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红莉
该从何种路径进入东山魁夷的绘画世界?梦一样的所在,白马、绿树、森林、河流……那些不同层次的绿,铺满整个画面,绿天绿地,简直要溢出来,像童年的时候在乡下用大灶煮粥,火太旺盛,锅里米汤不听话地往外流溢,顺着锅沿流至灶台,地上,多滋养人的白米汤啊。慌慌地,拿一块抹布,一点点地将白练似的汤汁攥起,挤到泔水桶里……
东山魁夷可真舍得那白米汤一般珍贵的绿啊。
无论中国文人画,抑或中国古诗,一直讲究处处留白,讲究以少胜多。甚至到了中国禅学,倡导不着一言,讲究顿悟。而日本的禅境呢——至少,东山魁夷笔下的禅境却迥然相异,它偏偏处处补白,是满的,满得溢出来,那种对于绿的挥霍,是雍容,简直到了铺张奢靡的地步。
每次看东山魁夷的画,都有一点担心,太满了。天上的月亮,满则亏,一向如此。这大约跟小时候的家教有关,凡事不能过了度,譬如小孩子不能贪吃贪玩,要勤俭,忍耐,坚强,不能太由着天性……当面对东山魁夷的画,我的担心害怕多少带有家传的遗风——觉着他太由着性子了,把那份绿过度泼洒了,简直没有了惜物之意。
后来,我大着胆子接触它,慢慢地,也习惯了,像一个人径直沿着一条道往前走,走着走着,竟也是别有洞天的开阔,梦幻一样的绿全面铺开,让身心愉悦,像月下莲花,趁着夜色,一瓣一瓣把自己打开,没有什么不妥当的,非常的奇异舒缓。白莲花开到后来,竟也把自身忘却,整个身心融入到开放中,与神成为一体——由起先的担心惧怕,到后来的不自觉地加入,犹如历经一场小小的磨折。
东山魁夷画里的禅意,是教人忘我的。
年少时,曾花大量时间沉迷于日本文学,但凡国内有的译本,逐一搜罗。一直透过文学的眼,窥视日本。文字的滋养向来潜移默化,它一直在托举着我,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力道,让一个人持续稳步地上升,然后慢慢见到更为宽广纵深的世界。
前阵子,看了几本有关印度的绘画史。直觉上以为,这个国家的艺术,总是脱不了与宗教的亲密关系,一如说起中国的唐宋时期,便脱不了诗词的关系一样。而日本这个民族,更加让人一言难尽,愈是广泛阅读,愈是发现自己根基薄。比如东山魁夷,若他是一个西方人,对于他的绘画,毕竟好理解,但,为什么一个阴郁的国度里能出东山魁夷这样的一个梦幻般的画家?在他的绘画里,你看不见阴霾冷郁,甚至捕捉不到丝毫绝望的情绪,一色儿的迷蒙景致,局部的森林、河流,仙境一般的人间,树、湖、马……全部被笼罩在梦幻的绿天绿地之中。
看东山魁夷的画,能及时发现自己的短处,那就是词汇量的寒酸逼仄,有一种深刻的窘迫感,仿佛目遇神仙,自觉尘根未净,而不自觉地退缩。人一退缩,于精神层面便处于下风了——即,将再好的词搬来,都表达不了内心的感触。那么,唯有选择无言。无言,在中国禅境里俯拾即是,原本稀松平常。而这里用在东山魁夷的画前,显然过于局促了,是无言以对的“无言”,而非中国禅境里表达的“不着一字”的无言。
梦幻有着一份摄人心魄的力量,它并非来源于灵魂的虚无,更多的则是不安。人在美面前,都会有隐隐的不安。东山魁夷笔下的自然就是要让人不安的。人在自然面前,都有谦卑敬畏之心。到东山魁夷这里,我们终于明白,自然何以让人产生畏惧心——它实在太美了,犹如好日子,总叫人担心它的短命,它的转瞬即逝——归根到底,是人的局限性,以及面对美的挽留之心。
《森林 白马》,像一首抒情诗被谱上了梦幻的曲调,唱出了大自然的奇异神秘——从中你也会窥视这个叫东山魁夷的日本人的秘密,并与他一起获得了深远的慰藉——看这幅画,如若置身教堂,被赞美诗的纯洁和单纯所照拂,耳旁琴声隐隐——那匹白马,分明就是一架钢琴,周身雪白。这匹白马,它引领着唱诗班一句一顿走到了献祭的高潮……此刻,所有人都微闭着双眼,将灵魂托付给不可知的虚无,窗外,银河灿烂,星光璀璨,百年依旧,千年依旧,万年依然如此,亘古的,不变的。这大约就是“岁月静好”。也不确定,或许有抽身而退的人。
那个抽身而去的人,或许是我。我是要等到春天来临,才会看东山魁夷画册的人。坐在南窗前,将所有窗帘打开,最大限度地接纳春天的阳光。就这样坐在满室明亮里开始了春天的书写。听觉、触觉次递苏醒,灵敏异常——我不曾放过春天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一直盼望着东山魁夷画中的绿和蓝,重临大地,并且幻想着油菜花的香味,河水的清寒缓疾,犁铧刺破黑泥的芬芳……人在春天面前,都有活过一次的沧桑,东山魁夷亦如是。不然,谁会像他那样舍得大面积地抛洒绿呢?豆绿,青绿,墨绿,松绿,碧绿……浓浅有致,参差有序,这象征希望和生命的颜色,在活过一次的沧桑里分外让人爱惜,像母亲面对失去了一个冬天的孩子,一把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这么看来,东山魁夷的绿,便是血缘的绿。
还有那些静止的树,它们过分地安静着,站在画中久了,也安逸了,与大面积的绿分庭抗礼。绿是流动着的,但,任凭它怎样流淌,树丝毫不受影响,它坚定不移地站成了佛,仿佛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的人。到这里,我似乎理解了东山魁夷画笔下的禅意——他一直在试图表达着“无言”,通过树的站立方式,达到了中国禅学的“不着一言”之境。正如他自己所言:“生长在内心的森林,谁也无法窥知。”
内心的森林,或许也是内心的禅吧。
树根、草地、野花,被东山魁夷的笔分别杂以浅灰、深绿以及雪白的颜色调和着,放眼而望,心随之远,如坠梦境,有过分沉迷的微醺,在一筹莫展之际,一条小河逶逶迤迤地,它是前来搭救的,紧随河面上漂浮的野花,相信只要沿着河流的方向,一定可以寻到回家的路。
我一直将这条河看作东山魁夷的深情厚意——他并非一味引导我们走向梦境和虚无,他到底留了心眼,让人们沿着河流的方向重归俗世,从而做到禅在心中。
所有的艺术,均是人的艺术,它的宗旨总离不开未知的极乐,或者昔日重现,文学如是,绘画亦如是,它们就像云雀的吟唱,唤醒沉睡的心灵,万物得遂所愿,纷纷披上绿的生机,这就是平凡日子,与禅境里的“不着一言”类似。
当在键盘上敲下“夏加尔”三个字,眼前便有红马绿兽,白胡子的山羊拉着小提琴,男人将女人高高举过头顶,山村小道上,劳作的人们高兴地飞起来,飞起来,越飞越高……
每一年,都会重温一遍夏加尔自传,散淡的调子,如炉火微温,一个人就着余焰耳语,甚至小时候,去一趟舅妈家也记得清楚;家里穷,买不起颜料,他一个人跑去遥远的学校学习绘画,父亲不以为然,就像我们的写作,父辈当初同样抱以冷落之情,不参与,不鼓励,但眼神里还是不小心把疑惑泄露了——你怎么可以有这种天才?甚至,有惋惜的拒绝,那简直如白痴作梦吧。
作为画家的夏加尔,其文笔丝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位作家,形容词、副词,在他的自传里无隙可乘。后来,我简直拿他的自传当写作教材看,冷静的白描,不事张扬,不事雕琢打磨,原生态的,像记录一项家庭收支,不流露任何杂质的主观情绪,甚至做到了零度叙事——这种写作风格,与武侠相若,真正的高手都是极冷的,似乎天生缺失一种“小我”情绪,来去无影,风一样呼啸,冰一样坚硬。纵然有爱,也是深刻隐藏起来的。
即便生活是困苦的,但,一经夏加尔魔幻的笔,苦难也仿佛哼着小曲儿似的。于表达方式上,中国的女作家萧红与他非常相似,以明亮简淡的笔融,触及艰深的苦难,那么轻的力道,却举起了千钧的难处。最近,我把他俩的作品对照着看,仿佛是呼应,真是应了胡适评价张爱玲后期小说的那句话——平淡而近自然。
看夏加尔自传,随意翻开任何一页,便能读下去,层出不穷的短句子,密集的分行,敞开式的接纳,偶尔也收得紧,像初秋瓦缝间突然生出一棵扁豆,自顾自生长,深秋之际,竟也花开满藤,硕果修成,是天然的风雨给了它滋养。不比另一类人的写作,天生就是一株绿萼,迎寒怒绽,叫人不便靠近,老远便起了敬佩心,到头来失之交臂——它一直在那里群芳起舞,却枉有靠近而懂得的人。
写作就是这么地从这一极到了那一极。
绿萼似的写作当然是好的,它的寡有欣赏者,根本源于它的高难度。而夏加尔这样的“平淡而近自然”的写作方式,实在是深得人心,所谓高级的抒情,就是不抒情。
写作上,夏加尔是那么的平实淡然。绘画上,他却蹦到了另一极,任性的,无法无天的,童心未泯的。他一生的绘画主题都遵循着一个基调,没有阴霾,让人看着自会产生积极乐观的情绪,深感活着的美好,轻盈得飞起来,到达天庭,红色的大马对着绿色的飞鸟,桌上堆着红艳艳的樱桃,刚从树上摘下的,闪着露水;女人穿着苹果绿的裙子,跳舞旋转……那些鲜艳明亮的颜色在夏加尔的调遣下,又重构出另一个世界——白胡须的老头斜挎着一只棕黄色布袋行走于屋顶,他的拐棍戳在无边的空气里,请不要替他担心,老人家的步伐稳得很咧。老人同样可以飞翔——夏加尔的世界有别于俗世,总归是飞翔的,每个人都可以飞起来。
夏加尔一直在延续童年的梦,甚至,山羊也可以有一把小提琴,拉得让万物陶醉。无边的青草就着琴声合唱,将满山遍野都唱绿了。对,绿,是夏加尔绘画的另一主旋律。
童年与绿,是夏加尔的两大绘画主题。不管未来多么崎岖,他始终自信,将毕生的爱意,通过一支画笔,倾泻给了童年——他用苹果绿抵达了无限的童年。
夏加尔的一生,童心未泯,这对于一个人而言,是多么的高难度啊。一个行于俗世的人,始终保持着以儿童的眼光看世界,只有天才的心性,才能承担起来。天才在俗世的人们看来,就是个孩子,他们一直没有长大。他们活着,就是一种仪式感,好比夏加尔回忆母亲:“她流着眼泪,带着哭腔,拖着长音,高声地唱赞歌,一直把它唱完。”
夏加尔又说:“在这样的晚上……还有谁不会心碎?”
一个常常在生活里心碎的人,每每看见夏加尔这些温暖的画,也会独自快活起来。于某种层面上,他的画就是一种快乐的宗教,让灵魂有了归依。
早年,曾写过夏加尔。如今,当再次回到夏加尔这里,尚觉唐突——我一直苦恼于,内心感受不能完好精准地表达出来。无须翻他的画册“照本宣科”,凭借的只有记忆。
一个人怎能忘却曾经深深震撼过自己的艺术?那些温润的暖色系,是燃于隆冬的火焰,在记忆即将熄灭的间隙,被夏加尔重新点燃,一场火的合唱,将心田唤醒——我看见了天上的小孩子拎着灯笼行走,看见了苹果绿上衣的男人带着浅紫上衣的女人在俄罗斯的小镇上空飞翔,还看见了一身黑衣的女人举着鲜花飞起来与他的男人拥吻……
此刻,正值隆冬零下的天气,我在电脑键盘上敲打着的双手,竟也忘却了寒冷。炉上煨着一罐羊肉,它的气味一直窜至电脑桌边,芬芳扑鼻。这就是我生活的原乡,一边做着家务,一边书写,温暖、丰厚、色泽斑斓,好比夏加尔的画,给人们枯涸的心田带来温暖的提升。
夏加尔是不朽的,他的绘画给予人们大片的苹果绿,生机勃发,鲜艳夺目——他的画,让观者变得妥帖宁和,这是所有人的梦境,被夏加尔实现着,表达了出来。
苦辛,灰暗,是生活的常态,我们得像夏加尔的母亲一样,即便拖着哭腔,也要把“赞歌”唱完了。“赞歌”,是隐藏在心里的大爱,是彼岸的鲜花草场,是永恒的归依。纵然心里有爱,置身困厄,我们也有能力将它哼成小曲。
夏加尔那些童心未泯的画,总是让人笑出来——人生里一切不如意,瞬间烟灭灰飞。看夏加尔的画,会想起一个美好的词——岁月清朗。还有什么比发自内心的微笑更加可珍可贵?
我坐在午后慵懒的阳光里,一张一张轻轻打开夏加尔一生的心血,人生里不灭的理想,光芒四射……偶尔抬头望望窗外,依旧熙熙攘攘的市声人潮。大抵午后三点钟光景,这城里的洒水车哼着乐曲准时经过。是这样的一支多年前的旧歌,被一座城市的洒水车几年如一日地哼唱着。终究意识到——我们在活着,充分享受着当下的一切,仿佛抓住了一点什么。
有一幅画题作《生日》。胖胖的女人怀抱鲜花微微噘起嘴唇,迎接着男人的拥吻——注意!他们俩一起飞起来了。墙上挂有两幅壁毯,一幅,蓝白相间;另一幅,白色底子上开满浅粉小花。地上还铺了猩红织毯。桌上,樱桃艳丽欲滴,快要将晶莹剔透的米色碟子迷醉了,暖色水杯安静站在碟子旁,等着为谁解渴……女人穿裙子,是宝石冷冷的蓝;男人的衬衫,紫罗兰夹杂苹果绿……一幅画里,堆积如此多的颜色,竟也不觉凌乱奢华。
夏加尔是唯一一位肯为梦境作画的人。永远不醒的梦,飞翔着的男人与女人……飞起来拥吻——多么美妙的、天真的、纯净的事情。日子无风,天空湛蓝,叫不出名字的鸟儿,披着七彩外衣在树枝上弹琴。夏加尔便是这样的醒着的做梦人。他的画,仿如一颗颗阿斯匹林,总在恰当的时候治好你的疼。
俄罗斯大地上总出一些天才,纯洁如婴儿,奇异的想象力飞越山川河流,安慰一个个疲惫不堪的日子。在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句里,连天上飘过的云都是穿着裤子的。还有叶赛宁,海子说他是“大地的儿子”。蓓拉终于不朽了,夏加尔将她放在名作《散步》《生日》里永恒。
夏加尔在自传里这样描述蓓拉:“我是第一次见到她,我的确感到害怕。于是我明白了:这才是我的妻子。”能令男人害怕的女子,一定是卓然不群的。当然,男人并非怕你脾气大不好伺候,而是怕你的才华可能伤害到他。
夏加尔通过一支画笔,说出了生命里单纯的一面——在梦里飞翔,梦见自己飞翔,是不是一个概念呢?他的早期作品,大抵对这两个疑问,给予了完整的答复。
夏加尔的画,是一面猎猎旗帜,化一切平常为美好的旗帜。
我们的生命里,不能没有吻、梦境,以及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