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丹溪(湖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若一个人可以深深感知到自然的美,也可以把自己感受到的传达给大众,既被自然治愈着,又可以治愈着他人,这是一种多么幸福的力量。
被誉为“现代日本绘画之父“的东山魁夷,便是具备着这种令人羡慕的力量的人。
初识东山魁夷的画,是在2014年去日本参加夏令营时。游学到一处景点,这里正举办一个东山魁夷的画展。走进画展,那些色彩清新、笔法纷繁,洋溢着自然温和唯美的画,让我既有一点淡淡的清寂,又有一种淡淡的清欢。只是那次的展品,都是缩小了的印刷品,没能给我更多击中心灵的东西。
东山魁夷,这个名字,从此进入了我的心里。
多年后,2019年的12月,上海博物馆举办了“唐招提寺鉴真文物与东山魁夷隔扇画展”。
这些原作,都是大幅的房间隔扇,高在2米以上,有的宽达数米。走进展室,那些巨大的山、水、树、石、云扑面而来,满满的、丰富的、明亮的、细致的、清醒的、层层叠叠的色彩,立体环绕。我的眼睛、身体、心绪,甚至灵魂,都被这画呈现的大自然之美,一把拥入怀中。我觉得自己被融化了,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憾,得到了强烈的欢喜。
这些画,不仅色彩丰美,更是博大而包容。它不仅仅有日本画的纤细、精致和装饰性,也恰到好处地运用了西方油画的透视、光影和色彩,更充满了中国山水的笔墨、意境和气息。这种对东西方绘画方法、色彩甚至意境的包容,不是简单的融入和借用,而是充满他个人的思考、情感、理想和表达形态。这种包容自然而浩大,如同用整个生命,拥抱天地世界,无论东西。
于是,我开始认真探寻东山魁夷。
东山魁夷1908年生于横滨的一个商人之家,逝于1999年。他1931年毕业于东京美术学校日本画专业,1933年就读柏林大学哲学系攻读美术史。1935年初,东山魁夷回到了日本,放弃了在东京美术学校的职位,开始了在日本乡间的写生之旅,对日本画和日本文化进行了深刻的内省、回归和创新。此后,他的画作,将西方油画、版画的技法与风格融入到日本画的基调中,一下子脱颖而出。他的《冬日三乐章》获得1939年第一回日本画院展一等奖,《残照》在1947年第三届“日展”上一鸣惊人,《路》在1950年第六届“日展”上大获成功。1969年,他获得日本文化勋章和每日艺术大奖。
1971年,东山魁夷开始为奈良唐招提寺鉴真和尚“御影堂”绘制障壁画(隔扇画)。为了更好地描绘鉴真和尚心中的故国风景,他1976年到1978年间,先后三次来到中国写生,更开始系统地接触中国水墨画。“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声”的空灵意境,也成了他画作的一种特有气息。
然而,在包容与借鉴的同时,东山魁夷作品的基调却是本土的,这种基调便是对日本美学的一种极高境界——侘寂之境的追求。
侘是指朴素、自然、不完美。寂是指真实、顺应、安宁。侘寂,是指一种朴素安宁沉静的意境。或者说是接纳一切的真实,包括不完满,并从中找到自然之美、精神的纯粹与内心的宁静。
《路》是东山魁夷追求侘寂意境的经典之作。这是一幅极其干净简洁的画作,仅有一个山坡和中间的一条道路,路向远处消失在地平线处,山坡和天空在地平线处交汇于画面的上方。在东山魁夷的散文《一条道路》中,他对此画作出了诠释,那是他在牧场写生时看到的一条路,他在想:如果去掉那栅栏、放牧的马、灯塔,仅仅只画道路会是怎样?于是就画了这样一幅拙朴的画。这条路既不是被光明赤烈的太阳映照的路,也不是被阴惨的暗影包裹的路。这是一条在熹微的晨光里恬静呼吸着的坦坦荡荡的永生的路,看似寻常却充满着希望。这就是一种“禅意”,就是侘寂。
这样的意境和表达方式,在他后期的作品中更加成熟。无论是为唐招提寺画的屏风隔扇,还是《绿色的回响》《秋思》《春静》《宵樱》《夕星》等作品,在用色、题材、构图上等都围绕着这种意境展开,并且开启了对精神世界和人生哲学的不断探索。比如在用色上,他认为青色是联系着感觉世界与精神世界的颜色,具有一种把人引向更接近于精神世界的倾向。题材上,如《宵樱》为表现生命的刹那瞬间,他选择的是生命中很难能遇上的满月和樱花。他的最后一幅作品《夕星》,更是在生命的尽头,将对世界的理解、对亲人的追思,融入到天地的肃穆安然之中,让人无限遐想。
东山魁夷的人生,贯穿整个二十世纪。这个世纪,是人类发生前所未有的碰撞、融合、创新与超越的一个世纪。作为日本人,他经历过世纪初西方文化的巨大冲击,然后是接踵而至的两次世界大战、父亲去世、疏散、应征入伍、原子弹的创伤、战后重建和近10年间作品的不被认可,他有理由悲观、消极、无助甚至厌世。但他没有选择像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三岛由纪夫等日本天才作家和艺术家那样,让生命最终滑向无边的黑暗,而是“跨过一道道幽暗的山谷”,向着阳光前行。东山魁夷曾在纪念好友川端康成的一篇文章中说:“我的胸中深藏着黑暗和痛苦,但我没有把苦恼向别人公开表白过。然而,有着黑暗和苦恼的人,同时也是祈求灵魂的净福和平安的人。我的作品中所表现的静谧和纯朴的风格,抑或正说明我缺乏这些,才如此希望,如此进行切实的祈祷的。”
这些祈祷是有效的,让他始终循着自然、循着美、循着内心的安宁之路探求,抚平了人间所有隐秘的或者张扬的丑恶,运用丰富的艺术形态和技法,将那样明净鲜亮而又清澄安宁的世界呈现在人们的面前。“我是为人的灵魂而作画。”东山魁夷曾这样说。是的,他的画疗愈着无数的灵魂,也使他自己的生命超越苦难,一直和谐地活到了91岁。他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形态,展示了“侘寂”的美学意境。
有时候,我打开电脑中东山魁夷的画。明明姹紫嫣红,却又如此安祥沉静,便有一个词总会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姹寂!
是的,侘寂,用朴素的方式去呈现宁静而纯粹的意境,这已是极高的美学境界。
但是,姹寂,却是用无比丰富、纷繁而包容的方式去呈现这种宁静而纯粹的意境,甚至是丰盈且无边的安然,这是对于侘寂的超越,是更高层次的美学境界。
这可能就是东山魁夷被称之为“现代日本绘画之父”的原因所在,也是他的作品让人心生欢喜的所在。
如今,世界进入了信息大爆炸时代,人类的文化、信仰和价值体系,又一次产生了强烈的冲击、交会和重建。如何坚守本民族的文化精华和价值理念,又包容和接纳全球文化的精要,将人的心灵引向温暖与美好之路,东山魁夷对于艺术的一生探寻,给了我们极大的启示。
这,也正是东山魁夷留给全人类的一笔巨大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