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荔红
“我很早就下定决心坚持不改,因为只要你坚持一种意念,就会有追随者,即使发行商也一样。”说这句话的是法国导演侯麦。他一辈子,都在拍“同一部电影”,同样的题材、手法、意念。从不厌倦。无视批评者。“是否因夜莺总唱一首歌,才这么受人赞美?”布列松如是说。同样“偏执”的,还有小津安二郎,总在拍同一种电影,从不尝试改变风格,他说:“我是开豆腐店的,做豆腐的人去做咖喱饭或炸猪排,不可能好吃。”(小津安二郎《我的毛病》)
从《晚春》开始,“小津式的”电影风格开始形成、奠定。这种“小津式的”电影风格,在拍摄手法上大致归结为:少用特写,小津更愿意交错使用远景、中景、近景镜头,通过营造氛围,来传达人物情感;不用淡入淡出,理由是,如果机器设备不好,这种手法容易抖动,小津极端追求画面的简洁清晰、干净洗练;不喜用蒙太奇,蒙太奇有导演强烈的主观意图,小津更注重影像的真实性,让电影语言自然而然地展开,人物情感水到渠成;并置而非交叉视线,小津认为,只要将人物放置在同一个场景中,观众会加入到对影像的理解、意会与共鸣,所以,并置也好,视线交叉也好,观众自然而然会认为他们是在对话,而非自言自语或旁白;固定机位,少用移动镜头,这使小津电影好似连缀成卷的浮世绘或中国册页;低机位低角度仰拍,画面由下往上构图,小津自己说,这是为了忽略满地难看的电线,保持画面的极端干净,仰拍还有一种戏剧舞台效果,观众与导演一起,趴在榻榻米边缘,向内观看榻榻米上人物的悲欢喜乐,好似从“第四面墙”观看戏剧舞台上的表演。
“小津式的”拍摄手法,是与日本审美、影片内容、电影观念融为一体的,换一个导演依样画瓢,可能弄巧成拙。其实,小津电影的全部,音乐、色彩、布景、剪辑、格调、情绪、叙述、主题思想、剧本写作、演员挑选等等,无不体现出他的个人风格。小津的影像,静而不寂,默而有声,如平宁湖下的暗流,肃立高树颤动的叶片;影像间的留白,生出余韵,如涟漪一圈圈向外不停歇地荡漾;又于明朗的色调中呈现离散、死亡、生命的不可知。
由于固定机位拍摄,小津电影不像西式小说,有立体结构,倒像是中国的章回体,独立成章,又可连缀成卷。单个影像,有自足性,影像之间又相互联系。那么,是什么让散落的册页流动成长篇卷轴?是影像间的诗性连接?是时间的线性流变?是人物命运的发展?抑或是故事情节的内在推动?
小津常以空镜头上承下转,完成场景切换。空镜头,还有其他功能。
开场空镜头,多交待剧情发生的背景或地点。《东京物语》开始有两组空镜头:第一组在尾道海边,轮船马达声中,孩子们行过街道,鳞次栉比的屋宇,波光粼粼的海面,一艘轮船缓缓驰向远方,正此时,一列火车汽笛长鸣,切开城市腹部,向远方奔去,中景是山岗上一幢掩映于松柏间的传统民居,依山傍海,正是父母亲的居所,这一组空镜头后,是父母收拾行李准备去东京;切换场景,第二组空镜头是东京:灰蒙蒙天空下的东京江东区,巨大烟囱喷吐着黑烟,沿着荒川河堤修建的电车车站,纵横交错的轨道与电线,电线杠上挂着“内科小儿科平山医院”招牌,河堤下飘晒着几杆衣裳,两个孩子小小的身影。这两组空镜头,将诗性安宁的尾道,与破败疲敝的东京作对比,为兴冲冲前来东京看望孩子、终究彷徨失望回到尾道的父母,设定了情节背景。
通过空镜头,完成空间的转移和时间的流逝。《秋日和》开始有三组空镜头:第一组是寺庙外,铁塔的近、中景,寺庙台阶上坐着老人孩子;音乐响起,参加追思会的秋子母女及朋友们在寺庙茶室休憩,钟声响,追思会开始;第二组空镜头是寺庙茶室,茶室内的全景,茶室的不同角度,吊灯、白水壶、杯碗错落有致,诵经声中,切到寺庙走廊,草绿席垫,静静垂挂的竹帘,木格格门窗透漏着喑哑光线,潋滟水光反射在玻璃门上;切换场景,第三组空镜头:夜色中的大桥,桥下隐约驰过的火车如长虫般缓缓蠕动,近景饭店走廊顶头墙上挂着一幅画(一座大桥),水光潋滟打在墙上,饭店走廊中景,侍女穿行,笑声从包房传出……三组空镜头,交待两处地点,寺庙与饭店,波光晃动,说明两处场景都在河畔,从午后追思会,到夜晚朋友聚饮,时间已然流逝。小津不惜笔墨调动空镜头,完成场景的转移与时间的流逝,酝酿氛围与情绪,蘸足了墨水,接下来,人情事态的抒写,不过是顺理成章罢了。
空镜头有时又能使时间停滞、延宕。《晚春》开场,先是点明故事发生地的一组空镜头(北镰仓火车站,月台、栅栏、信号灯;钟声,车站内的设置;更近的画面);然后是俯拍的寺庙屋宇;又一组空镜头(寺庙茶室,庙宇柱下的石头,花草轻轻摇曳在阳光中,鸟鸣声,阳光照耀的亭子);音乐始终贯穿,再次回到茶室,茶道仪式开始;又是两个空镜头,颤动摇曳的花草,山上的树木。反反复复使用空镜头,形成时间的延宕、人物出场的迟滞,让观众尤其渴望、关注纪子的出场。人物出场,情节展开,时间线性流淌,不断切换空镜头,打断叙述,阻滞时间的运动,就好像人在滔滔不绝说话时,一个咳嗽,一个笑声,一个眼神,稍稍阻滞一下,让思维有了短暂停顿,多了点反思意味。
通过空镜头完成场景之间的切换,将一个个独立影像串联起来。但小津的空镜头,空而不寂,静而不止。其中,有什么在悄悄流动——
有时是水光。《秋日和》中,寺庙茶室,大桥桥身,饭店走廊,家里的过道、楼梯、移门,都有水光闪动。潋滟水光,似语还休,静而不寂,传达某种不确定情绪,对人与事无言的评说。小津出生的江东区,是东京郊区,沟网河渠密布,有隅田川流经、注入东京湾。横跨在隅田川上有永代桥、青州桥等,阳光灿烂的日子,水光反射在桥洞、桥墩上,沿河的房子,水光映照在墙壁、屋顶、楼梯、移门上,熠熠生辉,流转着生机。这种场景,给小津很深的记忆,水光闪动,成为小津电影不可或缺的元素。
有时是通透的光线。《晚春》中,阳光倾斜,在移门、窗户几经折叠,投入室内,由于是黑白片,光线显得特别透明,与格子窗、白色窗纱、窗前的花草,以及门窗外被光线雕刻的颤动的竹枝影子,形成一种空而不寂、不动如流的感觉。在貌似静默的空镜头中,微妙难言的情绪,悄悄传达。
有时是色彩。《彼岸花》中,一把红色水壶,让素朴的房间流动起来、温暖起来;《秋刀鱼之味》中,木色玄关、二楼走道,都有一把藤靠椅,绿色椅垫是点睛之笔。《小早川家之秋》,居室走道上方悬着一盏蓝灯,光线柔和,一家子围坐谈笑,紧接着,父亲突发心机梗塞,空荡荡的起居室,蓝灯光芒是清冷的。《浮草》是将黑白片《浮草物语》重拍为彩色,小津充分发挥他的色彩语言,歌舞伎和服、舞台布景、店面招幌、剧团旗帜,设色鲜亮,明艳不俗,白色雨帘中,一把红伞,小津真是偏好红色。
有时是流动、行走的人。摄影机安放在居室过道、酒店走廊、公司走道尽头、巷子深处,向外拍摄。主妇在过道走来走去做家务;侍者、佣工在酒店走廊穿来穿去;职员或访客穿过公司走道,拐弯、敲门进某个办公室;巷子两边的酒吧,人来人往、进进出出。《早安》中,摄影机放在两排屋舍之间,沉静的空镜头,可以窥见高于屋舍的大坝上,孩子、大人行过大坝,出画,再入画时出现在排屋之间的过道,一上一下两道平行线,人在镜头里进进出出,呈现出静谧的流动感。《秋刀鱼之味》中,空镜头是一幢居民楼房,家家户户的阳台上,主妇们忙着拍打被子、晾晒衣裳,五颜六色的被子衣裳,富有生气;夜晚降临,黑暗大楼里每个发亮的窗口,人影绰绰,充满动感。还是空镜头,此时,流动的人成为了背景,似乎是一棵大树上颤动的万千叶片。
有时是声音。声音,在空镜头中,产生微妙的流动作用。轮船的马达声,火车远逝的汽笛声,站台钟声,火车撞击铁轨的声音,寺庙里的钟声、木鱼声、诵经声,阳光下或细微或清脆的鸟鸣声,公司里蚕吃桑叶一般的打字声。在所有的声音中,最动人的是人的声音。《秋日和》中,场景从寺庙转到饭店,饭店走廊的空镜头时,一阵笑声之后,人才出场。
有时是音乐或歌唱。固定机位拍摄方法,让小津的有声电影带有默片的味道,对白也似乎可有可无,不过是些“今天天气真好啊”“你好”之类的“废话”,对剧情并不产生多大影响。他更注重酝酿氛围与情绪,让影像流动起来的,是上述的光、色、声等等。还有音乐。音乐在转换场景、渲染氛围、引领情绪、表达时空转移时,至关重要。小津每部电影,一般会有一首主导音乐,中间还会穿插歌唱。《彼岸花》中吟唱的古诗;《秋刀鱼之味》中的海军军歌;《长屋绅士录》中笠智众一段又一段唱着歌谣;《晚春》中能乐的表演与吟唱;《早春》中,每个场景的切换,都是通过不同的歌声来完成;《东京物语》中小学生的歌唱,与妻子刚刚离世的孤单老人,形成对比;《秋日和》中,绫子出嫁前与母亲最后一次旅行,窗外女学生的歌声有时间流逝的怅惘与悲伤;《麦秋》结尾,女儿远嫁秋田,老夫妇前往乡下,一队送亲队伍穿过成熟的麦田,歌声缓缓飘来,微风拂过起伏的麦田……
由于采用固定机位拍摄,不独独是空镜头,还有人物活动的镜头,一帧一帧单独看,显得枯燥、静默;仔细品味,静而不寂,默而有声。小津通过诗性的剪辑,将那些独立的“静默”的镜头富有韵律地串联在一起,使之流动起来。佐藤忠男说,小津镜头的韵律或涟漪,不停歇地、富有节奏地荡漾下去,在绵延不绝的跃动中,呈现出动人的、微妙的氛围。借助一帧帧胶片的流动,小津抒写人情世态的悲喜。
从一个影像运动到另一个影像,从这个场景切换到下一个,之间会有留白。小津的电影构图,受东方绘画影响,尤其深得“留白”意趣。中国山水画,山水间大片留白,可想象留白处是云气蒸腾、水绕山行,或是轻舟长逝。不必将物事填满纸面,观者参与了创作,这种“再创作”因人的不同想象而呈现出不确定性。小津也擅长留白,让他的电影意味深长、口齿留香,他说:“我想留白会让人回味不已。这种感觉,懂的人应该知道……”(对《麦秋》的点评)
首先是故事情节的省略。小津式的风格是:侧重表达情感之微妙,不喜过分戏剧化;关注场景细节、酝酿氛围,忽略故事情节发展。小津电影的剧情是跳跃着前进,留白的情节,需要观众的想象补充。
《早安》中的两个孩子,小勇与小实,为了父母不买电视机赌气,一直不说话,这个过程酝酿了很久。突然,电视机就买好了,出现在走道上。父母买电视机的情节被省略了。小津的重心是放在战后日本物资短缺、生活困顿上。两个孩子不说话,这不具有情节性的事,在小津这里反而是重要的,他想表达的是,那些貌似无意义的语言,在家庭伦理、人情关系上起着润滑剂的作用。《秋日和》中的社长(佐分利信饰演)一心想给绫子介绍公司里的年轻人,被拒绝,某天在咖啡馆,忽然看见这对年轻人: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有好感?什么时候开始约会?社长被蒙在鼓里,观众自然也不知道,小津一任情节缺省,却转向叙述绫子与母亲的旅游。绫子出嫁,原该是剧情的高潮,小津恰恰又省略掉出嫁的过程,只以一个结婚照场景作代表;场景切换,房间墙上挂着一件脱下的礼服,就表示婚礼结束了。小津的视线是落在母女关系上,女儿出嫁后,母亲的孤单寂寞。《彼岸花》中,一个年轻人跑到父亲公司里,宣布与他女儿恋爱,请求结婚。父亲感到非常突兀,回家问妻子:“你对此事一无所知吗?”小津无意于再去交待女儿与那青年的恋爱过程,他想要呈现的是,父亲在面临女儿突如其来的自由恋爱后的态度,父女之间从紧张到和解的过程。
《晚春》中有两处情节省略是很典型的留白。第一处是:纪子在银座,遇到父亲的朋友小野寺叔叔,纪子说要去买缝纫衣针,但购买过程全部省略,只以一句对白“在哪儿?走,走”就完成了;一起去美术馆看画展的情节也省略掉,只以一个美术馆外观及展览海报的画面,就交待过去了;切换场景,是纪子与小野寺坐在酒馆聊天,对叔叔再娶,纪子指责他“不干净”,又嘲笑地补了一句:“你肮脏得很呢!”这段暧昧的对话,才是重点,为后面表达纪子与父亲的微妙情感作一个铺垫与反衬。第二处被省略的情节是:父亲的助手服部即将结婚,邀请纪子去听音乐会;切换镜头,是服部坐在音乐厅,边上位置空着;再切换,纪子独自走在高楼林立的街道,夜灯下小小的、孤单的身影……如果直接交代纪子拒绝服部的邀请,就毫无余味,省略掉情节,用几个画面,呈现出纪子的犹豫,与服部间暧昧的不确定的情感关系——是男女间的吸引与诱惑?抑或是兄妹般的友情?与另一个人结合的可能性,命运的错过,时间的流逝与怅惘,每个个体的孤单感——种种情绪,在几个画面的留白中,任凭观众自己去想象填充。紧接着,是父亲以为纪子与服部两情相悦,纪子与父亲的对话,延续了情感的暧昧性、模糊性、不确定性——
纪子:服部先生就要结婚了,早已定下来了。
父亲:……是吗?
纪子:女方很可爱,可漂亮了。首先她比我小三岁呢……
父亲:……是吗?……
在这段对话中,父亲重复“是吗”两个字,好像是对服部与纪子姻缘的错过,很是惋惜,又似乎对纪子的说法表示怀疑、不确定。纪子拿自己与服部未婚妻作比较,“小三岁”,似乎无意中暗示自己对服部的确动过心。这让观众回忆起他俩一起骑自行车去海边的动人情景,以及上面听音乐会的犹豫不决。小津在此,不是通过情节,而是通过几个画面、几句对白,展现情感世界的复杂、微妙与不确定性。被省略掉的情节,通过观众的补白,既能够衔接剧情,又洗练却富有韵味地表达微妙的人情关系。
除了情节省略外,通过留白,小津在完成了对可见影像的叙述的同时,也完成了对不可见影像的叙述。
《东京物语》中,父母亲到二媳妇纪子的单身公寓去,从书柜上,母亲拿起战死的儿子昌二的相片,纪子说是战争爆发前一年在镰仓拍的,母亲含笑对父亲说:“脸上的笑容真灿烂啊……”父亲说:“唔……这张也歪着脑袋呢。”母亲说:“嗯,是这孩子的习惯。”小津没有给相片一个特写,面容模糊,昌二在此处是缺省的。但是,通过老两口的念叨追忆,通过纪子寂寞、忧伤的神情,昌二似乎被呼唤出来、活生生存在着,小津借助亲人的叙述补白昌二,同时,让观众也参与到对昌二形象的塑造中。
接下来,老两口从热海温泉旅馆返回东京,却无法待在大女儿家,只能流落街头。老人走到上野车站桥上,俯视着东京这个现代城市,父亲喟叹道:“东京,真大啊!”悲伤而迷惘,阳光分外灿烂,勾勒出老两口彷徨的背影。此时,小津没有给东京城一个俯拍的远景或中景,只让镜头对准老两口俯视的背影,东京的留白,需要观众去想象,似乎这个东京是无法被语言描述的,其庞大如海洋,人孤孤单单地漂浮在海洋中,一不小心就失散了,就沉没了下去。
影片结尾,小津常用一些空镜头,达到留白效果,增加电影的余味。
小津很看重电影的余味,所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他说:“我认为,电影是以余味定输赢。最近似乎很多人认为动不动就杀人,刺激性强的才是戏剧,但那种东西不是戏剧,只是意外事故。”(《东京新闻》一九六二年十二月十四日)小津一生崇拜志贺直哉(《东京物语》的故乡是尾道,这是小津向志贺表达敬意吧?因为志贺是尾道人),他说:“见到志贺先生时,经常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爽的余味,而且这个余味还会残留一段时间,有一股凉爽的风打我心中吹过。”
《晚春》中,纪子终于盛装出嫁了。婚礼过程被省略掉,仅仅停留在父亲陪同纪子离开闺房的瞬间,就完成了。此片最有余味的是,姑姑拎着纪子的皮箱,与纪子、父亲一起离开闺房的瞬间,突然回转,绕着闺房,走了小半圈,这才犹犹豫豫地出门……姑姑小碎步绕了半圈,茫然地看着纪子的闺房,似乎没看什么,却不胜流连,这个房间的主人,再也回转不成一个少女了,似乎要留下什么,又不得不去。此处姑姑的绕了半圈,余味绵延。接下来,是几个空镜头:纪子用过的立镜、凳子,静静地摆在靠窗位置,清冷地反射着窗外风景,无声地诉说着,人去楼空,女儿出嫁了,只留下一面空镜子,还有孤单单的老父亲……留白的余味,如此绵长,好似云泉大极的诗:
采下梅枝置瓦罐,
纵使花苞仍未绽,
春意已盎然。
在一篇文字中,我说:“川端康成,即使在少年的明朗欢喜中,也含无尽之哀思;小津,就是呈现老年人的哀伤孤寂,也带一分明朗幽默色调。川端也罢,小津也罢,虽各有偏向,但都具有东方美学的克制、隐忍、简洁。”
小津安二郎被认为是个“矛盾”的人。他个头高大、体格强壮,喜看拳击、棒球、垒球赛,而电影主人公往往是文弱的、沉默寡言的知识分子;小津一生未婚,电影拍的却尽是家庭伦理的日常琐事;他幽默诙谐、喜欢与朋友聚谈,拍电影却固执己见、严苛守旧。小津还善饮酒,他说:“《浮草》是一部杰作,看厨房成排的酒瓶就知道了。”写《东京物语》剧本时,他与野田高梧一起喝掉了八十瓶酒;战场上,随时可能死亡,他说不如醉醉醺醺地死掉,倒来得爽快。
就个人性情上,小津偏明朗幽默。在审美上,他喜欢中正平和。他不喜欢过分阴郁、过分残酷、过分激烈,不喜欢把一切推演到极端,他对情感的处理、看待生命的方式是流动的、自然的,色调是明朗温和的。他不喜欢夸张、言之凿凿,而喜欢留有余地、保持一种敞开的不确定性。他的镜头,空无却不寂寞,静谧而不抑郁,有情却不沉溺,喜乐而不放纵。他试图通过细小之物、微小之事、日常生活、平凡人家,引发对人生、生命的思考,寄予幽微之情,传达一种仁慈之哀、易逝之乐。
在处理人物微妙情感时,小津的手法是委婉、曲折与节制的。格里菲斯采用特写表达人的情感变化,这种所谓的固定文法,小津并不很认同,他说:“我觉得悲伤时用特写强调未必有效果,会不会因为显得太过悲伤而造成反效果?我在拍摄悲伤场面时反而使用远景,不强调悲伤——不作说明,只是表现。”伯格曼的《呐喊与低语》,一个密闭空间,几个人物,一个个脸部特写叠加在一起,固然演员演技精湛,情感冲突激烈,却也有让人喘不过气的感觉。小津恰恰相反,当他要表达悲伤时,镜头不集中在演员的痛苦表情上,反而切换到中景、远景,拉开一段距离,似乎为了逃避痛苦,反而说一些无关紧要、含混其词的话,甚或以一种轻松语调说话。
在表演上,小津说,“我也不愿意使用催泪的方式,而是希望演员自然地感伤。”他希望演员用心理解角色,精确自然地表达情感,不要求演员表演得像什么,而应该“是”什么,以为这才是“逼真”。在用音乐表达情绪上,小津又说:“不喜欢悲剧就用悲伤的旋律、喜剧就用曲调滑稽的选曲。我希望用音乐做出双重的感动。有时候,悲伤的场面衬以轻快的曲调,反而更增加悲怆感。”(《电影没有文法》)在场景设置上也持同样观点,比如《浮草》里,当父亲发现儿子被剧团的歌舞伎勾引,极端震怒、悲伤之时,呆呆站着,却有花瓣从空中飘洒下来……小津喜欢的,“不是单纯的悲伤,而是笑中带着悲伤的微妙复杂的感觉”,这种笑中有泪、泪中含笑的感觉,刘别谦、卓别林、蒙塔·贝尔的电影中也存在。
小津式的明朗,更是他的精神取向。他亲历战争的残酷,看见太多的死亡,反而热爱明朗的色调,想拍摄一些能够长存的、永恒的,值得肯定和赞美的东西。他说:“我在战地是吃了点苦头,多少会有改变,但我多半不会拍阴暗忧郁的片子。就算是阴郁的片子,我也想在其中追求快活开朗,在无比悲壮的基调中加入明朗。”“说艰深一点,就是抱着消极的精神无法拍出战争片,必须肯定一切,从中呈现人的强韧。也就是说,哭哭啼啼的话就无法豁出性命而战,需要勇气,需要被打倒了还能够站起来的气魄。用电影述说这一点时,需要救赎,需要有对未来的希望。”“我不会选择那样绝望、那样认命的角度,会试着找出更明朗的地方。”(《东京朝日新闻》一九三九年)
小津说这些话时,战争尚未结束,处于生死一线的人们,很容易陷入自我抛弃和堕落幻灭中。小津是要从普遍的虚无绝望中奋起抬头。战后,日本笼罩在战败阴影中,尤其在年轻人心里,在知识分子心里,充满颓废、失败的痛苦。小津不甘于沉溺在痛苦中,试图寻求救赎。所以,除个人审美偏好外,小津是要通过电影,表达一种明朗的肯定精神,为日本寻找一条道路。这条道路,就是对日本传统的执守,以东方的生活方式,抵制生活世界的全盘西化,以沉静圆润的东方之美,抵制西方的细分与辨析,以家庭伦理人情之爱,抵制现代社会的瓦解孤立、个人主义盛行。
在入侵南昌途中,小津写信给他的朋友,其中一段描述:“经过安义不久,看到路上正规军和百姓倒地而亡。路旁有个出生不久的婴儿,天真地玩着干粮的袋子,一脸狠狠大哭一场后若无其事的表情。任谁看了都觉得凄惨。但是急于追击,谁也无法去照顾婴儿,只想加快脚步趁着婴儿不哭的时候通过。四列行军自动分成左右两排绕过婴儿。打着绑腿的大军靴。经不起踩的婴儿就在行军之流中天真嬉戏。这是以油菜花为背景的天然电影构图,但也是太电影式的风景。我不喜欢镜头对着这种风景的创意。我也加快了沉重的脚步。”
这无疑是战争中最令人悲恸的典型场景。但在电影里,小津不喜欢如此直接了当呈现悲怆。他以为,即使材料是阴暗的,处理的方式也要明朗。他更愿意换一种表述,一种更幽微曲折,更明朗而非酷烈的表达方式。
《东京物语》中的几个场景,于明朗的画面、色调中,呈现死亡的阴影、家庭的离散、人伦的瓦解,现代人孤独的处境。
场景一,热海海边。父亲母亲上东京看儿女,子女无暇顾及,将老两口送去热海温泉旅馆。旅馆嘈杂、喧闹,弹唱一直持续到深夜,老两口几乎无法入睡,度过难熬的一夜。次日,老两口坐在海边防波堤上——儿女的冷漠,令老人觉得自己是个累赘,来东京与子女团聚的喜悦,转成了失望与悲伤。但小津并不用阴郁色调来表达悲伤,老两口坐在海边时,阳光灿烂,海面波光粼粼,真是一个美丽晴好的世界。老两口说着闲话,隐忍地表达着失望——
妻子:昨晚没有睡好吧?
丈夫:唔……你睡得可好。
妻子:我也没有睡好……
丈夫:说谎,你还打鼾来着。
妻子:是吗?
丈夫:……啊,这个地方应是年轻人来的地方啊。
就在老两口防波堤谈话时,切换到旅馆女侍一边收拾,一边谈论昨晚一对年轻情侣,这是一个反衬,以一对新人,反衬即将衰亡的老夫妻,时间令人怅惘地流逝……从传统的尾道来到东京的老人意识到,这个世界已不属于他们了,宁静的传统,被嘈杂的现代社会替代了。在明朗的海边,阳光明媚之时,一抹死亡阴影悄悄降临:母亲想从防波堤上站起来时眩晕了一下……
场景二,尾道家中。父母从东京回尾道后,母亲就病危了,东京的子女尚未抵达,母亲僵直地躺在榻榻米上,父亲独自守在边上,一边摇着扇子,一边俯身看护着妻子,喃喃自语:“会好的……会好,会好……会好的……”切换场景,一个俯视镜头:夏日阳光,无遮无挡地洒在海边民居密集的屋瓦上,洒在宽阔海面及对面小山上。如此明朗鲜艳,毫无死亡的阴郁气息与灰暗色调。
在这种明朗色调中,没有父亲的悲伤表情特写,恰恰是父亲的喃喃自语,反复几句不安的“会好的……”弥漫着无言的悲伤。老人难以相信,妻子会一病不起,他有种迷茫的期待,不愿相信死神会夺走她。接下来,子女们到了,儿子幸一理性地告诉父亲,母亲顶多坚持一天,父亲又是喃喃自语:“是吗?……不行了啊……是吗?……彻底不行了吗?……”没有眼泪、嚎啕大哭,似乎也没有明显的悲伤,只是难以置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大女儿失声哭泣,小女儿跑来跑去掩饰悲伤,父亲还是失魂落魄般问:“唔,敬三也赶不上了吗?……”这种顾左右言他的表达,正是为了掩盖死亡突然降临的巨大悲伤、惊慌失措。所谓大悲不哭,即如是。
场景三,尾道居室外面。空空荡荡的码头、屋宇与铁轨,雾气笼罩的海面,母亲在凌晨三点多去世,下起雨来了。子女们守在母亲身边,默默哭泣,突然发现父亲不知去哪里了。二儿媳纪子起身去寻找父亲,发现他一个人站在居室外面,眺望着远方的天空、脚下的大海。已是黎明时分,一夜大雨后,海上天空特别明净,曙光异乎寻常地美丽。纪子唤了一声:“爸爸。”没有血缘的纪子,亲热地叫一声爸爸,有令人泪出的动人,在父亲听起来,更觉悲伤,因为,他确确实实意识到,是纪子在叫“爸爸”,而不是老伴叫“孩子他爸”。纪子的呼唤,提醒老人:老伴的死是无可置疑的现实了。于是他那悲伤、孤独、小小的身影,在晨光下,越发萎缩起来。父亲喃喃地说:“啊啊,真是一个美丽的黎明啊……今天也会热起来的……”然后慢慢地往回走,背微微驼着……
谈论天气,掩饰悲伤或喜悦,似要将内心复杂的情感化去,是小津常用的手法。《早安》中,借助两个小孩子,说大人们总在说“天气真好啊”“你好”“天真热啊”之类的废话。小津想表达的是,假如失去了这些废话,一切就会变得生硬起来。此处,母亲去世,父亲又在说“废话”,通过废话,荡开一笔,以明朗的方式,写出人世无尽的悲伤。父亲的潜台词是:你看,多么美丽的黎明啊,却无法与妻子一起看这样的黎明了。她不在了,只剩我一个人看这样的风景了。他说,“今天也会热起来……”这个“也”字,透露出无限悲伤,与妻子在一起的时候,天也是热的,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这种明朗而曲折的处理,将人的微妙情感,自然而然、不动生色地传达出来,从中体会到小津式的流逝的欢乐、仁慈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