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音
复兴中路思南路一带,建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花园洋房建筑群在若干年间挤满了住客,像曾经靓丽的女子被时间堆砌成大妈,经过重新修缮,又恢复雍容,成了包含酒店、公寓和商业区的思南公馆。思南文学中心就在思南公馆的外围,二层洋房的一面对着复兴中路,平时是静悄悄不显山露水的一栋楼。八月后半,小洋楼每天从早到晚都有活动,因为地处便利,场内除了闻风而来的读者,还有走过路过的上海市民,其中有些人单纯是来蹭空调和休息的。
龚清扬站在侧廊的墙边,眺望台上的嘉宾和底下的观众。观众的一排排后脑勺透出专注,人群散发的热量被强劲的空调冷气压下去,建筑外墙隔绝了马路上的蝉声和车声,场内清凉又安静,谈话声也就愈加分明。匈牙利作家艾斯讲英语的男低音,翻译的女声,主持人插话,观众笑。接着,金属质地的男中音覆盖全场:“这让我想起在美国的时候……”
说话的是乔一达。他没有像艾斯那样穿衬衫打领带,一身麻质白对襟衫搭配宽松土黄棉布裤的休闲打扮,头发很短,两腮留着薄薄的胡茬。真人比网上的宣传照老一些,仍旧算得上帅气。
他在讲早年的海外经历。他们那一代留学生,靠奖学金和打工凑合着过。工种选择不多,一般在超市和餐馆。乔一达运气很好,找了一份家教的活儿,学生是个学了十几年中文然而不怎么有成效的老太太。他以为老太太想练口语,结果人家要学的是唐诗。老太太说,我见到的活着的中国人都能和我讲英语,我只想知道,一千多年前的中国人在诗里写了些什么。
他的讲述引发了观众的笑声。龚清扬想,乔一达真的很会讲故事,甚至有可能,这是他现编的段子。
在座的如果有乔一达的读者,一定知道他留学的故事。
十五六年前,学环境工程的乔一达赴美读博。留学期间,出于对中文的想念,或为了逃避论文带来的压力,他开始在某个小众的文学论坛写小说。日均访问人数不过百来人的论坛,活跃成员主要是文学作者和编辑,有种小圈子传阅的私密感。
他的小说写的是一九四五年八月的上海,日本宣布战败前后一两周的情景。主人公有地下党、日本特工、拿着日伪政府薪酬做文学翻译的日本左翼青年、德裔猶太人,以及开餐馆的青帮人士。宛如谍战剧的背景徐徐铺开,发生的却是些家长里短的细节,人与人之间暗流涌动,偏要披挂起社交的外壳,斯文周旋。在大时代,个人的算计挡不住滔天浪潮,日本天皇宣布战败的消息一出,每个人都被推到从未预想的境地……不到十万字的小说更新缓慢,差不多用了八个月完结。连载期间,底下的回复逐渐热烈,并陆续出现新注册的ID,明显是闻风而来。完结后不久,《八月》出了书,继而上了当年的畅销榜。从论坛走出来的纯文学作家不多,乔一达的往事经过媒体报道的一轮又一轮重写,越来越像一个传奇。
和龚清扬参加过的其他文学活动不同,此刻没人看手机、打瞌睡或聊天。她很清楚,这是乔一达的功劳。他说起话来既不像作家,也不像理工男,有种江湖气。他不引用概念,也不单纯耍嘴皮子,抖的每个包袱,最后都会落回到有关文学的理念上。业内都说乔一达是最好的嘉宾,有他在,场子就不会冷。毫不意外,今年书展的好几场活动都有他出现。
今天活动的主嘉宾是艾斯。龚清扬进出版社工作一年多,遇上书展,被领导分派了跟嘉宾的任务。邀请乔一达是社里早早定下的,总编和他有私交,预先打过招呼。
在嘉宾名单上看到乔一达的时候,龚清扬差点想要提出辞职。这份工作还没做多久,想到家里人会说什么,她忍住了。
书展前的出版社忙得人仰马翻,到了上周,她好不容易找了个空当问总编,我就跟着艾斯对吧,需要管乔老师吗?总编说,乔一达的新书据说签给某社了,那边估计会派编辑跟着,你见机行事吧。她谨慎地问,那么艾斯的新书?总编说,别操这份心了,他这次来,能把库存消化掉就不错了。
龚清扬想起大一那年的超市打工经历,给某品牌的酸奶做促销员,端着小杯子站在冷柜边,见人就迎上去,让人品尝。见面前,她有点同情艾斯。
到这会儿,和艾斯相处了一天半,她意识到,自己早先的同情很幼稚。艾斯对整个世界有种近乎天真的好奇心。他藏在眼镜背后的眼睛总在观察,或许大脑还在不停地记录。对他来说,自己的书被翻译成中文是件神奇的事,销量如何,根本不在他的关心范畴。
思绪飘飞了几分钟,等龚清扬回过神,场内已进入观众提问环节。一名男观众站起来,开口就是英语:“有哪位作家给您的影响比较多?”接着用中文说:“这个问题也想问一下乔老师。”
翻译像是有些无奈,把观众的问题先用中文重复了一遍。艾斯简短地答:“如果只举一个名字,我想说卡夫卡。”
等这句话被翻译完,乔一达举起话筒,“上海果然是国际化大都市,我每次来参加活动,都会遇到用外语提问的,如果来的是法国作家、德国作家,就有用法语、德语的,我今天还想呢,会不会有读者讲匈牙利语。”
他停顿,等观众笑完,又说:“我前面说过,写作有点像做木匠活儿。现在这位先生的提问,等于在问木匠的师承。不过,作家和木匠还是不完全一样,木匠有师父,作家呢,你可能有很多个师父,或者没有师父。”
看他讲话的架势,龚清扬以为后面会有更长的展开,不由得扫一眼手机时钟。按惯例,最后要留十分钟给嘉宾签售。
乔一达停顿片刻,像主持人一样说道:“时间不多了,最后再请一位读者提问。”
他瞧见我看手机了?龚清扬有一丝窘迫,又想,看手机嘛,谁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场内,一位女观众获得了最后的提问权。
“不好意思,我有个问题,想单独问一下乔老师,我是您的粉丝。请问,您觉得在这个时代,文学还有意义吗?”
龚清扬差点笑出声。上了一年班,她参加过的文学活动大概有七八场,但每一次,真的是每一次,都听到有读者问文学的意义。该说这些人想得太多还是想得太少?
而且点名问乔一达也很古怪。那名女读者似乎只是为了让作家注意到自己。F4A2C3B6-9AFE-4023-A799-91276733D498
签售台那边有人轻喊“龚老师”,龚清扬赶紧走过去。图书公司的年轻男孩问,除了艾斯的书,也带了乔一达的,要不要放在一起签。
龚清扬看一眼红绒布桌面上码堆的书,艾斯的一种,乔一达的两种。她心想,哎呀,真不会办事,要签售也不能一张桌子挤两个人啊。
她耐心地说:“乔老师马上要赶下一场,在南京路。”
“啊,我有个朋友想要他的签名……我本来打算帮忙买一本呢。”
“趁他还在,你过去让他签吧,要快。这边我帮你守着。”
主持人的声音传来,在说活动结束后有签售,请到那边排队。龚清扬麻利地开始拆塑封。艾斯被工作人员领过来,她请他坐下,把书翻到扉页,放在他的手边。有几个人过来排队。龚清扬告诉他们,买书扫二维码。
“不打折吗?”有人小声问。
作者签名还想打折?龚清扬忍住腹诽,挤出笑容,“不打折。”抬头的瞬间,大厅的灯光下,人群聚集在对谈的台下,如人民公园抢食的鸽子。人堆中间的想必是乔一达。好多读者带了书找他签名。又有人问,这边乔一达的书卖不卖,龚清扬像复读机一样说了几遍:“乔老师不在这边签售,买书可以的,请扫码。”
找艾斯签名的人不多,他在签名旁画一朵花,签完对人笑笑,用中文说“谢谢”。艾斯也注意到了乔一达被包围的盛况,换成日语对龚清扬说:“乔先生真受欢迎啊。”语气是坦然的羡慕。
龚清扬用日语回道:“是啊。”
有个中年男子拿到签名后徘徊不去,听见对话,立即问龚清扬:“你会匈牙利语?”
龚清扬认出此人就是刚才问打折的,生硬地说了声“不会”。
昨天她从机场接了艾斯,俩人一直在用英语聊,她提起自己是日语系的,艾斯便换成日语,让她一惊。他笑笑说,我的前妻是日本人。艾斯的日语和英语都算得上流利,龚清扬说英语反应要慢一拍,后来他们就一直以日语交流。想想也蛮神奇的,一个中国人,一个匈牙利人,共通的语言却是日语。
她想起还有件事,和艾斯打了声招呼,往大厅去。乔一达身边的包围圈散了大半,余下三四人。龚清扬喊了声“乔老师”,举手示意,乔一达和读者们说了句什么,朝她走来。他用左手食指和中指夹了支秀丽笔,像举着烟。
“差点忘记了,您的嘉宾费。”龚清扬递出带有社标的信封。他看也不看,随口道谢,将信封对折,往长裤后兜一塞。
龚清扬见他急着走,忙说:“等一下,还要请您签收。”
他扬起一边的眉毛,半笑不笑地说:“陈亦文搞这么正式啊。”
陈亦文是总编的名字。龚清扬抿嘴没接话,递出签收单和水笔。乔一达不接笔,用手上的秀丽笔签了浓重的三个字:乔自鸣。
原来乔一达是笔名。
艾斯做完签售稍作休息,之后要参加晚宴。当艾斯得知龚清扬只能陪着过去,不能列席,立即显得不大情愿。龚清扬笑笑说,我可以在附近简单吃点,晚宴结束后带您游览上海。
艾斯回房间休息的一个多小时,龚清扬等在酒店大堂,用手机把活动照和短文发给营销部同事,让那边用官方号发微博。等微博发出来,用的照片却不是她远远拍的观众席和嘉宾,显然是专业相机近距离的成品,两位作家各一张半身特写,艾斯举着话筒,乔一达面露沉思。看照片,这两人像是相差十几岁,其实艾斯只比乔一达年长四岁。艾斯少年白的卷发蓬在肩头,加上庞大的身形和玳瑁眼镜,使他有种老成感。
龚清扬问同事,照片谁拍的。同事说,你不知道吗,思南有个热心读者,每场活动从来不漏,占据最好的位置拍照。
她想起来,确实第一排有个叔叔举着长焦,她当时以为是媒体的人。
读者真是各色各样。她想起那个问乔一达文学意义的年轻女孩。乔一达怎么答的?龚清扬当时走开了没留意,这会儿生出迟来的好奇。
晚宴包了一家饭店的宴会厅,离酒店不远。据说以前一向是西式冷餐会,今年新领导上任,改成了中式圆台面。龚清扬猜艾斯会喜欢中餐。意外的是,艾斯進去五分钟就出来了,对龚清扬说:“我们走。”他旁边还多了个人。那人笑嘻嘻地用日语打招呼:“初次见面,我是须川。”
龚清扬虽然是日语系毕业,阅读口味偏欧美,并不熟悉日本的当代作家。早先在书展的宣传物料上看到过须川芳则的名字,顺手查了一下作者和作品简介,好歹能对上人。记得须川在今天上午有过一场对谈,嘉宾同样是乔一达。活动名好像是“后三·一一时代的写作”。
她用敬语向须川问好,然后问艾斯:“怎么不参加晚宴?”
艾斯摆手道:“我们自己吃,轻松些。晚宴太累。”
龚清扬想,您倒是轻松了,回头领导一定会训我。她不好再劝,领着两位作家出了饭店。天已经黑了,马路仍是亮的,路灯、商场照明、行道树上的装饰灯球、广告屏幕,所有这些交织成明晃晃的光污染,城市上空掩映着一片诡异的粉色。
艾斯问龚清扬原本打算吃什么,她说,馄饨。艾斯听不懂这个日语词,她又用英语解释。须川在旁边说,馄饨好,上海的馄饨!
馄饨店在威海路,龚清扬觉得距离太短不好打车,便带他们走过去。夜晚的马路笼着一层残留的暑气,艾斯不知何时去掉了领带,敞着第一粒扣子,边走边用方格手帕擦汗。须川身上是件花衬衫,白底上缀满蕨类植物深深浅浅的卷曲绿叶,显得清凉。他边走边张望,忽然说:“全是名牌表店,上海人这么喜欢名表?”
南京路的这一段有好几家国际一线品牌的表店,龚清扬路过无数次,从未进过店里,听到日本作家的疑问,只好说:“顾客不一定是上海人。”
“那就是中国人都喜欢昂贵的手表?乔先生也戴着很贵的表。”他说的是乔一达。F4A2C3B6-9AFE-4023-A799-91276733D498
龚清扬淡淡地说了声“是吗”。日语的这句话很好用,说了等于白说。她觉得须川有些咄咄逼人。什么事都要概括为国民性格,有必要吗?
馄饨店里的人不少。龚清扬带他俩上二楼找了座位,等服务员过来,点了小馄饨和炸猪排。服务员摆出收钱的架势,她这才想起,自己没带现金。这家店没有移动支付,她一向知道,今天给忘了。她环顾四周,想找个面善的人用微信转账换钱,艾斯一直在关注她和服务員的互动,问她怎么了。
“不能用手机付钱。我没带现金。”
艾斯得意道:“我有现金。”说着从裤兜里摸出带有社标的信封。怎么能让嘉宾请客呢,龚清扬连忙拒绝。艾斯不听,抽出一百元付账。须川在旁边感慨道:“原来中国也不是所有的店都可以手机支付。”
店里的冷气不足,吃砂锅馄饨有点热。龚清扬见艾斯频频擦汗,后悔带他来这里。艾斯说:“馄饨真美啊。”她听了一愣。汤里浮着黄的蛋皮、绿的葱花,小馄饨的皮像纱一样薄,褶皱透着肉馅。确实好看。
须川说:“馄饨好极了。炸猪排我还是喜欢日本的。”片刻后又说,“龚小姐是上海人吗?”
艾斯说:“龚小姐的曾祖父是福建人,后来到了上海。关于怎么来的上海,她给我讲了一个神奇的故事。”
所谓神奇的故事,是龚清扬曾爷爷的亲身经历。
曾爷爷生活在福建的一个小城,考上了福州的中学。从家乡往福州,水路迢迢,船要走三个多小时,每次去学校待一个学期,学期结束才回家。
中学二年级,他回家搭乘的客船遇到了劫匪。
那是民国建立后的动荡年代,一些人聚集成匪,可能转天就扯了新旗号,成为正规军。水上的抢劫不是抢完就算了,如果劫匪判断乘客有油水可榨,会将其带走,放话让家人赎身。龚少爷和另外几人被关在破庙里,等了差不多一周,其他人陆续被赎走,只余他一人。龚家是做生意的,在当地算是小有名气。他想,难道大哥不想花钱,宁可让亲弟弟死去?等待让他耗尽了耐心,脑海中不断浮现糟糕的念头。
看守破庙的人换了几轮。一天,新来的守卫当中,有一个是他认识的。这个人从前在店里当过伙计。
那人找机会告诉他,现在龚家分裂成两派,一派主张花钱,一派要去请军队剿匪,两派互不相让,吵得很凶。又说,你如果要逃,我今晚帮你逃走。明天我就被调到其他地方去了,帮不上你。
他知道,前任伙计愿意为他冒险,无非是想要向他家讨赏。他也知道,逃走可能引得匪徒狗急跳墙,说不定留在这里继续等,才更安全。
他只有十六岁,第一次需要自己做出重大的决定。
最终他选择跟着伙计逃走。他实在不想把自己的命运押在看不到尽头的等待上。巧得很,第二天凌晨,正规军攻打了那群土匪。他后来想,打起来一团乱,要是自己留在破庙,说不定会因此丧命。
这场被绑架的经历让他得出一个结论:人能够依靠的,唯有自己。
中学毕业后,他没有按家人的愿望成为教师,而是选择从军。他以为,在乱世中,这是最好的出路。此后他又遇上若干次选择,每一次,他的判断都算得上明智,包括后来加入共产党。他不光为自己决断,也替下一代筹划。他的儿子,龚清扬的爷爷,成年后当了老师。只因做父亲的反复说,国家开始建设,老师或者科学家,是最好的职业。
龚清扬爷爷的性格和曾爷爷不同,他不爱做决定,也从不对家人的生活指手画脚。
这就造就了龚清扬的爸爸,一个没上过一天班的人。现在有个专门的名词形容这种人,啃老族。
龚清扬怕艾斯接下来会说出白天遇见自家老爸的事,还好没有。那会儿离活动开场还有一个小时,附近的咖啡馆满座,艾斯不肯坐在思南公馆二楼等,说宁可在外面透气。她只好带着艾斯到复兴公园走一圈,偏就这么巧,遇见了爸爸和他的舞伴,混在一群中老年人当中跳探戈。龚清扬不好装作没看到,为彼此作了介绍,说这是我爸,这是作家艾斯先生。艾斯当面赞叹道,您是个了不起的舞者。恭维话用英语说出来,再强的戏剧感也变得自然。爸爸也回以英语,道谢后问艾斯,你第一次来中国吗,喜欢上海吗?又用上海话对龚清扬道,这人英文口音怎么这么重,东欧国家来的吗。龚清扬微微愠怒道,我在工作,不和你说了。
须川得知艾斯听了好玩的故事,表示羡慕,说能聊天真好,他在这边的编辑不懂日语,英文也不大行。龚清扬想起须川和他们走的时候也没人照看,便问,带您的编辑呢?须川说,送乔先生去机场了,乔先生忙得很,说是明天北京还有个活动。
龚清扬懂了,须川的编辑舍下嘉宾去陪乔一达,是对那一位有所求。她不由得庆幸总编和乔一达够熟,没有派她做什么无用功。
从馄饨店出来,气温比刚才降了少许,总算有点夜晚的感觉。
“龚小姐的日语真的很好。”须川像是恭维地说,“可惜我的书不在你们社。”
龚清扬尚未独立做过书,进社到现在,除了帮其他编辑看初审,就是做些营销的辅助。她也没提交过新书的选题。说真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当个编辑。
她客气地回道:“我还是个新人。”
艾斯忽然说:“龚小姐不写小说吗?”
她有些狼狈:“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写小说的。”
艾斯说:“你会讲故事。”
须川说:“小说不仅仅是故事——文学圈里的人都爱这么说,不过呢,我就不喜欢他们的这种论调,没有故事,哪来的小说?今天上午的活动,乔先生也讲了一个故事,很有意思,不知道是真的还是他编的,可惜翻译讲得太简略了,我看他说了挺长一段。”
龚清扬想起他们的活动主题,心头微动,“那个能看到前世的西藏喇嘛的故事?”
“你当时在吗?”须川有些激动。龚清扬摇头。艾斯立即会意,“是不是他在书里写过?你和我们说说吧。”
“我讲就变味了。是短篇集的一篇,好像有英文版。”龚清扬边走边用手机搜索,“有的,书名是《最初和最后的故事》。”F4A2C3B6-9AFE-4023-A799-91276733D498
那是乔一达的第二本书。虽然有《八月》的成绩作为铺垫,两年后出版的《最初和最后的故事》销量惨淡。他的第三本书也没引发多少关注。沉寂若干年后,乔一达以悬疑小说《野声》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为此还引发了一系列争论,例如“纯文学与类型文学的界限”等。他最新的《石中火》则是科幻,似乎铁了心要破界闯入类型文学圈。
龚清扬也是此刻上网搜索才发现,《最初和最后的故事》虽然在国内反响平平,却有好几个语言的译本。除了英语,还有法语和意大利语。
须川在旁边问:“龚小姐读过乔先生的书?”
她迟疑片刻,点点头。
须川没注意到她的窘迫,“采访我的记者问我有没有读过,我说没有,我看不了中文。记者又问,翻译到日本的中国作家,您看过哪些,有没有喜欢的作家。真是太奇怪了,就像在问日本料理店的厨师,你喜欢中国菜吗,你觉得哪家中国菜比较好吃。”
艾斯笑而不语。
给艾斯的媒体采访安排得不多,只有两家。龚清扬事先看过记者准备的问题,帮他们作了修改。有些问题确实莫名其妙,让人感到媒体现在越发不行了,有能力的人也不会在媒体待着。就像龚清扬的同学,少数读博,多数在培训机构或日企,同学群里听说她在出版社,立即有人问能否出版论文,她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确实也有做包销书的社,她工作的地方相对商业化,要考量每本书的销量。出版行业整体不景气,大社小社出版公司乃至工作室,都是市场浪潮中的小舟。她随波逐流,环顾四周,比当年被绑在破庙柱子上的曾爷爷更惶然。
馄饨店位于静安别墅的后门。同样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历史建筑,思南公馆是花园洋房,静安别墅则是新式里弄,造型简洁的二层小楼纵横成行,中间的巷道足以行车。龚清扬记得,她念研一的时候,这里有家私人图书馆,借用了波拉尼奥的书名。不知何时,图书馆变成了一间成衣工作室。
她率先走到其中一户人家的后院按门铃。有人隔着对讲问,哪位。她答,我来找小秋。门锁开了。她推门,示意两人先进去。
门内的小院一角有棵玉兰树,枝丫伸到房顶。一楼对着庭院的玻璃落地门被树挡了大半,室内照明是蒙蒙的亮,影影绰绰能看出里面摆着几组沙发。
这地方乍看像哪家的客厅,其实是一家无证营业的酒吧。龚清扬在见到艾斯之前想好了,如果他只能算不讨厌,就带他去滨江,随便找间咖啡馆或酒吧,从那边眺望外滩,对外国人来说足够“上海”;如果他亲切可爱,就带他到她曾经跟朋友来过一回的“暮色”。暮色酒吧是另一种上海,在老房子里悄悄生长,不张扬,自得其乐。
挨着落地玻璃的座位被一对情侣占据,他们三人到吧台旁的一桌落座。一个年轻女孩过来递上菜单。女孩叠穿黑白两件背心,露出肌肉线条利落的手臂,其中一只胳膊布满绚丽的文身,不知是真的还是贴纸。
须川把菜单从头看到尾,点了威士忌加冰。艾斯说要一样的。龚清扬说想要柠檬口味的调酒,女孩问,你喜欢什么基底?龚清扬说,随便。女孩扬眉道,偏甜还是偏苦?龚清扬说,真的随便。
说完她意识到,自己是个不爱做选择的人。
既是服务生也是调酒师的女孩回了吧台,龚清扬猜想她或许就是小秋,上次忘了问朋友。艾斯朝着龚清扬说:“乔先生的那篇小说,喇嘛的故事,到底讲的什么?我很好奇,等不及看书,你能简单讲讲吗?”
“我讲就没意思了,真的。还是看书吧。不过,重点不在喇嘛。并不是宗教故事。”
第一次读到那个故事的微妙感触犹在心头。《五月的一天》。标题平淡,让人无从预期故事的内容。
主人公“我”在安徽长大,曾赴美留学,回国后没有上班,成了作家。
有一年春末夏初,“我”在西藏漫游了小半个月,和朋友约在成都,打算一道去阆中等地。从拉萨飞成都的航班是晚上的,剩下一整个白天,“我”对拉萨已经审美疲劳,于是包了辆车,前往一个多小时车程外的村子。朋友的朋友在那边搞了个手工合作社,“我”想去看看。
到村里一问,合作社的地点是以前的小学,广东援建的新校舍盖好后,老学校闲置下来,直到去年,工坊入驻。“我”找到大门走进去,独自踱过无人的走廊,操场那边竖着空荡荡的旗杆,被西藏的蓝天衬得寂寥。歌声朦胧地传来。顺着歌声,找到了女人们工作的教室。她们坐在模样原始的织机前,合着纺织的节奏,哼唱不止。“我”很快注意到领头的人,她身穿藏袍,梳着发髻,让她和其他女人区分开来的,是眼镜。玳瑁粗框眼镜透出城市的气息。她不是美女,让“我”有少许失望。“我”进屋道明身份,她倒了甜茶,向我讲解合作社的诸多事宜。聊了一会儿,“我”感到自己刚才的失望太过庸俗。如朋友所说,她是个有趣的人。
每个在西藏长期居住的人,都有他或她深爱此地的理由。“我”问她为什么在这里发起合作社,以为会得到理想主义的答案,没想到她反问道,你相信前世吗?
她说,附近一所寺庙的喇嘛能看见别人的前世,我从前就是这个村子的人。
本想说自己不信这些,鬼使神差地,“我”说出口的却是,在哪里能见到你说的喇嘛?
她说待会儿有客户要来,不能陪着去,给了路线。“我”让司机开车过去。反正时间还很充裕。
寺庙在一座山坡上,西藏常有的情形。说是寺,其实只是一串沿着山路排列的小房子,每间房内摆满了大小佛像,燃着酥油灯和烛火,摆着募捐箱。根据她的说法,那个喇嘛的房间在山路转弯的地方,很好找。
“我”沿著台阶往上爬,穿过一间又一间幽暗的小庙。有的房间里坐着喇嘛,在念经或做手工,有的房间空无一人。在高原上,爬几步就开始喘。到了转弯处,眼前的与其说是建筑,不如说是沿着山壁搭建的棚子,着实简陋。“我”的好奇心被消磨得快没了,进棚一看,里面坐了个喇嘛,年纪很小,也就十四五岁的模样。棚内晦暗,高高低低摆着好几尊佛像,地上燃着十几盏酥油灯,酥油味弥漫四周。另一头的门外阳光灿烂,门框被映衬为明亮的白色长方形,像通往某个未知的世界。F4A2C3B6-9AFE-4023-A799-91276733D498
这是师父出去了,只留下徒弟?地方这么小,居然能待两个喇嘛?“我”有些失望和诧异,试着搭话,问,这里就你一个人吗?意外的是,小喇嘛会讲汉语,立即说,你不是人吗?
哦,我听说……这里可以问前世。
没有前世,只有从前。
什么是从前?
过去死了,就叫从前。
要么是对方的汉语不够好,要么是少年喇嘛的语言能力好到足以打机锋。总之“我”来了兴致,摸出五十元纸币放进募捐箱,又问,那你能看到我的从前吗?
小喇嘛说,从前,你在四川,周围是水,庙里有个大胡子。虽然是四川,菜不辣。
“我”心想,这是打哑谜吗?接着想到,这般描述倒是很像自己将要去的阆中。阆中临水,有汉桓侯祠,也就是张飞庙,而且阆中著名的张飞牛肉是酸咸口的。正在惊疑不定间,小喇嘛点起一根蜡烛。烛光照亮了他的手。他做了个手势,“我”随之看向蜡烛。
应该只有短暂的几秒,又像是过了许久。“我”的从前渺茫如影,清晰似火。烛光照见了早已被抛却的童年。有人喊“栋栋”。“我”知道,那是自己的小名。
事实上,从小到大,“我”一直存有如真似幻的模糊记忆。父母并非“我”熟悉的模样,而是另外两人。脑海中还有一个名字,栋栋。念小学的时候,“我”问爸爸,栋栋是谁。爸爸说,没有人叫这个名字。
烛火被小喇嘛掐灭了。瞬间,某种确信如当头的凉水浇下来。“我”的确生在另一个小城,或许就是阆中。在那里,“我”是栋栋。过去死了。新的一辈子落在安徽。
“我”是在幼年时被拐走的。
慌乱间,“我”奔出简陋的棚子,急步下台阶,匆匆穿过一间又一间庙宇,回到车上。“我”去了机场,改签成去北京的航班。对成都那边的朋友,“我”只说是临时有事。免不了被一顿抱怨。
到北京是五月十日的夜晚。两天后,四川发生了大地震。如果“我”不曾仓促地改变行程,就会和朋友一道被困在阆中。如果运气更坏,说不定会受伤或死亡。但“我”来不及对自己躲过一劫感到庆幸,几天前在喇嘛庙的体验占据了全副身心,摇撼着“我”的根本。
小说到此戛然而止。
乔一达选择在他与须川的对谈中讲述这个短篇,恐怕不仅仅是题材涉及地震的缘故——他总在各种场合重提他不怎么卖座的第二本书。
龚清扬没读过须川的中文版新书,只看过网页上的梗概。主人公是个失去女儿的单亲爸爸,在“三·一一”大地震后沿着海岸线徒步,风餐露宿。
此刻,听到龚清扬说“不是宗教故事”,须川点头赞同,补充道:“我觉得,那是个关于命运和自由意志的小说。”
作家真能概括啊,龚清扬想。酒上来了,三个人碰杯。须川吞下一大口,忽然说:“我给你们讲一件往事吧,是我成为作家的原因,也和命运,或者说自由意志有关。”
艾斯說:“要么是命运,要么是自由意志,到底是哪个?”
须川微笑:“二位可以等听完了,再自行判断。”
“我从大学毕业,是在二十多年前。”须川说。
“要是再早几年,泡沫经济还没完全崩溃。我运气不好,撞上了就职困难的年月。只有特别拔尖或者有门路的少数人,才能找到企业的工作。进不了公司,人也得想办法过活。我在建筑工地指挥交通,这活儿薪水不错,问题是,想到自己明天、后天都要做同样的重复劳动,我有些心慌。
“工地的工人们拿了工资就去喝酒,去赌。我不像他们那样肆无忌惮地花钱,把钱尽可能地存了下来。第二年,我有了些积蓄,足够去欧洲玩一趟,要是省着用,可以待两个月。夏天一到,我就辞掉工作,去了法国。”
日本人对法国好像格外偏爱。龚清扬想起日剧里看到的面包房、咖啡馆,一个个店名都是法语。她没插话,继续聆听。艾斯像喝水一样喝着冰开始融化的威士忌。
“说起来我是第一次出国,感觉一切都很新鲜,带劲。我的行李就一个背包,牛仔裤只有身上的一条,在洗衣房等裤子洗好的时候,身上仅有短裤。不舍得住旅馆,从一地到另一地,经常是坐夜间大巴,途中在休息站洗澡。就这样晚上坐车,白天玩,感觉白昼永不终结。我遇到了各种旅行者,用磕磕巴巴的英语和他们聊天。好多人以为我是高中生。欧洲人判断不了亚洲人的年龄。有人请我喝咖啡,还有人给我吃的。
“旅途中,我一路收到了许多善意。要是有可能,真想这样一直走下去。但是现实经常给人浇凉水。我玩过南部,再到中部,在一个村子遇上了抢劫。劫匪拿走了我的现金和护照。我去了警察局,警察不会说英语,虽然听不懂,我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我的运气不好。至于能否抓到劫匪,他耸耸肩。一直以来,法国人让我感到特别舒服的一些品质,例如随意,不在乎他人的看法,当我面对警察的时候,这些优点全变成了缺点。比起沮丧,我更多的是生气。气劫匪,也气警察。
“有那么一会儿,我没了力气,坐在警察局门口的台阶上发呆。我的内裤有个缝上去的暗袋,藏了一点钱。这个窍门是出国前朋友教的。我只后悔暗袋的钱放少了,要重新申领护照,得到巴黎,我的钱不够去巴黎,只够买去里昂的车票。里昂毕竟是个大城市,到了那里,我可以试着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日本人的机构,问他们借点钱……不过,等护照下来总要一段时间,我又该怎么生活呢?
“那是九月,坐台阶上很晒,我可能晒得有点中暑了,脑袋乱糟糟的,一会儿一个念头。我知道去最近的大巴站需要走到另一个大一些的镇,我就是从那边来的。太累也太热,我丧失了行动力,干坐着,直到有人递给我一瓶冰可乐,对我说,别坐这里,跟我来——
“和我说话的是旁边一家咖啡馆的老板,他英语不错。冰凉的可乐喝下去,我重新活了过来。我借用店里的洗手间洗了把脸,慢慢地向他讲了我的遭遇。老板说,已经发生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是不是没钱去巴黎?我说,我的钱只够去里昂。说的时候,我生出一点希望,这人挺好的,是不是能问他借钱……只听他说,就算你到了巴黎,还要等护照,买机票,要花不少钱呢!他说话的语气俨然在看热闹,我的心又开始往下沉。老板像是看出我的表情有变化,哈哈一笑,说,你愿意工作吗?我说,我没有护照,怎么工作?他说,这就是乡下的好处了。小伙子,法国是个好国家!F4A2C3B6-9AFE-4023-A799-91276733D498
“我以为老板要让我在咖啡馆打工,结果他把我介绍给葡萄园。那地方的葡萄品种叫作佳美,是最早采摘的。每年采摘季,年轻人从城市结伴到来,做一两个星期的采摘工。摘葡萄比在工地指挥交通辛苦,但我也没什么好挑剔的。管吃管住,还有钱拿。说到吃,我在法国一直是面包加奶酪,偶尔买便宜的烈酒。葡萄园吃得好极了,光是奶酪都有好几种,大盆的沙拉、大盘的火腿,还有红酒炖牛肉。中午和晚上,饭桌上摆着葡萄酒,一升装的大瓶,喝酒管够。至于住宿条件,也不能说不好,一间屋里塞了两排双层床,男女混住。其实就算一开始男女分开,意义也不大。他们到了晚上就成双成对睡一起了,吵得很,但我太累了,照睡不误。葡萄园的收入不低,这伙人也没有存钱的念头,我听他们在饭桌上醉醺醺地交流,有人打算买二手车,也有人说去年干活的钱都买了大麻。我感到一种空虚。这和日本的工地没什么不同,都是货币的循环。人们工作,赚钱,把钱花出去,再工作。赚快钱的地方,循环显得更加空虚,缺乏意义。”
艾斯举手叫人,不见人来,便站起身。他端起两只空杯,对须川说:“你要是早生若干年,应该会成为革命者。再来杯一样的?”
龚清扬稍一踌躇,错过了起立的时间,便继续赖在沙发里。她的酒还剩半杯,喝起来更像柠檬汽水而不是鸡尾酒。可能在酷酷的女调酒师眼里,她就适合小甜水。
艾斯回来了,说:“那姑娘蹲在底下看视频呢。”
须川说:“日本现在也一样,地铁上的人都在看手机,没人看书。要是有一天写东西活不下去,我就回工地干活。”
龚清扬立即说:“您太谦虚了。”
艾斯说:“不过,中国看书的人还是挺多的,活动来了那么多人。”
那是因为人口基数大,还有,参加活动的人并不都看书,有些仅仅是凑热闹。龚清扬不忍心如实告诉天真的匈牙利作家,催须川往下讲。
须川说:“我在葡萄园待了两周,采摘季的最后一天,有个小伙子扮成酒神,全身上下只挡了片树叶,酒庄的工人全在后面追他,人们跑啊喊啊笑啊,最后把他扔进装满葡萄的大桶。我也喝得大醉。第二天,大伙儿拿了工资,各自上路。我去找咖啡馆老板道别和道谢——忘说了,他叫热内。见了我,热内大笑着说,你现在看起来像个法国农民。
“他没说错。我黑了,瘦了,学了些简单的法语。变化不光在表面,我感到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说不好那是什么。我想起一句话,劳动创造人。
“热内开车把我送到镇上。我买了到里昂的大巴票,打算从那里转车去巴黎。和热内拥抱的时候,我想哭。我忽然意识到,人生很长,但我未必还能再回到这里。车快坐满了,我找到一个靠窗的座位,看着热内挥手离开。几分钟后,上来一位孕妇。我注意到她的目光,把座位让给她,改坐靠通道的位置。刚坐下,我感到有个硬邦邦的东西,在靠背和座椅的缝隙里,戳着我的尾骨。”
“难道是你的護照?”龚清扬惊讶地问,忘了用敬语。
须川一笑,“哪有那么戏剧性!我把那东西抽出来,发现是一本文库本。对,日语的小书。说起来,我差不多有两个月没看过一行日文。从日本出发的时候,我倒是带了两本书,看完就往路上的咖啡馆随便一扔。大巴上的那本书没了外封,磨损得厉害,作者我只听过名字,上个时代的作家,对我来说是阅读范围外的。换了平时,我根本不会看这本书,但一方面我沉浸在离愁中,想让自己振作起来,另一方面,久违的母语实在亲切,这时候就算是一张宣传单,我也会认真地从头读到尾。车抵达里昂,书还剩下一半。我没有立即买下一程的车票,找了间咖啡馆,坐在里面把整本书看完了。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动人的书。”
他闭上眼,仿佛在体会多年前那场阅读的余韵。
“合上书的同时,我产生了一个念头,或者说一种确信,我要写作。”
“原来如此。”艾斯说,“这就是你成为作家的原因。既可以解释成命运,也可以解释成自由意志,全看人怎么想。”
须川举杯,艾斯也拿起杯子,龚清扬赶紧和他们碰了一下。她此前听得太入神,这才发现艾斯点的酒送来了。不光是他俩的,她也有杯新的鸡尾酒,倒三角杯里是白色的液体,里面斜躺着一支牙签,缀了两粒橄榄。上一杯酒还剩三分之一,外壁晕开的水汽让杯垫积了水,她拿起桌上的纸巾擦拭,听见艾斯说:“整件事也可以看成是小说对你的召唤。干我们这一行的,差不多都遇到过这种时刻。”
龚清扬问:“艾斯先生也遇到过?”
“作为听故事的回报,我也讲一段吧。这要从我早年的一篇小说讲起。”
“小说是第一人称写的,我就直接说‘我吧。”艾斯说着,视线缓缓滑过须川和龚清扬的脸庞。
“差不多六十年前,我是个大学生。当时,匈牙利的大学生经常举行秘密集会,我也是集会的一分子。我们的据点之一是某教授的家。教授为我们提供他家的客厅,倒不是因为赞同我们的言论,他算是中立派,我猜,他喜欢在年轻人当中,这让他感到重新拾回了青春。他不仅让我们使用客厅,还让他妻子为我们做点心和咖啡。
“教授的妻子,我们喊她夫人,只比我们大四五岁,曾经是教授的学生。她很少参与我们的讨论,但每当她智慧的黑眼睛看过来,发言就会变得更加热烈。后来回想,我们真的是为了国家的未来聚集在那间客厅吗?可能我们当中有不少人,借着对政治的关心高谈阔论,只是为了接近她,就像雄孔雀在雌性面前开屏。对此,教授一定感觉到了。而他,是否怀着雄性的自豪,检视他的伴侣的魅力?不论他是否有过这样的用意,后来一定会感到代价惨重。风声日渐紧张,不光是我们的一些同伴,教授也被捕入狱。
“我想去慰问一下夫人。我猜,她独自在家,一定非常不安。我在教授被捕后等了几天才去,害怕有人监视他的房子,先在附近走了走,查看动静。
“教授的家是一栋两层小楼,正好在路的夹角,从路口抬头,可以望见客厅的窗户。那是个阴天,客厅窗帘拉得严实,如果我不是竖着耳朵,很可能听漏了动静。男人和女人在争执,虽然刻意压着嗓门,还是有轻微的声音漏出来。我站定了,仔细听。一个声音是夫人的,另一个,我也认识。那是Z,和我同校不同系的学生。我曾经有过猜测,他是导致教授被捕的告密者。而此刻,他正在建议夫人离开……F4A2C3B6-9AFE-4023-A799-91276733D498
“我忘了谨慎,绕到正门,冲上台阶,用力按门铃。门一开我就闯了进去。夫人在我身后,显得手足无措。我走进客厅一看,里面没人。我猜Z听见门铃就从后门溜走了。我心头火起,严厉地质问夫人,Z到哪里去了。她没说话,眨了几次眼。我这才发现,憔悴给她的美貌带来了改变,如果说她曾经像一只美丽的鸽子,那么这时就像羽毛蓬乱的斑鸠。我想要温柔待她,语气却越发凶狠。我说,Z是整件事的罪魁祸首,正是为了得到你,他才去举报了教授。
“夫人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说,到了现在你还要包庇他?我们又说了一些话,最后不欢而散。那是我和夫人最后一次见面。入冬后,依旧不断有人被捕,另一方面,游行并未间断。我没有再参加任何集会和游行,夫人的拒绝像一堵墙,我感到,曾经让我燃烧热情的理念都在墙的那边,离我十分遥远。是的,那天在教授家,我在气急败坏的状态下向她示爱,还试图吻她。她拒绝了我。
“我迟了一年拿到了全部学分,进入报社工作。念书的时候,我想象过很多种未来,却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乏味的上班族。记者也不过是一份工作。我和昔日的同伴失去了联系。我猜,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应该和我一样变成了普通人,上班下班,最大的开心就是发薪日。
“有一年,我去地方上采访,在宾馆大堂,有人喊出我的名字。他是当年聚集在教授客厅的成员之一。他说自己这些年都在老家的银行工作。我们在酒吧坐下叙旧,他说起一个个人名,我觉得像是许久以前读到的书上的名字。突然,我听到了教授的姓,他说教授几年前出狱,没能重返大学,如今在中学教书。
“我忍不住问,夫人和教授在一起吗?他古怪地看着我,慢吞吞地说,夫人的事,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我说,你什么意思?他说,其实,伙伴们当中有不少人认为是你让教授坐牢——不过,我是相信你的。
“我感到荒谬。他在暗示我才是那个告密者。我说,是Z干的,我可以向你保证。说出Z的名字的同时,我有种用刀割开什么的快感,也许我割裂的是自己的过去。这时我注意到,他的脸变得僵硬。他像是难以启齿地说,可是,Z不就是你的笔名吗?”
艾斯说日语的声音低沉又柔和,龚清扬恍惚感到,随着他的讲述,周围逐渐充斥着无形的重压,仿佛空气变成了啫喱。须川从鼻子笑了一声,啫喱状的空气晃了晃。
“原来是开放结局,有点狡猾。”须川说,“是个好故事,可是离题啦!这哪里是小说对写作者的召唤?”
“我还没讲完——”艾斯吞下一大口酒,狡黠地一笑。
龚清扬插话:“刚才是小说,接下来要说的是现实,对吧?”
“没错,”艾斯说,“这个故事收在我的第一本书里。通常,新作者的短篇集不好卖。我的这本书据说只卖了几百本,身边的朋友也没人和我讨论,估计他们看了不喜欢。书出版了一年多,我父亲住院,我去探望他。没想到,他主动提起了我的书。
“我父亲是个会计。他看报纸,但不怎么看书。在我看来,他也不会因为书是我写的而去读。我成年后和他的关系很淡。这是常有的事,孩子和父母既不理解对方,也不去试图理解。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正好遇上苏联解体,我们周围的很多事物都改变了。在我眼里,父亲一直停留在旧的时代,旧的思维方式。我想知道我们国家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看了大量的资料。那个短篇等于是一篇读书报告,以小说的形式,现在看来不算高明。当然,写下它的时候,我很年轻,也免不了自负,以为自己在重述历史。小说的主人公是自我厌恶和自恋的双面体,有我本人的投影。
“病床上的父亲说,他读了整本书,觉得写得很没意思,除了这个故事。虽然听不出他是夸我还是骂我,我还是有些意外,但他接下来的话才叫人吃惊——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说了过去的事,并把它写下来。我一直担心的事发生了,那就是自己的罪被人揭露,可是很奇怪,我反而感到解脱。说这些话的父亲显得陌生,他的眼睛没有看我,而是一直盯着空气中仿佛只有他才能看见的什么。他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他让老师进了监狱,老师的妻子,他暗恋的女人,因为受不了打击,一度精神分裂。他并没有忏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事实上,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自我催眠,说那些事是别人做下的。他虚构了一个同学,逐渐往那人身上添加细节,到后来,那个背叛者对他来说像是真实存在的。我知道,父亲之所以能有勇气向我坦白,是因为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他病得很重。我和父亲都没想到的是,他终究熬过了手术,此后又活了将近十年。从病房的谈话到他真正离开,我们再也没有谈过我写下的那个故事。”
须川叹了口气:“原来如此。”
艾斯说:“还记得我们最初的话题吧?命运与自由意志。我有时想,写下那篇小说的,是我吗?我真的是以我自身的意志选择了某个主题吗?”
须川说:“有时候,现实的影子落在了小说上。至于是不是自由意志……”他迟疑不语。龚清扬说:“也有些时候,小说会反过来影响现实。”
艾斯的杯子又空了。須川说他去点单,他在站起来的同时说道:“下面该你了,龚小姐。”
“我?”
“轮到你讲故事了。”
龚清扬怔了怔说:“我不会。”心里想的是,难道是命题作文?命运和自由意志?这谁讲得了……
如同听见她的心声,艾斯说:“你可以的,我以小说家的名义保证。随便什么主题都行。你自己的经历也好,其他人的经历也好,或者哪怕现编一个。”
龚清扬吃掉橄榄,抿了一口白色的酒,微苦,酸里透着咸。她抬眼看艾斯,那边回以笑容。“老式玛格丽特,我猜你会喜欢。刚才你喝得慢,看起来不爱甜的。”
艾斯是个很好的观察者,她确实喜欢这酒。鸡尾酒里的酒精一点点松开脑袋里的螺栓。等须川重返座位,她轮流看了看两位作家。艾斯明天还有一个采访,剩下的时间用来游览,她后天送他去机场。至于须川,今后多半不会再见。他们是纯文学作家,即便须川说自己的书卖得不好,两人都拥有她向往的职业。应该说,她曾经梦想的。F4A2C3B6-9AFE-4023-A799-91276733D498
龚清扬说:“我试着讲一个吧。如果没意思,还请见谅。这故事我是听朋友讲的,不清楚是不是真的。”
“我朋友是个年轻女孩,在网上写耽美小说。”
第一句刚讲完,就被艾斯打断,“耽美?”
龚清扬想起来,“耽美”这个词在日语的原意是耽美主义,意味着以美为最高准则。奥斯卡·王尔德的《莎乐美》、谷崎润一郎的《春琴抄》可作为范例。虽然网上也用来指代BL小说,但老派人艾斯应该只知道从前的词义。
须川慢了一拍开口:“你说的莫非是BL小说?”
她点点头,脸有些热,不知是否酒精的作用。
须川转头对艾斯解释:“Boys love。小说的主人公都是男性。不过那不是真正的同志小说,是写给女性读者看的恋爱小说,说成是幻想小说更合适。”
解释够精确的。艾斯的脸上浮现会意的神色。龚清扬压下窘迫,继续说:“中国的网络小说读者很多,如果是热门的书,能有几十万几百万读者。”
两位作家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她有些紧张,没能立即看懂。
“我朋友,这里用A指代吧。她不是热门的作者,连载了两本书,每本的阅读量都少得可怜。可能把一本书全部看完的,也就一百多个人吧。她不光写,也看其他人的,她不觉得自己比当红的作者写得差,可能单纯就是运气不好。
“虽然完全不红,A也有几个热心读者,在连载期间追着看,给她留言。其中有个叫‘麒麟的ID,更是差不多每个章节都写留言,谈论对本章的感想,猜测后面的走向,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小说有麒麟看,就知足了。”说到这里,龚清扬想起日语的麒麟也指长颈鹿,补充道,“麒麟是中国古代的神兽,不是动物园里的那种。”
“A在念研究生,课业不算繁重,所以才有时间写小说。她猜麒麟是个高中女生,网文读者有很多是高中生。麒麟的留言很少用表情符号,遣词造句也显得老成,A觉得麒麟有点像少女时代的自己。在留言和回复的过程中,两人越来越熟悉,所以当麒麟问A要QQ账号,A迟疑片刻便答应了。在中国,手机聊天主要用微信,微信因为有朋友圈发布日常动态,更私人一些,QQ嘛,一般在工作上用。麒麟的这个要求其实挺聪明的,如果她上来就要微信,A不会答应。
“A不是每天上QQ,麒麟也一样。遇上彼此都在线,就打字聊会儿天。她们的关系从作者和读者更进了一步。A像姐姐一样,把她喜爱的书、电影和音乐分享给麒麟,麒麟也总是把感想告诉A。从那些交流中,A发现,麒麟有种特别的感受力,她忍不住问,你也写东西吗?麒麟说,当读者这么开心,为什么要自己写?A说,你还小,也许以后想法会变的。麒麟说,那就等以后再说。
“在她们相熟的过程中,A的第三本书连载完了。近未来反乌托邦题材,和前两本一样,阅读量惨淡。网络作者和传统文学作者的区别在于,你很清楚到底有多少人看了,甚至没法安慰自己。这次连留言也少了,因为留言的主力麒麟把有些感想第一时间在QQ上讲过了。A半开玩笑地说,你不留言,我都没动力接着写下一本呢。
“麒麟问,你下一本的计划是什么?A说,我打算换个路子,写推理。麒麟说,我一直觉得你特别好,不过,阅读量上不去,总是有原因的,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吗?A有些吃惊,麒麟这种居高临下的语气是她不曾见过的。她迟疑着问,你觉得呢?
“手机屏幕一直显示那边在输入,过了好久,麒麟的回话来了。‘你的小说,前三分之一可以删掉。每一本都是这样,就像一栋房子,前面有个过于长的走道。不妨试试看,去掉走道,让读者直接站在大门口。这句话不长,用不着打许久。A意识到,麒麟说不定先写了更严厉的措辞,又删掉重写。她当然受到了一定的打击,但她心里清楚,麒麟的话是对的。
“A把写到一半的新小说的大纲推翻重写。她其实有另一个急需修改的大纲,那是她的毕业论文。A的导师同时兼任学校领导,太忙了,没怎么管过她的论文。暑假前,A提交过一个敷衍的大纲,导师说这样不行,没有给出具體的修改意见。她见导师一直没来催,索性拖着。研究生只剩最后一个学期,同学都在忙论文,有些人同时还在准备国考或考博,也有人开始四处投简历求职,她把时间花在看不到成效的网文写作上,心里不是没有‘我这是在干什么的混乱。但她太想要证明自己,也许仅仅是为了证明给麒麟看。BL小说必须有双男主,这一次的主人公是书店老板和刑警,在他们的周围有一系列案件发生。A将论文资料放在一边,看了一堆刑侦科学以及犯罪心理学的书。她听了麒麟的建议,不再像以前一样先铺垫主角的过往,开篇就是一场谋杀案。
“A把完成的新大纲发给了麒麟。按理,这是作者的禁忌。A在发出之前不是没有过忐忑。她对自己说,与其在全书完成后再后悔没写好,不如先让麒麟提意见,读者有时比作者本人更能看出问题,不是吗?
“当晚,麒麟的意见来了。说是凶手的动机不足,可以再想想。A有些沮丧,为了掩饰情绪,回复道,你这么老道,真的是高中生吗?麒麟像是讶异地说,我从来没说过我是高中生啊。A说,那你到底是姐姐还是妹妹?你知道我的年龄。麒麟说,我肯定比你老,我毕业很久啦。A有些意外——所以麒麟是个年长女性,甚至可能结了婚,有孩子,在空余时间看看网文,并偶然成了自己的读者?”
艾斯做了个手势,龚清扬中断叙述,喝酒,试图平复心跳。酒精让心跳变得更密集。艾斯说:“这个麒麟,就没有可能是男的?”
龚清扬垂眼说:“BL读者很少有男的……不过,麒麟的性别,在这个故事里不重要。”
须川摸着下巴说:“是吗?我本来有些猜测,如果性别不重要,我可能猜错了。请接着说。”
“嗯……麒麟像是不想继续年龄的话题,又说,你确定这个故事要写BL吗?A反问,什么意思?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写BL,其他的我不会,也没兴趣。麒麟说,你的这两个主人公,我没有感觉到他们都必须是男性。你如果把书店老板换成女性,整个故事也一样成立。如果故事的内核和人物本身要求你写两个男人恋爱,没问题。但现在这样,是硬拗。F4A2C3B6-9AFE-4023-A799-91276733D498
“A完全愣住了。麒麟这番话甚至不像一个BL读者。她想反驳,然而她意识到,麒麟是对的。手机屏幕上,麒麟又打了一長串的字:我有个建议,你要么把小说大纲放一放,过一两个月再来改。已经十一月了,你不是说论文还没搞定吗?不能因为写小说,乱了学业。A想,这语气比我的导师还像导师。她说,还是以前好,有距离,你一直夸我,现在距离近了,反而不一样了。麒麟说,我终归是为你好。我希望你可以有光明的将来,有好的工作,更多的读者。
“这话莫名地让A有些触动。她努力让自己放下小说大纲,开始重新看资料,琢磨论文。从小说转到学业,感觉很艰难,就像习惯了游泳的人转为长跑,动用的肌肉都不一样。A在网上对麒麟说,好烦啊,论文大纲比小说大纲还难攒,而且就算毕业,我这个专业也很难找工作。想到还要去求职,简直想哭。
“麒麟说,你去和导师哭诉一下吧,让他帮你找工作。A以为对方在开玩笑,这时麒麟的下一句话来了:你是要写作的人,别把精力浪费在俗务上,导师嘛,就是用来依靠的。
“A想,所以麒麟果然比自己年长,不然说不出这么现实的话。麒麟似乎变忙了,最明显的是在线时间变短了,经常是A这边上了QQ,那边没人,只能留言,第二天收到麒麟的回复,往往是深夜留下的。A因为要忙论文,没太在意,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麒麟相互留言,仿佛回到了在小说章节底下沟通的日子,只是话题不再局限于小说。麒麟很少谈论自身,倒是A这边讲了不少,学业、家人、快乐与烦恼,她都和麒麟分享。A知道有些网文作者和读者亲近后被反噬的例子,不过她和热门作者的距离实在太远,何况麒麟对她来说早就不仅仅是读者。她生活中的几个好友是高中时代的同学,如今都在上班。她们不知道她写网文,有些话题聊不起来,不像对着麒麟,她可以做完整的自己。
“花在论文上的时间比预想的要久,从元旦到春节,再到整个春天,A一直在写论文,终于卡着最后的时间节点完成。小说写起来既自虐又愉快,写论文就只有自虐。但不管怎么说,毕竟完成了一件大事,有种满足感。答辩也顺利通过了。A如释重负。接下来只需要领毕业证,也是时候开始找工作了。为了庆祝答辩成功,A和朋友们约了晚饭。餐厅靠近外滩,饭后,她和另外几人不同路线,独自走福州路去地铁站。福州路是上海的书店一条街,有好几家大型书店。A想,既然经过,就进去看看。她记得小说在二楼,乘自动扶梯上去,先看到写着本周畅销书的黑板,一转弯,书籍码堆像某种行为艺术,有的横竖交错,有的呈扇形一层层铺叠。A走近一看,码堆的正是黑板上那几本书。其中有她喜爱的英国作家的新书,还有一个作者,她听过名字但没看过的本土作家。A不怎么看当代中国作家的书。促使她拿起那本书的,是书腰文案。她想,这人不是纯文学的吗,也写悬疑?
“A站在码堆旁边,将那本书随手翻了几页。她的心跳加快了。她知道自己该买下这本书回家看,但她太急切,环顾四周,找了个位置隐蔽的书架,席地坐下,继续往下读。”
一口气说到这里,龚清扬口干舌燥。她想喝酒润嗓,发现杯子不知何时空了。艾斯敏锐地注意到了,问她要喝什么。“不能再喝了,能帮我要杯水吗?”龚清扬目送他起身,惊觉自己一直在让嘉宾照顾。她从包里摸出手机,查看微信。都不是什么需要立即回复的消息,还好没有人问起艾斯从晚宴消失的事。她关掉手机屏幕,一抬头,对上须川的目光。他笑着说:“你这个中场休息,真让人着急。”
艾斯端着水回来了。她道谢,喝水,继续讲述。
“A在书店里坐了两个小时,读了大半本书。听到关店广播,她带着书去收银台付款。地铁还有班次,她在地铁上继续读。深夜的地铁车厢,大多数人在看手机,一两个人在打盹,捧着书的只有她一个。在别人眼中,她一定是个勤奋的读者。其实她心里满是被背叛的震惊。她很想立即上QQ质问麒麟,你怎么把我的大纲给了别人。阻止她这么做的,是另一个念头,她觉得至少要读完整本书,再做结论。
“回到家,A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上一次这样废寝忘食地看书是在什么时候?她自知像是着了魔。情节背后的骨架似曾相识,见鬼的是,这人写得太好了,如果她自己来写,绝对没这么好看。而且,眼前的书和她尚未彻底完成的小说大纲有个本质的区别,这不是一本BL小说,主人公是开书店的女人和男刑警。作者甚至没有加入常见的爱情戏,两名主人公相互欣赏、共同破案,他们到最后也没成为恋人。
“读完最后一行字,A打开电脑,上网搜索书的作者。不意外,新书刚出来,且畅销,网上有好几篇访谈。A读完那些访谈,上了QQ,麒麟不在线,她问,在吗?那边没动静。她只好写留言:你其实是某某吧?她打出那本书的作者的名字,盯着屏幕看了许久,点了发送键。”
龚清扬感到有些缺氧,要么是说得太急了,要么是讲述这个故事过于耗费能量。她停下来,大口喝水,只听艾斯说:“你的朋友A,我们就当她这个故事是真的吧,她是被另一个作家抄袭了?抄袭她的,就是她的朋友麒麟,对吗?”
“应该说,是网文作者被作家抄袭了。”
艾斯摇头道:“发在网络上,也是作家。只要写作,就是作家。”
须川说:“我来猜一下后续发展好了。那个叫麒麟的人,从此消失了。”
龚清扬苦笑:“猜得太对了。一个人想要在网络上消失,真的很容易。”
须川说:“你甚至没法声称他抄袭,因为你的小说还没写出来。”
“和龚小姐无关,这是A的故事……”艾斯打圆场般说道。
龚清扬想,我还是不该讲的,这两人是专业的,他们已猜到事情发生在我身上。要是他们问那个人的名字,我该怎么办?只能坚持说此事与我无关,是朋友讲给我听的。
须川说:“要写啊。只有继续写,写自己想写的,才是最佳的复仇!”说完,他一笑,“请把我的话转告A小姐。”他又转头对艾斯说:“遇到抄袭者是命运,这时候,写还是不写,取决于自由意志。看起来,我们今天所有的故事,都没有背离最初的主题呢。”F4A2C3B6-9AFE-4023-A799-91276733D498
复仇。
这个词如同笔直落入心湖的石子,激起扑通一声回响。
龚清扬长在只有男家长的单亲家庭,爷爷的关爱弥补了没有妈妈的缺憾,至于爸爸,他大多数时候更关注他自己,偶尔抽风似的想起来扮演一下父亲的角色,每当这时,龚清扬宁可他的注意力在其他地方。
事情的开端与中盘都与现实一致,只有结尾被她掐掉了一点细节。说起来都怪爸爸,要不是他一时心血来潮,看了她的电脑,她又怎么会遇见那本书?
那段时间,论文答辩完了,但女儿还是整天窝在屋里,做爸爸的可能怕女儿网恋什么的,才会做出看电脑这种侵犯隐私的行为。这一看,就看到了龚清扬隔了小半年重新拾起来修修弄弄的小说大纲。
爸爸劈头盖脸地骂了她,意思是,你在写的这种小说是什么东西?两个男的谈恋爱!
爷爷在旁边显然也震惊了,只说,有话好好说,不要骂扬扬。
龚清扬从未见过爸爸额头暴起青筋的模样,那样子可以说是狰狞的。他平时总是笑嘻嘻的,饭桌上一向不提他的那些个玩伴以及暧昧对象,找些不咸不淡的话来讲。他念过大学,不知怎的没毕业,后来由爷爷出钱,开过餐馆、书店,都以亏本关店告终。自从龚清扬上小学起,他就没再做过任何有关赚钱的尝试。倒也不见他在家待着,每天十点以后他就出门了,临近晚饭回来。家里的晚饭一直是他做,打扫卫生有钟点工阿姨。至于龚清扬的妈妈,据说生完孩子就离婚了,随后和新的恋人一起去了美国,从此连信也没来过一封,完全是恩断情绝的架势。
挨了爸爸的骂,龚清扬心里委屈。她想,我会找工作独立,才不会像你一样,靠爷爷养。我写小说,也没碍着谁。
想归想,家教让她不敢回嘴,闷声吃完饭,她说要出去走走。爸爸在后面喊,你回来,大人的话还没讲完你就想走?她下了两层楼梯,听见他气急败坏的声音:你有本事就不要回来!
就是在那样惶然又愤怒的情绪中,她去了福州路的书店,看到了那本书。
一个晚上,双重打击。先是爸爸的不理解,然后是麒麟的背叛。
她以为是麒麟的那个人,原来是乔一达。
给麒麟发完质问的留言,久久不见回应,对方要么隐身,要么不在线。她听见有人敲门,以为是爸爸,不情愿地开了门,门外是爷爷。
爷爷不知道她此刻心乱如麻,安抚般地说,这么晚了还没睡啊,又说,冰箱里还有你喜欢的奶油小方,出来吃?要在平时,爷爷早就睡了,估计他是起夜看到她这边门缝的灯光。她刚哭过,确实想吃甜的,便说好。爷孙俩在厨房一角的餐桌坐了,爷爷没有提她的小说,也没有对爸爸反常的高压态度作出评价,而是给她讲了一个故事:曾爷爷年少时遭遇劫匪的故事。
爷爷说,我爸凡事都有决断,我念了物理系,在大学教书,全是按他指好的路走。如果不是他要求,我原本想学文,也想写小说。现在想,如果我当时学了文,后面的日子,可能不好过。我爸经常都是对的,但被指引的人,有时候难免还是不甘心。等到我自己有了小孩,我想,我不要像我爸那样指手画脚,小孩自己想走什么路,让他走。
龚清扬没说话。爺爷的放养,造就了爸爸不思进取的一生。她无法评判爷爷的对错,毕竟对她来说,爷爷比爸爸更亲。她在书店边看书边哭的时候,爸爸打来电话,她掐掉了。后来爷爷打,她就接了,说自己待会儿就回家。
吃完一块蛋糕,爷爷还是没提她写小说的事。如果没撞见那本书,她可能会和爷爷撒娇,说自己就是爱写,说爸爸老古董,现在写这个的人多了。读过《野声》,她感到,自己有过的对写作的热情和信心,仿佛被人用一根大棒打得粉碎,让她甚至无法对最亲近的爷爷说,我想写。
第二天醒来,第一件事是看QQ,麒麟终究没有回复留言。她心里的愤怒像一团不断晕开的墨汁,忍不住发了长长的质问。她想,你为什么不干脆拉黑我?这样简直像对墙说话。
几天后,导师喊了她和另外两个门生去家里坐。导师问了他们的近况,有没有找到工作,接下来的计划。她的心不在谈话上,直到一个同学问,龚清扬你怎么了,她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流了泪。她慌乱地解释说,感觉前途迷茫,忍不住哭了,不好意思。她心里知道完全是因为被剽窃的事。麒麟,乔一达,那人做得太巧妙,他的小说比她的大纲,飞跃了不知多少个台阶,她就算拿出来给人看,别人多半只会说,有那么点像,不足以称之为抄,何况,有抄小说的,哪有抄大纲的?估计只是碰巧罢了。
连她自己有时也疑心,是不是自己过度反应,难道真是碰巧?乔一达与麒麟不是一个人?
转念又想,麒麟的不回应,就是一种回应。
没想到因为她莫名地流了眼泪,导师有些挂心。说起来,她爷爷退休前也在这所学府任教,虽不同系,估计导师听说过她那个游手好闲的爸爸。导师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主动帮她找了出版社的工作。在微信上看到导师说让她过去面试的时候,龚清扬惊讶极了。
导师说,面试就是走个过场,你没问题的,先实习两个月,后面应该可以顺利签约。
龚清扬没想过从事出版行业。她曾有过不切实际的想法,希望可以靠写网文养活自己。读研期间写的小说都是朝着这个目标攒人气的努力,但很快就被阅读数字浇了凉水。出版社的工作应该就是看稿吧?因麒麟的背叛变得死气沉沉的生活总算萌生了一丝新芽。
实习加上正式入职,几个月过去,她终于发现,出版编辑的工作中,看稿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也是相对愉快的部分。开会、填表、各种杂务,成年人的生活总是充斥着太多的身不由己。
而她作为出版编辑的高光时刻,恐怕就是这个夜晚。两位外国作家和她,轮流讲述了各自的故事。隔了一年多,她终于能面对那个坎,她借着A的遭遇,道出自己的挫折。
须川说,写自己想写的,才是最佳的复仇。
今天在会场见到乔一达,是第一次见到真人。她以为自己会“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奇怪的是,遥遥望着他在台上侃侃而谈,她只觉得陌生。她没有从他身上看到半点麒麟的影子。也对,麒麟本就是他披挂的马甲,不是他。
最难过的那段日子,她经常在网上搜索和他相关的信息。还真让她找到了一些可疑的细节。在一个早期论坛,有个ID说,乔一达在美国期间的同居女友,研究方向是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中国文学,论文中有大量“孤岛时期”上海文人的交往与生活细节。乔一达的成名作《八月》和那篇论文不无关系。那个ID自称是乔一达前女友的朋友,给出了论文的链接。底下有人回复说,我看过小说,也看了你贴的论文,不觉得这是抄袭。
龚清扬在心里笑了一声。
按理她该对乔一达敬而远之,但她仿佛自虐一般,把他的几本书都看了,包括今年书展前刚上市的科幻小说《石中火》。她无从知道他这次有没有借鉴谁,或者从谁那里“获得灵感”。看得出,他讲故事的功力又有些见长。不过,如果心平气和地判断,她觉得他反响平平的短篇集是最好的。她有个恶毒的猜测,也许那本书是他原创的。
她一直没再写小说。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对写作的向往,直到须川那句关于复仇的话,重新搅乱她花了好久才得以平静的心湖。
龚清扬对须川说:“对了,我刚才就想问来着,在大巴上捡到的那本让您决定写小说的书,是什么?”
艾斯也露出兴趣盎然的神色。须川的表情有些古怪。
“是《黑雨》。这本书拍成了电影,你们一定知道。我刚想起来,当初围绕这本书,也闹过剽窃的传闻,有人说作者剽窃了某人的日记。那本日记后来也出版了,我一直还没读过,也有传言说,日记在出版前经过修改,为的是和小说贴近,反证剽窃。”
艾斯若有所思地说:“真相总是只有少数人知道。不过对于小说读者来说,小说好看就足够了。”
龚清扬点点头,算是赞同艾斯。她准备买单,却听须川说,已经买过了。艾斯说,我们去看看外滩吧,龚小姐,你回家会不会太晚?我也可以和须川先生去。龚清扬赶紧说,不晚,我带你们去。
须川举起杯,杯底是冰块融化的水,淡得看不出酒色。“干杯,为了所有等着完成的小说。”
艾斯说:“祝小说家打败小说窃贼。”
龚清扬一时间找不到祝酒词,最后说:“敬自由意志,意志终将战胜命运的安排。”F4A2C3B6-9AFE-4023-A799-91276733D4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