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河边,在大风中,我不敢妄称自己为诗人。
大风才是。
它时时在吟诵,常常在宣泄,又每每收敛起来,捡拾被自己刮落一地的词语。
我是那个为它撰写传记的人。它是诸侯,是将相,甚至是帝王,是人世的一场又一场的呼吸,是大河一遍又一遍的心跳。它还是我灵魂的清道夫,是我救赎之路上的先验,是不厌其烦的暗示,是永不疲倦的预言。我在对它认识不清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仅凭落叶和飞絮的形态,就要为它写史。
“不问来处,只问去处,对卷帙浩繁的自我史没有兴趣,更没有大师情结,不讲究内心,偶尔只有风暴眼,能形成风的记忆,而转瞬又会遗忘自己”。
每一天,风都和我一起坐很久。
更多的风聚集过来,像是有史以来就认识我。
我愿意尊大风为贵族。它们来到江滩,是被流放来的,而不是被贬谪来的。流放者,王室血统也,贬谪者,人臣之卑微也。它的王者气和主宰欲很强。我从空气中闻出了它们,鹊鸟和我,都臣服于此时风的威仪中。“羽毛是羽族的献祭,在空中飘,我是人类,推出来的供品”。
大河是永恒的放风声者。像一个神秘的掌控者,日日放出捉摸不透的消息,语焉不详,字字真切而又句句模糊,令我无所适从,根本没有办法看清自己的未来和命运。风要告诉我的,是经典,而我接收到的,是零碎。我是一个拙劣的受众,是一个无福消受神启的傻瓜。
“一声一声地,像是大风在微风中安详地死了”。风声消匿,而我看见了众多徒劳的追风者,它们的情态和执着,令我动容。在枝头的颤抖下,落叶从祖荫中分离,它一边屈从于飘零,一边极其缓慢地追赶大风,它远离了上一场大风,而又被后一场大风超越,它仍旧在追赶。芦苇、荻花、芭茅,它们的飞絮从规矩中解放出来,也要去追赶大风。一片逐渐老迈的刺桐,形成啸声,也要去追赶大风。“波澜也想去追赶大风,长江为此,耗费了三千里心思”。
而我在江边纹丝不动。我用思想的速度,追赶大风。好心人,他还在催促我——赶紧跑。人到中年,已经不能赶紧跑了。除了内心的节奏,没有可以和大风媲美的东西了。我的身体和心灵,都在逐渐打开,降低傲骨的密度,张开悲悯的窄门,扩大信念的缝隙,让风更从容地通过。我蹲在草丛中,像是将要被风逮捕的嫌疑犯。
大河是我的他者。因为面对大河,我感到羞耻。
有时候,我会喃喃自语,尤其是静坐在大河身侧,巨大的流域和辽阔的去向让我能够关照内心。尤其是讓我略感羞耻的部分。那些不洁的念头,愧疚的过往,软弱的媚骨,等等,都会让我厌恶自己。这不同于吾日三省吾身,三省,是个动词,是形式,而羞耻是个让我惊惶的形容词,是实质。这说明在大河这个强势的“他者”面前,我主动地承认了羞耻。
“羞耻根本上是承认。”——萨特《存在与虚无》。
这条浩荡地说出智者箴言的大河,以“子曰”与“上帝说”的口吻面对我的大河,以“苦行僧”和“逍遥游”的苦与乐来教育我的大河,让我真正感觉到了羞耻。
醉心于名,而轻利,这是我最大的羞耻。我让虚荣成为诗歌中的某种成分,让本该接近纯粹的契机白白流失。我耽溺于贫穷,而津津乐道。当我向诗歌殉道者讲述一个诗人没有买火柴的一毛钱的时候,讲述在僻远的巷子里睡了一个月的地铺的时候,讲述我对亲人们的苦难爱莫能助的时候,我没有羞耻,我以为这是谈资和足可炫耀的东西。然而当我在大河边匍匐的时候,我真切地感受到了羞耻。
面对大河,我还感到卑微。
这条河的长度、深度、广度和温度,都让我极度自卑,极度自贬,极度自轻,甚至自虐,自暴自弃。在有限的时间碎片中,我只能和大河亲近,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坊间表演,去台上装大,去隐秘地投机,去人格分裂地向人们亮出A面,而将B面掩饰起来。这条河是一个洞见我的体内病灶的“他者”,他用辽阔的水平面照见了我的心灵炎性病变和修正错误后的钙化灶。
当我意识到自己是一位诗人的时候,这条大河便成为了海子,他强大的精神力令我的鸡零狗碎无地可遁,他神性的光芒将我全身的黯淡照了又照,而我所赖以生存的“日常的神性”便显得有些虚弱。然而,当我不足以“一次性写作”,尤其是不足以“一次性生命体验”的时候,我只能卑微地、老实地、凿壁偷光式地写作,写下去,活下去,从日常性中找到微光,从猥琐中找到雪操冰心。有时候这条大河变成了安德拉德,向我递过来神圣的“阳光质”和“白色的白”,纷繁的句子令我诗句中的烛火几乎接近熄灭。有时候,“他者”变成佩索阿、帕斯、特朗斯特罗默、米沃什、辛波斯卡,变成陶渊明、王维,变成于坚、欧阳江河、雷平阳。在诗坛,我会更卑微,遍地星辰,我能何为?
在空无一人,连我自己都没有的旷野
一直走
像诗集里的佩索阿,走向1888年
像我,走向我的落款
像大河走失于星球
像我,走失于你
——《像大河走失于星球》
我和孩子站在淤泥里,水很浅,可以在里面踩踏,任由泥浆从脚趾的缝隙里挤出来。过一会,水面不知什么原因开始上涨,以波纹的触感,围绕着我的膝盖,我把孩子抱起来,向更浅处撤退。我知道,一个渺小的人,可能和来自另一个星球的神秘力量相遇了,像是沐浴到了一种圣洁,我愈发感受到了天力(自然的教导)是多么伟大而又细腻入微。
自我这个词语,是来证明我所受到的“羞辱”的。而往往,我是自取屈辱。我本可以避开,或者完全无视,又或者不走进“辱”的可能性里。像我这样的小器、倨傲、偏狭和单纯,只能是不断地自取其辱。然而,没有人逼迫我,甘愿受辱和被逼受辱是两回事。
在自我的扩张和膨胀中,存在停止了思想意义上的生命体征。自我终结了。这时候我们需要“与我为敌”。像我这样的诗人,二十多年来一直在为自我完善而努力,从唯美写作到通灵异化写作再到日常的神性写作,我将自我的系统更新了多次,每一次都要彻底地将仅有的脑细胞格式化,那种痛楚滋味也是很难受的。我砍杀自我,重树自我。
“与己为敌”,成为诗学的定律
诗人否定,砍杀自己的一生
像沙的坍塌,纠正沙的谬误
我在即将完美的时刻推倒重来
——《语言的迷宫》
大水既是“他者”,也是“自我”的一部分,我沉迷于河流的永在,实际上就是沉迷自我的延续。很多时候,大河都是在我的生命里的,在我的诗歌里的,在我向宇宙献礼的赞美诗里的。大河助长了我的气焰,也打击了我的野心,更纠正了我的谬误。每一个周末我几乎都在这里沉思,我想到的是我和人间的关系、我和自然界的关系、我和生态文学的关系、我和我的未来的关系。大河已经不是我和这些关系得以产生的媒介或中转,而是我的本体之内的血液般的流淌。当我明白:这个星球上大多数的液态物质以水命名,并以长江命名我的时候,我的受虐式人生忽然得以缓解,继而释怀,最后我将从“语言的迷宫”中走出来,全身都是整体的谜底。
我想我不能再去自取其辱了。
我用许多注释,完成对大水流沙的转译,像是完成对自我的译介。自我将要让极为小众的人弄懂。也就是要讓我和大河,都能被人知己。都能以密码和序号、语言和节奏的形式,走向我的纸上,在那里幻灭般涌动和流行。我从偏重于风,到偏重于水,实现了古典措辞的淘汰换场,重新启用诞生,而后用死亡完成断句。
面对大河,自我的完善,就是不断把“被辱”的感觉消除的过程。自我,其实也是时间的一种,是空间的一种。我虚耗了45年,苦行了3000公里,终于有了一点自我的感觉。
自我在长大,然而时间所剩无几了。
我在阅读罗伯特·哈斯的时候,对他的小说化叙事诗歌很喜欢。尤其是他的《身体的故事》,让我把他当成大师级别的一首诗,久久以来一直保存在我的诗歌库藏里。他这样的诗人,能巧合而又命定般地成为米沃什的邻居,实在是上帝的最佳安排。
“1993年我们成为朋友,他写了20多年,波兰的历史都体现在他的诗歌中。当时他总是会把他的第一稿念给我听,然后我再帮他进行翻译。”罗伯特·哈斯说。我不敢想象,要是没有哈斯,米沃什将是一个什么样子,他的作品会不会被译介而引起美国诗坛关注,会不会在后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当一个杰出的诗人拥有一个好邻居、好知己,是上苍垂青的事情。
这让我想到济慈,有一个好邻居、好知己芬妮,当然,也是他短暂的生命中深爱的女人。芬妮崇拜他,喜欢读他的诗,他也为此而灵感喷发,写出了不朽的诗篇《明亮的星》。
好的邻居,就像我面前的大河,它愿意凝听我的声音。愿意包容我写的一切拙劣之诗。
当我站在阳台上,无所用心而又心之所至地扫描大河的时候,我总觉得它在期待我的下一首诗,于是我一直写,写到大河厌倦,写到花光所有大词,写到我不得不停下来,审视大河的反光,是否已经允许我这么做。
夜色中,我在此岸,彼岸在呼应我。我的目力所及,是高邈的夜空,上面星月高悬,下面的航行灯红蓝闪烁,空中还有降落重庆的飞机亮着灯飞过,这些发光体在某一瞬间是连成一线的,简直就是四星连线的奇观。我抱着女儿,将这种奇异的场景指给她看。
在江畔的阳台上,我用巨大的心胸
养着一个单纯的女儿
和一枚高悬的星球,还有两盏
警示之灯,代替我
向所有夜航船发出无声的问候
——《连线》
我这位深沉的邻居还在哄着漩涡入睡,而我试图成为收养漩涡的人,我和大河这对邻居既在相互谦让,也在相互博弈,我们要达成某种妥协。它能理解的首先是我的护犊之心,是对女儿过于自私的爱;其次是我的诗歌,诗歌是我对女儿的爱的“回声”,这种声音低沉而又绵长,在大河的腔体里振动,而发出中年的激荡。它还能理解的是我近乎于无立场的悲悯和善,是对一切弱小的共情,是对我的宿命外化形式的移情,是高墙和鸡蛋的选择命题里的毫无犹疑。
它还能理解我对于神性的阐释,以期作为一个新概念隐身与我的诗歌幕后:人的最高人性是神性,神性不是迷信,不是巫傩,不是玄学,而是日常中逸出的信仰、信念、自然之道、天人合一和敬畏之心。神性是人的一种意外,诗歌的初始可能来源于祭祀等充满神性的活动,但可能原始宗教性的特点更突出;当下的神性是经过“信仰”这个词过滤过的,应该是文明程度更高。我想说的是日常的神性,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都有“神性”的部分,很多时候我更愿意曲解为“精神性”,与现实感相对应而又融汇在一起。
性”的部分,很多时候我更愿意曲解为“精神性”,与现实感相对应而又融汇在一起。
张远伦,苗族,1976年生于重庆彭水。重庆作协副主席,重庆文学院专业作家。著有诗集《那卡》《两个字》《逆风歌》等。获得骏马奖、人民文学奖、诗刊陈子昂青年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重庆文学奖等奖项。入选诗刊社第32届青春诗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