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丹丹
东园的黄心乌
菘是古人对白菜的通称。而我在这句开头中说的“菘”则是特指,指的吾乡寿州东园的黄心乌。黄心乌是寿州人家饭桌上一碟朴素的家常菜,可这家常里亦有古寿州的一味古意打底。
范成大有诗云:“拨雪挑来踏地菘,味如蜜藕更肥浓。”其中的“踏地菘”便是“黄心乌”。黄心乌是沿淮地区的特产,多年前,我家迁往合肥,父母与孩子常住合肥,我则过着每周往返寿州与合肥的双城生活。入冬后的每个周末,我回合肥时,车后备箱里都会填满黄心乌。 “青菜豆腐保平安”——吾乡的一句老话,家里的老人常念叨着。他们说,只有寿州的黄心乌和八公山的豆腐才算是保平安的青菜和豆腐。
有一年春节,朋友送我一车黄心乌。母亲清炒了,父亲夹了一筷头,吃完,又迅速地夹了一筷头堆在碗里。他说,这是东园的白菜呀。
朋友姓郑,寿州香草传承人的郑家后生。他说,这白菜,是香草地上种的,每年只那么几畦,播种时即被人高价预订,这一车白菜抵肉价。
父亲说,东园的白菜肯定是肉抵不了的。见我疑惑,他说,你尝尝呀。这菜,没有丝,清香,微甜。你吃点菜梗试试。
我自小只食菜心,从不吃白菜梗的。听了父亲的话,夹了一截白菜梗犹豫地咬了一小口。鲜脆,清甜,父亲所谓的“没有丝”也就是没有那种绞舌的粗纤维。这白菜,的确有些异常。就像东园的香草。在东园,草香味馥郁,枝茎空心,而将其移植别处,那草便无香且枝茎变实了。
与香草为伴的黄心乌,细嚼之下似有难言之香。写美食最难,难在无力将食物给予味蕾的化学变化以令读者可感知的文字呈现。每个人的感观不同,美食的滋味真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有一次,我在餐桌上和一帮外地文友谈及吾乡东园黄心乌的美味。白菜能有多美味?众人皆不置可否,惟有一位美食家文友曰,口说无凭,你弄点来,我给鉴定鉴定。
鉴定的结果是,那位美食家朋友,于前年冬天,不远三四百公里驱车来寿县,让我领他去东园买白菜。
我托了朋友,领文友到了东菜园子,可惜,那一畦畦乌叶卷着黄心的白菜,他只能看看,而买不成。因为那些菜,早已名菜有主,是被人早早交了订金,预备过年前起了做年菜的。文友落寞而归,我也无力相助。
东园的黄心乌,就像一位声名远播的美人,被惦记着。不过,黄心乌也的确是不负美名的。就连我,这个不擅厨艺的人,也能把黄心乌做出好些个花样来:白灼黄心乌,黄心乌烩豆腐,黄心乌炒肉丝,黄心乌汤饭……
还记得有一年冬天,下大雪,我把黄心乌切得碎碎的,与炸得焦黄的肥猪肉油渣相拌了,作馅,包饺子。
屋外大雪纷飞,厨房里煮饺子的水汽氤氲。我端了一盘雪白的隐透着碧绿馅的白玉般的水饺,与友人对饮。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我不喝酒的,那天饮酒,是因为并不弄文的友人对着饺子吟出了这句诗。那么家常的白菜饺子,令平常的日子有了诗意与古意。可见,饮食里藏着文化乃至文明的基因,胃与味都在记忆与传承着。
而今,寿州古城里的东菜园子的土地已被征收。东园不再,东园的黄心乌成了一场美食回忆,并最初成为一个传说。好在,这个未来的传说,我曾见证过。
雕刻者
这朵洁白的绣球菊浮在盏中,密密层层的白色花瓣在水中微微地颤动,宛如生命的律动。
一起赴宴的朋友,都宝贝似的端望着自己面前这朵无瑕的菊花。“太美了。”空气被凝固般沉寂了片刻,才有人发出这梦呓般的赞叹。满座皆被此花以及雕刻此花的食材——豆腐,所制成的满桌佳肴带入了一种梦幻般的迷醉态。
“这豆腐菊花的刀工太不可思议了!豆腐饺子的馅儿放进去后,这豆腐饺皮子怎么合上口的呀?这豆浆怎么会这么醇香可口?这麻花居然也是豆腐做的?哇,刘安点丹,风声鹤唳,时苗留犊,这些寿州(寿县古称寿州、寿春)元素怎么都给端在餐桌上了呢……”
话头儿被挑开之后,赞叹与惊讶声便不绝余耳了。
这是我所见证的,寿县一家叫“美味厨”的餐馆里一间普通包厢里的一幕。
食客们成了看客。看客旋即成了播客。大家都起身围桌拍照,拍视频,发朋友圈,发抖音。融媒体时代,寿县城里的这家规模并不是很大的餐馆,成了寿州传统美食的代表,这餐馆的老板张士宏更是被捧成了“网红”。
不过,此网红低调得很。他穿着厨师服,戴着厨师帽,在手头活儿忙利索的时候,会挂着谦逊的笑容,走到食客中。食客们见明星似的拉着他,大家都揣着十万个为什么呢,这神奇的豆腐宴,让大家的胃满足后,又激起了好奇心。
在寿县这地界儿,豆腐虽属家常菜,却又因它发源于此,而多出了不平常的情愫。距今2200年前,西汉淮南王刘安在八公山上捣鼓着炼长生不老丹,结果捣鼓出了豆腐。刘安歪打正着发明了豆腐的事儿,算是给咱中华美食做出大贡献的好事,也是咱寿县人引以为豪的美事。如今,寿州城北的八公山,林木葱茏,尤其是到了桃梨芬芳季,更惹得八方游客,来此寻春赏花怀古。作为在中国寥寥几座出现在“公共语汇系统”中的八公山,它因刘安炼丹而出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因淝水之战而出的“八公山下,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等成语,历经两千余年,依然频繁地在现代人的语言与文字中出现。
在八公山炼长生不老丹未成的刘安,循着一个人正常的生命轨迹,老去,逝去,最终化作一抔黄土融进了八公山麓。出寿州城往北两公里处,淮南王墓依山临水,正对着中国豆腐村。渴望永生的人,因豆腐而活在了后人的记忆中。如此看来,炼丹的失败品豆腐,又何尝不是他修炼成功的长生丹呢?
我们在美味厨饕餮豆腐宴的时候,已经专研豆腐宴二十多年的张士宏说,如果说他做的豆腐宴正宗,那是因为他选用的食材地道。他做豆腐宴的豆腐,是中国豆腐村产的正宗八公山豆腐。这豆腐是用八公山下的玛瑙泉、珍珠泉水制造的豆腐,好的水质令豆腐有着不可名说的细嫩。“可是,对那么细嫩的豆腐你是如何下刀的呢?”我指着这道白色绣球菊花状的豆腐羹问他。他笑了笑说:“这的确很考验刀工。”这掌心大小的一块嫩豆腐,横竖不低于200刀,令其散如菊瓣,而它的底部還保持拇指大小的蒂结。
我无法想象一块嫩到无法拿捏的豆腐,如何被雕刻成花。豆腐宴的传承者张士宏猜出我心思似的说,这需要技巧,技巧之一是我利用了水的浮力。
“那岂不很费功夫?”我问。
“当然费功夫了,但是值得。我只是一个小厨师,但因为我是寿县这座历史文化名城里的厨师,我就想尽自己的一份力,把发源在这里的传统的文化与美食融合,让更多人记住的历史,了解文化,爱上古城。”张士宏说。
“于是,你就有了把寿州元素搬上餐桌的灵感是吗?”我指着餐桌上一盘名为“时苗留犊”的菜肴问道。
“是啊。我们寿县有这么丰富的文化底蕴,有这么多值得传承下去的传统美德,所以,我在制作豆腐宴的时候,汲取了很多传统文化,把它们做进了我的豆腐宴里。”张士宏答。
“时苗留犊”是我们寿县家喻户晓的故事。东汉巨鹿(今河北省平乡县)人时苗,曾任寿春(今安徽省寿县)令,上任时乘坐母牛所驾的牛车。母牛到寿春后生了一犊,时苗离任时执意将牛犊留在了寿春。
张师傅说,他用豆腐所制的这道“时苗留犊”,取豆腐清清白白之态,寓时苗为官的清廉。这道菜不仅寿县本土人爱点,很多外地人也喜欢。外地游客来到寿县,不仅在游山玩水中得到精神上的放松,更能从我们的博物馆、报恩寺、清真寺、孔庙、古城墙、安丰塘和老街获取文化的补给。
在物质生活已然丰富的今天,美景随处可见,美食琳琅满目。张师傅就琢磨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需求,在“食”上,也要大做文章。怎么做文章呢?绿色,健康,文化,特色。这是他作为餐饮业主与豆腐宴大厨想到与做到的。当然,也是我们这些食客在美味厨就餐时体验到的。
喏,桌上这盘豆腐与香菇“筑”成的古城墙,栩栩如寿县古城墙之缩影。此外,以相应餐具装点的“淝水之战”“风声鹤唳”“刘安点丹”“当面鼓,对面锣”“西湖晚霞”等佳肴,简直就是在为寿县几千年的历史文化布展。这真是文化的盛宴。
说话间,张师傅接到一通电话,提醒他到了某个广播台关于美食的直播时段。这一期节目,他需要讲述制作豆腐饺子的故事。豆腐饺子曾经在《舌尖上的中国》露脸,张师傅制作的豆腐饺子,形如元宝,洁白如玉,此饺可蒸可煮可炸,滋味鲜美。
在张师傅连线直播的时候,我把一盘名为“花开富贵”的豆腐雕花转到面前,默默欣赏这经过雕刻后成为花朵的豆腐菜。谁能想到,这么一块平凡的豆腐,会成为养眼养胃的美食,甚至是美轮美奂的艺术品呢?这是雕刻者凭着技艺与情怀的制作。
这么想着,我俯首朝向这道绣球菊状的豆腐羹,不仅是为深嗅它的香,更是向这位把历史与人文雕塑成形的雕刻者致敬。
王宴与民飨
人类历史,其实就是一部以开发食物资源为主要内容的历史。生活在距今100多万年前至1万年前旧石器时代的古人类,是饱受饥饿的猎民。距今1万年前后,随着农业的发明,人类进入了新石器时代。原始农业的发生和发展,促使了家畜饲养业的产生。中国传统家畜的“六畜”,即马、牛、羊、鸡、犬、豕,在新石器时代均已驯育成功。也就是说,我们当今享用的这些肉食品种,已被我们的先民享用了。
那么,最受吾乡人欢迎的早餐之牛肉汤到底是源于何时呢?有人说牛肉汤起源于五代十国时期,赵匡胤兵困南唐时;有人说牛肉汤和豆腐都起源于炼丹的淮南王刘安。整日在八公山上炼制仙丹的刘安,每日以凉膳充饥,日渐消瘦。王府御厨冥思苦想,终出一策。他杀牛取骨,甄选草药及卤料熬制成汤汁,并备好牛肉、粉丝等配菜与汤汁一同担上山去。由于油覆汤表,久热不散。淮南王尝后赞不绝口,牛肉汤便成刘府秘膳。
美食是一个城市的符号。愈是历史积淀深厚之地,愈有美食的传承与纷纭的传说。
但淮南牛肉汤悠久的制作史并不只是一个没有来处的传说。《淮南子·齐俗训》曰:“今屠牛而烹其肉,或以为酸,或以为甘,煎熬燎炙,齐味万方,其本一牛之体。”大意为:“现在屠宰牛而制作牛肉,有的做成酸的,有的做成甜的,煎熬烧烤,做出各种各样醇美之味,然而它们都出自于同一条牛。”这其中的“熬”便是熬牛肉制汤的意思。《淮南子·齐俗训》成为考证牛肉汤做法的最早文献资料,也由此推断出,牛肉汤的历史至少可追溯至春秋时期。
一碗普通的牛肉汤,需要耗费时间熬骨成汤,汤里除了大块的牛骨与牛肉外,还有花椒、八角、桂皮、陈皮等数十种调味料,在文火的慢熬下,它们各自释放出自己的本性与味道,彼此再渐渐融合,形成一种被舌尖上的味蕾所享受的美味原汤。食客至,店主抓把粉丝,抖些豆饼、千张放进漏勺里,漏勺探在散发诱人香气的偌大汤锅里,须臾,再往漏勺里撒一把绿青菜、红辣椒、白蒜泥和被片得薄薄的牛肉片,几秒钟后,提勺往碗口一倾,一碗喷香的牛肉汤很快就端到了食客面前。晨光珍贵,以牛肉汤做早餐,一方面是因为它的美味,一方面也缘于它是真正的“快餐”吧。而且,还是营养丰富补养人的餐食。
美食是人思乡的缘由,故乡的美食是乡愁的解药。
定居省城的家人返乡,我陪着去吃牛肉汤时,和家人闲聊牛肉湯的起源。老板听见了,接起我的话茬说,牛肉汤成为街头小吃,也就是这四十多年的事,过去,普通老百姓哪是随便就能吃着肉的呢?更别说牛肉了,牛是耕地的,是一个家庭的重要成员,甚至是一个生产队的宝贝,金贵着呢。
我默默喝了一口汤,想到老板说的这四十多年,正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四十余年,是人们生活得以极大改善的四十余年。按史书记载,有数千年历史的牛肉汤,在过去的数千年间,无论如何美味,也只是王者贵族的宴上肴。而这短短的四十余年,它成为了民飨,成为备受欢迎的美食,不仅在吾乡随处可见,更被传至远方,滋养与慰藉更多人的胃与味。
食兰
家有春兰三株,各踞一方。精心莳之三载,未见花开。渐漫之,逐出室外,任其餐风露雨。
年假后,归来。扫积尘,清庭院。嗅得阵阵幽香,循香惊见,置于竹下的春兰正怒放着。春兰花色浅碧,花瓣翩翩如双飞燕。细观,许多只绿色的“燕子”殉情似的坠了满盆。我躬身查看,又有一些花朵簌簌而落。三株并排置于竹下的春兰像较上劲儿似的,赛着开花。
我取了果盘,撷起落地的春兰一朵一朵又一朵。兰花在果盘里堆了个高谷堆,分量足的像我闺蜜老周家饭店里端上桌的菜。咦,想到菜,我不费力地把思路一延展,就想到要是把这盘春兰给烹了。
凉水洗兰,开水焯兰。把切成细丝的咸肉入油速炒后,将焯过的兰花倒入翻炒。须臾,一盘碧绿的兰花肉丝便把春兰的活色生香给呈现了出来。
把这盘兰花肉丝发给美食家女友,她对我饕餮兰花的“罪行”大为谴责。我只顾享受味蕾对美味的辨识感知中,哪里顾得了她的“深表遗憾”与“强力抗议”。待我吃完这盘美味,再和她理论。
美食令胃妥帖,令心情愉悦。吃完春兰的我,又泡上一杯小兰花茶。小兰花是去年网购的,不是特别好,初尝时有兰馨。小说家张子雨先生笔下,常有爱喝小兰花的主人公。得知我也爱小兰花茶后,张老师曾诺我,哪天给我尝尝顶级的小兰花茶。嘿,一年过去了,顶级的小兰花茶我还没有尝到呢。哈,小说家的话与小说一样不可信以为真啊。
小兰花茶陈了,只一泡之后就失了香味。不过,我还有一罐茶花。此茶花乃系某君办公室一株茶树所生。粉色,复瓣,清香持久。去冬,那树以懒人法所养的茶树居然开了几百朵茶花。我得空就去采几朵,花太密了,根本不担心主人有失花之察。所“窃”之花,放在办公室里任其在中央空调的出风口下自然烘干。烘干一朵就收一朵在水晶罐子里。此刻,拣一朵茶花兑在味略寡淡的茶里,茶又生香了。
食了兰,品了茶,索性就刺激一下美食家小姐。我又把茶花入盏的图片发给她。她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成摧花大盗了都。
爱它就要吃了它。我嬉笑道。再说,谁让春兰们三年都不开,一开起来竟毫不矜持了。
春兰的花语叫迟来的爱,懂不懂啊你。女友说得有些气急败坏。
花有花语,人有人欲。且不管什么爱不爱的,吃饱喝好,满足了口腹之欲再说。和我一样这么想的人,怕也不在少数吧。
蒙餐之味
中国人是讲究吃的,民以食为先嘛。在鄂尓多斯,被奉为上宾的几日里,饮食同样成了此行的主题。虽然我们耽于美景,一再强调吃可以简单些、随意些,但主人还是别具匠心地让我们感受到了蒙餐独特的魅力。
欢迎宴设在著名的蒙餐厅,刚落座,一大盆冰镇酸奶就端上了桌。我的目光锁住主人的手,当看着她舀了满满一碗酸奶递到我面前时,我一时间竟忘了礼貌地推让,径直把双手伸向了那碗雪白的酸奶。赶紧低头吃酸奶,是的,是“吃”,而不是喝。与寻常超市里买来的酸奶不同,这一碗手工酸奶,浓如脂膏。狠狠地挖了一勺,入口,冰凉的酸甜直逼口腔,俄尔,舌尖被丰腴、醇厚的奶香触碰,紧接着,颊颚被那酸与甜刺激地生了津,冰棱棱的凉意、厚敦敦的酸甜与香浓浓的奶味穿心入胃,美好得简直令我惆怅起来了——以后,让我到哪里吃这么美味的酸奶呢?
我自己又连舀了三碗酸奶后,女主人笑着制止了我,她说省点肚皮吧,下面还有很多美食呢。
果然,餐桌上很快就琳琅满目了。焦香诱人的手把肉、烤羊腿、太阳饼,传说中的血肠、太阳饼、稍美,此外还有许多闻所未闻的美食以及著名的奶茶。我不顾形象地撕下一块手把肉,鲜香扑鼻。原本不爱吃羊肉的我,被那外焦内嫩的肉质给征服了,只顾埋头大啖。肉食者鄙,谁说的?鄙就鄙吧,美味当前,可顾不了那些繁文缛节、仁义道德。我大口地嚼着肉,大碗地喝着奶,感觉自己都快成了草原英雄,可以策马如风,仗剑走天涯的女侠!真是有趣,食物竟然有这种功能,食物可以让人在性情上发生改变。淑静的女子啖几块手把头后居然就会徒增侠气,难怪,两位落户在此的安徽老乡,在他们儒雅的外表下也都有了蒙古汉子的爽朗之气,行事仗义,言语豪爽。老乡的夫人,请我们就餐的女主人,是本地女子,她身材高大,目光炯炯,热情周到又爽快麻利,我悄悄地观望她泊车、点菜、招呼人的架势,真是自带侠女气派呀。
吃下种种美食,我终于感觉撑着了。老乡说,喝点奶茶吧,可以解腻助消化。说着,帮我舀一碗褐色的茶汤,又给我加了炒米、奶皮、奶酪在茶碗里。他示意我搅一搅尝一尝。我低头一尝,怎么奶茶是咸的?平时喝惯了添加各种香精、奶精和甜味素的奶茶,味蕾与记忆已经对奶茶有了一种固定的认知,认为奶茶就是甜的,所以,这咸味的奶茶我真是难以下咽。看着老乡们一碗接一碗地喝着,我很羡慕。但我又试了几次,始终还是喝不惯。只能放弃,哪怕知道这是最地道的蒙古奶茶。
老乡对我不喝奶茶耿耿于怀,因为,在草原,向客人敬上一碗奶茶是礼节,而我不喝这奶茶,就等于是他们对我的敬意没有送达。于是,临行前一晚,他们又安排了一场蒙宴。他们请了当地一位年轻的蒙古族朋友,把晚宴设在蒙古包里,除了更多种类的蒙古传统美食之外,居然还请了蒙古歌手助兴。马头琴一响,气氛就来了。歌手们手捧哈达,高亢的女声与浑厚的男声随着音乐一起响彻了我们的蒙古包,一曲《马兰花》罢,余音袅袅。我还深陷在那歌声里呢,美丽的蒙古歌手就端起一碗马奶酒来到了我身邊。我身边那位蒙古帅哥提醒我,要站起来接过那碗酒。我懵懂机械地接过酒,听歌手们又继续在唱《鸿雁》,我刚想放下酒碗,却被朋友阻止,说,在蒙古,敬的酒是要喝下去的。这是礼节,应该接过酒碗,微笑表示谢意,然后以右手无名指蘸酒向上一敬长生天,向下二敬土地,沾自己的前额三敬祖宗,然后一口喝下那碗酒。“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伴随着这歌声,我喝完了那杯酒。都说喝酒是要有氛围的,不饮酒的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喝酒的氛围,这就是。就着这祝酒的歌声,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今夜不醉不归喽!
在鄂尔多斯,今夜不醉不归,却仿佛只是一句祝福语,因为我一直没有看见任何人真的喝醉过,虽然他们都喝了很多酒。就像不饮酒的我,在喝完几大碗酒后也毫无醉意。对此,我感到神奇与不解,并向一位美食家朋友说过我的这个疑惑。朋友告诉我,之所以在蒙餐中大量饮酒不醉,是因为蒙餐的饮食搭配讲究天然的相生相克,酒多,有牛羊肉解酒,肉多,有奶茶解腻,此外还有酸奶护胃,所以蒙古人即便好肉好饮也有好身体。
而我,突然想到,那一晚,在酒后,我一杯接一杯喝不停的,却正是欢迎宴上觉得无法下咽的奶茶。原来,人的口味也是会变的,或许,这一变就令我从旅者变成了归人。因为此刻,我又无比怀念起了那略带咸味的奶茶,奶茶里泡得松软的奶皮,脆脆的炒米,以及越喝越对脾胃的鲜美,以及妥心妥肺又回味悠长的甘甜。
吃着蛋饺过大年
“要想发,扫十八,要想有,扫十九”,这是吾乡年俗——扫尘的说法。到了农历腊月十八、十九两天,主妇们和勤快、听话的男主人们,就开始了一场彻底的大扫除,把家给拾掇得窗明几净,为迎接新年的到来。
扫尘是打开过年模式的仪式之一。一过年,人就爱讨吉利了,有贪心的人,十八和十九要连续扫两天,想把“发”和“有”都占全。我爷爷活着的时候,对这样的人家颇有微词——太贪了,想把好都占齐的人,一头都沾不上。
我问为什么呀,不是说了,“要想发,扫十八,要享有,扫十九”么?都扫了肯定既能“发”,又能“有”呀。估计,我那时刚学会用“既……又……”造句,所以,觉得这个用来造句还蛮顺溜的,于是,我带点显摆自己“学问”似的问爷爷。
爺爷说,囡哎,人不能想多了,只能想一头,想“发”,就不要想“有”,想“有”,就不要想“发”。就像俺大孙女,要想聪明,就不要想俊,想俊,就不要想聪明。
可是聪明和漂亮我都想要呀。我在心里说。但我那时已经知道自己不漂亮了,因为,我每次去爷爷家,村里人都叹息地说:这丫头,长得一点都不像她妈,她妈比唱戏的搽了粉都白,她妈比挂历上演电影的都俊。哼!欺负我小,可我聪明,我都听得懂!好吧,我不得不承认,还是爷爷说的对,人只能想一头,不能什么都占全。
扫完尘之后的家,干净得有点令人拘束了。不过,没关系,再过几天,就又会变乱——如果家里有小孩子的话。
真的就乱了。到了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时候,家里会乱得连灶糖都找不着。为了过年,家里置办的东西太多了,像灶糖之类的,为了防比贼还精的小孩子,往往要常常转移,转移到末了,能把忙过年的大人给转晕掉,再也想不起他们亲手藏的宝贝在何方。小孩子知道呀,家里就那么丁点儿大的地方,譬如房梁上凭空多出来一个吊起来的竹篮,那不是放糖果还能是放红辣椒或红蜡烛的么?把小孩子当傻子的大人,其实才是最大的傻瓜。
大人们不知道,其实那些被他们自己藏起来找不到的灶糖们,早进了孩子们的肚子。灶王爷还没甜嘴呢,还得买!于是,孩子们又多了一个光明正大吃灶糖的机会。
可惜,光明正大干的事,就没那么吸引人了。过了小年,再馋嘴的孩子都对灶糖挑剔了起来——快要把牙给粘掉啦,什么玩意儿!
孩子之所以嫌弃灶糖,是因为他们有了新的目标。过了小年,吾乡的主妇们就开始忙着炒瓜子、花生,炸焦叶子,做圆子,冻豆腐,煮咸菜——吾乡把腌的腊味称之为咸菜,各种美食的香味纵横交错,刺激着孩子的味蕾,挑战着孩子的极限,偷哇,抢哇,饕餮吧!
记忆中,我家过年还比吾乡的大多数人家还要多出两样美食:一是年糕;一是蛋饺。
年糕是从广州带过来的,黄橙橙的,如一枚坚硬的大金牌。邻居叔叔说,那年糕有豆饼那么大。我没有见过豆饼,以为那是什么美食,跟妈妈闹着要吃豆饼,此言一出,即引来满堂大笑。后来,很多人都拿此话逗我,我虽懂大人语气里的戏谑之意,却不懂笑点在何处,这令我对自己的无知感到无奈。那感觉就像我看大人的书,虽然字儿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我却不知何意,那感觉令人郁闷——只是当时,我连“郁闷”这个词也不会说。不过无所谓,我有美味的年糕吃,这坚硬的大金牌,被削成一片片小薄片,隔水一蒸,别提多糯,多甜,多香,多美了。关键是,别人家都没有!前几年,我循着记忆,从网上买回了童年记忆里的年糕,可惜,已不是记忆中的味道。也是前几年,朋友知道我养花,说给我捎点豆饼。我才恍然大悟,当年大人们为什么取笑我嚷着要吃豆饼了。原来,那时候,豆饼是牲口们的食物。
蛋饺嘛,更是一绝。几十年过去了,一提起过年,我脑海立马就会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妈妈围着一个小巧的蜂窝煤炉子,抄着一把长把子的铝勺,拿一块猪皮往勺底一抹,把勺子放在炉火上,然后用把小勺子,从我爸端着的瓷钵子里,舀点儿搅拌好的鸡蛋液放进大勺里,再把大勺在炉火上左右晃动,一张圆圆的鸡蛋饺皮就做成了。这会儿,我爸再递过来一只装满肉馅儿的瓷钵子,我妈用筷子挑点儿肉馅儿放进鸡蛋饺皮里,把饺皮一抿,一只黄灿灿圆鼓鼓的蛋饺就成啦!蛋饺形如元宝,但其时我爸妈都是文青,也许心里取的寓意是那样的,但他们从来不说出来。在很多很多年后,我到一位朋友家吃饭,惊奇地发现,他们家也有和我家类似的包蛋饺的工具与技艺,只是,他们家不叫它们蛋饺,而是叫元宝。
蛋饺是我最爱吃的食物,直到如今。
包完蛋饺,我妈会用蛋饺和黄心乌的菜心一起做碗汤,那碗蛋饺汤是挑食怄饭的我,一年中吃得最欢的一次。
吃完蛋饺,再过两三天,年就来了。
那时候,年前总会结冰,屋檐下垂着长长的凌锥,环校渠里的冰厚得可容孩子们在上面打陀螺。我家从不缺我吃的,不缺,就不稀罕。但我妈不许我去冰上,被禁止的事都充满诱惑。我从小对冰充满爱慕。于是,偷偷拿爸妈的教鞭踮着脚去敲凌锥,凌锥被敲断后落在地上,我飞快地捡起来就吃。啊呸呸呸,我那时怎么那么不嫌脏呢?但也奇怪,吃了那么多脏东西,我从来也没有闹过肚子,所以,我爸妈就一直不知我“吃冰”的秘密。肮脏与洁净,都是人自己定义的,定义的到底准不准,谁知道呢?反正我有了女儿之后,她几个月到一岁之间在浴盆里洗澡,总爱拿洗澡毛巾蘸水吮,我看了从来都不去制止。她还干过别的更恶心的事,我也不管,当笑话看。但人家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至于她曾干过的怎样恶心的事,我就不便透露她的隐私了。
偷吃两天凌锥和水沟里的冰块,年就到啦。
三十下午贴春联,三十傍晚放鞭炮,三十晚上拜大年。到了年三十,大人们辛辛苦苦准备了许久才凑齐的一大桌子菜肴,孩子们坐在桌边倒也表现平常了。孩子们想串门儿,到东家,装满一口袋,到西家,再装满一口袋,蹦蹦跳跳地回家,一家人围着火炉吃瓜子、吃花生、吃糖,看春晚。
然后,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后,迫不及待地穿上新衣服、新鞋,赶紧出门,去迎接新的一年。
哪知,迎着迎着,蓦然发现,已把自己迎进了中年……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