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吃

2022-07-04 05:22大头马
江南 2022年4期

“呜哇——”

男人终于没忍住,将几小时前在朋友们的劝慰下吞下的食物一股脑儿吐出来。周围的人似是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七手八脚地忙活起来,递纸巾、拍后背、拆矿泉水。男人伏着脑袋,一边继续呕着残余物料,一边不清醒地嘟囔着“我要杀了他”。我坐在离他颇远的另一头的沙发角,左手撑着脑袋,右手在点歌屏幕上滑啊滑。朋友扶着男人去了洗手间,又有人去叫服务生来收拾地面,剩下的人兴致索然地盯着液晶屏幕上的MV,我于是点开了原唱。

“他可真够伤心的。”旁边的人说起话来。

“是啊。”我心不在焉地附和道。

除了那位把我叫来的朋友,这聚会上的人都是第一次瞧见,来了之后才晓得聚会的缘由是其中一位最近刚刚失了恋——准确地讲,是离婚比较妥当。新婚一个月左右的妻子,在他出差去非洲的时候,同他一位朋友上了床。倒也不是什么不寻常的故事。

“那人可真够差劲的。”旁边那人又说。

“这种事儿谁也说不清楚。”我说。

“睡朋友的妻子,这可不大仗义吧。”

仗义还是不仗义,这恐怕不好说。不过要是和人讨论起来,恐怕难免不落入寻常俗见的窠臼。这样想着,我便没有继续同那人评论下去,打了个哈哈,将原唱的声音调高了两度。

过了一会儿,那男人回到了包房,脸上沾着水滴,头发也湿漉漉的,看着像是清醒了一些,先是在原先的位置坐下,又挪到我旁边来。我让出了点歌的位置,他也不做声,自然而然地占据了原本我坐的地方。朋友拿起了话筒,也不管是谁点的就唱起来。男人快速滑动着屏幕,心思似是一点儿没在点歌上。

“你打算去找他么?”我问他,一边点燃了一根烟。包房内禁止吸烟,然而谁也没有理会这则警示。

“找他作甚?”

“你不是要杀了他?”

他呆滞了半晌,似乎全然忘了刚刚的怒意,寻了半天,才恶狠狠地嘲弄道:“我同一个结巴计较什么。”

我便止住了这话题,投入到朋友的歌声中去。

聚会结束之后,朋友开车送我回住处,没有什么话题好聊,我连上了车上的蓝牙,挑着手机里的曲子,选了一首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三钢琴协奏曲。

“这点你倒和他很像。”朋友突然开口道。

“什么?”我没领会朋友的意思。

“那个睡了C老婆的人。”

“怎么?”

“你们都很钟情古典乐。”

“哦——那也没什么稀奇的。”我说。

“他住的地方同你很近。”

这样聊了下去,才知道那人就住在我隔壁两条街的一个小区,那是一个颇为高级的小区,小区里有家庭影院,我偶尔会走过去看电影。从电影院出来,能看见建设怪异的后现代风格建筑内,巨大的整面墙的落地窗所展示出的那个房子里的生活。那些生活看上去都同我无关。

“那個人,你有没有兴趣认识一下?”

“有什么理由?”

“理由嘛谈不上,只是觉得你们认识一下或许是挺有趣的一件事。”

朋友没有细说下去,很快我便到了住处。

此后我再没与这次聚会上的人会面,连那位朋友也联系得很少,本来就不是多么熟识的朋友,她会叫我去,想必是因为我是个不大有存在感的人,出现在哪个场合都不奇怪。

那大约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那之后我的生活依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有几篇小说陆续拿了一些不知名的奖,定期去外地旅游,给一个刊物写旅游稿,都是不大有意思的事。因为生活中没有值得写的内容,小说也写得少了。倒是常常泡一个BDSM的论坛——此处需要澄清,不是我有这方面的兴趣,而是研究那些有特殊性癖的人让我觉得有几分乐趣。论坛上的人大多是匿名,因此不惮于暴露他们这方面的生活,发布自己和性伴侣的照片,分享自己收藏的工具,或是在论坛里寻觅主奴。其实多数人也谈不上有什么意思,聊一两句便大约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因我自己的生活也同样无聊,这样的窥探便断断续续保持了下去。

直到在论坛上遇到了R。

“也听拉赫玛尼诺夫?”看到R的头像是一张拉赫玛尼诺夫的旧黑白照,我不由自主地关注了他,顺带着发了一条消息。

很快便收到了回复,“最喜欢拉三,感动极了。”

就这样认识了。起先聊得也很少,关于古典乐,亦没有深入交流下去。R的回复并不及时,我同样懒散,偶尔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便简单地交谈两句。R也会时不时在论坛上发布照片,不过照片都是女伴的,身着Agent Provocateur或LA PERLA的内衣,姿势像是摆拍,地点均是在豪华酒店内,相机大概也是专业的。女伴的身材都是差不多的纤细,要么不露脸,要么面目模糊,看不出是不是同一个人。从照片上看,R似乎不算是B/D或者S/M那一类的爱好者,应当属于D/S类的,即支配与臣服,对这样的人来说,性爱时和关系中的精神控制更加重要。R的照片着重观赏性美感,像一件艺术品,少了些色情意味。或者说,与其说他在展示那些身着精致内衣的女体,不如说他迷恋的是那一件件手工缝制的物件本身。

大约是在论坛上给他发消息的人有不少,他的介绍里写着一行“请先阅读以下文字,学习如何正确提问”,下面是一行网址,点进去是一位美国经济学教授撰写的有关如何正确提问的指南。我发消息时并未注意这个介绍,如果把这个网页看完,大约也就像大多数人那样打消了同他聊天的想法。

同R认识后才发现,他说话时必定会带全标点符号,且特意使用繁体字,说话风格古朴简要——甚至有些严肃,全然不像活在这个年代的人。同那张黑白的拉赫玛尼诺夫的脸发送信息时,像在和一个老头说话,连我也不自觉认真起来。

真正熟识起来,是有一回我在京都出差,按照编辑的旨意走访那些游人景点。晚上待在客居的民宿时,打开电脑看到R正巧在线,手边是早上放在桌上的一本《春情抄》,便打招呼道:“谷崎润一郎看过吗?”0D9E048B-6BF5-4DF0-A58B-5397006E25A7

“看过。非常喜欢《阴翳礼赞》,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他很快回复。

“那对三岛由纪夫怎么评价?”

“评价不敢。不过总觉得那种过于热烈的美学领会不来,很难感同身受。阁下怎么看?”

“以前很喜欢《丰饶之海》四部曲,后来去了金阁寺,才领会到《金阁寺》的美妙。”

“金阁寺是要亲眼看一看才好。”

“你也看过?”

“上午刚刚去看过。”

窗外好像有一道流星划过,天井里的荷叶池纹丝不动。

“那么现在在哪儿?”我敲字的手略有些发颤。

“刚才还在二条城附近散步呢。怎么,您也在京都?”

我犹豫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回:“不,只是好奇。”

对方发过来一张照片,黑乎乎的,隐约能看见是在城墙旁边的人行道上,月亮大得很,只是在照片上很模糊。我探头往天井望了一眼,确实是同一个月亮。

“在这种时候,听什么好?”他问。

“难道不只能是古尔德的贝多芬升C小调钢琴奏鸣曲?”我回。

他不再回复。

我站起来,走到民宿的大门处,确认门是锁好的,又在门后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便上二楼睡去了。

我住的这间民宿就在二条城外。赤脚上楼的时候,仿佛听见R从门口踱步经过的脚步声。

后来事情忙起来,论坛上得也少了。朋友介绍了一个和电影有关的活计,让我给一位制片人写剧本。价钱双方都还满意,比给旅游杂志写稿要多得多,我便推掉了约稿,全心投入了进去。剧本以前从来没写过,写了几稿,制片人都觉得不满意:“怎么说呢,情节都对,场景也没问题,只是少了点生命感。”

“生命感?”

“就是,总觉得不像是活人在说话。”制片人放下稿子,抬头打量我,眼神迟疑不决。“不如休息一段時间?”他最后说。

“也好。”

“对了,演员这一行有个训练的办法,到街上随便找一条马路,坐下来看人。这个办法或许对写剧本也有效。”

“看人?”

“对。就是观察来来往往的路人,看他们的神情,听他们说话,体会他们的情绪。”

回去之后我反复琢磨着制片人的话,突然醒悟了什么。小说家和剧作家的本质区别在于,小说家写下的文字是纯粹书面的,而剧作家写出来的剧本是要靠人表演出来的,所以,人物说话会有巨大的不同。

“譬如,你回家撞见了老婆和别的男人在偷情,小说里写起来,大概会写‘你们在搞什么,或者是‘收拾东西滚蛋,或是‘我要杀了你,这类的话吧?剧本里,就只会写一个字。”

“什么?”

“‘操。”

“哈哈哈。有几分道理。”

我把自己的领悟说给R听,自我们熟识之后,我偶尔会跟他讲一些这类的事。对于他,我仍旧一无所知。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说?”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回复,“我大概一个字也不会说。”

“掉头就走?”

“倒也不会。没想过,不知道。等到发生了再说吧。”

“没有遇到类似的事?”

“睡了别人的妻子倒是有的。”

“当面被捉奸没有?”

“没有。做得都比较隐秘。”

“睡的都是别人的妻子?”

“确实是有这个喜好。这样子比较不麻烦,不会睡着睡着就成了女朋友,发展出多余的感情之类的。”

“此外还有什么癖好?”

“癖好嘛谈不上。不过我对女性是有一些偏见。”

“怎么说?”

“喜欢羞辱她们。如果说癖好的话,大概是恋物癖吧。我喜欢买一些很贵的内衣送给她们。”

R这样坦白,这听上去很合理。

“等待和悬疑是受虐体验的本质特征,从形式上来说,受虐狂是一种等待状态,受虐者在其最纯粹的形式上体验着等待。”我说。

“啊,您说得对极了。”

我本想老实交代,这并非我的原话,而是出自德勒兹之口,他却很快追问道:“你呢?有什么癖好?”

“性方面的癖好吗?没有。”我老实承认。

“别的方面?”

“破坏欲。这算吗?”

“什么样的破坏欲。”

“杀人。”我想也不想便说。

“那么是有具体的目标?”R也不吃惊。

“那倒没有。只是一个念头,没有实施的计划。对象是谁也无所谓。”

这话题没有再深入下去,可能是我和R都感到彼此的关系还没有到进一步暴露内心最隐蔽的欲念的地步。

在剧本上继续下了不少心思,但制片人仍旧不甚满意。这事情便搁置了好一段时间。

事业进展不顺,于是我在夏天时出了一趟远门,跑到冰岛环岛一周,又在南欧逗留了一段时间。此次远行不属于因公出差,大半时间是一个人待着。等到回来之后才猛然惊觉已经许久没有同人开口谈话。此时一位久未联络的男性朋友约我吃饭,我想接触接触人气,便去了,两言三语便听出对方有别的意思,于是找了个借口跑到了另一个朋友那里。那位朋友在公司加班,我便坐在一旁同他聊起天来,无外乎全是有关刚刚结束的这趟旅行的事情。

“那方面的兴趣你可还有?”朋友大约是听得不耐烦,突然问道。

“哪方面?”

朋友做了个卷烟抽的动作,我立即明白了。

“现在?”

他点点头,“前段时间结识了一个家伙,他那里有不少。而且就住在隔壁。你若有兴趣,我现在问问他。”

“好。”

他用手机发了信息过去询问,很快便有了答案。那人邀请我们直接去他家。朋友没有任何疑义,显得驾轻就熟的样子,大概之前便去过。0D9E048B-6BF5-4DF0-A58B-5397006E25A7

我们到公司楼下稍等,那位邻居也从隔壁的大楼里走出来同我们会合,就着微光看不出是个什么样的人,个头比朋友略矮,穿着T恤短裤和人字拖。等走进敞亮的大楼门厅,才渐渐看清那人的样子。不过我忙于和朋友接续之前的话题,没顾得上同那位邻居寒暄。等上了电梯,进了他家,坐到沙发上,才猛然想起自己客人的身份。

那邻居一直也未如何开口说话,在厨房里沏茶洗水果。回到客厅时,手上有一个削好皮的猕猴桃,滑溜溜的,递给了我朋友。然后坐下削第二个,再递给我。

工具都在桌上,他在厨房里忙活时,我和朋友已经熟练地卷好了一根,传递着抽起来。我把烟递过去,他却摆摆手。

“你不抽?”我问。

他摇头。

我觉得这不免有失礼数,通常来讲会令我这样的新来者感到不安。我的朋友在一旁已经有些摇晃,干脆躺在了沙发上。我滑到沙发下面,坐在地上,好让背靠在沙发上,仍觉得清醒。

他终于开口道:“啊,我今天已经抽过了。”

“哦?你看上去不像。”

“基本上每天都在,所以没有什么效果。”

他讲话有些不那么顺畅,但不仔细听,是听不出来的。大约是烟草的效果,才让我觉察到了那一丝迟滞。但更明显的是他的南方口音,一时辨别不出是哪里。

接下来他不再开口。我便继续同朋友说话,但朋友已经闭上了眼睛,似乎飘荡在某个象限之外,我觉得无趣,便又问邻居有没有音乐可以放。他起身走了几步,开放式厨房那里摆着一台iMac,“要听什么音乐?”

“都可以。”

一会儿,便有肖邦第1钢琴协奏曲传出来。

直到这时,我才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朋友的公司,也正是在那个高级小区里。我目前所处,正是曾经从外远远打量进入的房间中的一所。可待我想仔细捋清这位邻居同那个KTV里嚷着杀人的男人之间的关系,便在音乐的作用下感到被一股过山车般的眩晕撅住了脑袋。

那位叫做Y的男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这栋偌大的房子中深處的某一个房间,留下我和朋友在客厅各自思索。

那次拜访之后我很快便确定Y正是那位桃色事件中的主人公。出乎意料的是,大约一个月之后,Y发信息过来,邀请我和朋友再次去他家中小坐。

和上次不同,这次Y显得放松了一些。当朋友熟练地卷烟草时,他请我们踏入更深处的房间,走进去便看到房间内摆着许多个植物大棚,棚内悬挂着照射灯,里面放着一盆盆烟草。原来他是在自己家种植这些玩意儿。到此我才真正惊异起来。Y在一旁微微笑着,炫耀似的平和。

走回客厅时,我注意到走廊的书架上摆放着一些书,驻足查看,有许多是精装本的古籍,但看不出来是否经主人之手翻阅。还有些康德、黑格尔之类的大部头,亦有不少谷崎润一郎的作品。书架上还摆着一幅但丁·加百利·罗塞蒂的画。

朋友已经在客厅那排沙发上舒舒服服地躺好,隐隐有翻身的响动。

“听说您是写小说的。”不知何时Y站在我身旁。

“写过一些,不过都没写出什么名堂来。”我说。

“那是为什么开始写的?”

“瑞·蒙克写过一本维特根斯坦传,题目叫《天才之为责任》。这大概也可以回答您的问题。”

他眼睛睁大,似乎我说出了什么了不得的话。我才看清他的眼睛确实不小,脸庞瘦削,但面容呈现出某种病态的孱弱,可能是经常抽烟的缘故,胡子因许久不处理而掩盖了原本苍白的肤色,鼻梁中间塌陷了一点,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早前和人打架留下的。

“别误会,我的意思不是说我是天才,只是想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径,一旦被选定,便没有办法逃逸了。”我补充道。

“明白。”

“还不知道您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说。

“不做什么。非要说的话,就是一些和环保有关的事情。污水处理,绿色能源,都是很无聊的事情。”Y答。

我蹲下去检视书架下排的书,一边同他聊天,他也蹲下来,最后我们干脆一起坐在了地上。我们之间突然产生了某种亲密的氛围,这触发了他的倾诉欲。几乎是脱口而出,他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了我。那是一个和他母亲有关的秘密。

直到朋友从客厅清醒走过来找寻我们,那样几乎是羞耻的谈话才被打断。

自那之后,我便知道我和Y之间产生了某种不可轻易被斩断却又极为脆弱的联系。我注意到,只有在我和他两个人相处时,他那磕磕绊绊的语言才不自觉地流畅起来,像清水一般连续。

我们很快开始约会。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每天夜晚都相见。住处相近为见面提供了便利。不多久,我已经了解了许多他的事情。但更多的是未知。“在认识你之前,我一位朋友也没有。”每晚散步时,他像久旱逢甘霖般,倾吐了许多自己的事情。这话叫人生疑,因为他也曾对我介绍给他的其他朋友讲过类似的话,“我今天告诉你的,连X都没有说过。”X就是我。我不确定这是否是他的某种话术,好让对方对他迅速产生同情心,拉近距离,还是这仅仅是由于他那种稍显懦弱的性格无意识决定的。

但是,假如在场有第三个人,他会立刻缩回到那副俊美又忧郁的躯干中,保持绝对的沉默。

第一次上床已经是十分熟识时候的事了,在这方面他似乎非常被动,同我有意保持距离,直到那不可避免的时刻到来。在床上他十分规矩,按部就班,甚至彬彬有礼,这让我颇有些尴尬。仿佛是在相互配合。通常他结束得很快。一次完事后,他问我,“这算不算早泄?”

“不算吧。”我只能安慰道。

他那习惯性过低的自我评价体现在方方面面,不知可否算得上是一种自我保护:先把自己的弱点全盘暴露出来,便不会再受到别人的鄙夷。

“我很早就接受了自己的平庸。”这是他对自己最根本的评价。

但实际上,无论是哪方面,他都不能称得上是平庸。首先是他那不知来源的财富,据他所言是白手起家而得——此中透露出他非同一般的勤奋和努力;然后是他对一切事物表现出的兴趣,音乐、哲学、文学、艺术、建筑,甚至是药物,无论我同他谈起什么知识,他都显示出此道中人般的熟稔和不同一般的深刻思考;最后,也许是同他先天性的口吃问题有关,他是个十分封闭自我的人,几乎没有什么朋友,由此又显示出一种与世隔绝般的滞后性情,仿佛活在古代。最后这点当然算不上什么突出的品质,只是显得与常人格格不入罢了。0D9E048B-6BF5-4DF0-A58B-5397006E25A7

而有关口吃这件事,也是他主动向我暴露的弱点之一。在我们认识的最一开头,他就轻描淡写又煞有介事地提及了这个缺陷,连同他是如何因为这个问题而没有上完小学,又如何在学校备受欺凌,诸如此类的成长轨迹。他说得真诚自然,让你觉得他已经完全战胜了这个缺陷。

在生活方面他相当讲究。他似乎试着在一切他所能达到的层面向上攀至高峰。譬如,他所使用的一切物品均是最好的。不仅是品质上的好,最关键是品位上的好。在这方面,与其说我甘拜下风,不如说身家局限,令我从未试着去了解那些未知的领域。这成为他同我开玩笑的一个方面,“你知不知道这条围巾有多贵?”又或者是,“我怎么会用那样的伞?”

而后我才逐渐了解到他家中的每一样物品,均有不凡的位置。但他从不主动提起,而是静静等待上门做客的人自己发现,仿佛主动指出它们的身份是一种最下等的做法。

秋天过后,剧本突然有了眉目。制片人对我最后一次交上的剧本称赞不已,称我是突然开了窍。“东西活了起来。是怎么做到的?”

“大概是最近在谈恋爱吧。”

“原来如此。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好说。”

“怎么?”

“我完全不了解这个人。”

“那倒是挺有意思的。”

我说的基本是实话。和Y交往了几个月,我仍可以说不了解这个人。他身上似乎不带任何人味儿,只有物的属性,也可以说,恐怕正是因为这点,我们才能够交往这么久。

生活变得忙碌起来,便久未去那个BDSM论坛,再次登录时,才想起我与R也很久没有联络过了。点击进入他那个拉赫玛尼诺夫的黑白头像,发现他的活动一如寻常,定期发布女伴的照片,购买的器具,为女伴挑选的内衣和鞋。从中折射出的依然是某种神秘的、完美的、令人难以同真实生活构建起来的世界。

破绽就是在那不久后出现的。

一次床笫之欢后,我问起Y是否有什么隐蔽的性方面的趣味,他像是思考了许久似的,最终回答没有。我便说,“我一直对BDSM挺有兴趣。”

“是吗?”他有些惊讶似的看了我一眼。

“不过只是在纯粹的理论上。”

“你倾向于哪一种角色?”

“大约是D/S中Sub的一方。当然,这也是理论上。”

他沉吟一会儿,说:“等待和悬疑是受虐体验的本质特征,从形式上来说,受虐狂是一种等待状态,受虐者在其最纯粹的形式上体验着等待。”

我触电般愣住了,呆了半晌才说:“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他没有进一步说明,我便追问:“这是谁说的?”

他笑了笑:“是我自己的一些思考。”

我没有将此话题继续,Y很快沉入睡眠。

此后,我开始对Y生活中的一切怀疑起来。我看到的究竟是表象还是实质?详细追寻这个问题不是小说家的责任。倘若无穷尽地在小说中呈现有关问题的讨论,便是剥夺了批评家的功能。

但怀疑介入后,破绽便像炮竹一样被一连串地引爆了。我开始有心留意Y谈话中的语句,很快便发现,这一句是窃自兰波,那一句又是来自某位社会学家的观点,甚至是有关最普通问题的答案,都可以通过检索网络获得那最原始的来源。

按道理这并非什么严重的事情,就好比一位撰写论文不加引号地借用他人著作的研究生,问题恰恰出在這里,生活并不是写论文,一个人为何需要如此全然地装点自己从里到外的方方面面?

待我想至这层,有关Y性格形成的真相似乎便快水落石出了。

全部事情结束于我在Y家用手机登录那个BDSM论坛的晚上。

Y在他那个偌大房子的小房间用电脑打游戏,也或者并非打游戏而是在干别的什么。我已不再关心,待在客厅用手机上网。当我登录上自己的账号,看见R恰好同时在线——请准许我在此继续使用“恰好”这个词。

几分钟前,他刚发布一张女伴撩开丝绸睡袍的照片,附言是“晚安”。而下面已经有几个回复,其中一位以娇嗔又小心的口吻询问,“那双是不是Christina Dior的限量版?”

那位黑白头像照例严肃地回复:“是。”

此刻我感到豁然开朗:那娇嗔者的头像正是但丁·加百利·罗塞蒂的画作。

等到Y从房间走出,我们照例上床,像古板的老年人一般做爱,很快结束。

“你有什么特别渴望的欲念吗?”我问。

“杀人。”他答道。

说出这个词时,他的口音像正常人一般干脆利落。

作者简介:大头马,1989年9月7日生,安徽合肥人,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谋杀电视机》等,被改编为同名话剧2016年于人艺上演。曾获第二届豆瓣征文大赛虚构组首奖、第四届全球泛华青年剧本大赛首奖、第十二届澳门文学奖首奖、第一届“《钟山》之星”年度最佳作品奖、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新人奖。作品散见《收获》《小说选刊》《花城》《十月》等。0D9E048B-6BF5-4DF0-A58B-5397006E25A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