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苏农
一
曹家巷东接王天井巷,西至中街路。作为地名,最早见之于崇祯《吴县志》,虽然在卷十五的《坊巷》中,只有惜墨如金的三个字,但据此说来也有四百年的历史了。
曹家巷的最早故事,道光《苏州府志》记载得很详细:“文温州林宅,在三条桥西北曹家巷中,有停云馆。子待诏徵明亦居此所,勒停云馆帖十二卷,世甚珍之。”说的是“明四家”中的文徵明之父文林(1445-1499),这个曾经当过温州知府并卒于温州知府任上的人,于弘治五年(1492)时,在曹家巷的住宅空地上,建起了一座名之为停云馆的书房,是取陶渊明《停云》诗中“停云,思亲友也”之义,他还专门为此写了首《停云馆初成》的诗:“林西隙地旧生涯,小室幽轩次第加。久矣青山终老愿,居然白板野人家。百钱湖上输奇石,四季墙根树杂花。尽有功名都置却,酒杯诗卷送年华。”他的次子文壁(1470-1559),这时候还没有改名徵明,也一同住在这里。因文徵明后在嘉靖二年(1523),被荐授为翰林院待诏,故被时人尊称为“文待诏”,或称“文先生”、“衡山先生”。
清人姚之骃的《元明事类钞》书中,收有一则“衡山有恒”的故事。说的是礼部尚书严嵩,有一次途经苏州时,曾下令船家在金阊门外停船,要到曹家巷里去专程拜访文徵明。两人见面后,一边品茗一边评书论画,交谈甚欢。这个严嵩也很有意思,他回到官船后,为了等待文徵明回拜,居然在码头上泊船两天,但等来的是一个“寂寞”。他这才相信“文衡山素不至河下拜客”的说法,果然不是虚传的事情。他为此大为恼火,觉得很没有面子,但也无可奈何。
明人何良俊《四友斋丛说》载,嘉靖二十一年(1542)时的苏州知府王廷,每个月都要到文徵明的家里去三四次,每次去的时候,都是“每至巷口,即屏去驺从。及门下轿,换巾服,径至衡山书室中。”这个知府王大人,是文徵明的“铁杆粉丝”,后来还为文徵明刻了《文翰林莆田诗选》一书传世。
⊙ 曹家巷老照片
在书画上得享盛名之后,文徵明决定勒石刻帖。他对“停云馆”里收藏的所有历代名帖,逐一过目手选,由其子文彭、文嘉分别手摹,由章简甫、温恕、吴鼒先后手刻,这也是后世视之为明代刻帖之冠的《停云馆帖》一名的由来。可惜的是,文林的住宅和这个所谓的停云馆,现在已无迹可寻。
在民国二十九年(1940)版的《吴县城厢图》中,曾将东起小太平巷,西至由巷的小曹家巷,误标为“曹家巷”。其实小曹家巷地名,最早出现在清朝的乾隆《长洲县志》中:“张孝廉凤翼宅,在圆妙观前小曹家巷。”圆妙观又称元妙观,创自晋咸宁三年(277),号真庆道院,唐为开元宫,宋祥符年间(1008-1016)更名天庆观,元元贞元年(1295)改名玄妙观。在清代为避康熙皇帝玄烨的名讳,曾经一度改玄为圆。直到民国时期,才恢复玄妙观的旧称。
二
清乾隆五十四年(1789),曹家巷建有吴兴会馆。吴兴为湖州古称,故又被民间呼为湖州会馆。吴兴之地因北濒太湖,故由此而得名湖州,生产的丝绸名甲天下,在业内被分别名之为湖丝和湖绸,明人袁宏道有诗赞道“湖丝细嫩婴儿发”。其中湖绉,一种有皱纹的丝织品,更是湖绸的上品,与苏绣齐名,吴兴会馆也被称为湖绉公所,成为湖州籍丝绸商人在苏州日常活动的场所。
太平天国运动以后,曹家巷又变身成了一个风花雪月的场所,在整个苏州地界很是出名,曾经多次出现在当时不少人著作的多本说部中。如成书于光绪四年(1878)的《绮红小史》,又名《青楼梦》的章回小说,
江苏长洲县人俞达,在他写的第四十回《武雅仙订盟洪殿撰,章幼卿于归张观察》书中,就有“挹香无可奈何,与幼卿抱头大哭一场,幼卿方才上轿排踏,由干将坊往曹家巷而去”。再如安徽天长人宣鼎,在成书于光绪三年(1877)的文言小说《夜雨秋灯录》中,就写有一篇《吴门张少卿校书花烛词并序》,其中也有句云:“遂于月之十六日,迎归于曹家巷寓庐”。又如浙江乌程(今湖州市吴兴区)人张廷华,在成书于宣统元年至三年(1909-1911)的《香艳丛书》里,写了一个“流寓吴门,居于干将坊巷”的张少卿,“为行副室之礼,合卺于曹家巷寓庐,红毹交拜,金盏同倾”的艳情故事。在这些作者中,最为出名的一个是浙江钱塘(今浙江杭州)人袁枚,他在《随园诗话》中,用白描之笔写道:“予过苏州,常寓曹家巷唐静涵家。”
清末民初的著名出版家、版本学家叶德辉,这个祖籍江苏的吴县人,曾经写过一组名为《移居曹家巷》的诗,其中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清嘉坊树碧如新,上有流莺恋晚春。唐静涵家今宿草,吴专诸巷近嚣尘。牛医相遇谈新社,羊酒争携闹比邻。七二峰岚迎客笑,看山还是故乡亲。”为了怕别人看不懂诗意,他在接下来的“唐静涵家今宿草”句下,加了一段长长的旁注:“袁枚《随园诗话》七云:‘予过苏州,常寓曹家巷唐静涵家。其人有豪气,能罗致都知录事,故尤狎就之。’按:今巷左右多说书歌妓杂居,盖犹沿当时习俗也。”
进入民国以后,苏州人范广宪在《吴门坊巷待輶吟》中,也以《曹家巷》为题,先后写有竹枝词二首道:“绿阴如梦夕阳斜,坐拥书城兴自赊。卢志闲搜成一笑,恐疑虞部即曹家。”“如此风光愧不才,与君约略说苏台。曹家巷陌虽云小,也有马龙车水来。”这时候的曹家巷,热闹虽然还是很热闹,但已经逐渐开始退去了脂粉气。
三
曹家巷还是蒯德模智救阿香女的故事发生地。
《清史稿》是这样记载蒯德模的:“治长洲四年,判八百馀牍,尽惬民意,或播歌谣焉。”说他在同治三年(1864)八月,始任长洲知县的四年期间,处理了八百多个案件。由于案件的处理结果深得民心,这些案件后来都被人编成故事,在民间流传。
蒯德模年轻的时候,就喜欢作纪事诗。当他在光绪三年九月,在夔州知府任上因病去世后,遗留下来的所有诗作,由他的“门下晚学生程先甲审定编制”后,以《带耕堂遗诗》之名,在民国十八年于江宁首刻刊行。
在《带耕堂遗诗》中,有蒯德模在同治四年(1865),于长洲知县任上,根据亲身经历所写的一首多达五十二句的七言叙事诗《惜香词》,词前并附有长序,序中提到了“曹家巷何三官妓馆”。
《惜香词》说这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有民妇雷何氏,在当时权作长洲县衙的蘧园(即今之网师园)门前,当街哭哭啼啼,拦下了他正在准备出行的轿子。
雷何氏是江苏六合县人,有个小名叫阿香的女儿,12岁的时候,因躲避太平天国战乱,逃难途中,在江都县仙女庙被坏人骗走。经过六年多来的艰辛寻找,发现了女儿阿香的踪迹,在苏州城内曹家巷何三官的妓馆里。
蒯德模从雷何氏的告状中,发现了一个他无法回避的问题,就是这个何三官妓馆,不在他管辖的长洲县境内。同治时期的苏州城沿袭旧制,不但分别设有江苏巡抚衙门和苏州府衙门,同城而治的还有吴县、长洲县、元和县三个衙门。据明人王鏊《姑苏志》的说法:“卧龙街横亘吴城中,东为长洲界,西为吴县界。”所谓的卧龙街就是今天的人民路,当时在苏州城内的卧龙街,南起今天的三元坊北到今天的香花桥,为长洲吴县两县的分界,而曹家巷正好位于卧龙街的西面,在行政上归属于吴县界。
根据《大清律例》规定:“户婚、田土、钱债、斗殴、赌博等细事,即于事犯地方告理”,也就是说但凡涉及婚姻、田产、欠债、打架、赌博之类的民间纠纷,一律由案发地的地方官负责处理。若有此处之官越界管辖彼处之事,违者或分别议处或照例参处。还有就是该妓院有军方的背景,那个何三官妓馆幕后的包庇人,正是一个被姑隐其名的“某镇军者”。镇军是清代总兵的俗称,品级为正二品的高阶级武官。这个总兵大人物,正好住在这个巷子里,前后相距不远,只要稍为听到一点的风声动静,分分钟就会立马赶到。
想到这些,蒯德模不免有些犹豫了。
面对雷何氏的苦苦哀求,蒯德模还是决定出手相救。用他自己的诗句来说,就是“宰官本是惜花人,愿拨蛛丝扶花起”。宅心仁厚的他,当场就想出了一条暗度陈仓的妙计,在如此这般的吩咐雷何氏后,他先是打道回府换轿骑马,然后在曹家巷的总兵住处门口勒马停住,用合肥腔的官话,对闻着马蹄声出来看个究竟的看门人大声说道:“长洲县某刻即来拜。军门请静候勿或外出也。”
在雷何氏的带路下,蒯德模带着一干公人,走进了旁边不远处的何三官妓馆里。他放眼望去,只见院内有不少坐着的妙龄女子,或在按笛奏曲,或在弹拨筝弦,或在抱奏琵琶,也有几个站着的女子,有在唱歌的,有在习舞的。此时先他一步进来的雷何氏,就是没有看见其中有她的女儿阿香,不禁急得连眼泪都掉了下来,大声呼叫起阿香的名字来。
只见一个青春女子,突然从内院里跑了出来,对着雷何氏大声道:“阿娘,你从哪块来的?”说罢就扑向雷何氏,母女俩不禁抱头痛哭。
蒯德模一看果然是一对母女,就带着这两人出了何三官的妓馆。为了保险起见,他叫了其中一个公人,去军门人家悄悄地看看有什么情况。不多一会儿,这个公人就回来报告说:“大人,军门家的门口,两旁站立着好多仆人,看样子是正在恭候着大人的大驾光临。”
蒯德模听后,不由得摸了摸及胸的修髯。这时的他,已经想好了《惜香词》的收尾两句诗:“为买扁舟送花去,香风一路过苏台。”他终于把阿香救出了火坑。
处在历史长河中的曹家巷,还在发生着更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