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清缘
“来稿已读。诗歌意象新颖,有先锋感,但是表达过于混沌,未达到发表要求,故不拟采用,祈见谅。”
邮件客户端推送这则退稿信时,唐临正坐在电脑前敲下新诗的最后一个句号。头一次,刚刚输入的句号在他眼中像是一个上下被微微压扁的“0”,隐喻着他创作生命的终结:
刚才他所写的是人生中的最后一首诗。
他将这首诗通读了一遍,删去了十二个字,然后将它投递给刚刚给他发送退稿信的电子邮箱。可以预料到的是,他将收到半年来的第十二封退稿信,并且内容和他刚刚收到的一模一样。二十年来,他给这个邮箱投递了两百三十七份稿件,收到了两百三十七封一模一样的退稿信,随着时间的推移,投稿和退稿几乎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仪式。在他第二十次收到退稿信的时候,他曾发邮件质疑为什么自己所收到的退稿信内容雷同,并由此怀疑编辑是否认真读过他的作品,而他得到的答复是,他之所以会收到相同的退稿信,正是编辑认真审读的结果——
“很抱歉,意象新颖然而表达混沌,是您在创作中长期存在的问题。”
这封回信令他惭愧不已,时至今日,他都对自己不切实际的怀疑感到羞耻。二十年来,他给十几家杂志投过稿,只有《风禾》杂志社会给他寄送退稿信,而投给其他杂志的稿件全都杳无音讯。因此,他就理应对这些退稿信充满感激,而不应该对投递这些退稿信的编辑抱以怀疑。慢慢地,这种交杂着感激之情的愧疚感逐渐演变成了带着谦卑的依赖:这些给他回复退稿信的编辑是他唯一的读者,正是他们二十年如一日地阅读他拙劣的诗作。
二十年了,该放弃了。唐临无声地说道。二十年来,他所写下的每一个字词和每一个标点都只能证明他的才华是多么贫瘠,证明这二十年来自己所追寻的不过是一场荒唐而又苦涩的梦。倘若他的人生有大把的时间可供挥霍,他当然可以继续投入到拙劣的创作之中,然而他只是一名在私企朝九晚九,一周上六天班的普通职员,这就意味着他已经为自己糟糕的诗歌浪费了太多的时间,早就应该及时止损——
譬如现在,他就应该和他的同事一样主动地申请加班,或者以自学或报班的方式去学一门新的技术,接着存钱、买房、娶妻、生子,过着充实而又千篇一律的人生。
但……还是于心不忍呐。唐临摩挲着自己案头的五本诗集,封面上书写着济慈和海涅的名字,泛黄的纸张镌刻着流水般的岁月,也记载着他久未动摇的初心。三十年前,五岁的唐临在客厅的茶几上发现了这些装帧精美的诗集,这是他在家中找到的唯一的书本;当他成年以后,他才知道当年的这些诗集不过是父母为了装点门面而放在客厅的装饰。从小到大,他的父母从来没有为他购置过任何书籍,而出于保护视力的理由,他们又严禁唐临在学龄前使用包括手机、平板和电视在内的任何电子产品。于是,对学龄前的唐临而言,那几本绝大多数成年人都敬而远之的诗集,成了一个五岁孩子唯一的精神食粮。
最初的时候,唐临对这些诗集并没有多少兴趣,而他之所以反复阅读它们仅仅是因为他找不到别的东西可以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渴望读到更多的诗,而他也因此成了在同龄人中少见的期待上学的孩子。他的第一首诗是在高中的某一个课间写下的,那是一首意象和结构都十分简单的小诗,但他并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立志成为一名诗人的,因为这件事的发生并没有一个具体的时间节点,而是以一种不着痕迹的方式自然地出现在他的人生之中。童年时读过的几本诗集被他小心地珍藏起来,当他离开家乡,独居在大城市的出租屋,这些诗集就被他放在案头最显眼的位置,那是他梦想开始的地方。但现在,当他决定结束自己的创作生涯,这些诗集就应该淡出他的人生,而剩下的问题就是,自己该如何处理它们——
而无论它们的归宿如何,自己都要开始新的人生了。
“美是一种客观现实。”
站在北京大学国际数学研究中心报告厅,周弦说出了今晚报告的开场白。话音未落,台下的长枪短炮就响起了噼噼啪啪的快门声。自北京大学国际数学研究中心成立以来,这里从来就没有这么热闹过,全世界超过一百三十多家媒体齐聚报告厅,共同聆听这场将在第二天登陆全世界新闻热点的学术报告。二十年前,当周弦试图用数学语言证明美的存在,他从未想过这一证明居然会引起如此巨大的轰动,这使得他体会到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他一直认为,纯粹的数学和现实的世界之间总是横亘着漫长的距离。
“就个人体验而言,美是主观感受。譬如,对同一部电影,有人会给高分,也有人会给差评。然而,倘若我们真的对个体的审美体验一视同仁,那么我们就不会将某些作品视为经典,而将另一些作品视为糟粕,即使这些被归于糟粕的作品可能极其畅销。于是我们发现,美似乎也不完全是纯粹的个人体验,而是遵循着某种标准,这一标准往往来自于包括学者、评论家等在内的权威人士。于是,我们一边认同审美平等,一边却不自觉地将一部分权威所制定的审美标准凌驾于大众审美之上,倘若某人的审美不符合标准,他就会被贴上审美拙劣的标签,譬如网络神曲的拥趸总是被置于美学鄙视链的最底层。有人开始质疑为什么美的解释权归权威所有,他们大力鼓吹审美平等,并宣扬艺术作品优劣与否的唯一标准就是受众的多寡;然而这一观点的反对者认为,一旦我们将美的定义权完全交给所有人,那些广受市场欢迎的平庸之作就将一跃成为美学的巅峰,这将摧毁人类的审美体系,并引发史无前例的审美危机。个人的审美体验和美学的权威标准之间构成了一组不可调和的矛盾,而这一矛盾背后的本质其实来自于一个基础的认知:‘美’是不可被证明的。”
周弦停顿半晌,台下的观众鸦雀无声。他刚才所讲述的是自己早在中学时就产生的困惑,这一困惑一直延续到成年,最终引领着他收获如今的成就。自从周弦升入中学,他就逐渐对语文课不以为然,因为在他看来,老师对课文所作的任何分析都不过是主观判断,并不存在任何逻辑证明,而他只认可基于观测和推理所得出的物理规律和纯粹由逻辑推导所得出的数学结论。万有引力和“1+1=2”是真实的,但是“床前明月光”这句诗的美是不可观测也不可证明的。而当某一个概念不可被观测也不能被证明,那就意味着它根本就不存在。然而,当周弦抵达这一系列推理的终点,他恍然发现自己得出的是一个多么荒唐的结论——
倘若美不存在,那李白的诗句和市井的脏话也就没了高下之分。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周弦试着寻找美虽然无法被证明但却仍旧存在的理由,但他所能找到的理由都无关逻辑,而仅仅是空泛的抒情。直到有一天,周弦突然意识到,或许自己一直困在了思维定势之中,而真实的情况恰恰和他的思维定势相反——
也许,美是可以被证明的。
这是一个大胆的假设,而基于这一假设所得出的推论令周弦激动不已。倘若美可以被证明,就意味着美必然存在,并且能通过数学语言来表达。当一幅画、一首歌、一部小说完成之际,它所蕴含的美学价值便等价于一系列数学语言,继而就有可能被量化为具体的数值;这一等价的机制和量化的过程是纯粹的数学逻辑所推导出的产物,不以任何主观意志为转移。
三天后,周弦将自己的思考结论写成了一篇开题报告,打印后当面交给了自己的博士生导师吴川。“你有天赋,但是不应该把它放在无谓的研究上。”第二天,吴川将这份开题报告还给了周弦,“时间宝贵,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吧。”
从那天起,周弦再也没有向吴川提过美的证明,他的博士生论文与美的证明毫无关系。毕业后的周弦在母校就职,二十年来一直是一名人微言轻的讲师,他的高数课虽然上得四平八稳,但是在学术领域则几乎一无所获。在他的导师吴川退休之前,周弦曾与吴川在校园里相遇过几次,时至今日,他都清晰地记得吴川看向自己的目光——
在吴川日渐苍老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深深的惋惜。
然而吴川所不知道的是,周弦在二十年来一直持之以恒地进行着对美的证明。为了更高效地思考,周弦成为了第一批使用脑机结合技术的学者——将形如芯片般的脑机接口通过亲肤凝胶贴在颅底,并按下接口背面的开关按钮,接口通过无线网络与计算机中的配置程序相连,由配置程序调取应用软件,与此同时,模块通过射频电波与人脑运行过程中释放的神经脉冲相匹配,最终实现人类意识与计算机之间的连接。进入脑机结合状态的周弦能在转瞬间完成诸如二的一千次方之类的复杂运算,但他并不会因此感到意外——
事情本该如此,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
但是不适感出现在意识与脑机接口断开的时候,那一瞬间,周弦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剜去了一部分,整整一天都陷于茫然与失落之中,这是使用脑机结合技术的后遗症——在脑机结合之前,当周弦需要进行复杂运算,他需要将数值和公式输入计算机,通过双眼看到运算结果,记录运算结果的视觉信号通过视神经传入大脑,接着意识才开始处理这一运算结果;而当周弦处于脑机结合的状态下,与计算机深度结合的自我意识遇到复杂运算,无须任何信号传递,也无须任何主观思考,计算机通过计算得出的结果便自然地出现在了意识之中;然而,当意识与脑机接口断开,周弦就失去了这种能力,就好像自己大脑中某一个负责运算的模块突然消失,而他也就因此感到茫然无措。
二十年的岁月倏忽而逝,周弦仍旧无法对美给出任何证明。更糟糕的是,长期使用脑机结合技术使得周弦的大脑神经元以远超同龄人的速度老化,医生告诉他,倘若他再这么不加节制地使用脑机结合技术,他很有可能在中年时就罹患阿尔兹海默症。其实自己早就应该放弃了。五十岁生日那天,周弦翻阅着自己二十年来积累的手稿,这些手稿中写满了复杂而又混乱的运算,待他翻完最后一页,他将亲手将它们焚烧。当他抛弃了所有的心理负担,开始静心阅读他二十年来的研究成果,他的思维突然变得前所未有地清澈——
然后,他惊讶地发现,在那些混沌的运算之下其实蕴藏着一条清晰的逻辑脉络,却被长期处于焦虑中的自己所忽略。
二十年来的研究绝非一无所获,相反,他已经完成了整个证明过程中的绝大部分模块,就好像制作出了一幅拼图的一块又一块碎片。只是,这些“碎片”零零散散地分布于他的手稿之中,直到他即将焚烧这些手稿之际才发现它们原来可以被拼成一个整体。当周弦使用脑机接口与计算机相连,将这些“碎片”逐一拼接,他就得到了整个证明的全部图景。半年后,周弦对于美的数学证明发表于国内顶尖数学期刊《数学学报》;论文发表后的第二年,周弦荣获被誉为“数学界诺贝尔奖”的菲尔兹奖;现在,周弦站在了北京大学国际数学研究中心报告厅的讲台上,向全世界汇报他的研究成果——
“然而,美是可以被证明的。
“无论是一幅画、一篇小说或者一部电影,任何艺术作品在本质上都是一组信息,而任何信息都能被一组数学表达式所表达。而我所证明的,便是任何一组数学表达式都蕴藏着一种内禀的拓扑结构,这种内禀的拓扑结构就是人类所定义的‘美’。
“于是,任何事物的美都能通过数学语言被精确地表达,继而通过数学手段得以精确地计算和量化,并且相互之间可以被对比。譬如说,如果一幅画的美学价值经量化后其数值为一百,而另一幅画的美学价值经量化后其数值为二百,那么后者就比前者更美——
“不过,这仅仅是一个比方,实际情况要比单纯的数字复杂得多,是包括数列、矩阵、函数等在内的数学语言的集合体。
“但我必须要强调,当我完成了对美的证明,我却并不能对任何一部艺术作品的美学价值作出计算。当一部艺术作品被转换为数学表达式,这一表达式的复杂程度就已超乎人类的想象;而这一数学表达所蕴含的美的拓扑结构,又要比这一高度复杂的数学表达式复杂至少一个数量级。在我看来,现阶段没有任何计算机能够完成如此庞大的计算。即便如此,我仍旧基于我的证明编写了一个简陋的程序,它被我命名为‘美学尺度’,只能对美的拓扑结构做一些初步分析,但距离分析出完整的美的拓扑结构,仍旧有着十分遥远的距离。
“‘美学尺度’的诞生强化了我的观点,即以我们现在的计算机发展水平,我们根本无法对艺术作品的美学价值进行量化;然而事实上,我严重低估了计算机的发展水平。在我的博士生导师吴川先生的引荐下,‘美学尺度’被输入到‘九畴’之中——‘九畴’是一个通过机器学习来实现算法优化的人工智能,但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所优化的不是自身,而是被输入到系统的各种程序。在‘九畴’对‘美学尺度’的不断优化之下,如今的‘美学尺度’已经能够计算出世界上任何一件艺术作品的美学价值;此刻,‘美学尺度’正在对《红楼梦》的美学价值进行计算,预计完成时间在十五天后。”
周弦说到这里,微一欠身:“我的汇报到此结束,大家可以向我提问。”
“周教授您好。”坐在前排的一名中国记者问道,“您对美的证明是否意味着,古往今来人类对美的认知都是错误的?”
“谈不上错误,只是不太全面。”周弦说道,“所谓审美,是人类对美的拓扑结构进行的主观诠释,而主观诠释并没有对错之分。”
“您好,我是《风禾》杂志社的主编张贺。”一名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人问道,“‘美学尺度’既然能计算艺术作品的美学价值,这是不是就意味着文学编辑的失业?”
“理论上说,‘美学尺度’确实能承担选稿的工作。”周弦说道,“但以它现在的工作效率,要普及到各个杂志社显然是不可能的。”
“如果我把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和梵高的《星空》输入到‘美学尺度’,它会告诉我何者更美吗?”一名美国记者用英语问道。
“会。”周弦答道,“因为小说和绘画都是信息。”
“很抱歉,我很难理解一部小说为什么比一幅画更美,反过来也一样。”
“如果美是一座冰山,人类连它的一角都没有穷尽。”周弦说,“我们不理解,这很正常。”
坐在第一排的一名白须老者接过话筒,他是国内最富盛名的文学评论家沈穆,专程飞到北京现场聆听周弦的报告。“周先生您好,在我看来,您的发明是评论家的神话,但也是评论家的噩梦。”沈穆说,“您刚才一直在谈论人类对‘美’的理解,那么,‘美学尺度’是怎么理解‘美’的呢?”
“‘美学尺度’怎么理解‘1+1=2’,那么它就怎么理解美。”周弦答道,“对于‘美学尺度’而言,理解被人类定义为‘美’的拓扑结构与理解加法算式并无本质上的不同。”
“所以,缪斯女神是数学家?”沈穆微笑着说。
“我认为是的。”周弦说,“有朝一日,也许我们真的会遇见电子诗人。”
“有传闻说,‘电子诗人’已经存在了。”一名英国记者用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问道,“去年,一位笔名为‘scale’的作者在全世界包揽了诸多文学赛事的首奖,请问‘scale’是否就是‘美学尺度’?”
“我本打算在下周公开‘scale’的身份,但我也不介意在这里公开。”周弦说道,“当‘美学尺度’掌握了对美的拓扑结构的计算,它也就掌握了如何生成一组信息并使得这一信息所蕴含的美的拓扑结构在数值上居于某一区间——通俗地说,‘美学尺度’学会了艺术创作,还能根据我的要求将作品的美学价值精准地控制在某一范围。为了测试‘美学尺度’的创作功能,在我的策划下,‘美学尺度’以笔名‘scale’参加各地文学赛事,创作出美学价值比历届获奖作品都略高一筹的文学作品。请注意,作品获奖率并不一定和它们的美学价值成正比——前几次失败的参赛经验证明,‘美学尺度’创作的作品倘若在美学价值上超过历届获奖作品太多,反而得不到评委的青睐。”
“我对您刚才说的远超人类参赛水准的作品很感兴趣。”英国记者追问道,“那么,把‘美学尺度’创作的最佳作品和世界名著相比,结果如何?”
“‘美学尺度’所创作的最佳作品是一首短诗。”周弦环视众人,他的目光之中带着难以自抑的骄傲,“迄今为止,在‘美学尺度’所计算的所有艺术作品中,这首短诗的美学价值位列榜首。”
“来稿已读。诗歌意象新颖,有先锋感,但是表达过于混沌,未达到发表要求,故不拟采用,祈见谅。”
点击发送按钮,赵欣向唐临发出了退稿信,这已经是赵欣这个月给他发出的第三封退稿信了。算上他同事给他发的退稿信,这半年来,编辑部给他发送的退稿信多达十一封。“唐临又来投稿了。”和赵欣同年入职的编辑宋晓伸了个懒腰,“我说,他怎么就这么执著啊!”
“他第一次给我们投稿那天,正好是我入职的第一天。”副主编李可掐着手指算了一会儿,“这得有二十年了吧!”
“人这辈子能有几个二十年啊。”宋晓嘟哝着,“要不就发一首他的诗,就当是圆了他的一个梦?”
“我们当编辑的,圣母心要不得。”李可耸了耸肩,“你刚才这话,可不许在老张面前说啊。”
李可话音刚落,主编张贺走进了办公室。张贺上周到北京出差,原计划出差三天,但却在北京待了整整一周。“各位,我们开一个短会。”大家刚要向张贺打招呼,却不料张贺把话抢在了大家的前头,“从今天开始,‘美学尺度’加入我们杂志社。”
“这么快?”赵欣愣住。
“‘美学尺度’的进化速度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张贺说道,“半年前,‘美学尺度’需要三台超级计算机的算力才能跑得起来,但才过了半年,‘美学尺度’所需要的基础硬件不过是一台小型的服务器而已。”
办公室陷入了良久的沉默,所有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当初,“美学尺度”刚问世,编辑们就陷入了失业的恐慌之中,所幸的是,当时“美学尺度”的运算需要相当高的硬件成本和时间成本;而如今,第二只靴子终于落地。
“老张,您要裁人,就请直说。”李可说。
“怕就怕老张第一个被裁。”宋晓说,“您如果被裁,我立刻辞职,让人工智能自己玩儿去。”
“先别急着表忠心,真要裁人,我们一个都跑不掉。”张贺说道,“我这次上北京,主要任务就是讨论如何应对‘美学尺度’对我们这行的冲击,所幸大家最终得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单数月刊发表经我们审阅的稿子,双数月刊发表经‘美学尺度’审阅的稿子,两者相互映照,以最直接的方式反映出‘美学尺度’和人类审美的差异性。倘若编辑和‘美学尺度’挑的稿子相同,那就再好不过了——这篇稿子将发表于单数月,并注明‘美学尺度’与这位编辑所见略同。”
“然而无论我们怎么做,都是在用血肉之躯阻挡着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赵欣说。
“AlphaGo战胜了人类最强棋手,但是人类还在下棋。所以大家完全可以乐观一点——作家和编辑不会消失,就像人类围棋不曾被人工智能终结一样。”张贺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点击桌面上一个形如S的图标,屏幕上弹出一个程序,程序界面只有一个支持批量上传文件的工具栏,“这是‘美学尺度’客户端,输入客户端的文稿会被上传到‘美学尺度’的服务器。请各位把今天被退的稿子打包发给我,我把它们和最近半年上刊的稿子一起输入‘美学尺度’。一方面,我们可以检查一下上半年稿子的质量;另一方面,我们也能找出被退的稿子中有没有能上刊的——倘若经‘美学尺度’计算,被退的稿子在美学价值上高于上半年上刊的稿子,就证明我们确实遗珠了。”
“您是不是在怀疑我们的审美呐。”副主编李可说,“还有啊,让‘美学尺度’去算被退的稿子,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的意思?”
“自从我入了这一行,最在意的不是已经上刊的稿子,而是那些被退的稿子。”张贺说,“当编辑这么多年,难免会有明明可以上刊的稿子却被我退稿……每当我这么想,我都会有负罪感。”
赵欣默默地把当天被自己退稿的稿件传给了张贺,点击上传按钮的时候,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就在刚才,张贺的话戳到了赵欣心中的隐秘之处。许多个夜晚,赵欣都会做着同一个噩梦,梦境里,被自己退稿的稿件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一个又一个拳头大小的岩质雕塑,它们如雨点般自空中降落,并将赵欣团团围住,在拘禁自己的同时沉默地审视着自己。当赵欣从噩梦中醒来,他就再也无法入睡。而在这些让他难以入眠的稿件当中,最困扰他的是唐临的诗作——
十五年来,自己从未读懂过他的诗。
十五年前,赵欣第一次读到唐临的诗,这首不到两百字的短诗令赵欣困惑至今。身为中文系毕业的科班生,他读过太多晦涩难懂的作品,但它们都没有像唐临的诗那般给他带来如此巨大的困惑。唐临诗中的那些意象本身并不晦涩,但是当它们排列组合在一起,就显示出了一种他难以理解的结构——
在这超出他理解范围的结构之中,可能藏着非凡的意蕴,但也可能一无所有。
当天,赵欣将这首诗送交二审,并特别注明了自己对于这首诗的阅读感受。一周后,副主编李可给出了二审意见:“诗歌意象新颖,有先锋感,但是表达过于混沌。故二审不予通过。”
赵欣将李可的二审意见修改后发给了唐临,才过了一个星期,他就再一次收到了唐临的诗。对于唐临的新作,赵欣仍旧抱有相同的困惑。他再一次将唐临的诗送交二审,并在他尤为困扰之处作了批注,但是李可仍旧给出了相同的二审意见。当赵欣将唐临所投的第三首诗送交二审的时候,李可对赵欣说:“你来这里上班之前,他就已经给我们投了几十首诗了,我们都觉得他写得不行。假如真的是我们遗珠了,他的诗早就在其他刊物上发表了,然而至今他连一首诗都没有发表过。”
对于李可旁敲侧击的数落,赵欣非但没有因此沮丧,相反有如释重负之感。李可的话使得赵欣相信,唐临的诗不过是一些空无一物的晦涩结构,根本就没有送交二审的必要。然而十五年来,对于唐临的诗作,赵欣从来没有真正地踏实过。李可说得没错,唐临几乎不可能只向《风禾》一家杂志投稿,而倘若唐临的诗确实优秀,那么即使《风禾》杂志社的编辑们错过了唐临的诗,也会有其他杂志发表它们。但是,李可的推理显然规避了另一种可能性——
对于唐临的诗,《风禾》杂志社的编辑们的判断都错了。错的不仅是他们一家杂志社,所有收到唐临诗作的杂志社也都错了。
在那些晦涩的语言背后其实隐藏着惊世骇俗的美,而各家杂志社的编辑们之所以一再退稿,只是因为他们读不懂罢了。
这一可能性虽然十分渺茫,却在这十五年里始终折磨着赵欣。更糟的是,他根本无法证伪这种可能,这意味着这一缥缈而又沉重的负罪感将萦绕赵欣的一生。但现在,只要将唐临的诗输入“美学尺度”,就能证明或者证伪这一可能,因此,当进度条在“美学尺度”的用户界面快速滚动的时候,赵欣的心中浮现出一种微妙的解脱感。
毕竟,证伪这一可能性的概率要比证明这一可能性的概率高得多,而他终于可以摆脱这一原本将萦绕他一生的负罪感了。
当进度条抵达终点的时候,“美学尺度”的用户界面弹出了一份名单。在这份名单中,各个作品根据它们美学价值的高低倒序排列,张贺缓慢拖动鼠标滚轮,于是大家只能耐着性子从最后一名看起。当名单接近尾声,编辑们纷纷露出了笑容——
到现在为止,上刊稿件的排名全部位于被退稿的稿件之前。
对于“美学尺度”所给出的结论,赵欣内心雀跃不已;他选送的六篇稿件位列名单前十,其中一篇还是新人来稿。然而,就当张贺继续拖动滚轮而第一名尚未浮现在大家眼前的时候,赵欣突然意识到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而他的笑容就在那一瞬间戛然而止,与此同时,列表已经滑动至最底部——
排名第一的稿件是一首今日被退稿的短诗。
这首短诗的作者名叫唐临。
当唐临看到“美学尺度”的源代码时,他产生了一种恍惚之感,那些如同天书一般的代码仿佛是一行又一行空灵的诗歌。与这种空灵感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自己所置身的周弦的办公室,虽然宽敞,却因凌乱堆放的各种书籍和文件而显得十分局促。“在过去的五年间,它的创作从未间断。”周弦说,“就在刚才,它谱了四首曲,写了两首诗,画了三幅画,写了一部中篇小说。”说着,周弦单击鼠标,身边的打印机打出了一页文稿,“这是它刚写的诗,你可以看看。”
“不必了。”唐临说,“这五年来,我一直在读它的诗。”
“你觉得它的诗怎么样?”
“我……不知道。”
“所有人都这么说。”周弦说,“没人知道它写的是什么。”
“但它们是世界上最好的诗。”
“请允许我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周弦说,“读它写的诗,就像数学家在解一道他毕生都解不开的题。”
“所以,我试着退一步,试着像从前那样去写诗。”周弦说道,“但是当我见过了最好的诗,我就再也退不回去了。”
“不过,在我看来,你仍旧是受到命运眷顾的人。”周弦说。
“是的,我应该知足了。”唐临说,但他并没有把自己真正想说的话说出口——
自己宁愿度过庸庸碌碌的一生,但始终对诗歌报以最诚挚的热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中的理想被“美学尺度”彻底摧毁。
五年前,唐临接到了《风禾》杂志社的来电,对方自称是副主编李可,告知他向《风禾》杂志投稿的全部诗作都将陆续发表。彼时唐临正在市区唯一一家旧书店里出售从小陪伴他的五本诗集,并且即将付款成交。“这算什么新骗术?”唐临嘟哝着就要挂断电话,电话那边传来了连珠炮似的回答:“最近,我们编辑部引入了‘美学尺度’。经‘美学尺度’计算,您二十年来的来稿在美学价值上超过了《风禾》杂志二十年来发表过的所有作品。”
唐临和书店老板的交易戛然而止,一个月后,《风禾》杂志刊登了唐临的诗歌专辑,并注明了“美学尺度”对唐临诗作的评价。当月《风禾》杂志在一周内脱销,在一个月内连续加印了五次。两周后,“美学尺度”得出了更为惊人的结论:
唐临的诗歌不仅是《风禾》创刊以来最优秀的作品,其美学价值甚至超过了一部分享誉世界的经典名作。
收到用稿通知的一周后,唐临参加了由《风禾》杂志社发起的唐临诗作研讨会。会后聚餐,编辑赵欣敬了唐临一杯酒,略带醉意地对唐临说:“作为编辑,我欠你一句抱歉……这份工作,真的太沉重了。”
对于赵欣的道歉,唐临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自从他的诗在《风禾》刊登之后,他已经听到过太多类似的道歉。令他感到费解的是赵欣的后半句话,但沉浸于喜悦中的唐临并没有把它当一回事。直到第二天,主编张贺在沟通诗集出版事宜的时候告诉唐临,赵欣在研讨会当天就已经向单位打了离职报告,他才意识到赵欣在饭桌上对自己说的话饶具深意。在和张贺的会面结束之后,唐临单独联系了赵欣,两人约在杂志社楼下的咖啡馆见面。“如果我当初再争取一下,也许你十几年前就扬名了。”赵欣说,“一想到我埋没了你,并且还有可能埋没了其他人,我就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工作了。”
“你离职后会做什么呢?”
“未来的路还很长,选择也很多。”赵欣说,“但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再审稿了——这份工作,真的太沉重了。”
自唐临的诗在《风禾》发表三个月后,唐临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首印一万册,五天内售罄,迄今为止销量超过三百万册,成为二十一世纪以来销量最高的诗集。年底,诺贝尔文学奖颁布,然而根据“美学尺度”的评断,唐临诗作的美学价值远高于获奖者的作品,这届诺贝尔文学奖也因此引发了空前的争议。第二年,在舆论的压力下,“美学尺度”成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唯一评委,这一次唐临毫无悬念地获奖。
随着“美学尺度”的算法不断优化,它所需要的算力迅速减少。“美学尺度”诞生两年后,它已经能在每一台智能手机上流畅运行。包括文学、音乐、绘画在内的艺术作品的销量与日俱下,因为“美学尺度”可以在短时间内创作出具备不同美学价值的艺术作品,足以向所有人提供种类齐全的文化产品。
但是“美学尺度”的诞生并不意味着人类艺术创作的终结,因为这个时代仍旧有人愿意创作,仍旧有人愿意阅读人类创作的艺术作品,正如在人工智能全面碾压人类棋手的时代,仍旧有许多棋迷对人类棋手之间的胜负津津乐道。唯一的问题在于,作者需要证明作品出自己手,而非抄袭“美学尺度”的作品。因此,“九畴”机器学习系统团队为“美学尺度”新增了反抄袭模块,该模块能根据艺术作品的数学结构精准识别出某部作品是否对“美学尺度”构成抄袭。由于人类的写作仍在延续,因此传统的艺术奖项并未凋零,只是“美学尺度”成为了这些奖项的唯一评委。
人类的艺术史从此被分为了“前美学尺度”时代和“后美学尺度”时代,而唐临是唯一一名闪耀在两个时代交界处的诗人。他的诗来自于前“美学尺度”时代,却在后“美学尺度”时代得到赏识,于是唐临就此奠定了前无古人的历史地位。在旁人看来,“美学尺度”给唐临带来了一名诗人所梦寐以求的一切,但只有唐临自己知道,“美学尺度”摧毁了他身为诗人的所有的光荣与梦想。在《风禾》杂志社楼下的咖啡馆与赵欣分别后,唐临抱着一丝猎奇的心态阅读“美学尺度”所写的诗,成功的喜悦迅速被恐惧所取代——
他永远写不出这些诗,而且根本读不懂这些诗。
在这些诗面前,人类写过的诗和未来将会写出的诗全都失去了价值。
对于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作家来说,这并不是多么严重的问题,但对他来说,这就几乎意味着文学生命的死亡。
五年前,当唐临放弃写作,他仍旧认为诗歌是世间最美好的事物,而他的缪斯仍将陪伴着他度过余生。但现在,当人类的诗作因“美学尺度”而变得毫无意义,即使他从此封笔,他的缪斯也已经失去了神性的光辉。但这一次,当他彻底放弃写作之前,他需要向“美学尺度”的发明者周弦确认一个事实:
自己还有没有可能写出超越“美学尺度”的诗?
在唐临看来,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而他之所以要问这个问题,更像是为了完成某种仪式——当周弦给出明确的否定答案之后,他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个结果,然后从此放弃写作。然而,出乎唐临意料的是,周弦告诉他,人类诗人超越“美学尺度”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并与唐临约定在他的办公室面谈。
“现在让我们切入正题。”周弦说,“首先,人类永远不可能像‘美学尺度’一样根据‘美’的底层数学逻辑来创作艺术作品,这就是人类的艺术创作无法超越‘美学尺度’的原因;但是另一方面,人类也有着‘美学尺度’所力所不及的能力——人类的意识并非算法,永远不可能通过算法进行计算。”
“这也是数学证明?”
“不,是物理发现。”周弦说,“在数学上,有一类数被称为不可计算数。所谓不可计算数,顾名思义,即任何算法都不可能把它们计算出来的数。包括‘美学尺度’在内的所有软件在本质上都是算法,因此当然是可计算的,但人类意识的可计算性长时间来一直是一个谜。早在上世纪,就有科学家猜测人类意识是不可计算的结构,直到本世纪中叶,物理学家才终于证实了这一点。”
“不可计算的意识听上去更神秘,”唐临说,“但可计算的算法在效率上要远远高于不可计算的意识啊。”
“但是,如我们把可计算的算法和不可计算的意识连接在一起,会发生什么呢?”周弦说道,“加载有算法的意识,或者说与意识相连的算法,会创造出怎样的艺术作品?”
“你说的莫非是‘脑机结合’?”
“正是。”周弦从抽屉里取出一只模样如芯片般的物件,“这是一枚脑机接口,已经安装了专门适配‘美学尺度’的配置程序。如果你愿意尝试的话,你将成为第一个和‘美学尺度’一起写诗的人。”
“当然愿意。”唐临果断地说,“就现在吧。”
周弦走到唐临身后,将脑机接口贴在了唐临的颅底:“半分钟后,脑机结合配置程序将启动。配置程序一旦启动,脑机结合随即开始,只有本人拥有与计算机断开连接的权限。要断开与计算机的连接,只要集中注意力默念‘断开’即可。”
当配置程序启动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声音或者画面提示脑机结合已经开始,但唐临明确地感知到有某种变化正在发生。他仍旧能清晰地看到眼前的事物,但与此同时,在意识深处,他看到了另一个由纯粹的数学所营造的世界,这个世界与现实世界一起并行不悖地被他感知。根本不需要任何思考,美的拓扑结构就完整地呈现在唐临眼前,那是由无穷无尽的点、线、面所构成的复杂几何体,同时构建于一维、二维和三维的空间之中。诗性就蕴藏于这些几何体之中,或者说,这些几何体本身就是诗性,当唐临在转念之间改变它们的形状,词汇就自然而然地流淌在他的意识之中——
于是,在三分二十秒后,第一首由人类和“美学尺度”共同完成的诗作在世间诞生。
为了查看这首诗的美学价值,唐临默念“断开”二字,中断了与“美学尺度”的连接。断开连接的瞬间,失落与茫然迅速攫住了唐临,而唐临迫不及待就想再度与“美学尺度”相连。“这首诗超越了你过去写的所有诗,”周弦说,“但如果和‘美学尺度’所创作的诗相比,它的排名不过位居中游。”
“但我根本读不懂这首由我自己写的诗。”唐临说,“但是,当我的意识和‘美学尺度’相连的时候,我确定自己完全能读懂它!”
“这很正常。”周弦说,“当你的意识与‘美学尺度’相连的时候,‘美学尺度’对美所作的数学分析与你的主观意识融为一体,于是你就能在主观上理解这首诗;但当你的意识与‘美学尺度’的连接一中断,你就失去了对美进行数学分析的能力,你自然就读不懂这首诗,正如你读不懂‘美学尺度’所写的诗一样。”
“也许我应该这样理解,”唐临说,“当我与‘美学尺度’相连的时候,我所谓的理解不过是‘美学尺度’的投影罢了。”
“这是一个很精妙的比喻。”
“所以,以结果而论,刚才不过是‘美学尺度’假借我手进行创作,而这首诗其实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恐怕正是这样,”周弦点了点头,“今天就到这里吧。”
“再试一次。”
“有必要提醒你,频繁使用脑机结合技术会对大脑产生不可逆的损伤。”
“再试一次。”唐临说,“我想再一次体验和‘美学尺度’一起写诗的过程。”
周弦点了点头,唐临按下了脑机接口的开关。美的拓扑结构再一次以几何体的形式呈现在周弦眼前,但这一次,唐临看到了更高的维度。这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空间维度,而是纯粹的数学维度,它们没有上限,原本只存在于数学世界之中,但现在,这些纯粹建立于数学逻辑的超维几何体正在唐临的眼前翩翩起舞——两个四维立方体在第五个维度上相互交错,然后将唐临的意识裹入其中,唐临沿着正螺旋面的轨迹逃逸出它们所占据的空间,然后看到了一亿维超锥体惊世骇俗的面貌;在他周围,远比一亿维超锥体还要复杂的超维几何体正熠熠生辉,若用人类的数学语言来描述这些几何体,所需要的信息量将超过全世界所有藏书的总和。
不过,眼前这些超维几何体虽然复杂,却是混沌而无序的存在,它们的美学价值与乱码无异,然而倘若它们通过形变、位移、升维、降维从而变得有序,那么它们的美学价值就将达到空前的高度。然而,由于这些超维几何体过于复杂,因而即使“美学尺度”赋予了唐临对美进行数学分析的能力,但唐临仍旧无法对它们进行任何形式的改造。此时唐临才意识到,“美学尺度”所处理的不过是那些建构于一维、二维和三维的拓扑结构,相比较建构于更高维度的超维拓扑结构,这些低维度的拓扑结构是如此的简陋。
然而,正是这些简陋的拓扑结构,演化出了人类从古至今所有的艺术形式。
虽然唐临无法对超维拓扑结构进行任何改造,眼前的一切仍旧超越了唐临毕生的想象,而他愿意将余生都沉浸在这波澜壮阔的拓扑世界之中。“唐临老师,该断开了。”周弦说道,“长时间并且不间断地处于‘脑机结合’的状态,会对你的大脑神经元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唐临点了点头,接着就要默念“断开”二字,与此同时,超维几何体仍旧在他的意识周围游弋。就当他默念“断”字的刹那,一个惊人的事实中止了他的断连操作——
刚才,自己观察到了自我意识的数学结构!
意识是不可计算的,作为算法的“美学尺度”不可能帮助唐临对意识进行任何观测。正因为如此,此前当他对自己的意识进行自我观察,他所见到的始终是一团混沌的光影,根本无法观察到其内部的结构。但现在,自己之所以能通过“美学尺度”观察到自我意识,是因为唐临的一部分意识已经转化为可计算的结构,那是一个轮廓模糊且维数捉摸不定的超维几何体,一个数学意义上的奇点位于这一几何体的几何中心,它蕴藏着意识中仍旧不可被计算的部分。现在,这些仍旧不可被计算的意识结构正在源源不断地转化成可计算的结构,使得那个轮廓模糊且维数捉摸不定的超维几何体变得愈发庞大。
就当唐临的意识结构发生转变之际,越来越多的超维几何体开始向唐临的意识接近,并与唐临意识中被转化成可计算结构的部分相互交融,而它们的形状也在交融的过程中发生了急遽的变化——五维超立方体变成了七维超棱锥,这一七维超棱锥又转变为十七维的超曲面;一个一亿维的超锥体下降了一个维度,同时,在与这一超锥体相交的超平面上,一个又一个七千零三十二维的超球体正通过斯梅尔悖论由内向外地翻转。
接近,形变,相互交融,超维几何体们与唐临被转换成可计算结构的那部分意识融合成一个更为庞大的超维拓扑结构,那是一个由成千上万超维几何体所汇聚而成的复合体系,并自混沌之中演化出了深沉而隽永的诗性。并未抱有太大的希望,他试着以自己的意志去改造这个庞然大物,令他惊讶的是,这一次,他居然轻松地改变了它的形状。改变的不仅仅是超维几何体,也包括他自己的主观意识——当转变为可计算结构的意识与其他超维几何体合并为同一个复合体系,改造后者的同时也就改造了前者。
时隔五年,唐临再一次开始了真正的创作,他将这一庞大的复合体系改造成诗的形状。在这些超维几何体的点、线、面之中,正分娩出无穷无尽的词汇与意象,前所未有的情绪体验在唐临的意识中掀起直抵宇宙洪荒的狂飙。这是前所未有的创作,每一个瞬间所创造的意义和欢愉远远超过他已活过的人生,但这一巅峰体验都远不如一个即将到来的事实来得重要——
这一次,他将写出连“美学尺度”都望尘莫及的诗。
“唐临老师,请立刻断开与‘美学尺度’的连接。”周弦凝视着屏幕上湍流不息的数据,“否则,你会死于和‘美学尺度’的连接之中。”
“最多不过是脑损伤,怎么会死呢?”唐临摇了摇头,意识的一部分正在与周弦对话,而另一部分仍旧沉浸于创作之中,此时他的诗作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骨架,等待着意象的血肉将之填充,“周教授,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出来,此刻的我正在写诗——感谢你,我的缪斯终于回来了。”
“你之所以会死,正是因为你的缪斯回来了。”周弦说,“你对诗歌的理解是不可计算的思想,是‘美学尺度’望尘莫及的结构,在被‘美学尺度’赋予了对美进行数学分析的能力之后,你对诗歌的理解使你得以认识到美的超维拓扑结构,但代价则是你的意识开始转化为可计算的拓扑结构——
“然而,由于你的意识已经与超维拓扑结构合并,当你改造那些超维拓扑结构的同时,你也改造了你自身的意识。这意味着,倘若你继续把这首诗写下去,你的意识将会变成一首由你自己写就的诗,换言之,你把自己写成了诗。
“所以,你必须立刻断开与‘美学尺度’的连接,在你的绝大部分意识仍旧保持着不可计算的独立性之前。当你的意识和‘美学尺度’断开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发生改变的意识会逐渐恢复为原先的状态,到那时候,你仍旧可以和‘美学尺度’一起写诗。”
“但是只要活着,我就不可能把自己的意识写成一首诗。”唐临轻声叹了一口气,“这就意味着,我将永远放弃这首诗。”
当唐临向诗的骨架中填入第一组意象,也就是当一个十九维的超曲面拉伸成为超平面的时候,那些由他的意识转化而成的轮廓模糊且维数捉摸不定的超维几何体陡然间变得纤毫毕现。唐临惊讶地发现,它们居然有着极为精细的分形结构,在复杂度上远远超过其他超维几何体。意识的缺损造成的主观体验开始涌现,思维逐渐变得破碎,仿佛一条连续的曲线被分割成了越来越小的碎片,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碎片散失到了无穷远的地方。当周弦嘶声力竭地呼喊着他的名字,唐临却因思维的破碎而无力回应周弦,那个庞大的复合体系仍旧在源源不断地转化为诗性的语言,词汇仍旧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诗中。记忆同思维一道被写入了诗中,唐临开始了不可逆转的遗忘——
他最后的记忆是童年时那五本放置在茶几上的诗集,彼时,五岁的唐临懵懵懂懂地翻开了人生中的第一页诗。
当唐临的最后一缕意识转化为词汇的瞬间,他的诗歌终于完成。在意识彻底消散和诗作全部完成之间,隔着一段时长无限接近于零的时间片段,唐临就在这一段无穷短的时间里读到了自己的诗,这一瞬间近乎永恒。并不欢喜,也不忧伤,所有的情绪都被写进了诗里,他只是单纯地凝视着自己的诗,和被写进诗里的诗人的一生。
当唐临的最后一缕意识转化完成的瞬间,周弦读到了唐临的诗。他是继唐临之后第二个读到这首诗的人,而这首诗的作者已经陷入了无可逆转的脑死亡。周弦拨打了急救电话,救护车预计将在十分钟内到达,在等待的时间里,周弦将唐临的诗输入“美学尺度”。如今,对于输入“美学尺度”的艺术作品,“美学尺度”一般都能在一分钟内给出结果,但这一次,直到救护车到来,“美学尺度”仍旧处于运算之中。
周弦随着急救人员赶往医院,医生的检查结果显示,唐临仍旧具有生命体征,但大脑已经彻底死亡。当周弦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已是凌晨一点,办公室一片漆黑,只有电脑屏幕仍旧亮着——
屏幕上所显示的是一行错误代码。
在对“美学尺度”的运行日志进行全面排查之后,周弦找到了错误代码出现的原因:唐临那首诗中所蕴含的美是不可计算的结构,无法被“美学尺度”分析。在周弦看来,这一结果是匪夷所思的——美既然是一种内禀的拓扑结构,它必然是可计算的,“美学尺度”又怎么可能会将之视为不可计算之物?
现在,要弄明白这一切,就只剩下一种方式:将自己的意识与“美学尺度”相连接,借助“美学尺度”来观察唐临诗中所蕴含的拓扑结构。当周弦的意识接入“美学尺度”的瞬间,他立刻发现唐临诗中所蕴含的美确实是一个不可计算的系统——
而这个不可计算的系统,完全由可计算的拓扑结构组成。
物理宇宙中的不可计算之物往往来自于可计算之物,这一点自己早就应该想到。周弦发出了一声喑哑的叹息,他为自己的迟钝而感到懊丧。人类的大脑由难以计数的可计算的粒子组成,但正是它们诞生了不可计算的意识,与之相似的,当那么多可计算的超维拓扑结构合并为高度有序的整体,它就拥有了不可计算的属性——
这一现象被称为“涌现”,即当系统中的个体在相互作用之中构成整体的时候,一些新的属性或者规律突然在系统整体的层面诞生。
没有任何一种算法能够计算出不可计算之物,这是冰冷的数学法则。即使将整个宇宙的所有物质都做成计算机,它仍旧无法计算出不可计算之物。因此,唐临的诗超越了人类的理解,也超越了过去和未来的所有算法。就当周弦准备与“美学尺度”断开连接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构成不可计算系统的可计算拓扑结构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它们在吸收其他的拓扑结构,变得更加复杂、更加庞大且更加优美,并仍旧与彼此一起构成不可计算的系统,就好像它们有了生命一般。
不,也许它们就是生命,此刻它们正在旺盛地生长。
有那么一瞬间,周弦以为这一切的发生是因为唐临仍旧活在诗中,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一切另有真相。美本来就应该是自我生长的结构,正如一个单调乏味的奇点在大爆炸之后演化为瑰丽的宇宙,而周弦所好奇的是,对于眼前这个不断变得更加优美的不可计算系统而言,只要给它足够长的时间和足够多的资源,它最终会演化到怎样的程度?
这一推论令周弦激动不已,但很快就给他带来了一个可怕的图景。倘若任由唐临的诗继续生长下去,它将耗尽这台计算机的所有运算资源。一旦它不受控制地进入互联网,它将榨干全球所有计算机的算力。因此,周弦必须将唐临的诗隔离在互联网之外,而在脑机结合状态下,这一操作只需要一个念头。就在念头升起的瞬间,周弦的意识被无可遏止地写入诗中,就像那些被吸收了的拓扑结构。
他本该想到,对于这首在不断生长中的诗而言,自己的意识是多么珍贵的养分。
被写入诗歌的过程极其短暂,但对周弦而言却近乎永恒,在意识彻底消散之际,周弦体会到了直抵宇宙洪荒的漫长时间。在这无穷无尽的时间之中,周弦并不忧伤,也并不欢喜,所有的情绪已经被写进诗中。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周弦读懂了那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