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完全解释清楚为什么非得来到这里,对我而言,至少有三重拒绝的理由:第一,经济问题,六千八百元,约等于三十四场死亡,不错,死亡是我的计量单位,我在墓园里上班,早九晚五,工作是在花岗岩或大理石碑上雕刻死者的姓名,以及在这个世界上停留过的时间,或短或长,一律两百元,童叟无欺;第二,尊严问题,相识九年,相恋七年,如今,我与苏晓雯的婚姻已经步入平静的尾声,我们都知道赛末点已经到来,却不清楚最后一击到底由谁来发动,她有着一个固定的和几个不那么固定的情人,其职业分别是施工监理、交警、果农与评书演播员,每日盯着桌上源源不断的国产澳橘,我的心情沉痛不已;第三,情感问题,这一点我们稍后再谈。
我也想过,苏晓雯母亲的那一通电话,是否对此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那天下午,我正穿行于岩石的粉尘之中,思考着死于一百零三岁,或者说活过一整个世纪,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想必比我还要悲凉数倍,人们不会因为经历过某一次心碎,从此便会对其免疫,在死亡的哨声响起之前,同一种心碎只会反复发生,我听有人这样说起过:痛苦不会摧毁痛苦的可能性。很有道理,延伸开来,可能性本身不可能被任何的可能性所摧毁——我在苏晓雯身上学到了这种无用的诡辩术。不管如何,一次足够漫长的告别,一百零三载的地狱游历,无人可以替代,这就是我认真刻下亡者名字的原因——杨寅,与我同名,也生于虎年,我像是在为自己刻碑。一座未来的纪念碑,青石方正,环绕着橄榄枝,海鸥栖息其上,背面碑文上写的是:此人活过一百零三年,如同活过一生里任何的一年。此刻,我正位于这任何的一年里,苏晓雯的母亲打来电话,先是质问,你们怎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说,责任不全在我。又说道,晓雯对你怎么样,你心里不知道吗?我反问,她怎么对我的,你知不知道呢,不知道也无妨,不知道不会摧毁知道的可能性。她说,什么?我说,没什么,挂了,忙。她说,死人不缺我的这点时间。不知为何,我忽然打了个激灵,这句话听起来也像是在说,她所过着的,正是他人让渡而来的时间:近于一位勒索成性的恶徒,贪得无厌,四处猎取,谋夺命运的可能性,以供己放肆挥霍。她继续说,不管怎么讲,你也应该包容她,你们可是夫妻啊。我冷静下来,说道,不要不管,你也应当管一管。她说,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呢,好歹你也叫过我一声妈。我心头一紧,略有歉意,跟她说,妈,你现在是我妈,以后也是。她郑重说道,杨寅,你陪一陪她,过了这段时间,可能就都好了,你们好了,我也就好了,家和万事兴。我说,你现在有什么不好的吗?她说,暂时没有,不能保证以后也没有。我说,是,我们的事情,不要太操心,顺其自然,亦非我所愿。她想了想,说,我跟你分析一下,你先听我说。我说,妈,你说。她说,第一,你跟晓雯要是离婚,房子肯定不能给她,对不对?我说,那对,我妈这辈子就留了这么一套房子,虽不值钱,也是個纪念,我确实不能给,见谅,可以分财产,给她多少钱都行。她说,对,这就来到了我想说的第二点,你也没钱啊。我说,那也对。她说,晓雯现在失业,所以,一旦离婚,无处可去,第一时间肯定要搬回来住。我说,估计是,那是她的家,温馨的港湾,是她记忆中忘不了的温存,是她一生都解不开的疑问。她说,我家的格局你也知道。我说,一百六十平,三室两厅,南北通透,欧式精装,全套环保智能家居,光照时长仅次于赤道,火龙果在此重新发芽,门口还有两尊塑像,一个是等比缩小的拉奥孔,虬髯满鬓,面庞扭曲,巨蟒如一条绞索,紧缚在其腰间,无法挣脱,只得仰天长啸,另一个是迪士尼的盗版米奇,玻璃钢材质,没有五官,伸出一只和善的大手,欢迎我们随时回家。她说,不是欢迎你们。我说,那是谁?她说,这你别管,总而言之,我终于盼来了一直在等的人。我说,晓雯她爸回来了?她说,反正你记住,晓雯千万不能回家,尘埃落定之前,她不能再受一次伤害了。我说,上一次跟我也没关系啊。她好像没听见我的话,说道,所以你要想想办法,至少主动一点,她报了个班,过几天去外地上课。我说,啊,我那几天正好出差。她说,你这工作去哪出差,阴曹地府啊?我说,对,找牛头马面办点私事儿。她说,谎都不会撒,你也报个名,不要落后,陪着晓雯一起去,好歹过了这么多年,算是搭救、营救、挽救、拯救,救她也是救你自己啊。我说,妈,语文老师你是真没白当。她说,人生在世,无非如羊走迷,各人偏行己路。我说,跟着我过,或许才是迷途。她叹了口气,说道,对你,该说的我都说过了,对她爸,该打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对那谁,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对我自己,该走的路,我也走到尽头了。我说,妈,别这么说,咋地都行,全听你的,别说了就行,我脑袋疼。
通话结束后,我收到了苏晓雯母亲发来的资料,密密麻麻一长段,我没仔细读,直接拨去末尾的报名电话,对面声音甜美,细致且周到,我告知了基本情况,确认时间与地点,并按照提示,一步步进行操作,谨慎地将费用打去对方的卡上,半天再没回音。事毕,我出了一身汗,像是历经一场计划严密的诈骗,内心尚存侥幸,不闻不问,拒绝了解任何真相,以此免除亵渎与灾难的可能性。我喝了口水,从隔间内出来,顶着日光,走了很长一段路,直至双腿发软,周身无力。眼前是深褐色的群山,云雾缭绕其上,仿若斑白的发丝,天空自在垂落,如一幕虚实不明的水体,大风在远处起航,若要行进,需及时调整帆桁,至此,一万个魂灵被迫发出声响,近似不歇的铃鼓,向着另外一万个空空的无字墓碑不断呼喊,也似大量雨水激起的沸腾浪花,就是这样,死亡翘首以盼,死亡望眼欲穿,死亡不会摧毁死亡的可能性。我早已司空见惯,我的命只在刻下的笔画里终结。
我没跟晓雯说过报名一事,并非隐瞒,只因行程无法确定,直至时间临近,我借口出门抽烟,这才从小柳的身侧挣脱出来,套了件风衣,挎上工具包,下楼打车直奔机场,完成了这场不太体面的逃遁。没错,这就是我的情感问题。我知道,小柳不会怪我,她能理解,也不是不让我去,只是不知每一次要如何分别。小柳也属虎,与我同年,在高校里任职,文化水平不低,离异,目前孤身一人,她说过,属虎的人总在旷野里栖息,但不会放过任何真正的情义,这一点上,我们有些共识。出发的路上,我想起了拉奥孔与巨蟒,也想起了逝去的一夜,以及其他共度的美好时光,有一次是在午后墓园的休息室里,小柳伏在桌前,摘去了隐形眼镜,紧闭双目,泪流不止,或有过敏征兆,恳求我帮她在包里找一副刚配好的灰框眼镜。我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告知她后,她一动没动,继续坐在我的位置上,腰杆笔直,大颗的泪滴依次滑过她惨白的脸颊,看去就像一节漏液的电池。我忽然意识到,她可能很伤心,于是走了过去,从后面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立即跳了起来,瞪起无神的双眼,仿佛遭受惊吓,我连忙致以歉意,跟她说,以为你在哭泣,只是安慰,并无他意,你知道,这里每天都有很多心碎的人。她的目光充满了怀疑,问道,每一个你都去安慰?我说,尽量。她说,我不需要。我说,行,登记了吗,你来看谁?她说,我现在谁也看不清了。我说,如果方便,告诉我几排几号,可以帮你引路。她想了想,跟我说道,东四区,六排,十一号。我说,陈宁?她吓了一跳,后撤一大步,问我,你认识他?我说,不认识,那片区域正好是我负责,他的碑就是我刻的,三十八周岁,有点可惜,太年轻了。她说,年轻,但不可惜。我说,别这么说,都听得见,不好。她说,听不听得见,那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活着的时候,对我可不怎么好。我说,那你还来看他?她说,他是他,我是我,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说,行,我带你过去。她说,我现在又不想去了,有点困,在你这儿睡一会儿,行吗?我说,随意,安排好时间,四点半清场,五点闭园。EF7EF1CF-75C5-446B-8B18-2E97A17F452A
我和小柳走在狭窄的板石台阶上,一朵云飘过了头顶,遮住落日的余晖,化为血色,无数的雨滴在此处蒸腾。走到一半时,忽有一种类似忧郁的感觉,向着我的心脏袭来。我勉力维持,扶着碑顶前行,像是抚过宠物们的脑袋,问她说,你是他的妻子?她说,前妻,赶在没死之前,我们就离了。我说,原来如此。她问,除我之外,还有别人来看过他吗?我想了想,骗她说,不记得了,应该是没有。她点了点头。实际上,还有个年轻女孩,经常过来探望,长得很机灵,带着一束花和几个苹果,坐在碑前,自言自语,说上大半天的话,性格很开朗,总是在笑,不时需要捂紧胸口,借以平复。每次她走后,我都会取来一个苹果,揣进口袋里,带回家去,跟桌上的橘子摆在一起。家里没人吃,我看着苹果一天天萎缩下去,水分尽失,果皮起皱,变得越来越小,仿佛要蜷入自己的核里。
小柳的祭拜过程十分安静,只是注视着陈宁的墓碑,一句也不讲,像在等着对方跟她说话。我抽完了两根烟,她说自己找不到出口,让我带着离开。回去的路上,我将苹果的故事换了个主角,讲给她听,并且编了个有点恐怖的结局。午夜时分,敲门声忽然响起,咚,咚咚,咚,咚咚,女孩披着长发,站在门外,来讨要苹果,哭着请求归还,说那是她的一瓣心脏,离了她就活不了,她说,不信你去听听我的心跳,就在你的身后,咚,咚咚,咚,咚咚。我讲得声情并茂,小柳没有说话。我问她,我给你讲这些,你害怕吗?她说,我应该害怕吗?我说,不应该,没有必要。她说,那就对了,为什么要害怕呢,我属虎的啊。我说,我也是。她说,不是比喻,我真的属虎。我说,我也没骗你。她说,好吧,我们现在是两只金黄色的老虎,怀着热腾腾的心脏,走在寂静无垠的霞光里。我说,说得挺深奥,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她说,我有尾巴啊。我说,什么?她说,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就在身后,不信你回头看。我说,现在轮到我害怕了。
次日,我在沙发的一侧扶手上发现了那副灰框眼镜,大得出奇,至少占去半张脸的面积。也很奇怪,眼镜安静地躺在那里,端正且斯文,前一天却怎么也找不到。我试着给自己戴上,发现度数不高,想来有一定的装饰功能。查阅登记信息后,我给小柳拨去电话,告知眼镜已经寻获,完好无损,有空可以来取,毕竟度数对我来说有些偏低。小柳说,已经进入园区,马上就到。话音刚落,小柳就出现在大门外,衣着整洁,领子立得很高,遮住下颌小小的赘肉,只是一夜的时间,她的头发像被施过魔法,或者触了电,平白生出许多泛黄的小卷,散发着一股烧焦的味道。我把眼镜递了过去,望着她的头发,说道,为故人烧纸时,一定要多加小心,安全防火,人人有责。她略有不解,依旧表示了感谢。我说,不客气,有缘再会。当天晚上,我在家里时,接到了小柳打来的电话,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正在临帖,争取把字写得好看一些,不辜负家属的期待。小柳说,真是刻苦,都是属虎的,你说我怎么就这么懒惰呢。我说,不论生肖,得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发挥主观能动性。小柳问,你在练什么体啊?我一下子有点发蒙,不知怎么回答,情急之下,只说出两个字:立体。小柳说,立体?我灵机一动,跟她说,对,现在各类需求层出不穷,必须尽量满足,此刻正在勾勒一道道曲折的阴影线。小柳说,我教你啊,我以前学过一点美术。我说,算了,我自己钻研,这样比较有成就感。小柳厉声说道:得了吧,我就在你家楼下,窗帘没拉,你一动也不动,躺在沙发上看了半天动画片!我说,是吗?她说,是。我说,不能吧?她说,能。我说,你跟踪我?小柳说,不是特意,吃完饭出来散步,刚好碰上,咱们住得不是很远。我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呢?小柳说,你这人挺有意思的,出来聊会儿啊。我说,为什么?小柳说,我最喜欢别人骗我了。我说,你有病?小柳说,不是,如果你骗了我,那不过是进一步说明,我的存在无可怀疑,你可以尽情戏弄,只要我认定自己始终是一种存在,你就永远无法使之化为乌有,你明白不。我说,明白了,确实有病。
飞机延误,报到迟了半日,抵达酒店时,已近傍晚,大厅里的工作人员正在撤场,动作匆忙,毫无秩序可言,像在进行一场草率的入室盗窃。展板上写着拗口的假设句,此刻正在半空中漂移:如果知识不是知识,如果真实并不真实,如果隐喻不只是隐喻,如果你也不再是你。旁边是一位中年男子的半身像,杏眼,秃头,穿着花格衬衫,笑容夸张,嘴角分裂数层褶皱,脑袋边上是一只硕大的铜色烟斗,摆成问号的造型,下面还有素材来源的标识。粗糙得一塌糊涂,我心里想,我不是我,那还能是谁呢?好在,这一套我已有所防备,全是修辞术,邪恶学说,狡猾的申辩,思维的圆周运动。来此之前,小柳告诉过我,只需牢记笛卡尔的四句话:没有天空,没有大地,没有心灵,也没有身体。我默念一遍,说道,话记住了,谁说的来着,卡地亚,还是卡迪那?小柳說,学杂了,卡地亚是卖珠宝的,卡迪那是豌豆脆,粒粒好滋味,笛卡尔,法国哲学家,长笛卡在耳朵上,你就这么记。我说,怎么不是短笛呢?小柳说,什么?我说,因为短笛是大魔王。小柳说,谁?我说,一位魔族首领,天性反叛,被封印在电饭锅里三百多年,为了恢复青春,不择手段,四处搜集龙珠,可惜最后被孙悟空打败了。小柳说,我就喜欢你这点,真好啊。我说,是吧,知识点多少了解一些。小柳说,是,就冲这个,我早晚得给你买个电饭锅。
从我拦下工作人员报出自己名字的那一刻起,就有了另一个称呼:患者。未来的三天时间里,那位秃顶中年男子将成为我的医生、朋友、导师,甚至可能是父亲,负责辨认、分析我的心灵之疾。治疗不在此处,那是更为缓慢的历程,以数百小时为计,需投入全部的情绪与隐秘——先是说出那些你不太知道的,然后是知道的,接着是你记得的,最后是那些你以为自己不记得的。我觉得很可笑,小柳让我提高警惕,说这种态度的背后似乎存在着一种难以描摹的抵抗,一种并不彻底的怀疑,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以及对于这种恐惧的恐惧,对于恐惧的恐惧的恐惧,套娃恐惧。所谓分析,即是将此逐一解除、清洗,摆在台面上来,正视,凝视,斜目而视,像是将一把枪拆成部件,零散落地,不再具有任何的威力。我听着又有点害怕,小柳安慰道,有她在,不必担心,她不是枪,而是一颗子弹。子弹是命运的基本原子,不可再分的微粒,只有一个致密的核心,无数电子环绕,飞速旋转,昼夜不停歇。我说,稍等一下,有点晕眩。小柳撅起嘴唇,摸了摸我的脸,言语温柔起来,跟我说,去吧,别忘了我就行,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要忘记我啊,我是一只金黄色的老虎,走在金黄色的季节里。EF7EF1CF-75C5-446B-8B18-2E97A17F452A
工作人员告诉我说,已经错过了下午的集体出游——登一座不太高也不太著名的山,山间有一座远古的庙,经过改造,变成一个精神构成物的混合体,颇具象征意味,所供奉的神来自奥地利国,大天使漂洋过海来看我们了,不辞辛劳,不惧苦难。开班仪式在香炉前面举行,众人手持火烛,单膝跪地,向着西方起誓,很像一位骑士在心上人面前艰苦求爱,虔诚地高呼三声:回到弗洛伊德!回到弗洛伊德!回到弗洛伊德!我想了想,问他,现在退款还来得及吗?不是别的,突然有点想家了。工作人员说,非客观因素,概不退费。我一下子没听明白,十分困惑,非客观因素,何为非客观,与主观有什么区别,有点深奥,值得探索。我继续问他,我自己去拜,还来得及吗?工作人员说,跟你开了个玩笑,这是一个测试,目的在于让你意识到宗教信仰与精神分析的关联,前者源于面对外部自然与自身本能之时的无能为力,后者的核心是运用理智和情感的力量进行另一个方向的掌握与控制,今天下午,所有患者一起爬了个山,仅此而已,功用是直面自身的神经焦虑、道德焦虑、现实焦虑,进一步认识对本我和超我的深切恐惧,说了这么多,等于为你补上一课,希望有所裨益,此外,自助晚宴即将开始,男的三百元,女的一百五,啤酒无限畅饮,您看是否需要参加。我说,刚在飞机上吃了两份盒饭,能按女的算吗?他说,不能,两性的生理差异必然生成心理差异,心理差导致使男性只能朝向使其得以不受限的那一部分黑暗陆地,出于对黑暗的敬意,确实需要多花一百五十元。我说,那不去了。他说,好,那我们明天在黑暗的另一边相见。
回到房间,洗漱过后,我决定还是先不联系晓雯,给小柳发去消息,告知已安顿好,一切顺利,至少看起来如此。小柳说,你走后,有人来找过我。我说,谁?小柳说,没看清楚,我的眼镜又找不到了。我说,男的女的?小柳回了一个字,女。我说,敲你家门?小柳说,对,本以为是你,抽烟又忘带钥匙了。我说,什么事情?小柳说,等你回来再说。我说,我现在就回去,立等可取。小柳说,不用,你回来了我也未必在。我说,你要去哪里呢?小柳说,再说,早睡。我说,好。我捏着手机,翻来覆去睡不着,望向四周的壁灯,烟雾警报器在上方闪烁不停,如同进入了一条幽长的隧道,或在前方,或在身后,必有一辆狂妄的火车轰然驶过,而我只有一次机会,要么跳上车厢,奔向未知的深处,要么粉身碎骨。手机再次亮了起来,小柳发来一条新的消息:没有金黄色的影子,我感觉自己正在消失。
工作坊限定人数,此次共设十五个席位,来了十二个人,两人缺席,原因不明,还有一个正在路上,换乘三种交通工具,仍未到达。众人围坐,秃顶男子的开场白是一句无比坚决的预言:缺席的人只想一直在路上,将抵未抵,这样一来,他就永远不会成为迟到者了。犹疑片刻,他率先为自己鼓起了掌,有人附和起来,他又摊平了双手,示意可以停止,说道:你们好,快乐的你,悲伤的你,有点奇怪的你,有点孤独的你,焦虑的你,不安的你,瞻前顾后的你,满怀期待的你,重点不是怎样的你,而是你,你,你,还有你。说着,他用手指轮番指了四个人,第一个是苏晓雯,最后一个是我。至此,我与苏晓雯得以对视,她坐在我的右前方,三点钟方向,穿着一件深领缎面衬衫,下身是一条黑白相间的半身裙,缀着十字花瓣,妆容简朴,贴了睫毛,栗色的长发挽在脑后,看着相当端庄。见到我时,她也不怎么惊讶,只是扫来一眼,便将视线移至他处,我在心里计算着,我们到底有多少天没说过话了,前阵子她不在家,最近是我,没怎么回去。我很久没在客厅之外的场所见到过她了,上一次是在街上,我看着她不顾阻拦,横闯信号灯,与一位交警吵了起来,我什么也没做,不知怎么回事,两个人后来就好上了。当天我们在家里刚吵过架,她打了我一巴掌,摔门离去,只带着一把雨伞,我不放心,一直跟在后面,果然,没走多远,一场大雨悄然而至。
秃顶男子说道:今天是我们彼此相识的第二天,难以想象,就在昨日,我们共同迈过了一座巍峨的山峰,也可以说,互相交换了部分命运,现在,正式进入分析阶段,我要为大家放上一段音乐,请仔细聆听,敞开你们的想象,尽情尽兴,不要给自己设限,播放结束时,请告诉我,你在这段音乐里看见了什么,感受到的又是什么,记住,抓紧你的第一个念头。说完,昨天与我对话的那位工作人员从后排走了过来,将手机摆在麦克风底下,放起了一支耳熟能详的世界名曲,也是我的闹铃声,效果不佳,有点刺耳。听到一半时,我发现场面有些松散,不少人抓耳挠腮,或在座位上扭动身体,有的开始交头接耳。苏晓雯眯着眼睛,听得很仔细,我的困意一阵阵袭来,很想上去把它按掉。音乐放了一遍后,又是第二遍,我实在难以忍耐,给小柳发消息,问她昨天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小柳很快回了过来,像是什么也没发生,问我是否在上课。我说,是,刚开始,正在听音乐,舒缓心情。小柳说,那就好。我问,谁来找过你?小柳说,一个女的,挺年轻,说是认识我,我不认识她,她说她过来找我,只想告诉我一件事情。我说,什么事情?小柳说,不知道,我吓了一跳,赶紧把门关上了,我怕她今晚还要来。我说,不行的话,你换个地方住。小柳说,凭什么是我换?我写了很长一段,讲了一遍孙悟空在跟沙鲁决斗时,也采取过退避策略,不是懦弱,而是为了隐起实力,以激发孙悟饭的斗志,后者爆发变身为超级赛亚人,最终战胜对方,完成了自我的成长。随后想了想,又逐字删去,我还没想好到底要说点什么,音乐声与众人的喧哗声一齐终止,时间重新开始了。
秃顶男子指了一个位置,说道,由此开始,逆时针轮转,每位依序讲述,各抒己见,畅所欲言。第一位发言的是个年过半百的阿姨,打扮得很俏丽,长裙及踝,她有点害羞,小声说道:我看见了一朵盛开的雏菊。秃顶男子说:或许代表着你的心性,渴望绽放,渴望展示,渴望被人接纳。在她旁边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年男子,半头白发,他站起身来,向四周拱手,清了清嗓子,说道:我看见了一阵清风。清字的音拉得很长,直至气竭,以至于风字说出口时,直接化为了某种实体。秃顶男子皱紧眉头,问道,有具体的形态说明吗?他没回答,瞥了一眼身边的阿姨,微笑着说:你若盛开,清风自来。然后坐了下来,颔首示意,阿姨更害羞了,我一时十分诧异,怀疑来到了中老年交友活动中心。第三位是个很年轻的小姑娘,她说,在茫茫的白雾里,我见到了一只碧绿的莲蓬,长在水中央。秃顶男子略加思考,说道,莲蓬属阴,也是女性卵巢的喻体,我想你可能存在着一些生殖方面的焦虑与恐惧。她说,确实,我有。秃顶男子说,还没结婚?她说,结了,有三个孩子,每天还是很忧虑。秃顶男子说,三个孩子,总共几位父亲呢?她说,目前是一个,也不排除两个或者三个的可能性,我认为,性是一种接续行为,前仆后继,累加记数,非一次就能达成,另外,我总觉得自己是一只空空荡荡的玻璃罐子。秃顶男子说,课后你来找我一下,这个问题就比较严峻了。第四位是一个长得很像男孩子的女性,剃着短发,迅速起立又迅速坐了下去,只留下一句话:我看见了一只在河面上划船的粉红鸵鸟。秃顶男子说,这是一个性别认知的问题,你总想着隐去自己的某些部分,躲在陆地上,躲在生活里,可能已经无效,必须要去穿越,去横渡,河流象征着你的父母。她说,我妈没了。秃顶男子说,活着的父亲,死去的母亲,大河滋养万物,大河生生不息。第五个轮到苏晓雯,她坐在椅子上,半仰著头,显得有点孤傲,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看见了一间居室,不知是谁的家,反正我从未见过,面积不大,一南一北两间卧室,南面有张双人床,上面只有一张新的床垫,塑料封膜尚未揭去,镂刻的床头上方印着浅色的方形痕迹,以前应是挂着照片,后来移走了,衣柜上贴着一幅红色剪纸画,两只蝴蝶翩翩飞舞,北卧室没光,整面墙都是旧书,另一侧挂着幅行书卷轴,裱工粗糙,落款潦草,但每一个字我都看得很清楚: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秃顶男子说,幽峭,深邃。苏晓雯说,什么?秃顶男子说,古诗词功底不错。苏晓雯说,谢谢,小时候家里人逼着背的。秃顶男子又说,这个比较明确,梦中人来了又去,说明你目前的感情破裂了,你很失落,却又谈不上绝望,只在等待着一位能够完全理解你的爱人。苏晓雯说,我能等到吗?秃顶男子说,那不好说了。苏晓雯说,我应当怎么做呢?秃顶男子说,课后来找我一下,你这个问题也比较严峻。第六和第七个是一对情人,或者夫妻,很难分辨,一个说,我看见了木头,另一个说,我看见了马尾,一个说,木头在海里,成为小舟,另一个说,马尾在天上,拂过星辰,一个又说,哪怕我聪明一场,另一个说,难得我糊涂一时。秃顶男子立即叫停,说道,默契度很高,建议永结同心,如果已在一起,那么就要小心一点了,这种投契在婚前是导火索,可以引燃对方潜在的情感,婚后就是一磅疯狂的炸药,务必记得,远方的远只能还给草原。第八位是个年轻男子,心不在焉地说道,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感受到。秃顶男子说,不意外,你刚才一直在玩手机。年轻男子说,我玩我自己的,也没玩你的,管得着吗?秃顶男子说,大家注意,这是一种典型的自慰心理,精神上的自体性行为,挥之不去的自我满足情绪,不是疾病,无需过度克制,但也要注意起居卫生,经常更换内衣裤,积极参加体育锻炼,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生产生活里去。轮到我时,我说:我看见了一位年轻的女性,四处奔波,无数次登门造访,想要告诉别人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本身与她无关,与被告知者也没有那么大的关系,至少现在如此,但她就想说出来,必须说出来,迫不及待,无法遏制。秃顶男子说,有点古怪啊。我说,是。秃顶男子说,好的,下一位。我说,等等,你还没有进行解读。秃顶男子说,我说过了啊,有点古怪。我说,我的这个情况不严峻吗?他说,不算,你自己想想,我站在这里,等于是一个隐喻的中介,隐喻就是无限的歧义,小径分岔的花园,所以,很多道路还是要自己摸索,很多事情也要自行思考,厘清歧义,一往无前,来吧,下一位患者,我们抓紧时间。EF7EF1CF-75C5-446B-8B18-2E97A17F452A
下午的课程是分组舞蹈,双人成对,每个人需要找到一位舞伴,众目睽睽之下,跟着音乐起舞,跳得好不好看并不要紧,重点在于侍奉激情,解放身心,发觉自己埋没许久的本性。第一组是年轻男子与长得很像男孩子的女性,双方没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也踩不准节拍,均在忙于向后躲闪,直至最后,分立在舞台的两侧,二人快速溜了下去。秃顶男子对此的评价是: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不是真正的行动,行动是一个伦理学概念,你们作为主体,从未对自己在行动中产生的欲望承担责任。第二组轮到我,我想也没想,直接走到了苏晓雯面前。午休期间,她与秃顶男子一直在热情地交谈,说个不停,我过去踢了踢她的椅子,她也没有半点反应。苏晓雯有些抗拒,试图挣脱,打掉我的手,我紧抓不放,拉着她走上台去。音乐响起时,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并不会任何一种舞蹈,只好前后摆臂,进行原地踏步,苏晓雯气鼓鼓地,也不看我,自顾自地跳了一段探戈,我盯着发愣,不知道她还有这个本领,没那么标准,一招一式却也相当好看。我在持续的踏步里结束了这段不够协调的双人舞,秃顶男子站在台下,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三种根本的激情,在此一览无遗:爱,恨,无知。他的这句话,让我想了很久,如果我是无知,那么苏晓雯到底是爱我,还是恨我呢?亦或者我是爱的话,那么她到底是恨,还是一无所知呢?
晚宴持续到十点多,其间,苏晓雯喝了不少酒,谁来敬她都不拒绝,面色绯红,谈笑风生,好像跟谁都可以发生点什么。我酒精过敏,只喝了两杯,头疼得厉害,一直在给小柳发消息,问她那边情况如何,拨去了两个电话,也没有回音。结束后,我尾随苏晓雯走到房门口,确认她安全进屋后,又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想着给小柳写了一条很长的消息,告诉她今天都发生了什么,我又是作何感想,表述对她的担忧与想念,可惜的是,信息还没写完,我就睡了过去。
次日凌晨,我接到了小柳的电话,声音虚弱,跟我说,对不起,一直在昏睡。我问她,你还好吗?小柳说,有点发烧,断断续续,很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一片空白,我在给谁打电话啊。我说,别开玩笑,有人去找过你吗?小柳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有,我听完了她想说的事情。我说,之后呢?小柳说,睡了很长时间,好像有一年那么久,现在醒了,我感觉自己是透明的,你是谁来着,我真不记得了。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也许有十几分钟,半个小时,一句话都没有说,我也听不到任何的呼吸声。天色渐亮,金黄色的光散漫地照射进来,我轻轻说了一句,亲爱的,祝你好运,然后挂掉了电话。一个金色的早晨,一个透明的人,我产生了一种深切的预感,那就是,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小柳了,她只存在于自己的梦里,而不是我的,或者说,被迫从一场梦里逃离出来,如此,我们的故事也来到了结局部分。我失落万分,一种至为剧烈的空无占据了全部身心:不想主动争取,也无所谓被动承受;无需解释自己,也没必要苛责他人;不惧怕所有即将被揭露出来的事实,也不忧虑损害了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心灵;亲爱的啊,我一生里任何的一年就这么过去了。终于,我理解了她之前说过的话:双目所见,永远早于实际见到,她有时需要那副眼镜,多数时刻不怎么需要,让眼睛的所见再见到一次,无异于一次真正的直面,不仅是勇气的象征,也暗示着分裂、痛苦与神秘,就像那两只老虎,走在寂静无垠的霞光里,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也在昼夜更替时的地平线上那一道深蓝色的裂隙里,往来逡巡,从未止过步,但你永远无法再次见到它们了。外面下起了小雨,室内骤然变冷,我的肩膀开始发抖,很想跳舞,也很想哭泣。
我醒来时,已近十点,错过了上午的第一堂课,洗漱过后,连忙跑去场地,所有的人分成三组,正在沉浸交谈,秃顶男子像一只目光敏锐的苍鹰,架起了胳膊,徐徐踱步,不时加入到谈话里面,像在低头猎食。我看了一圈,苏晓雯不在其中,人数却与昨天一致,显然,预言已经过时,缺席者与迟到者在此处互换身位。我找到一旁的工作人员,问他說,知不知道苏晓雯去了哪里?他一脸困惑,问我,你要找谁呢?我为他竭力描述一番,并说清了我们的关系,他恍然大悟,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说,我不知道,你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我不可能知道你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我的知道也不可能成为你的权力意志的展现与再现。我说,你是在教育我?工作人员又摇了摇头,说道,弗洛伊德有言,这世上有三件不可能之事,分别是教育、统治和精神分析,不过,这是高级班的内容了,我只能透露到这里。
讨论结束后,全体成员一起合影留念,每个人的面容都很深沉,仿佛洞悉了一点人生的奥秘,领先他人半步,然后又放纵起来,掀去严肃的面纱,扮出各种怪异、难堪的造型,场面热烈。苏晓雯还是没有出现,我在回忆着她的房间号码,想要过去探望。一片欢声笑语之间,秃顶男子猛拍了一下桌子,接着是另一下,最后是第三下,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表情凝固,不明所以。秃顶男子似乎用尽了全部力气,从嗓子眼里发出一位弥留之人最后的声音:诸位,我很固执,但我要消失了!之后,他深情地凝望着众人,仿若不舍,一步又一步,倒退着走了出去。室内安静,雨后的风吹了进来,带着淤泥的腥味,在冥想的时刻降临之前,门悄悄地掩上了。
我坐在床边,跟苏晓雯复述上午的场景,她笑了半天,揉着自己的脑袋,跟我说,真可惜,居然错过了,喝得太多。我说,没关系,还有一个下午。她说,只有一个下午了。顿时,我思绪万千,有点抑制不住,苏晓雯看在眼里,也没有说话。正午的光很刺眼,窗外什么也看不清,只是一片璀璨的金黄。过了一会儿,我说,这么长时间了,头一回跟你好好说上几句话。她说,是啊,很长时间了,时间啊时间。我说,什么?她说,你知道吗,在来之前,我读过一点相关资料。我说,愿闻其详。她说,其中有一点,说的是精神分析在时长方面发生过一次变革,本来的规定是每次五十分钟到一个半小时,每周三到五次,注重精确度,后来有人提出,这种规律化的实践,反而会使患者产生抵触情绪,在固定时长里,不仅是分析者无法兼顾问题与情势,患者一开始就知道何时结束,也会祈盼着时间前来解救,钟表就成了他们的避难所,秒针,分针,时针,逆时针,顺时针,逆时针。我说,变革是指?她说,时间不再固定了,治疗期可长可短,完全根据患者的情况,你甚至可以一直沉默下去,在这里,时间就变成了一个施暴者,一个帮凶,直至无法忍受这全部的巨大的折磨,于是,你开口说话,一个声音变成两个,再变成三个,三个声音同时对抗,各行其是,错乱叠加,摧毁所有的秩序,形成一场交迭的演奏,永远不终止。我说,没听太懂,有点深奥。她说,比如现在,我的三个声音,正在同时跟你说话,我说了很久了,很久很久,一刻也没有停过,你听得见吗,你听见了吗?我竖起耳朵,听了很长时间,只是一片透明的声音,空的镜子,水的影子,无人认领的句子。我闭上眼睛,轻轻地躺入她的怀里,我知道她一定不会拒绝,我们只有一个下午了。EF7EF1CF-75C5-446B-8B18-2E97A17F452A
苏晓雯母亲打来电话的那天上午,我再次见到了来看望陈宁的年轻女孩,捧着一束洁白的花,也许是百合,背着一个棕色的铆钉双肩包,长发披在肩上,晃着脑袋,一跳一跳地走路,十分雀跃,在山麓之间若隐若现,像一只兴高采烈的大白兔。近处的高炉冒出浓密的烟雾,如在天空上挥洒笔墨,寄去无尽的思念与哀痛。我想起,刚跟苏晓雯认识时,她家附近也有一座这样的烟囱,中部嵌有铁梯,只是十几阶,离地很远,无法上下,不知有何用途。那时,苏晓雯的脖子上常年系一根红绳,下边吊着一面小小的镜子,紧贴胸膛,始终温热,那是她爸留给她的,造型很像怀表,揭开檀木上盖,则是两块圆形的铜色镜面,可以折叠起来。每次使用时,镜子一面对着她,另一面对着我,很难说清她在看些什么,我一般是透过镜子望向背后,只有一截烟囱的剪影,如一座高耸的碑,一座海上的灯塔。有那么几次,我见到一个人站在铁梯上,单手单脚悬空,兀自转动,像一面多彩的旗帜,迎着不息的海风,传递生命的讯号。婚后,我跟苏晓雯说起来这个场景,她对我说,她也见过一次,是在很久之前,有人告诉她,那是她爸,不过逗她而已,那段时间,她却信以为真,总是倍加留意,伸着脖子来回张望,却再未见过。但是,苏晓雯对我说,你的描述很准确,我爸以前是个水手,在船上工作,很少回家,有次陪我过完了整个暑假,我们在一起玩得很开心,之后乘船出海,下落不明,再也没有回来。我说,天真,残忍,痛苦,浪漫。她说,听说他在很远的地方有一个爱人。我说,那不予以评价了。苏晓雯笑了起来,跟我说道,假的啦,我编出来的,他只是跟我妈过不到一起去,走了而已,不过,我很希望他有那么一个爱人。
大风袭来,年轻女孩对着墓碑说话时,我悄悄站到了她的身后,只听见一句:痛苦不会摧毁痛苦的可能性。我在心里默念。接着,她转过头来,向我问候,我点了点头。她说,也来看望家人?我说,不是,我在这里工作,您请自便。她眨眨眼睛,说道,我想起来了,你是在墓碑上刻字的。我说,对。她说,谢谢,他的名字是你写上去的,很好看。我说,过奖。她说,我每次都盯着很久,好像这些笔画会纷纷掉落下来,组成一行新字,那就是他要对我说的话。我说,不是没有可能。她说,是吧,我总会这么想。我问道,你是他的?她说,妻子。我有点惊讶,问道,你这么年轻就结婚了?她说,对,我们相识九年,相恋七年。我说,跟我一样。她说,什么?我说,我也是类似的情形。她看看我,笑着说,那我祝你好运。我说,这样一来,我反而有点担心。她说,开个玩笑,不要介意。我停顿了一下,问道,你真结婚了?她说,不信我下次带证件来给你看。我说,倒也不必。她说,他以前是老师,教过我一段时间,后来我去外地读了几年书,回来后跟他结了婚,没过多久,他就走了。我说,天真,残忍,痛苦,浪漫。她说,结婚时,他已经病得很重了,来日无多,当时我也犹豫过,后来我想,如果这辈子我只能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嫁给他。我说,难得。她说,事实上,这一生我也不可能只做这么一件事情,对吧?我说,所以你有点后悔。她说,不瞒你说,确实如此。我说,可以理解。她说,能不能不要站着跟我讲话,居高临下,我很有压力,你可以坐过来啊。我想了想,在她身侧坐了下来,望着碑上的几行字,觉得像是加入了一场私密的交谈,一个幽灵正在我们身边盘旋,知道的比我们都要更多,却没有办法讲出来,我无法分辨这到底是谁的不幸。我刚想说点什么,她忽然捂紧自己的胸口,剧烈地喘气,我很紧张,问她是否身体不适,她摇了摇头,在那一刻,我束手无策,亲眼看见了痛苦的可能性。太阳升至最高处,光线垂直落于碑顶,漫漶反射,为其罩上了一层行星的光环,四周宁静,过了一会儿,她缓缓将手放了下来,如在赦免我的罪过,身心松弛,面容恢复平静,笑着问我,你想不想吃苹果啊?我说,什么?她说,我有苹果,你吃不吃?我说,也好。她从背包里掏出一个苹果,放入我的掌心,说道:洗过的。我点了点头,她又为自己拿了一个,看起来比我的要大,也要更红一些。我们在碑前一起吃了起来,苹果清脆,响声动听。我吃得很慢,慢到时间不再恒定,无法意识到许多事情正在发生变化,比如狂风已经歇止,海面亘古平静,隐没全部的船只与旗帜;比如山林渐趋沉默,鸟骨碎裂一地,没有天空,没有大地,没有心灵,也没有身体,而我就快要缩进苹果的核里了。
作者簡介:班宇,1986年4月生,辽宁沈阳人,小说作者。作品见于《收获》《当代》《十月》等刊,被多家刊物转载。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年度最具潜力新人奖、GQ智族年度人物、“《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奖、花地文学榜短篇小说奖等。已出版小说集《冬泳》《逍遥游》。EF7EF1CF-75C5-446B-8B18-2E97A17F452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