林,他们是从分裂的时代缝隙堕入世俗的贵族青年,生活空虚,性格软弱,思索很多,行动很少。那时为了应付考试,背教科书的知识点,小说翻了开头,有个大概了解,便搁下了。没想到多年后,我又以这般蹊跷的方式,重读了一遍。

我坐在摇椅上,把笔记簿从头翻到尾。我负责的部分虽是用心写就,但相比宗平的文字,还是显得幼稚。当年的我,到底是怀着怎样的激情投入这场虚构游戏?

时间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这些年来,宗平留给我的记忆是破碎的,难以用任何手段补缀起来。年月越往前,他的形象越清晰,时间越靠后,则越脆弱而模糊。我一度怀疑,我们不曾有过那样亲密无间的时光,这一切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虚设。

参加完我的酒席之后,宗平与我之间再无交集,他过他的日子,我行我的路。毕业后,我在省里一家研究所当研究员,这是个不太忙碌的闲职。我以为能有余裕写作,可惜时长日久,思维反倒枯涩,写不出像样的东西。现在想起宗平那时说过的话,莫名感动。“这个唔就是小说吗?薄的变成厚的,短的写成长的,从无生到有”,“文学的本质唔是其他,就是空”。这些话出自一个少年之口,金子般灼目。在那个年纪,小说对宗平而言的确是个游戏。然而人生也是游戏吗?我不懂。我和宗平是同龄人,那段时日短暂而有光。宗平恐怕早就忘了吧?但记住又能怎样呢?二十年过去,我们走上了不同的路。命运拨弄我们于掌心,记忆的浪花拍打过来,瞬间将我湮没。

作者简介:林培源,1987年12月生,广东澄海人,青年作家、文学博士,出版有小说集《神童与录音机》《小镇生活指南》等,曾获第二届“《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神童与录音机》获选《晶报·深港书评》“2019年度虚构类十大好书”,《小镇生活指南》获《亚洲周刊》十大小说奖。A25FB8BD-CBAA-449B-8D9D-D2641480313C

猜你喜欢
母亲
母亲的债
睡踏实
给母亲的信
多了或少了的岁月
悲惨世界
大地.母亲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
母亲的养生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