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雁离
黑暗降临于悲伤的镜中。
它看到面前的女人,睁着惊奇的眼睛。
它觉得自己的世界崩塌了。在它的四周,包围着它的水和玻璃突然破碎。女人定定地看着它,从头到脚,像端详一个艺术品,细细打量它身体的每一个部分。然后,女人伸出手来,试探着想要摸摸它。隔着玻璃,她的指腹在玻璃上一点点滑动,从它的尾巴开始,一寸一寸地,到达颈部,停在那里。它觉着女人的手已经摸在它的肌肤上了,它不敢动,有好一会儿,空气和水仿佛被凝固,它的大脑和身体像化石般静止在那里。
“孩——子”,幽幽地,让人意想不到的,女人往前趴了趴身子,凑近它,指腹在玻璃上动了动,这两个字随着指腹的轻微动作清晰而缓慢地缩进牙缝里。有泪光从她的眼窝深处升起来。她看上去十分孤独、黯然和忧伤。
——孩子。没错,它听到她这样叫它。它更加不敢动了,心虚、胆怯,连气也不敢喘一口——这是一个纯粹没想过的场景,就像它没想过的其他的场景一样,在过去的漫长岁月中,它从没想过她会出现在它面前,叫它“孩子”。这令它慌乱,它想找一个藏身的地方,躲起来,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去做一些充分的心理准备。可是这里除了水,除了上下左右到处透明的玻璃,连一个缝隙也没有。它只能无可奈何、很不自在地停在那里,像一具浸泡在水中,毫无生命征兆的尸体般,它不敢再看她,不敢闭眼睛,亦不情愿睁着眼睛。它不知道,这模样儿倒使它显得乖巧,胆小,惹人怜爱。
僵得太久了。它看着玻璃映射出的自己的样子:眼睛、耳朵、嘴巴,整个拉长到眼肌的腭面——它动了动,微微侧了一下身子。女人仍然盯着它,若有所思地,眉头紧锁,眉尾往下拉,那无法抚慰的落寞表情,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拉着她的眼角往地面下坠,它的眉头也跟着锁起来了,眼尾也跟着往下坠,它感到心痛,同时,很奇怪,它在心痛中竟然获得了一种欣慰——它突然觉得女人是想念它的,像一个母亲思念自己的孩子一样。
她的沉默呼唤着它。它想她需要它。
它又动了动。身体已渐渐放松下来。
它看到她眼睛深处升起来的闪闪的光亮不见了。这样空洞的眼神,同样令它心疼。
它浮起来一些,试图与她掌心相对。
女人似乎看懂了它的动作,她马上表现得很兴奋,眉毛上扬,嘴角弯弯,眼睛里放射出亮晶晶的光彩。她抬起指尖对着它的小手,在玻璃上叩击,一边叩击一边对它轻声呼唤:“嚯,小家伙,小家伙!”她将整个巴掌贴在玻璃上,打开收拢,收拢打开,做出要抓握它小手的样子来。
可就是这样的语气和动作,让它的失落感一下子就上来了。它呆呆地望着玻璃,收回小手,颓然地,再次滑到缸底。女人表现得太兴奋了,她的兴奋不是记得它的兴奋,她的兴奋是对新事物充满好奇的兴奋,这让它感到冷,突然而至的由内而外的冷。它明白了,女人不是在想它,她那看上去深陷于人群中的孤独感不是因为它。从它看到她开始,原来都是它想象着她在想它,她身上表现出的孤独和黯然只是她自己的孤独和黯然,与它无关的孤独和黯然,或许还是它想象出来的孤独和黯然——她不过和平日里很多的酒客一样,也许只是旅途疲累。人在疲累的时候看上去也很孤独,疲累本身就是一种孤独,一种需要依靠的孤独。它想她只是因为身体上的暂时的疲累显现出的一种短暂的孤独……它的想法在大脑中不受控制地翻腾,翻腾令它痛苦难受,它想停下来,可它控制不了它们,他们在它的脑袋里疯长,在它的大鱼缸中疯长,它想她眼中看到的它,不是什么孩子,它可能太激动了,太激动就容易产生错觉,它的听觉产生了错觉,迎合期望的错觉——在她眼里,它仅仅是一尾鱼,一尾孤独的鱼,一尾身处狭窄牢笼的鱼,一尾躺在发着白光的白色砂砾上的鱼,一尾被一根看似新鲜,其实已经发出潮湿霉味的水草裹上胸膛、腰肢和手脚的鱼。如果她因为看着它而愁绪万千,不过是和其他的某些人一样,他们在它身上看到了自己被生活的水泡得透透的模样——“看着它,就像看到我自己”,“在无时无空的生活和时间里,展览着,给自己看,给周围的人看”,有人这样说过。
它缩起身子。颓然、孤独和寒冷在它的内心蔓延,蔓延至全身,像种下的种子一样,在它的肌肤上生长,从它的皮肉上一层又一层地透出来。
“动一动,动一动,你为什么不高兴了呢?”女人又在玻璃上轻轻敲击。它不理会她,仍然保持着落下时的情状,没有动,没力气动,也不想动。
“范小鱼,范小鱼!过来,开席了!”和女人一起来的朋友朝着她喊,一边喊一边挥手。范小鱼像没听见一样,继续看着它叩玻璃。它看到,她又像从前那样紧紧抿起了嘴唇,眼神涣散在他们之间的空气中。它的心上又掠过了哀伤,手心连着心脏颤了两下,身子也跟着抖了两下。它想可能它还是不明白她。
过了一会儿,范小鱼见它还是毫无反应,便侧身问鱼缸旁边收银台里的女孩:“小姑娘,这是什么?”姑娘答:“龙鱼。”“哦——龙鱼?龙——鱼,倒是第一次见过,‘龙鱼’是它的种类?还是它的名字?”她眨着眼睛,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它。姑娘继续按着台面上的计算器,有点不耐烦地回答:“不清楚,只知道叫龙鱼。”
“哦——多像一个扎着小红花的孩子呀。”她说,自言自语,声音很轻很细。眼瞳里的光又聚拢了,再次露出那种觉得它很新奇的样子来。
整个晚上,从六点多开始,一直在打雷下雨。
龙泉1号。这个厅堂广阔、人流比桌椅还要拥挤的酒家。客人来的来,去的去,一拨又一拨。只有和范小鱼一起来参加摄影采风活动的那些人,他们从下雨前就坐在这里,说是吃晚饭,其实只吃少量的菜,客人都走了好几拨,他们还坐在那儿不停地喝酒。
酒家主人除了打理这个餐厅,发财的主要营生是做酒生意,餐厅卖的全是茅台镇出产的各种白酒。六年前,它被人以一百六十万的成交价卖到这里。以厘米计,它的鱼缸有160×80×40那么大,在里面也算宽敞。人们赋予它许多美好的寓意:一说它的四个爪子(手脚)四面八方抓财,是聚财富贵的象征;二說它长寿,至少能活100年,是长命百岁、寿比南山的象征;三说它通身白色,独独头上长着两簇艳若红珊瑚的角,像两朵盛开的小红花,是鸿运当头的象征。
范小鱼坐下来,背对进门口的一个靠窗位置。她看上去还是有些累,一坐下就软塌塌地窝在座椅里。他们和她说话。有人问她:“你刚才说那鱼叫什么名字?”
范小鱼答:“龙鱼。”
“龙鱼?长得像龙?”那人又问。
她抬起双手在头上比划了一下,把目光投向它所在的地方,说道:“它头上长着两簇角,像扎着小红花的孩子。”
“孩子?是娃娃鱼?传说中的娃娃鱼?”另一个人问,同时半直起身子够着它望。它知道他们看不清它,或者纯粹望不见它。毕竟距离有点远,头顶有太多的灯光,暖黄色灯光的交织,有些炫眼,加上玻璃的反射,水的折射,他们不可能看清它。
“不,我也不知如何形容。”范小鱼望了那人一眼说。
“听说娃娃鱼会哭,像婴儿那样,咕——哇,咕——哇。”
“就是像个孩子,扎着小红花的孩子,真的特别像,像得让人心疼。”范小鱼又把对它外形特征的感受强调了一番。它远远望着她,她的脸上不掺杂任何情绪,没有黯然,没有兴奋,一副十分有把握的样子,她嘴里说的“心疼”已经不是真的心疼,只是为了用这个词语把对一个事物的感受说的清楚明白。而它看着她,是真的觉到了心疼。
“别管它什么鱼,来来来,喝酒吧。喝酒才是正事。”有人提议。
一时间,它的耳朵里听见的就只有倒酒的声音,相互客套的声音。然而,紧接着它听到了他们给范小鱼劝酒的声音。
范小鱼说她不会喝酒。她有心脏疾病,不可以喝酒。它忘记了刚才的复杂情绪,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它担心她,竟然还是担心她——它有些焦躁,想看着范小鱼,它将脸使劲贴在玻璃壁上朝她张望。
他们再劝,她再坚持。坐在她身边的男子说:“不会喝就不要喝吧,酒的事情,随心就好。”她笑了笑,算是感谢。但是,她笑着笑着就显得意味深长起来了——它看她斜着脑袋,拇指和食指拎起酒杯,对着灯光慢慢转动一圈,像在思考什么的样子,突然,她放下杯子坐直了身子说:“这样吧,我总量控制。”那种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干脆的表情和语气。
坐在她对面的女子问她:“小鱼,你不是说不能喝酒吗?”
“看你们喝酒高兴,我总干看着,没意思。”范小鱼回答,接着又说:“今天不知怎么了,就是心口满满的,说不出来,得喝口酒浇一下,那样可能舒服点。”
它转身,背对着范小鱼的方向靠在玻璃上。它听着这些因这次采风活动才得以认识的人,像一些久别重逢的知心人,整杯整杯地碰,整杯整杯地干。明亮灯光照射下的玻璃,比镜子照得还清晰,一张张粉扑扑、热腾腾的脸映在其中,亮晶晶的闪着黄色小灯笼的眼睛,他们三三两两地站起来,三三两两地推杯换盏,三三两两搂着脊背拍着肩膀说话亲昵无间。不断有人给范小鱼敬酒。她满上,喝了,再满上,再喝了。她也有了推杯换盏的人,一直搂着肩膀碰杯亲昵说话的人。镜中的她,神采奕奕,和刚进来时判若两人,看着她眼睛里蠢蠢欲动的火焰,它觉得她对酒精的欲望是那么强烈。
它一边哭泣一边回身继续趴在玻璃上看范小鱼。她站在暖黄色灯光映照的玻璃窗的镜子里,像站在一个明亮的深潭中,她的面颊泛着桃花般的红润光泽——她微闭着眼睛,深吸佳酿,与人碰杯。它的目光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它想她是真的忘了它,真的不记得它,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就像它从来没有在她的身体里存在过,从来没有在这个世上存在过——可它明明存在着。
它看到范小鱼被人架起来拖着往门口走。
眼巴巴地,它望着她,内心明明充满了绝望的哀伤,却又忍不住对她怀抱希望。看他们过来,它怯怯地将两个小巴掌贴在玻璃上,它多么希望她像刚才进来酒家时那样,来抓握它,对着它笑,拿手指叩击玻璃,逗它玩——同时,它对她身体的温暖充满了渴望,它想要她抱抱它,哪怕抱一下也可以,这个想法甚至令它害羞,像心里有颗糖突然在缓缓融化一样。经过它身边时,他们停下来。只见她左手耷拉在架着她的那个人身上,右手抬起来,尖着食指,摇摇晃晃地对着它:“龙鱼,龙——鱼!”语词在她的舌尖上打着滑。那男人腾出一只手来,嗙嗙地对着它拍打,一边拍打一边磕磕巴巴地说:“动,动动——动动”。他的巴掌很重,缸里的水晃起了波纹。这与它期待的发生完全不同,它害怕极了,害怕他伤害它,它的身体因突然到来的害怕而动弹不得,瘫软而僵直,身子像有硬胶一般与玻璃紧紧粘在一起。范小鱼一边对它点着手指一边转过脸对那个人说:“没有鳞,没有鳞,它,不是鱼,我就说,不是鱼。”那个人说:“这皮肉,和泡鸡脚一样。”范小鱼含糊不清地回复:“不是鱼,不——是鱼。一样的,泡鸡脚。”
“嗡——”,它感觉自己的头叫了一下,太阳穴连着耳朵,一下子往外凸出肿大,在它身上,那被人形容成“泡鸡脚”的皮肉,厚厚的褶皱多么沉重,它直不起身子,它觉到胸口往里收紧的剧痛,闷得喘不过气来。它害怕这样的剧痛和沉闷,蜷作一团,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哭声抽搐,身體也跟着抽搐——从四面玻璃里一遍又一遍看到自己的样子,让它一遍又一遍地觉到活着的耻辱。有一会儿,它浮到水面,把头伸进空气里,围着玻璃鱼缸四壁,团团打转,它的小手在玻璃上拍打,拿头使劲往玻璃上撞击,乱喊乱叫,它的脸看起来痛苦、无望、扭曲。
就这样,一连好些天,它都沉浸在悲伤里。不知黑夜如何降临。不知白天如何到来。白天它像死了一般沉寂,夜晚,它的哭声在黑暗里撕心裂肺,房子有时候会突然亮起来,然后又暗下去,暗下去后四周到处漆黑,它的悲伤淹没在死一般的寂静和黑暗里。
有一天上午,它的周围来了许多的人——
“你看,住在幸福里挡头的龚家,他家养了多少年的狗突然在夜里哀嚎,哭得人毛骨悚然,没过多久,龚家主人就出车祸死了。”
“这龙鱼哭啥呢?不会是这龙泉1号要倒了吧。”
“狗哭主遭殃,狗哭主死,这是老话。”
“龙是啥,龙带水,水是啥,水就是财,水运就是财运。”
“龙鱼是吉祥物,说白了就是神物,与那给独门独户看家护院的狗可不同,这样夜夜哭,对我们整个镇子都不好,还是得想想法子。”
……
过了两天,它看着主人把收银台撤到另一边,往西侧加开了一道门,做成吃饭喝酒的客人进出的专用通道,又看着他在它的大鱼缸面前供上香案,香案前摆了一个功德箱,功德箱前面摆三个草团蒲垫。香案上摆满各种糖果,芭蕉、蟠桃、沙糕,苹果、橘子和糖,还有一对鲤鱼戏荷的青瓷花瓶,花瓶里插满了塑料花。然后,人们对着它烧香跪拜,念念有词。它有苦说不出,吓得不知所措,躲在水底,不敢动,也不敢哭,还忘记了哭。烟火缭绕,香烛的气味熏得它总是昏昏欲睡。它觉得自己一点精神气都没有了,总是神思涣散,呆滞的眼球偶尔动一动,也是空洞无神。它听着人们不停地对它品头论足,研究它的手脚、皮肉,他们说,“这就是神物啊,如果不是神物,怎么长得那么像人。”再没人说它的皮肤像泡鸡脚了。但它丝毫高兴不起来,它没有力气,它觉得自己越来越虚弱。
有一天,它醒来的时候,看到竟没有人来给它敬香磕头了。有四五个人围着鱼缸转来转去。其中有一个站得离它最近,戴金边眼镜的男人,他梳着背头,它看到他的眼睛里燃烧着兴奋的火焰,从他和那几个人的交谈方式看,他是这些人的领头人,他们听他的命令拍照并记录。他们对着它不停地拍,前后左右,反反复复,所有角度都拍了个遍。它已经习惯了拍照。香烛燃烧的味道稀薄了很多,它感到一丝欣慰。它想要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回了回神,它爬起来,往水面上浮。
它听到那个人对其他几个人说:“可以初步确定,这是世界上已经灭绝上百年的类蝾螈科属;眼孔靠后,眼球角膜成凸型,水晶体略成扁形,这有助于远处的物体聚焦,能及时注意到危险和发现猎物;有触角,通过触角,能感知到温度和痛楚,能对刺激做出反应。头上的像红色小花般的触须可以帮助它嗅出和发现周围的情况……”
类蝾螈。它想笑,但终归只是叹了口气——这比把它供起来烧香跪拜还令它无奈。因为悲伤而被供奉,它觉得自己连一个正常人悲伤的权利都没有——也许,只有经过他们认可的悲伤才是可以释放的悲伤——从“神物”到“类蝾螈”,现在,它觉得无论人们说它是什么都是正常的了。脑袋伸出水面,它使劲呼吸了两口,头脑轻松不少,精神比之前好了些,但仍然觉得浑身无力,便又往水下沉。它想只要人们不要再围着它烧香烛,它的精神还会慢慢好起来。
可那个领头人突然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网兜,猛地一下伸进水中,把它兜了起来。它的身体完全暴露在空气中,身上像插满了凉飕飕的硬刺,冷得要命。它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面对突然发生的情况,它还没反应过来要怎么办,那个人就已经一把抓住它的脖子把它拎了起来。像抓个八爪鱼一样,他把它拎举到上方,以一种专注的、绞尽脑汁思索的眼神,侧歪着脑袋,全方位打量它。慌乱中,它胡乱使劲,鼓动身子,腰一挺,竟一下子腾空砸到地上——它被砸得眼冒金星,头上的小红花流出了血,鲜红的血液在地上流淌。
他们手忙脚乱。那个人在旁边抱着双手定定地站着,看了好一会儿,它被他们重新抓牢。仍然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个人已经拿来一把剪刀,对着它的两只角就剪了下去。它发出一声惨叫,差点晕死过去。然后,它听到他向人们大声地宣布:
“就算把它的触角全部剪掉,它也能重新生长出来,就像壁虎的尾巴,它是可以再生的。不过,它具体属于类蝾螈科属的哪一个细小条目,我们需要带回生物实验室去做进一步的研究确认。”他的语气和他的神情一样,笃定而骄傲。人们满目崇敬,仿佛他是至高无上的科学权威的象征。有那么一瞬间,连它自己都有些恍惚了,它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他口中所说的类蝾螈了,它想,也许事实本来就是那样的,它就是类蝾螈。
血汩汩地冒。恐惧加上寒冷,它全身发青,瑟瑟颤抖,它想叫,却叫不出来,恐惧卡住了喉咙,压迫着声带。然后,它感觉到有热乎乎的尿液从它的身体里流出来。
接着,他一把将它丢进鱼缸。鱼缸里的水被染红。它觉到火烧火辣的疼痛,伤口被水浸入的疼痛。血液如枝桠般散开,毫无声息,变成一道道云雾袅袅的血羽般的瀑布。
酒家主人一直围着鱼缸打转,嘴里念叨着:“不会死吧,不会死吧。”他还特意走到那个人跟前,弓着身子,讨好般,小心翼翼地压低了音量说:“它会不会死,它一直在流血。”他看上去很焦虑,在为它担忧,这让它在悲哀中觉到一丝温暖,泪水从眼角流出,它遂想起,自从被供奉,它就没有流过眼泪了。
那个人扫了主人一眼,眼神里带着不屑和轻蔑。主人又说:“可以不带走吗?”一面说一面转回头望它,它感觉到的温暖使它的心更加酸痛了,它亦满含期待地等待着,等待着这个人对它命运的判决。
那个人放大了声量,像在对所有人说话:“这是对稀有生物的一种保护措施,保护的同时,确保实现种类繁殖。”看来主人没有办法把它留下了,它感觉自己随着地心引力的作用往一个深渊里落。
他们把它连着鱼缸一起搬进一辆皮卡车里。狭窄的街道,树木低垂,空气清新。风景融化在疼痛里。大人们怏怏散去,一群小孩跟着小跑,开始,行驶缓慢,他们从皮卡的这边跑到那边,又从那边跑到这边,毫无目的,跑了一路后,车辆加速,孩子们哄闹着消失在远处。
血还在流,它想它快要死了。
然后,好像经过了好几个长长的白天和黑夜,具体它也无法明确究竟是多久,在昏睡中,它听到了暴雨的声音,越下越大。突然,周身像有一把把冰冷的刺刀直戳入骨髓,它一下子清醒过来——不知什么时候,它到了一个水晶般清亮透明的圆桶状大玻璃缸里。一个满头银发身着对襟盘扣白色衣衫的人,紅光满面地,正往它身上倒东西,是透明的无色液体,哗哗地、没头没脑地浇在它身上,是酒精,刺鼻的酒精的气味,它被呛得张不开口,睁不住眼睛,身上到处是钻心的凉,没多大会儿,钻心的凉变成了烧灼般的剧痛。它充满疑虑,这就展开研究了吗?这就是研究吗?这就是生物实验室吗?
本能地,它使出了浑身的劲胡蹦乱跳。站在白发人旁边的中年男人拿一根青竹枝一样的东西卡住它往下按,一面按一面笑呵呵地和银发人说话——
“您看它活蹦乱跳的,哪里像要死的样子,有劲儿呢。”
“宝物啊!别使蛮劲。这东西好,是类蝾螈,身上的肢体断了还能长出新的来,这泡酒喝了能返老还童,延年益寿。”
“您看,您看它的神情……这家伙,有点像人。”
“就凭嘴胡说。不过,是有点像啊。”这个人看着它,眉心往里收,表现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大概五六秒钟的时间,他转头与中年人对视,他们哈哈大笑起来,像互相听了一个特别好笑的笑话。
酒精淹过了它的头,它感到自己的皮肤、毛孔、鼻子、嘴……六感都在关闭,身上渐渐感觉不到疼痛,意识越来越飘忽。继而,它获得了一种绝对的满足和彻底解脱的平静,它觉得幸福了。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