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是什么?是对现实的反映?对世界的观望?对生活的判断?还是对未来的遐想?这该是每一个诗人的创作起点,也应将成为他们所期望到达的终点。
然而,当代的诗人们(且不论诗歌写作爱好者)却似乎常常忘记了对其思考或停止了以其为终点走下每一步。对于诗人而言,诗歌就是他的世界,是他的现在,也是他的过去,更是他的未来,他的世界应该就在诗歌里面。这个世界,或许是简单的,或许是繁复的,或许是多元的,或许是完满的,不管是怎么样的世界,都是由诗人自己构建的。海德格尔说:“作品存在意味着缔建一个世界。但世界又是什么呢?……世界绝非立于我们眼前的一个可见的对象。”只有能在诗歌中构建一个属于自己内心的,赋予人类未来的,满足一切想象的世界的诗人,才能算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才是有思想、有灵性的诗人。他的双脚不仅仅站在这个世界之中,站在现实之上,而且能幻化出翅膀,挣脱现实,追逐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世宾说:“‘诗是世界的投影’,此世界并非现实的世界,而是指诗人建造的世界。也就是说诗人写下的诗(诗歌)是他内心中——也是他构筑中的诗意(诗性)的诗歌世界的反映。”2002年,世宾提出“完整性写作”的诗学理念;2015年之后,他在完善“完整性写作”的同时,把他的诗学理念延伸并深探进“境界美学”。“完整性写作”聚焦的是人类精神世界的完整,让人类拥有健全的人格和思想,从而让社会、现实世界达到和谐与完整;“回到人自身,灵魂肉体和谐统一,警惕物化、异化对人的侵蚀,人不再孤零零散落在被喧嚣和欲望淹没的人间,回到世界的整体中”,为了实现这一目标,诗歌要有能力对现实和眼前的对象进行去蔽与批判。而“境界美学”则不仅仅是对现有文化的“完整”的追求,更是强调诗人自身内在的对世界的超越,抽离出现实之外的,对区别于现实世界的另一个世界的想象与建构。世宾这些年的诗歌创作,一直在循着他的诗学主张,孜孜地实践着。当我读到他的新诗集《交叉路口》时,我感到,他的诗歌又在他的诗学追求中走得更深远了,他对现实的抒写不是客观的、单纯的描写和阐释,那些对现实的关注,都是为了建构理想的诗意(诗性)的世界。
世宾把“诗”和“诗歌”做了一个概念上的划分,又对“诗意”和“诗性”做了意义上的区别。他认为,“诗”所呈现的是“诗意”的世界,而“诗歌”只能反映“诗性”的世界。“诗意”和“诗性”的不同在于,诗性是对现实社会的描绘与反映,而诗意才是现实之上的理想的、虚构的世界的遐想与构建;诗性被诗意关照着。回过头来,我们看世宾多年前提出的“完整性写作”和近年来探索的“境界美学”,就在践行对现实进行去蔽、剖析和反叛,是深入到理想的、想象的、虚构的、超越的境界的过程与转变。“诗人的职责就是创造一个区别于现实的世界,这个世界我们称之为诗性的、诗意的世界。”世宾用他的诗铺就着通往那个虚构的幻想的境界,世界之路上的每一块砖、每一棵草木鲜花,即便路途遥远,却坚定而准确。
《交叉路口》分成了三辑,是按照诗歌创作的时间顺序倒叙排列的,从2020年的新诗到2015年的旧作,时间跨度5年。这5年,世宾一直在往诗学的深远处趋近。第一辑是2020年的近作,意象更丰富,视角更独特,细小事物与宏大思考融合在了一起,这大概和“百年未有之变局”的大环境有关,民众生活的变化与国际局势的变化,让人们的生活受到冲击,也让他在潜移默化中加深了思考,这一部分诗歌让我体会到了细腻的情感与深刻的哲理相交融,哲思融入了日常,浸润了诗歌。第二辑主要是2018年和2019年的诗作(《树身上的结》和《毛竹》是2015年的),这些诗作回归现实的“及物”书写,有着许多细小意象的描述,视角细微而低矮,角度也细腻新奇,高远的哲思则不那么明显。第三辑是2015和2016年的旧作(《车八岭》写于2018年),抒情和哲理诗特征明显,我感到诗人从现实的细微的贴地的书写中脱离出来了,试图让目光投向更高更远之处,直抒对世界的看法,对现实的抨击,极富激情与力量的张力。
书名选自该诗集中一首写于2015年的诗题《交叉路口》:
如果它静止,万千世界
陷于空寂;如果它沉默
万物和它们的纠葛
将暂时得到停歇
这个时候,它无限接近消失
如果此时它暴动
隐藏的黑夜就开始沸腾
所有的执拗互不相容
交叉路口就来到书写的中心
多么虚幻而怪异的诗句,“它”是什么?“它们”是什么?在我读的这本诗集和世宾往日写的诗歌中,这样虚无而让我不知其所指的诗句我印象中并不多,这首诗里甚至找不到切实的意象,但是它神秘的氛围却格外有吸引力。“隐藏”和“黑夜”是世宾常用的词语和意象,他总能看到隐匿之下的真相和黑夜之下的光明,像一把火焰点燃了黑夜和沉寂,让人热血沸騰,这大概就是选题“交叉路口”的原因,因为这是“书写的中心”。
读世宾的诗,总能感觉到世宾是个“光明”的诗人,他的诗歌充满了力量,有着明亮、干脆的气势,写黑暗而让世界充满光明。“只有深处的黑暗/才可以让奔波的一生/平息”(《距离》),他不放弃黑暗,是因为相信光明。他在精神世界里始终构建着追逐着光明之地,“它不与你所在的世界重叠/却也从未远离。它听见你的呼告/并有可能在黑暗中向你现身”(《光明之地》)。在他的眼里“光把大地化成了光源”(《光从上面下来》),他相信“纵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众多的星光,依然在黑幕上方”(《黑夜》)。
很多年前,我就听前辈们说过:世宾是“人民的诗人”,大概指的是世宾的诗歌总是站在人民大众的视角与立场上,语言质朴、直白。今天我再来读世宾的诗集《交叉路口》,却感觉到了他不一样的变化和一直以来的坚持,他在一步一步地往精神和诗学的更深处更远处行进,不停地向诗歌的世界前行的同时,“朴素”与“直白”是他始终不变的语言风格。
然而,在“朴素”和“直白”的背后,不仅有哲思,而且愈发细腻和敏锐,是我在读这本诗集时感受到的最大变化。他从不在一首诗歌中用反复的意象叠加,他喜欢用单一意象阐释,或者用一个中心意象引申几个关联意象。这些意象或许细微而零碎,但在他的笔下却不像现实主义的日常白话诗那般鸡零狗碎,他只是俯下身低下头,从细微而渺小的视角切入,然后展开无尽的想象与关联思索,他的思维是开阔广博的,他脑海的世界很大,或很深,跌入无底的深洞,不停搅拌搅拌,牵引出深邃而奇炫的想法,让这些意象富含着很深的隐喻。
不知是受客观因素影响,还是诗人们人生阅历的限制,如今的诗坛,充斥着大量以风光自然为题材的诗歌。写游记、写怀乡诗、写乡土文化成了大家热衷的主题,即便是隐喻也要用田野乡间湖泊中的自然风物作意象。诗人们似乎忘却了自己每日生存的城市空间、现代化社会。在世宾的视角中就始终关注城市周遭与市井杂碎,在他的诗集里,有《钉钉子》《墙》《桥》,还有日常社会现象,比如《中国网红》《自拍的女人》,以及细微景观的哲思,比如《树身上的结》《墙头草》。他喜欢把钉子、墙、草等等常见的细微事物赋予拟人化表现,或抒情或叙事,或者最后说说理,总之它们都是有生命有思想的个体,能感知能体验。他写《废品收购站》,不写废品收购站的人,不写底层人民的艰辛,而是写“废品”本身,写它们的“没落”和“改造重生”。如果“废品”是人,或者一些人、一代人,没落和被抛弃多么让人唏嘘,但“让废品们重生”又让人看到希望,“手推车进进出出/仿佛在引渡/让废品们重生”。这的“废品们”是被动进出的,并没有主动权,“仿佛”一词又增加了不确定性,让“重生”似乎只是假设和幻想,但在看到的否定中更多的是肯定。
他写《崩溃》《坍塌》,也写各种都市人的常见疾病。《疾病》《痛风症》《咳嗽》《眩晕症》《失眠》这几首诗有些异曲同工,其中我认为最出彩的是《疾病》,“但疾病会随时宣布你的管辖失效/像一个隐藏了许久的自我/突然现身,告诉你它的存在”。疾病拟人化是他常用的手法,它就像个对手、敌人、侵略者,与你抗衡、争斗,争夺着管辖权,这大概也是许多人遇到的无能为力的事情。世宾的诗歌充分认识到疾病的“生命力”,并清醒地知道它的威胁和带来的无奈,但是又总是有与之抗衡的勇气。
世宾的诗歌,既有个人经验又不缺乏历史经验,常以个人经验切入,让人感到亲切与共鸣,又从历史经验中展开、伸发,总有些意想不到的发现。直白的语言与日常的景象总能让人一眼就看懂诗歌的意思,但是读到结尾,又总会一顿:“我真的读懂了吗?”
阿多诺说:“只有那种能在诗中领受到人类孤独的声音的人,才能算是懂诗的人。”我想,世宾就是这样的诗人,他能看到“黑暗”,也能看到光明;能看到现实,也能构建理想。他的世界不只是今天身处的一切,还有虚构的一切,看得到隐匿之下的现象,才能直面这个真实世界。就如他自己所说的,他相信语言,相信诗歌具有清洁、“澄明”和召唤的功能,能够剔除他作为普通人身上携带的太多的索要、畏惧、计较,甚至眷恋、渴求。
他来到交叉路口,站在书写的中心,让诗歌沸腾。
[附] 世宾的诗两首
蛙 鸣
纵使无望,也要振臂一呼
多么渺小的存在,不受欢迎
又自闭于阴暗之地
自知长得潦草,像某人
把鞋底随便一甩
湿漉漉的一团,落在
阴湿黑暗的草丛中
是的,不可能登临庙堂
却也是春天不可忽视的力量
小草和鲜花呼应着时序
夜幕下,却难以觉察
这方寸之间,只有它可以证明
春天的活力,依然強劲
是的,北风一再推迟春天的降临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是它
从地底传来。洪亮的鼓鸣
传递的,是大地的震颤
当双眼被瞎掉的时候,是它
把春天的消息带到我们中间
构 成
一朵花,无人时
也兀自盛开
麻雀在电线上叽叽喳喳
推开窗,却发现空无一物
内心的忧郁,日子会因此
暗下来,却也阻止不了
爱恋者在深夜里发出笑声
一个人,轻如鸿毛
在这莽莽的群山间
却是群山最重的一部分
——选自世宾诗集《交叉路口》(长江文艺出版社,2022年3月出版)
温咚荻,90后,华南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研究生在读。在《诗刊》《诗歌月刊》《扬子江诗刊》《西部》《青年作家》《广州文艺》等报刊发表诗歌及文学评论。现居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