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岁末,周庆荣散文诗集《执灯而立》问世。多家网络公众号推介,多位诗人在朋友圈里晒图,发表读后感,这绝非一种孤立的现象,而是一种积累和喷发,是周庆荣散文诗在出版之际发生的一次漫射,产生的震荡,它给散文诗坛带来了振奋。
在我赏读《执灯而立》的一周里,虽气温反常,寒气飕飕,可我却热血沸腾。我想到王安石《题张司业诗》,“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用来概括作者这些年散文诗创作之路很是恰当。揣摩再三,总结我的印象和感受,曰“思想者之诗终将卓荦拔群”,我用这句话来镜像他散文诗的特色和风格是合适的。
在我看来,散文诗到周庆荣这里为之一变,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就像宋词到了柳永手里、苏东坡手里、辛弃疾手里,就演变了,尽管当时颇有异议,但后来被认可了,且形成了词的几种风格和流派。周庆荣散文诗起初给人的主观感觉接近散文随笔,有那么些不看好,甚至被忽略和轻视。可他一直秉承“独立写作”原则,对独立精神和哲学品质长期抱持,并在这种意识主导下不断精进和嬗变,渐渐成熟定格,越来越被看好和认同。当下有很多散文诗人受到周庆荣的影响,或多或少地模仿,在自己的文字里掺杂其风格。
说具体点,周庆荣散文诗“卓荦拔群”表现之一:思想重、骨力强、良知深、责任切,一扫众多散文诗的轻、柔、靡。从诗集《有理想的人》开始,到《有远方的人》再到《有温度的人》,他一直延循着思想和哲学的路径,不因一些人的非议和批评而改辙和削弱,而是逐步强化,至诗集《执灯而立》,更臻于成熟。我们从他的散文诗文本里,不时读到“哲学”一词,他不是给自己的文字贴标签,而是让哲学深入内里和骨髓。如《向藕致敬》中,“面对深秋后的残荷,我看到的是老者骨感的站。/高洁之美从来不为后果而叹息,残荷是我眼中的榜样”;《沙漠的烈士》中,“认真地活,勇敢地死。然后,自己是自己的碑”;《雨中观蒲》中,“在野僻之地,安静的猛士怀揣蒲草之心”。他绕过景,透视景,不为景左右和拘泥,放弃“过度的描摹和轻易的抒情”,只表述他的感悟,植入思想的元素和力量。在散文诗中,他以议论的口吻表明他的态度和立场,而这很为一些诗人和评论家所诟病。反对者认为诗以意象说话,态度和立场应该隐藏在意象之中,一议论便直白,便说教,已成为金科玉律,少有人突破;而周庆荣毫不顾忌,他放胆地议,表现出一种孤勇、决绝,甚至有鲁迅先生的调侃和冷峻,充满不可撼动的骨气。如《危墙之下》中,“不立危墙之下的君子,推倒危墙后变成了勇士”;《风筝往事》中,“更多的时候,一旦风筝开始纠缠,都会是坠落者”,《祝酒辞》中,“他有人的骨头,他的勇气让叹息检讨,他始终抵达了目的地/这是祝酒辞,也是多年后我的墓志铭”。这些议论因思想密实,态度和立场鲜明,正能量充足,非但没有苍白,反而衍生出议论的诗意,赓续着宋诗重哲理的传统。说到良知和责任,这是作者为人和为文的底线,在他散文诗中得到贯彻,像旗帜一样高举。“当夜色如此庞大,一人执灯是不够的/我愿意是又一个善良的人,手里捧着一颗能够在黑暗中发光的心”(《让我们一起执灯而立》);“我想做那个抓着井绳,把水提上来的人”(《深井之水》);“走在美好的河畔,我要做一个带刀侍卫”(《与鳄鱼说》);“走在崇武古城的墙垛上,我不允许自己只是一个游客。……/我要告诉强盗,我一身武艺,至今仍一拳未出”(《崇武古城》)。诗歌精神和使命意识反复张扬,这也是他作品从当下浩如烟海的散文诗中得以脱颖而出的根本。
周庆荣散文诗“卓荦拔群”表现之二:突破地理散文诗的瓶颈,走出创新之路。当今交通便利、经济宽绰、时间充裕,诗人们东走西闯,地理大量进入诗人的视野。每到一处,他们写地理,写人文,作品也盈案累牍,但基本都在套路之中,有很大的局限。周庆荣却不同,他几乎不写景,写也只是一笔带过,绝不做地理和景物的奴隶,掉进陷阱,更不为修辞所累,他只钟情于自己的深刻颖悟。地理对他只是一个媒介,一个躯壳,他要的是灵魂。如《上等的磨刀石》写黄姚古镇石板街,不摹其形,直接设喻,“石板街的路是怎样的磨刀石?什么人在钝下去,什么人又开始锋利?/今天在石板上磨的是我”。石板街是磨刀石,人是刀,能磨钝,也能磨锋利;再往深处想,岁月是磨刀石,理想是磨刀石,人自己也是磨刀石,诗意便无限丰润。在《黄河流过石嘴山》中,他不提石嘴山之状,“真正的名嘴能够咬得住所有的辉煌,然后,它的语言是启示般的缄默……/石嘴一张,悠悠的黄河水便是我眼前最伟大的舌头”,得其神,也将我们的思绪推向无限遥远的时空。《大凉山上空的鹰》中,“鹰,高处的神明与低处生活的联络员。在大凉山,我和它接上了头”,《石皮弄》中,“狭长的石皮弄,多么像一条舒肝的经络,气血一旦生动,小镇就会热血沸腾”。在地理、人文、景物、传说面前,他把自己摘出来,撇得干干净净,完全占据了主动,他只陈述自己的思想和诗意,借助的只是它们的一点皮囊和骨骼。
随而不从,笔墨峭拔,最大限度彰显写作价值。这是周庆荣散文诗“卓荦拔群”表现的第三个特点。他在《代后记》里说,散文诗的根部属性是诗,散文诗的写作者如何走出身份的焦虑完全在于文本是否真正抵达诗,又说写作者更要清醒自己在场的意义,让作品能够超越平均的立意,文字中峭拔的部分便是你写作的价值。波德莱尔说:“散文诗必以真正的诗情为出发点。”从表象看来,周庆荣的散文诗很像随笔,但他随而不从,他是奔着诗意去的。如“面粉是一种食粮,从麦穗上走下的麦粒,它们必须磨碎自己,必须彼此重新热爱,然后必须混合”(《后麦子时代》),这是当今社会人与人关系和价值得以实现的诗性写照。《额尔齐斯河石头上的思想者》“知道了本质的人用懒惰省略了更长的跋涉”,许多真相和本質,不是靠脚步跋涉,靠眼睛张望,而是靠身体懒惰下来、大脑勤奋起来得到。《生命的痕迹仿佛一砚之墨》中,“要认真研墨,墨汁够用就行,不浪费给卑鄙,不用多余的墨去抹黑别人”,这些笔墨看似很随性,但富有思想和诗意的含金量,细思也能发见它的料峭,作者诸多散文诗文本的写作价值,就是这样一一体现的。6AE29D52-9D1F-4F00-9032-0AC1D4D90483
除此之外,冷眼观画,热血人生,执灯照亮尘世也是周庆荣诗集的特点。我粗略统计了一下,观画作品有20篇之多。名曰观画,其实观画也只是一个由头,画作的内容他只字不写,如果没有副标题,没有典故方面的知识,就很难知道画作的细节。作品内容不是作者要关心的,也不是他的目的,他只想借画作来亮相他的思想和态度,他胸中诞生的种种幽思,给现实中的芸芸众生,也警醒自己。如《正确的观鱼态度》中“观鱼,能够看到哲学在鱼尾甩动,浪花是我们现实的需要”,《蝴蝶必须在飞》“每一个人可以大,大过庄周和他的梦;每一个人可以小,小如庄周和他梦中的一只蝴蝶/关键在于,庄周必须从容,蝴蝶必须飞”,《钟声》“我想把人的头颅画成钟,把眼神画出声音/我把人的心跳画成历史的细节,喜剧时忧患,悲剧时坚强/当事物温柔,钟声说出最后的真话。……/钟声第三次响起时,意味良心、权利和斗争”,这些都是他观戴卫画作的感悟,充盈热血和关切。文字犹如他的执灯,先照亮世人的眼,再照亮世人昏聩的思想和内心。若换成他人,可能更多着墨画中的人和景,或臆想到典故中去,旁逸出华丽的文字和修辞,而少醒人之思。
此外,我还注意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就是他经常写到“坐、独坐、站、走”等,这些姿势,共同勾勒出诗人的外在形象,透出诗人内心时时思索的状态。还有很多“凌晨”的时间标注,表明写作的时段。诗人的写作习惯和鲁迅先生很近似,窗外万籁俱寂,室内思绪联翩,这是诗人文字里思想矿藏丰、哲学意味长、文字峭拔多的秘诀,也是他作品超越同龄人、晋级为“复杂和隐秘的诗”的快捷之径。
[附] 周庆荣散文诗二章
向藕致敬
本质的时刻即将到来。
面对深秋后的残荷,我看到的是老者骨感的站立。
高洁之美从来不为后果而叹息,残荷是我眼中的榜样:超越那些总能志得意满的时令小蔬,它们宣告藕的时代的开始。
仅仅是藕吗?
是真正沉默在泥土下面的生命。
仅仅是藕孔?
是它们必须学会不被窒息的关于呼吸的哲学。
当残荷暂停通行的赞美,忍耐者应该收获最精美的秋天。
残荷立在深秋,它们等待藕的出场。
它们要向藕致敬!
让我们一起执灯而立
——觀戴卫画《执灯的印度老人》
还有多少夜路需要我们执灯而行?
可以吹灭一盏灯的气流要认真盘点:被春天懒散的柳枝甩过来的细风,从深秋枯树的落叶上一跃而起的坏脾气,冰面上溜达而来的寒噤,这些都是一盏灯可能面临的危机。
一盏灯存在的理由应该是充分的:比如黑云压城,比如伸手不见五指。更多的情形属于日常的叹息,它们慢慢变成心底的阴霾。
那些黑暗了自己的人,来吧,我为你提灯。
我把戴卫画中的老人重新规划位置:恒河的彼岸,其时,正逢黄昏星在天空亮起。
无数仍在此岸的人,晚风吹响的河水是生活中怎样的声音?
如果四处张贴的承诺不能安放他们的心灵,请准备好下面的夜路:划动生命之舟,彼岸有一盏灯,它不属于虚幻的光环,它是人们黑暗中的方向。
其实,画中的印度老者可能就是我们生活中每一个长者,他们将沧桑刻在自己的额头,谁在迷途,灯光就为谁而亮。
假设的位置也许不是恒河,可能是虚实之间的沙漠和坎坷,如果年近花甲的我也会迷茫,我就把这幅画认真收藏。
深夜,我站在画旁。
当夜色如此庞大,一人执灯是不够的。
我愿意是又一个善良的人,手里捧着一颗能够在黑暗中发光的心。
——选自周庆荣散文诗集《执灯而立》(四川文艺出版社,2021年12月出版)
潘志远,男,安徽宣城人,1963年出生。作品散见《散文诗》《星星·散文诗》《中国诗人》等,收入多种选本,出版诗文集《心灵的风景》《鸟鸣是一种修辞》《槐花正和衣而眠》。6AE29D52-9D1F-4F00-9032-0AC1D4D904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