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人说我祖母年过八旬还身体硬朗,照旧保持一点抽土烟的习惯,这是不确切的。多年前大约是一个秋夜,她忽地从褥里爬起来,叫我把烛火点上。满壁昏黄的烛光,把四格窗上我的脸照得一片火红。那时外边下着一些小雨,雨珠打在窗棂上,四下一地漆黑。然而她许久没有反应,不住地问我有没有点上。我说点上了,她才安静地钻回去,不一会又怅怅地睡熟。
那年她七十七岁有余,而我由此渐渐知道她已经很看不清东西。过去她精神饱满时,干完活确实要盘腿蜷卧在红绸榻几上抽烟,紧缩的一张脸隐没在云雾缭绕之中,沉静得如同身后一只早已停摆的西洋钟。后来烟丝和针线纸盒都塞在床头那个挂铜环的柜子里,再也听不见她半夜拉动抽屉的窸窣声。他们说她过去是桀骜而刻薄的一个女人,而长久以来我在那张遍布沟壑的脸上游离探寻,却只能找到一种枯木浮在水面上般肿胀的肃穆。连夜里那并不安静的鼻息也如同浸在盐卤水里一样,只是断续发出声响,隐约地显示着她已被漫长的痛苦啮咬了一辈子的样子。
大坎溝下边的人对上边的生活,如今很少能了解清楚,因为山上只余下一座老庙,还能逢到偶尔的拜会。从庙上下来,沿丹溪顺流下山数百步,就到一片荒田,田后曾有一进黄墙乌瓦的平房,那是我家。乌黑的房梁细瘦而疏落,很有横斜如虹的气态,也显得屋里很空旷。土砖经历雨蚀,早有许多空隙。因而天光好时,四面透进新鲜的光亮,就落在屋里的黄泥地上,也落在漆着一对彩雉的木柜上,落在栖居水蚊子的大水缸里。这样的日子,我往往清晨五六点就牵着一只牛一只羊上山去,喝丹溪上游的水,也借以躲起来,少在学校消磨一个上午。
丹溪从山上的一条小瀑布蜿蜒下来,曲转周折后汇成一条绵长的河流,绕前山而东去。我坐在山上,能看清它每一条脉络的走向。它不驯服地盘曲在大地上,如同一条眦裂成千丝万缕的大蛇,其间许多干涸的水洼,还带着刚刚挣断生命的残温,汩汩闪着新鲜的磷光。山下挨挤鲜艳的瓦房,乃至被远山截断的一片大湖,都浸润在茫茫的烟水里。人们说,太阳初升时,这片水面波光灿烂,浩如烟霞,故名为丹溪。然而在我看来,使一切斑斓生彩的不是昏昏然的日光,而是山下用不完的皂角,洗不尽的花床单,顺水绵延不绝的布条塑料袋,碎散在昨天的隐闻和笑语里。伏在河边的女人们手下流过色泽明艳的彩幅,锁铺边半推开的麻将白绿粒粒分明,大柳树下的陂塘里不时炸起很高的水花,一群闲逛的孩子为之拼命鼓掌,太阳在人间的自在喧闹里黯然失色。
那时候我对这狭小村落里所有的人和事怀有强烈的好奇,上上下下几乎同村子里每一个闲人都打过交道,唯独就是对上学提不起兴趣。至于不闲的人,见到聚集的人群就昂首阔步而去,以示毫无瓜葛的情态,我也当做风景来看待。譬如说,每天正午敲着一根竹杖,当当当地顺着河沟走来的,是我远房的常德爷爷。我坐在那些洗衣服的女人边上,远远就看见他佝偻的身影从一棵枯树边惶然自失地掠过,裹着黑绒帽的脑袋在湛蓝的天光中上下晃动。橘黄的太阳下,他蜷在一起的脸很圆,那攒着眉的样子,就像冬天我用竹篓经常捕到的一种团雀。或许是因为我好奇又不失戏谑的打量,他踩过这一片正热烈喧腾的河滩,听见阵阵笑语,就好像很害怕似的加快脚步,竹杖也不注意敲得更响亮了。但我知道他是愿意旁听一点的,因为他总会慌张踱到远处的树下,然后熟练地越过一条伏在地上熟睡的黄狗,盘亘一会儿再离开。
而河边那些女人们并不在意这样的刻意表演,讲到欣然自忘之处,还是每每放下棒槌,伸出一根手指,以示要揭发大家没听过的新鲜事。她们怕触到什么人的霉头,这时候往往要先环顾四周,小心地一一探寻座下笑靥如花的脸。不过无论是谁,对我都极为宽和而温柔。我蹲在水里,安静地撬开一块石板捞虾皮,大家看看我,就会说:
“噢,还有鹤子在这里,他没关系的。”
我也告诉她们:
“不要紧,反正这种事过不了多久我也就忘了。”
我想这话说得也不算假,那些故事在河水里浮浮沉沉,人们的名字轮番转瞬而过,我不在乎他们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是当我所熟悉的面孔在一个个故事里冉冉升起时,他们仿佛就此从人世的单薄表象剥离,生动得如同腾然起舞的明亮火光,高悬在我们头顶。我喜欢这样的传奇,喜欢人们血肉丰满的这一面。于是我就此听到我祖母过去和人争讼的许多事,还有她张罗给人算命灵验的几例。她甚至在村社里敲过花鼓,虽然早已经半聋。她对自己的孩子终生保持冷漠,溺死过婴儿,对菩萨却很虔诚。一个陈旧的神龛,至今悬在我们的土墙上,香火长明。
那些神龛和经书对我来说是巨大的谜团,关于它们我问过很多问题,比如哪个是管肺病的菩萨(我听见祖母夜里总是咳嗽)?一百零八个罗汉叫什么名字?但是洗衣服的女人们没有一个了解这些事。她们对此很有些轻浮,只是一再说:“她是个灵验的巫婆。”
“不对不对!”我反驳,“她喜欢看电视、抽烟,她不是巫婆。”
“许多人找她算卦!”阿云嫂坚持说,“说起来,庙上不久也要搬下来了。”
“庙上是什么?”我问。
“庙上就是庙上。”阿云嫂把一条青白色的床单浮进水光里,漫不经心地说,“庙里还有个老尼姑呢。”
“有多老?”
“很老很老,已经要别人给她喂饭吃啦。”
“比我奶奶呢?”
“比你奶奶还老一点。”
“我奶奶和她认识吗?”
“你奶奶以前和她天天讲经!”我一个讲话颠三倒四的姨奶奶赶紧插嘴说,“她从那里学了很多法术。她们还在地上养了不少鸡呢!一地金灿灿的黄绒鸡,地上脏得要命。还有你常德爷爷给那些用来算命的折子画画,画出来的菩萨仙姑多像啊!”
结果就是那一回,我们大家聊得正是兴高采烈——那一天太阳光暖融融地落在脊背上,是个仿佛要化掉的春日——从哪里忽然传来一声断喝:
“你妈要是知道,你这样不上学——你妈妈的在天之灵——”
我惊得从原来蹲的地方跳起来,在一片慌张混乱里很久才恍然发觉这当头一棒打的正是我。我张口想说点什么,但话都堵在喉管,一种酝酿着困惑、愤怒、震惊的晕眩使人仿佛就要在阳光下炸裂开来,我像动物一样僵得无法动弹。3C890A7D-2E26-4871-8320-2CD606D218A7
“你,你!——吓着他啦!”有人对河沟上喊,大家都笑了。
在哄笑声里我终于抬头,看见立在河沟边上的常德爷爷。他的双颊红润润的,想是初春的风还有点冷。他没有笑。我们目送着他迟缓地支起他的竹杖,转身离开。
我一直很怕他。但究竟是怕他,还是怕别的一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也许因为他是小水的爷爷,而我们都亲眼见过他怎么骂小水写字。小水作为家里的“长孙”,从五岁开始蘸着墨水写毛笔字,我们则在窗外偷偷看,小水是怎么战战兢兢地在他瞪圆的眼睛下举笔画圆。有时候小水被我们都快越过窗子的好奇目光气得抬头瞪眼,纸上不觉洇出一个黑洞,常德爷爷就会骂他“没有出息”“难成大器”。绿荫窗外的燕子衔来满壁金灿灿的风,我们就在那阳光下玩跳山羊、“老狼老狼几点了”,梨花花瓣落在我们身上,像暖融融的雪。而小水听着我们的笑声写字,一定心如刀割。因为我们看见他停下来把两只手捂在耳朵上,涨得通红的脸在斑驳的树影间摇晃,但常德爷爷让他把手放下,因为“心静自然凉”。
显然小水没有心静的天资。上学以后常德爷爷才发觉小水原来是个“不济事的庸才”。在学校里他一刻不停地乱动,必须由我们高年级那个力气大的江老师经常下楼去按住他,以免他因为做不出数学题而掀翻自己的桌子,在地上乱爬乱滚,痛哭不止。而且很快小水就开始和我在山野里到处挖宝藏,把学校带给他的伤痛抛之而去。小水的堂妹丽达也和我们一起玩。于是我带着常德爷爷家的两个小学生,在大坎沟的天光下四处漫游。他们家的人简直是恨我,因为我“太不学好,太不上进”!
生活在我们的村庄里静止、凝滞,像一条缓缓滑过运河的采石船,时间的细浪难以阻挡它巍然地自如前行。但我有孩子惴惴不安的天性。我浮游到平静的生活之上,随时准备掀翻这斑斓的幻影,让人们从这一场喧沸的筵席里惊倒,作鸟兽散。谁如若亲眼见过蟒蛇的蜕皮、桑蚕的织茧、虫豸的破土,就会明白生命自有其更新、无序、繁荣的欲望,没有一颗鲜活的心不渴望抽枝、发芽以至于泛滥。当我游走在蓝天下,发觉大坎沟冬季荒芜的田垄间实则隐匿着星星点点的新绿,像长在一块大地毯上一样繁复难辨,就能想到春季它们怎么被蹄子刨出来,在小牛白亮亮的牙齿间咀嚼出汁液,而后化作粪土,又涌出生生不息的绿色。自然的韵律安然运行,一年一年指引着万物枯荣往复,人们像羊群一样温驯井然,顺应天时。我有时受到那阳春三月般的感染,觉得我也是枯荣的一朵,于是我单纯,高兴,不知缘由而纯粹地高兴;我喜欢暖融融的太阳,喜欢熠熠烁烁的炭火,喜欢捂起耳朵看热辣辣的炮仗在水和光之间炸开的时刻。但更多的时候,当猛然从生活的梦幻里惊醒——躺在吱呀作响的木床板上,睁大眼睛,静静凝视着月光从窗纸的罅隙里落到我祖母光滑的鼻尖上时;走过喧嚷而肮脏的集市,空气在酷热中流动,耳朵里嗡嗡作响使人声和狗吠声都不真切时——我不免觉得人间的一切仿佛是一场闹剧。昨天与明天在大坎沟如果并无什么不同,那么这里的时间之所以流逝仅仅是因为它需要流逝!可我的心是一颗生命的心,一颗郁烈不平的心,它无时无刻不在急遽的痛苦里跳动,难以安放。一种对本质的困惑驱使着人激烈挣扎于生活,而面临这困惑又毕竟需要无限的濒临绝望的孤勇——这些困惑那時就盘踞在一个孤独的小小牧羊者心里,在我登上山岗向我们城墙的颓垣眺望的无数个时刻中,它们如同一束忧愁的火光悄然地升起,在那颗心里作绵长不熄的燃烧。
在水边之后的日子里雨水渐多。于是夜里伴着春雨入眠,我会想起那个要别人喂饭的老尼姑,那座满地是母鸡的金色寺庙,我祖母在那里度过的秉烛夜话的故事,常德爷爷点了朱红赭石的画境。窗纸被雨水濡湿,剥落下青青的一角,我躺着,望着,听着,就觉得那些蝴蝶一样的往事都裹挟在万顷松涛里,从我的梦中如云雾如山海袭来。
二
我问小水:“如果一个老尼姑已经要别人喂饭给她吃了,她还能算尼姑吗?”
小水在磨他水亮亮的白瓷片。他坐在半堵墙下,把瓷片在石头上擦,他想做一只漂亮的小碗。
从高处看我们的村落,依稀可以辨认出一座瓮城的形骸。从山坡上绵延而下的半壁土墙,被年复一年肆意生长的绿芜啃啮成了空心。然而从剩下的这部分砖块中,依然可以窥探出我们先民有一种严密而残酷的社会组织,一种闭锁性的犹疑。据说他们曾是一伙山上的土匪,游弋在小瀑布以上的云雾之间常常出现彩虹的地方。猴子的长臂上挂着一连串明亮的露水,和他们在迷瘴里长期搏斗。所以山坡上至今存有一座瞭望塔。塔周的泥地里散落着白瓷碗、陶罐、弓弩和猴子的牙齿,这些碎片盛满了雨水,透出一种亮盈盈的哀伤。
说起雨水,就必须提到这里暴虐的气候。在骄阳似火的日子里,天空蓝得像一面柔软的镜子,这时候就从湖面上升腾起一大团白云,不同于丝状的薄云,这种云是堆叠的、巨大的,像奶油一样白得层次分明。它安静地悬停着,在整个蓝色的世界里,就像一座天上阁楼。然后,当你发现无论在山的哪一个角落抬头都能看见它时,阴风已经压倒了一片山坡上的长草。长草们簌簌地扭动着、哭泣着,而沉静的云在移向山坡时却依然是梦幻的,并且逐渐变化为一种巨大而黑暗的梦幻,一点一点吃掉我们的天空、口鼻和声响。在那个深不可测的黑海里酝酿着很多东西,有雷暴,有大雨,有急遽明灭的光亮,也许还有天国。
“天国”是小水说的。大雨来临的夜晚,他爬上房顶的露台,举起那架作为十岁生日礼物获得的小望远镜,贪婪地望了那团明明灭灭的幽云很久很久。其时,他们整家人忙作一团,要把被子、衣服、鸡豚狗畜乃至人都收进屋里。作为我们村里最好的房子,他们家有数不清的罗马廊柱和幽蓝色的落地窗,于是所有人都为它们的稳固性而惶惶不安。门窗随着他们牙齿打颤而咯咯作响,小水的爷爷首先发现小水不见了。他一声令下,家里人就开始楼上楼下地奔波,小孩潮水般的笑声惊醒了蛰伏在阴暗处湿润润的青蛙。小水的堂妹丽达举着蜡烛慢慢地走下楼梯,火舌映亮了一片水汽,她透过高大的窗子发觉穿着白睡衣的小水妈妈正在屋后菜地里游荡,幽幽咽咽地找她的儿子。
“啊呀!”她忍不住悄声说,“还少一个人呢,爷爷!还少一个人呢!”3C890A7D-2E26-4871-8320-2CD606D218A7
小水在他妈妈凄切的歌声里默默低头用衣角擦拭镜片,歌声和雨丝一样缥缈,落进小水温热的眼睛。他脚下的大地轰隆隆作响,那是孩子们像老鼠一样在房里四处流窜。在轰鸣中他看见白罗马柱在雨水里闪光,整座白色的房子都在散发着微微的光亮。他举起望远镜,静静观察翻涌而来的云海,在那幻灭着奔来的巨涛里反复吹熄着无声的光与电,只有歌声还延宕在虚空里。现在孩子们的声音消湮不见。现在他自己微微汗湿的呼吸消湮不见。现在他无意识地张开嘴,和所有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流下口水而不自觉。
“那时候,人间的一切仿佛只是其中擦出的一朵火花。”小水说,“我们又算什么呢?我就在想着。看到这样的东西,我们很会有一种想掉进去的感觉,就是一直看着一直看着,自己也不知道。”
我觉得小水说得对。站在山崖边,趴在洪水快要冲破的桥沿上,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掉进这种凝滞的状态。许多个日子,我在满山葱郁的雾林里漫步,沿途刮过的露水在地上留下一长串,就看见一千座、一万座相似的山峦,亿万棵因同一阵惊风簌簌作响的树,还有无数片瞬时舞动的绿叶的魂灵。它们都像绿色的河流一样在大地上铺开。到底是我们在河流里,还是河流在我们里?这一点无法解答。因为每一根细小的叶脉,每一条分生的根茎,每一次带着露水和雾气的呼吸,每一种动物温热的肺管,都浸润在同一片水里;每一种形体里都流动着所有的形体。我们的山好像整朵整朵掉落在大地上的山茶花,永远绕转不到尽头。伏在枯叶、溪水和沙子间的竹叶青、山雀、野狐狸和我们,都在这种永恒里迷失。
我告诉小水关于庙上的事。
“庙里还有一口很老的大钟,还有原始人的壁画。里面有一个快一百岁的老尼姑。时间太久,茅草渐渐把路都挡住了,她们砍不动,就再也下不来了!”
小水爬到瞭望塔上,举起一个没了镜片的万花筒向着广袤的青天望。
他说:“她们和庙一起,老掉了。一样东西老了,就会被困住,困在茫茫的大山之间,哪里都找不到出口。”
我们语文课上读过一首诗是唐代大诗人孟浩然写的。孟浩然说:“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他站在烟水朦胧边,彷徨踌躇,恨得满心郁郁难平。但是面对太广大、太广大的大海,那些愁绪就像烟波一样渺小。他只能在岸边茫然地走来走去,张口却已经忘了要说什么。小水说孟浩然在烦恼什么呢?我就要在朦胧的烟水里漫游,把从前和以后统统忘记。
小水从来不因为他小小年纪就能说出常人说不出的话而高兴。他像水鸟一样细细长长,也常像水鸟一样忧郁地站在沙洲上,风吹动他松松垮垮的衣服,使他好像一面飘逸的蓝旗。今年小水恰恰十岁,正处于走马观花、沿河看柳、对什么都欣欣然感兴趣的时候,于是他积极跟着我四处挖矿。我们从泥地里挖出先祖的白瓷碗,也找到像香皂一样四四方方的空心砖,上面刻着小鱼。在那些被挖去半壁的山坡上,挖掘机锈蚀的挖斗高高耸起,那就是我们的乐园。我们在人们生活过的瓦砾间寻找他们的声息。这些苍白的灵魂在一两片碎布、三四枚银元里偶尔蹦落到阳光灿烂的地上,喧哗闪烁一阵又悄悄隐去。
“看,来了!”小水突然扭着万花筒说,“哥哥,你说的老尼姑!”
“什么来了?什么来了?”
“一百歲的,一百岁的!两个呢!”
小水咯咯笑起来。他歪着身子从塔上滚下来,滚到一棵嫩绿的桑树旁边,埋在高高的茅草丛里。我隔着碧绿的长叶子,看见他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在摇晃的叶影里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
“你怕什么呢?”我蹲着笑说。
小水不说话。他把手里的瓷片攥得紧紧的,低头看他的手背。
我站起来转过身,真的看见草丛那边有两个光脑袋、长棕袍的老师父,喜笑颜开地看我们。一个高高瘦瘦,鼻梁很高的,还有一个矮胖些,脸上红润得像擦了油。
我大声说:“小水怕生,他躲起来了。”
小水嘻嘻笑了。
两个老师父向我行了一礼。我学着把手放在身前隆重地鞠了一躬,然后也怯怯地笑了。
高高的欢欢喜喜地抓起我的手笑说:“小孩多像!像你奶奶。”她的手很粗糙,抓得紧紧的,让我有点疼。我下意识想把手抽出来。
我回头看小水。小水趴在碧绿的桑荫里,还在玩他的瓷片。
我说:“小水,不要没礼貌。你爷爷知道了要打你!”
但是小水没有理会。小水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样,规矩并不能约束他。他扯下一根满是露水的绿茅草,用边缘的小锯齿割石头。
矮矮的又说:“真的像!你几岁了?”
我说:“你们见过我?我奶奶是谁?”还有一句话我不好意思问,那就是她们多大了,是不是真的一百岁?
“灵吗?”小水突然问。
“什么灵?”我问小水。
“我说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看不看得见人间的一切?看不看得见我的那些愿望?”
小水认真地拍拍衣服站起来了。他仍旧睁着他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她们。
“都看得见的。”高高的笑着行了一礼,“保佑你们孩子们都好好念书,有出息。”
“我不要有出息。”小水说,“让我妹妹有出息吧。”
他把嘴撇起来了。
“上去玩玩吧。”高高的笑说,“吃点斋饭。饿了吗?”
我们拨开摇曳的茅草和桑叶,从一条荒草萋萋的小路一个接一个向上走。太阳从这一边转到那一边,黄澄澄地圆。小水和我都跑惯了山路,所以轻捷地向前跃去,只看见乱草在眼前窸窸窣窣地分开。两个老师父在后面稳稳地走着,一面走一面说话。春日温热的阳光涂在我们脸上,我感到我的呼吸也暖洋洋的。松枝愈加繁密的地方,树脚挨挨挤挤地长满了白菌子。踩在落叶上可以听见越来越响的噼啪声。沙土里潜藏着蟒蛇的洞穴,青苔润湿了洞口。每转过一个弯向下望,就感觉明艳的人间离我们更远一点。
我说:“这好像春游!”
我们在斑驳的树影间继续前行,乌鹊从高树中滑过,鸣声也像金色的碎片一样从树中掠过。渐渐地我们看见一个晃动的朱红檐角,一盖粼粼的乌瓦,一张缺了一角的牌匾落在一面小门的门楣上。3C890A7D-2E26-4871-8320-2CD606D218A7
我在阳光下慢慢地指着读:“寺——山——丹——”
溪水哗啦啦地流,我不得不喊:
“——丹山寺,丹山寺!小水,丹山寺!”
三
斋饭是凉的,并不好吃。一碗酱干,一碟萝卜菜,没有放盐。小水的脚还够不到椅子脚,晃荡着踢椅子,让它咯吱咯吱响。
厢房里东西很多,都蒙在晦暗的黄窗帘里。供台上放着寿桃,长长短短的香插在炉里,明明灭灭。角落的柜子上放着几个金银花露瓶子,红塑料袋里满是袋装的葵花籽和供糕。桌上还有一台收音机,天线被收起来了。我凝视着它的音箱,想从那个静默的圆圈里看出它的奥秘。小水突然拿筷子敲了一下碗。
小水说:“我想见见菩萨。”
高高的笑说:“你们第一次来,要去拜一拜才好。还要去见一下老师太。她知道你们来了会很高兴呢。”
小水沉默了一会。他缓缓滑下椅子,拍一拍手:“走吧。”
寺后的确是有很多黄绒绒的母鸡,不过放在寺后泥地里,啄淤滩里透明的小虾。也并没有金灿灿的屋梁,厢房上乌黑的横木同我们老屋一样落了灰,石墙上的红漆剥落,留半朵莲花漫漫地开。天井里也有一棵高高的桑树,树上牵着陈旧的红绳,绳子上系的铜签送了满院的风一阵碎响。天井里的石头崎岖不平,坑洼里深深浅浅地蓄着水。水里的天光和浮云沿洄着,我也在里面看见自己破碎的脸。在这些石头上我们只好摇摇晃晃地走。高高的尼姑却是走得很稳的。
这些狭窄的土墙与院落紧紧地贴在一起。我们停下来向一间更陈旧的厢房向内望,看见一道半掩着的乌门,门里堆满了柴火,一个黄灯泡用电线悬在梁上,低低地垂下来。许久才在碗的响动里看见一双闪着光亮的眼睛,然后从晦暗里浮出一片亮亮的牙龈。我们看见老师太正在摇椅上像婴儿似的坐着,矮矮的师父正在向她喂汤。她也像真正的婴儿一样系着一条沾了菜叶的白围脖。
我脚边有一炉萝卜煨白菜,是我伸脚向前探去时才看见的,那是我们村里常用的酒精炉,但已经很旧了。火早就熄了,我突然想,她们是吃惯了凉食呢。
老师太摇头晃脑,笑逐颜开,又露出她柔软的牙龈。小水早就走上前去了,让她伸手摩挲自己的头发,她又把一叠云片糕塞到他手里。
小水低头看一看手里碾碎了的白绵绵、汗涔涔的云片糕,对她说:“师太,我不吃糕的。”
他忽地郑重而虔诚地向她躬了一躬,把糕慢慢放回桌子上。
“您一定要长命百岁。”他说,“我看见您就像看见我奶奶。她——她——”
小水好像踌躇着不敢也不愿说下去了。他有点红了脸,但还是把手放在老师太攥紧的手里。我想起在极遥远的过去,我好像在水边见过小水的奶奶。然而她现在去哪里了呢?那些枯荣着的坟冢上的荒草,那些埋葬着无数轻盈的梦与醒的厚重的黑土地,那些在蓝布里,水井中,银币里,床榻上,喧哗着骚动着的灵魂去哪里了呢?小水把老师太攥着的手轻轻放在她膝上。她把她沉静的眼睛闭上了,在摇摇晃晃地点头。我突然觉得她一定没有一百岁,甚至比我祖母還年轻呢。丹山寺里没有美也没有谜团,没有梦境也没有渴望,没有被荒草埋没了的去路,也没有被年岁截断了的过往,只有绕转了我们一生的大山。山上满壑的松风,把死亡的和生长的,把呐喊的和嬉笑的,全都吹熄,吹熄。小水和我走出去,走到湿润润的天井里。从天井里我们看见神龛前深红的灯火,好像另一个世界的街市;看见那静默地笑着的弥勒佛,那目眦欲裂的天王们,那或蓝的或红的或金的淡淡的皮肤,那蜷卧在壁上、顶上油绘的狮与虎,还有他们眼中那善恶难辨的人间。
高高的尼姑说:“你们要跨过门槛才好,不要踩过去了。”
于是我们小心地跨过门槛。我问小水:“你说的什么愿望呢?”
小水不说话。他服服帖帖地跪在正中央的一张红布垫子上,把额头低到垫子里。我没有垫子,就趴到冰凉的地上磕了一磕。从供桌前的黄绸上扑来浓重的香灰,我闻到一种虔敬的味道。
我们沿着坡向上一个小殿一个小殿地跑,争着把有垫子的面前都拜了一拜。我抬起头小心地凝视那些陌生的面庞,心想:他们要是长得再好看一点,装饰再多一点就更好了。比如说,如果观音的下巴更尖一点会更漂亮些,但观音那一张带矫饰的圆润而慈厚的脸,仿佛自天地之初就静立在这窄小的庙堂里;那雕琢她时略带稚拙的工匠的手,也仿佛自天地之初就那么天真笨拙。那些或笑或怒的眉眼上覆满了人的愿望,人的贪、嗔、痴,那些我祖母虔信一生的愿望。尽管这虔信不能消解她辛劳一生的苦楚,这愿望也并不能从黑土地里拔节、生长,化为一盖亭亭的荫蔽的桑树把她佑在底下,拭去她柔软的眼泪。我的祖母只有在心里种这么一棵桑树啊。
最后一座殿里有一座层层叠叠的金塔。我在上面用目光找啊找,看见我妈妈和我舅舅的名字挨在一起。他们淹没在几百个名字里,和其他人闪着同样淡淡的金光。小水也在找。我想他在找他的奶奶,可是在哪里呢?哪里也找不到了。她真的淹没在了这金光里,成了一条游进秘密里再也不见的鱼。金灿灿的光晃得我眼睛疼,我流眼泪了。
我心想,我要好好擦一擦眼睛再出去。我慢慢地走着,用袖子抹不断掉下来的眼泪,听见小水朦朦胧胧的声音在外面响:
“好大的钟。你们每天都要敲它吗?”
高高的尼姑坐在石阶上,她头上有一棵繁茂的梨树,花已经落尽了,嫩叶缀满了所有的枝丫。小水站在古钟旁边,伸手摸着冰凉凉的钟面。
“我们用那个钟槌撞它。有一些日子撞,也有一些日子不撞。——不管是撞还是不撞钟,光阴都在慢慢流走啦。”她笑着说。
“我可以撞一下吗?”
我听见三下钟声。群鸟从漫山的绿荫里纷纷四散,石砖里的水洼也在震颤,水洼里倒映的我晃来晃去。
小水说:“我的心愿就是妈妈好起来,我希望她不要再那样哭了。我要好好活着,我不要有出息,我要好好活着。春天来了,燕子也来了,世界上哪怕只有一分钟春天,我也要为这一分钟当一个好人。我希望太阳永远在,永远在。等我们都死了太阳也依然在。等到我死了我也要躺在暖融融的太阳下,如果有蚂蚁来,就让它们咬我的身体,我不会痒得跳起来的。因为我要变成泥土了,我就要安安静静地变作泥土。就算是变作泥土,我也是在太阳底下的!”
我发现高高的老尼姑并不老。她坐在那里笑着听,静静地看我给小水不住拍手。也许如果我妈妈还活在太阳底下,也会是这样。也许女儿们,母亲们,祖母们都是这样生息在太阳底下。
我问她:“你为什么要剃度呢?”
高高的尼姑摸摸她的光脑袋,笑说:“我小时候被丢了,是师太从小给我养大的。”
我又问:“你们要搬下去了?到山下去?”
她又笑一笑说:“对,对。以后要到山下去了。”
我见过那张朱漆的大纸,用毛笔写着“捐款名单”,贴在宗祠大门上,功德箱里亮盈盈的纸币也许也积压了上十年。她们什么时候下山去呢?什么时候盖起一座崭新的庙宇?也许要等到老师太圆寂的时候。她太老了,她下得了山吗?
“我真喜欢这里!”小水拍了一拍落灰的手说,“能不能不要把这里丢掉?我们也可以把这里当成秘密基地,我们夏天来捉迷藏。啊,我们能不能不要长大?永远永远不要长大。”
小水喜欢说“永远”。永远是一个幼稚的东西,而我早就知道这一点。我们从山上慢慢地走下来,望见我们的人间在一点一点变得明亮。远处水波上浮动的金光在天边闪动,我突然想起高高的尼姑在送我们下山的时候说要“好好上学去”。
小水怀着半步一回头的忧愁惴惴地走在沙子路上,碧绿的桑荫在他的头上晃动着,给他投下一片阴翳,我听见我们头上乌鹊明快流利的歌声。然后,一阵狂风乍然裹挟了我的衣角,让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到地上。我仿佛看见一切都在摇晃着爬出来,一切都在向前流动——那片梦幻的白色云团又向我们的人间袭来,带着明灭的光与电,让爬行的虫豸,惊掠的走兽飞禽,我祖母端不稳的烟枪,人们絮絮的私语和笑声都向前流动,汇作一条喧哗的河流。我脚下的土地也隆隆作响,响得不真实。
大雨要把人间干干净净地粉碎一遍。就在那片人间里仰卧着一切欣欣然的生意,那是我们的迷津。
作者简介:王宁婧,出生于2005年4月,籍贯安徽太湖,生长于江苏金坛,现为南京市29中高二学生,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在报刊上发表习作,在《洮湖》《翠苑》《少年文艺》《雨花》等发表小说、散文多篇,曾获第二届曹文轩文学奖少年创作奖、北大培文杯全国赛特等奖。3C890A7D-2E26-4871-8320-2CD606D218A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