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沧桑话鸣鸟
[美]罗伯特·潘·沃伦
那只是一只鸟在晚上鸣叫,认不出是什么鸟,
当我从泉边取水回来,走过满是石头的牧场,
我站得那么静,头上的天空和水桶里的天空一样静。
多少年过去,多少地方多少脸都淡漠了,有的人已谢世,
而我站在远方,夜那么静,我终于肯定
我最怀念的,不是那些终将消逝的东西,
而是鸟鸣时那种宁静。
(赵毅衡 译)
罗伯特·潘·沃伦(1905-1989)的這首《世事沧桑话鸣鸟》选自诗集《你们,帝王》(1960),沃伦童年在美国南方种植园度过,他对南方世界的挖掘,不是体现在南方的舒适,而是呈现出一种南方幽灵的心灵敏感和真切精神。这首诗意象朴素,克制而暗涌激情,把“鸟鸣”作为贯穿的意象掘进深层诗思。某种意义上,理解鸟鸣的意义,也是理解人生的意义,望峰熄心,减轻欲望,返璞归真,恢复宁静的内心生活,应是人们生活的核心,也是精神身份认同的基础。沃伦写作此诗时,已是中年,回顾已逝的半生,沃伦也提出了一个带有终极意义的精神叩问,对现代社会的质疑和恐惧,在面对生命的飘忽无常时,“我最怀念”和笃定的究竟是什么呢?
有时,中年危机所导致的孤绝、忧郁和异化感,需要用走近自然去化解。在这首诗里,诗人通过鸟、泉、牧场、石头、水桶、天空等意象,发现了生活中非理性的活力和平静的恬淡之乐,而“汲水”所带出的“头上的天空和水桶里的天空一样静”,以至于向后衍变出“谢世”“最怀念的”“终将消逝”,直到最后“鸟鸣时那种宁静”,这种内部意识流链接,形成一个开放的结构和递进的精神张力。诗人用言外之意勾连出精神再生,带有化繁为简的悲剧感和彻悟力,令人精神跃迁的鸟鸣,不断抛来宁静和空灵。鸟鸣,贯穿鸟类终身;鸟鸣,在寻求一个安全和生命恒明的希望;鸟鸣的发声机理和目的,其实也和我们人类相似,尽管又有很大差别。鸟鸣作为本诗核心意象,这个意象的出现绝非偶然,而是充满神意,也有着更多暗示和潜语。人世嘈杂里,诸多世人活在物欲妄想里而难以自拔。去掉妄想,凡人一般难以做到,只有懂得放下,清净和心灵宁静才会悄然降临。《世事沧桑话鸣鸟》便是这样的正道,“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金刚经》)。人对世俗、对物质的留恋程度,直接关乎人的觉悟。人对世俗物质无所羁绊,才有可能深层领悟五蕴皆空,五蕴在佛义里指人的色、受、想、行、识五种刹那变化的成分。诗人中年独处,心中不免充满忧郁、内疚与焦虑,在经历“泉边取水”“满是石头的牧场”,诗人反观逝去和如今残骸留存的沧桑,在巨大虚空里,诗人对“鸟鸣宁静”的彻悟,令忧郁回复为镇定和淡然。
人世倥偬,诗人聆听鸟鸣而悟道:自我应归服“鸟鸣宁静”的无我。对于这个精神跃迁,休谟在《人性论》中称:“当我进入被称为自我的最隐蔽深处时,我总是遭遇某些特殊知觉,热或冷、爱与恨、光亮与阴影、痛苦与快乐。在任何时候,我看待自我时不可能不带着知觉,在观察任何事物时不可能不带着知觉。”自我是理智或心灵显现的自己;无我则是将自身与万物相融。庄子“齐物论”和斯宾若莎“伦理学”都阐释了这种“无我”的重要与不可或缺。在纷扰满布诱惑的人世,诗人从泉边取水回来,反观内心,并没受到外界打扰,这里的宁静并非身处没有噪音、没有烦扰、毫无艰辛的环境中。宁静,在阅尽世事后,仍是处变不惊的祥和,这才是宁静的真谛。心灵宁静不是目的,目的是了解实相。内心的泉,也像一个暗流,需用静心去深潜,才会发现深处有新鲜的源泉在流动,这也映照出诗人从泉边取水所含的引申义——深心之泉,如鸟鸣安详,心无挂碍,方解心忧,方明心智。该发生的总要发生,诗人的中心是无我,让鸟鸣安住,也是让自己安住。静,也意味着干净的自愈。对静的敏感追寻,让诗人变得完整,并游离出局限,静思了那些不够静心的悲剧。人,如此脆弱,来去本一无所有,本该静心放下。事物不可能有绝对的运动,但事物却有相对静止的一面。安静的静止可以是框架,也是参考系。相对静止的一面,令我们内心长出新的因子,并为向高级形态发展准备条件。若从更广义的社会层面推演,静,也会促使一种社会形态向更高级的社会形态转变。
鸟鸣彰显的空灵意义和静的意义,在万相皆虚相之后,回复为一种空我的宁静。这里对世界的透视,自然也有到达彼岸之意,不仅仅是返璞归真,同时兼顾历史本源,这也使得“鸟鸣”已化成天下,深切而垂统。
张杰,诗人。1971年出生,毕业于平顶山学院。作品散见国内一些文学刊物,兼及文学评论等。参加第21届青春诗会,出版有诗集《琴房》(2008年),获首届徐玉诺诗歌奖,现居平顶山市。B847C921-F4F9-4BE3-B4E4-9109C39FC6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