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院子西南角的那棵老楸树,说来也怪,三月尽了,一场暖过一场的风,仍没能吹开一枝半叶。灰塌塌的树冠云般遮了杨久安家半块院子。
头年腊月,一位先生到杨久安家讨水喝。那天,杨明骑了摩托车驮着杨云,去十里外的镇子上赶年集,杨久安一个人靠着墙根打盹儿。杨久安哆哆嗦嗦地起身倒了碗水,又哆哆嗦嗦地递给先生,水面上漂着几片茶叶。满满的一碗水到了先生手里,洒得只剩半碗。先生看了一眼杨久安,又围着老楸树转了三圈儿,拍打着树干说了句:“病了。”那话,杨久安一直没对杨明和杨云说。先生的话云山雾罩的。
这先生,杨长河也遇见过。后来,他跟杨久安说:“这人进村前,在村西的岭冈上看了半天的景致,嘴里说:‘好地方。”当时,他在旁边地里虾米般弓着腰,“吭哧吭哧”砍枯玉米秸。秋天的玉米秸早被羊群啃得只剩光秆儿,挨上镰刀就倒。然后,他就看着这人顺着山梁到了杨久安家。杨久安说:“啥好地方?老楸沟没出过骑马坐轿的,净出病秧子了。”
夜里,风拧断的枯枝砸在露天灶台的锅盖上。当,当,一声又一声。杨久安趴在窗台上。水泥窗台,早被他磨得没了棱角。屋里有灯,屋外漆黑一团。玻璃上映着他的脸,杏叶般大。杨久安说:“下雨了。”杨明在炕上翻个身,说:“嗯。”过会儿,他又说:“下雨了。”杨明翻个身,又说:“嗯。”
三十岁上,那病如一摊鸟屎,“吧嗒”一声落在杨久安的头上。二十年了,那病早已在他体内生根,发芽,长成了大树。春天,花啊草的,开花的开花,长叶的长叶。可这个时节,杨久安总是失眠。他的一副皮囊早成了大眼儿的筛子,精、气、神像水从筛眼儿里漏出。等哪天漏完,也就油尽灯枯,他会像他的爹、他的爷爷,蜷缩在炕上。
至死,一个簸箕就能盖住。
杨久安扰得杨明也睡不安稳。杨明年轻,哪怕眯瞪一觉,就像晒蔫儿的秧苗得了露水,照样枝叶舒展,精神抖擞。山里的鸟叫累了,歇了。房前屋后的鸡,又叫了。杨明说:“爹,睡吧。”
天亮,杨明起来打扫院子。那些断枝也怪,每枝串着几个山楂大小的木疙瘩。杨明拿起一枝,敲敲自己的脑门儿,还挺疼。他瞅着那些木疙瘩,好奇疙瘩里面是什么。杨明把树枝放在石板上,拿起锤子去砸。第一下,没砸开。再砸,木疙瘩开了,里面竟是条白色的虫子,有触角,有腿;用小木棍捅一下,还动。接连砸开几个,每个里面都有一条这样的虫子。杨明抬头看看,恍惚看到无数条虫子在头顶蠕动,白压压一片。他捂着肚子,张开嘴“啊啊”地干呕了起来。
杨明的手就是在那一刻开始抖动的。他没有一点慌张,平静地扫完院子,又回厨房盛了一碗粥,端到杨久安面前,说:“爹,吃饭。”杨明左手端着饭碗,不由得抖了几下,汤洒在炕沿上。阳光穿过花格窗,照进屋里,光柱的栅栏圈着他。杨久安半眯的双眼突然睁大了,说:“你的手?”杨明说:“怕啥!”
天气晴朗,杨久安双手攥着一根榆木棍,去戳老楸树身上的红点。红点是杨明喷的,他听人说这样可以锻炼病人的协调能力。红点鸡蛋大小,杨久安不是上就是下,累得满头是汗,总也戳不中。杨久安说:“太小。”杨明拿着自喷漆,“嗞”一声,红点大了一圈儿。杨久安说:“鸭蛋比鸡蛋大不了多少。”杨明说:“不能再大了。”杨久安再戳,还是不中。杨云上来夺过自喷漆,“嗞嗞”几声响,鸭蛋成了大饼。杨久安笑着说:“这样行了。”
二
汽笛声在门外响了三声,停了一下。第四声还没落地,辛丽已经进了院子。早上做的面条,杨久安吃不到嘴里,杨云正一口一口喂。看见杨明,辛丽叫了声:“哥。”从小,辛麗就随着杨云这样叫。辛丽和杨云整天腻在一起,人们都说她们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辛丽和杨云不看戏,不懂戏文,只知道孟良和焦赞是《杨家将》里的两个武夫。有次,辛丽拿着镜子照照自己,又照照杨云,说:“怎么能拿两个莽汉和两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作比?”杨云红着脸,说:“你才是小娘子呢。”
辛丽谈了个对象,叫周正。小伙子叫周正,长得也确实周正,个高,白净,眉眼清秀。周正才买了一辆轿车,要带着辛丽进城。辛丽非要拽上杨云一起去。见杨云正在喂饭,就夺过饭碗,说:“你去换身衣服,我来喂。”杨明说:“还是我来吧。”辛丽说:“和我客气啥?”辛丽不是第一次喂杨久安,杨明就没话说了。等杨云从屋里出来,一碗饭也喂完了。杨云拿毛巾把杨久安的嘴擦干净,又拽平他的衣角。走到杨明跟前,撒娇似的抱了他一下,说:“哥,我走了。”杨云脸上擦了粉,嘴唇上涂了淡淡的口红。
看着杨云和辛丽走出大门,杨明无意间抬起头,看见老楸树的枝丫上有了绿意,淡淡的,像披了纱。
他们是在返回途中出的事故。他们的车和一辆超车的货车迎面相撞,车滚到沟底。事后,杨明不止一次回想那天的细枝末节。他绞尽脑汁想找出哪怕一丝一毫事发前的征兆,可是,没有。日头、来回吹着的风,鸡鸭、猫狗,都一如往常。他又努力回想夜里做过的梦,梦很长很乱,想不起内容,空白一片。
杨明骑着摩托车,火急火燎地赶到县医院。到了门口才发现,县医院正拆旧建新,里面成了工地。杨明向保安打听:“师傅,医院搬到哪儿了?”保安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踢了踢一块绿底白字的牌子,又低头摆弄起手机。杨明瞅瞅牌子,上面写着:县医院搬迁至原县招待所。县城小,东西一条路,南北一条街。原县招待所在十字路口偏西,杨明来县城参加过中考,在老招待所住过一晚。
招待所地方小,人多,乱糟糟的。进到楼里,对面就是急诊室。门开着,医生正在给一个男子缝合头部的伤口。扎一针,男子龇牙咧嘴地“哎吆”一声。杨明张张嘴,还没出声,捧着托盘的护士就说:“没见正忙着?”杨明说:“我找杨云,出车祸送来的,我是她哥。人呢?”他的声音挺大,屋里的人都听到了。正在缝合伤口的医生头也没抬,说:“你等一下。”男子还在哎吆喊疼,医生说:“忍忍。”缝合完,医生起身洗手,护士给男子缠纱布。医生洗得很细致,搓了洗手液,水冲;又搓,再冲。水龙头的水“哗哗”响着,医生说:“人送来的时候,那个司机叫周正是吧?意识清醒,他说两个女孩一个叫辛丽,一个叫杨云。我们做了检查,周正伤势较轻,右腿骨折,送病房输液了。伤没伤到别处,还要进一步检查。那个叫辛丽的,伤得重,已经转往省院。”EA46B634-0AF5-4DF6-A7B4-3F876C0CC4E3
说到这儿,医生又开始一遍一遍地擦手。杨明问:“杨云呢?杨云伤得咋样?”医生把毛巾挂在挂钩上,说:“杨云当场就不行了。”杨明追问:“啥叫不行了?”医生说:“死了。”杨明的手又抖了起来。医生看着他的手,说:“你没事吧?”杨明说:“人呢?”医生说:“太平间。”护士倒了杯水给杨明,说:“你喝口水,稳稳心神。”杨明摇摇头,说:“太平间在哪里?”护士说:“秋洛沟。”
走到半路,下起了雨。雨不大,却也一阵阵迷了杨明的眼。后面的土路泥泞难行,杨明把车扔在路边,走到秋洛沟沟口,天就快黑了。秋洛沟是道荒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以前,沟里东坡有座寺院,香火鼎盛的时候,那条连着尘世和空门的路,在月光下也白练般鲜明。一九五二年,寺里最后两个僧人,一个云游,一个就地还俗,娶了个河南逃荒来的哑巴。当年秋天,阴雨不断。夜里,寺院的后墙轰然倒塌。还俗的僧人摸着自己的头发,给神像一一磕头,说:“莫怪,先顾活人吧。”然后,他就用那些青砖,盖起了一间房。哑女过了三年才开怀,生下个儿子。僧人俗家姓李,儿子叫了“李四”。叫“四”,显得秋洛沟人丁兴旺。李四放了一辈子羊,等他的头发也像羊绒一样白,秋洛沟就剩下他一个人了。县医院在寺院的旧址上建起四间简易房,紧挨着李四的羊圈。管事的对李四说:“你放羊,捎带着看人吧。”李四说:“啥人?”管事的说:“死人。”李四直摇头。管事的说:“等这房子不用了,归你。”李四瞅瞅自己的几间破屋,摊开手,说:“钥匙。”房子建成后,一直空着,直到后晌才抬进去一个。杨明进沟,李四在山坡上就看到他了。杨明湿漉漉地站在简易房门口,东瞅西望。李四攥着钥匙,踩着泥洼,“扑沓扑沓”走了过去。这样的天气,要是没要紧的事,谁会往沟里钻?李四说:“送来的是你啥人?”杨明说:“我妹妹。”李四开了门,打开灯,说:“去看看吧。”
天黑透了,雨星星点点地飘着。杨明从屋里出来,李四还守在门口。李四锁上门,递给杨明一刀烧纸,说:“烧了吧。本来是给我娘准备的,后天是我娘的忌日。”
一个多月后,杨明把杨云接了回来。杨明问杨久安:“爹,埋在哪儿?”杨久安说:“黄沙坡。”杨云就埋在了黄沙坡。那坡上原有杨久安家的一片枣林,一年冬天,山上起了野火,枣树烧死大半。开春,杨久安带着杨明兄妹去锯那些死树。那时候,杨久安的病还不重,还能使唤农具。手能拉锯,拉起锯来也虎虎生风。他们锯树,杨云蹲在地上用树枝刨坑。刨一个,扔进去一颗杏核。杨久安说:“妮儿,埋啥呢?”杨云把坑填平,用脚踩着,说:“杏树。”那年,杨云八岁。过几年,那些枣树死的死,疯的疯,全锯倒烧了柴。枣树没了,黄沙坡上却长起一片杏树林。年年,满树的杏花撑起一面荒坡的春天。
枝头挂满青杏,林下隆起坟堆。谁能想到,杨云种下的杏树,十年后竟成了自己墓地的点缀。想着这些,杨明的心针刺刀割般疼了起来。
三
进九月,辛丽也回村了。
消息是杨长河带来的。杨久安还没起,杨长河坐在炕沿上说,那晚女人数落了他一宿,说夜里下霜了,村口地里的玉米还没收回来,怨他揣着手不干活儿,拿她当牛使。说她活得不如牛,牛还有个闭眼倒嚼的工夫,她呢,上了炕还被折腾。女人嘴碎,翻来翻去就是这几句话,叨叨得他耳朵“嗡嗡”响,心里不清净。天蒙蒙亮,他就起来套车,打算吃早饭前把玉米收回来。他家和辛丽家是前后邻家,赶着驴车走到辛丽家门口,正好看见车上下来一个人。那时,天就亮了。那人捂着帽子,戴着口罩,脖子上还围了纱巾。看身形,是辛丽错不了。他“吁”了一声,驴车停在汽车后边。驴好像没睡醒,蔫头耷脑的。他喊了一声:“是辛丽吧?”那人快进大门了,又回头说:“叔,是我。”杨长河玉米也不收了,赶着驴车掉头往杨久安家走。
杨长河对杨久安说:“你看,一个车上坐着,人家好人好马地回来了。咱的闺女,唉,隔路了,”又拍打着炕沿,说,“听说是辛丽死拉活拽,杨云才去的,才出了这么大乱子。”杨明说:“叔,别说了,事过去了,是杨云福薄命短。”杨长河说:“怪我多管闲事。那我就走了,还得去地里收玉米。收不回来,没饭吃。”从杨长河进屋,一直到他起身要走,杨久安瞪眼瞅着房顶,没吭一声。杨明送到门口,杨长河低声说:“你爹是不是傻了?”杨明说:“病拿的。”
杨云出事以后,杨久安一口气就散了。腰塌了,手脚抖动得更厉害,脚下没根,像走在满是藤蔓的庄稼地,摔了一跤又一跤。爬起来,眼里只有荒草,看不见收成。天气好的时候,他也在老楸树下坐坐,望着那个“大饼”发呆。杨明不喊他,他能呆坐一天。那根榆木棍早不知道扔在哪儿了。杨长河来过的那天夜里,杨久安早早就躺下了。后半夜,灰白的月光蒙在窗上。下霜了。杨明听见门“咣当”响了一声,他睡得迷迷糊糊,以为是风把门吹开了,翻个身又睡了。
早上,杨明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说话的是杨长河。杨长河说:“杨明,你爹呢?”杨明伸手一摸,身边空了;再摸杨久安的被窝,里面没一点热乎气儿。杨明忽地坐起来,说:“我爹呢?”杨长河说:“快来吧,你爹在辛丽家大门口呢。”辛丽家在村南,杨明跑过去,见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人。杨久安蜷缩在辛丽家的门洞里,身上盖着一条枣红的被子。人们围着他,像看个怪物。杨明把杨久安扶起来,摸摸他的手,冰凉。杨明说:“爹,咱回家。”辛本成说:“一宿,我也没听到一点动静。早上起来开大门,门一开,就骨碌进一个人,一看是久安兄弟。拉不起,拽不动,我才喊了长河。”辛本成是辛丽的爹。杨明背起杨久安要走,辛本成拉着杨明的胳膊,说:“回去灌碗姜糖水,发发汗,冻坏了。”杨明说:“爹,咱去医院吧。”杨久安说:“爹死不了。”
杨久安在炕上躺了半月,等能下炕了,整个人瘦得脱了相。杨明说:“爹,你不该去。”杨久安抹着泪,说:“让她赔,赔我个閨女。”杨明说:“碎个茶杯赔个碗,这是理儿。人没了,咋赔?”
天气接连阴了几天。入夜,下起了雪。辛丽和辛本成就是踩着那年的头场雪,走进了杨明家的大门。进了院儿,辛丽脚下打滑,摔了一跤。辛本成嘴里怨着辛丽毛躁,话音未落,自个儿也摔倒了。听到动静,杨明撩起门帘,探着头还没看清是谁,冷风扑面,里边夹杂着一声“哥”。EA46B634-0AF5-4DF6-A7B4-3F876C0CC4E3
进了屋,辛本成对辛丽说:“跪下。”辛丽就跪在水泥地上。杨明说:“这是干啥?”辛丽却只顾哭。杨明对辛本成说:“本成伯,快让辛丽起来。”辛本成说:“闯这么大祸,搭上了杨云的命,让她跪着。”杨明看着杨久安,杨久安围着被子坐在炕头上,闭着眼不说话。杨明说:“杨云的坟头草也枯了。事过去了,别提了。”辛本成说:“你们不提,是仁义。我们咋能不提?”又对杨久安说:“兄弟,人我带来了,任你处置。”杨久安长出一口气,睁开眼,说:“地上凉,闺女快起来。”辛丽跪着不动。
辛本成说:“兄弟,两个孩子打小亲如姐妹。杨云去了,辛丽就是你的闺女。你认下这个闺女,等你百年之后,她是你披麻戴孝的人。”没等杨明反应过来,辛本成指着杨久安对辛丽说:“给干爹磕头!记住,干爹也是爹,是亲爹!”辛丽冲着杨久安磕了三个头。杨明明白了,从辛本成和辛丽进门,到磕头认亲,这一切不过是辛本成深思熟虑之后的水到渠成。杨明说:“辛丽,你不该啊。”辛丽说:“哥,以后我就是杨云。”杨明对杨久安说:“爹,你不该啊。”杨久安说:“等爹死了,在这个世上,你还有个伴儿。”
认了亲,辛丽去杨明家的次数就多了。冬天过去,老楸树也开始冒芽了。杨久安面色红润,能拄着棍子出门了。辛丽俯身在案板上给鸡鸭剁食,当当当,当当当。辛丽剁的是杨明捞回的河菜。杨明对辛丽说:“你不能一扑心顾我们,耽误了你的事。”辛丽说:“我能有啥事?”杨明说:“你和周正的婚事啊。”辛丽说:“哥,等你给我娶回个花嫂子,再说我的事。”杨明伸出双手,一双手抖动着。杨明说:“这病遗传,得了还没治。哪个姑娘愿意嫁个累赘?”辛丽停了一下,再剁,刀就乱了节奏,当,当当,当。
四
老楸树开花了。那花开得稀疏、躲闪,像怀揣心事的人努力挤出的笑容。等花落了,叶子反倒茂密起来,把疙疙瘩瘩的枝条遮了个严实。杨云说过,木疙瘩是老楸树的伤疤。辛麗的脖颈上也有一道一拃长的竖疤,是那次事故留下的印记。辛丽围了纱巾遮掩它,可是疤痕像一条小蛇,固执地在她的右腮探出了头。
辛丽出院以后,第一次和周正见面。河边杨柳依依,周正柔情蜜意地捧着她的脸,手指刚触到那疤,就闪电般躲开。再见面,周正像做了亏心事,不敢看辛丽的眼睛;辛丽一时心痛,却忽地想起了杨云,也像是做了亏心事。思前想后,辛丽站在树下,对周正说:“忘了我,忘了杨云。”
那天,杨明提了铁锨去浇菜园。站在土埂上,抬头能看见黄沙坡。菜畦里,豆角蔓怯头怯脑地爬在竹架上。杨明想起了杨云。杨云小名叫“豆儿”。
身后有人喊他“哥”,杨明扭头就看到了周正。周正依然周正,只是瘦了不少。周正说:“杨云的事,对不住了。”杨明说:“来就为说这句话?”周正说:“还有点事,求你帮忙。”杨明用铁锨划拉着水面上的枯枝烂叶,说:“我能帮你啥忙?”周正说:“辛丽为了你,要和我分手。”杨明说:“你们的事别挂扯我。”周正说:“不是挂扯你,这事还真是为你。辛丽说要嫁给你。”阳光白花花照着,刺眼。浇完菜园回到家,辛丽正给杨久安洗头。杨明夺过铝壶、毛巾,说:“你走,以后别来了。”第二天,辛丽又来了,手里还晃着户口本对杨久安说:“我要和杨明哥登记结婚。”
作为对辛丽的回应,杨明三天没让她进门。作为对杨明的回应,杨久安寻死觅活,三天滴水未进。直到杨明和辛丽把结婚证递到他手里,杨久安才爬起来“呼噜呼噜”喝下半碗粥。接下来的日子虽然忙乱,事也繁杂,杨明还是抽空去了趟县城。杨明兜里揣着杨久安一本皱皱巴巴的病历本,沿着南北街走到了头。街面上有几家诊所,每家诊所里面都有人。在最后一家诊所门口,一个姑娘塞给他一个号码牌。号码牌木质圆形,烙上去的数字:十三。杨明坐在梧桐树下的荫凉里,一手攥着病历本,一手攥着号码牌,手心出了汗。直到荫凉移走,麦芒般的光线刺疼他的眼,他才站起身。杨明挺胸走在县城的便道上,就像走在原野的田埂上。那一刻,他的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身后,成片半青半黄的麦子倒下了。
杨明返回诊所的时候,木长椅上还坐着五个人。那个姑娘看了看他的号码牌,说:“这都排到二十了,喊你的号了,你不应。排最后。”杨明坐在后边,他紧挨着的是位抱孩子的妇女。孩子嘴角生疮,一直哭。妇女说:“别哭了,韩医生配的偏方管用,涂上就好。”孩子不听,还是哭。韩医生六十来岁,一副菩萨相。
到了杨明,杨明把杨久安的病历本放在方桌子上。韩医生戴上眼镜,拿起病历本,翻了几页就合上了,瞅着杨明,问:“老楸沟的?”杨明点点头。韩医生又问:“杨久安是你什么人?”杨明说:“我爹。”韩医生说:“伸出双手。”杨明把手平伸出去。韩医生用手握了握,说:“你还是没逃过去。你爹咋样?”杨明说:“一年比一年严重。”韩医生又摊开病历本,指着上面的医生签名,说:“这病历是我写的,当初我还在县医院上班。”又瞅瞅杨明,说:“这病遗传,治不好,但能控制。”杨明说:“我不是来看病的。”看了看那个姑娘没在屋里,杨明说:“我想请你给我做个手术,像猪羊那样来一刀,绝了育。”说着还做了个切的手势。韩医生说:“你以为这是劁猪骟羊,谁都能做?我做不了。想做,去医院。”杨明拿起桌子上的病历本,刚走到门口,韩医生喊住他,递给他一张处方笺,上面有个电话号码。韩医生说:“去了县医院,打这个电话。副院长。”
杨明悲壮满怀地去了县医院才知道,韩医生让杨明找的副院长,是他儿子。而那个结扎手术也远没有他想得那么惨烈,做完手术,浑身上下也没丢什么零件儿。晚上要留院观察,杨明记挂杨久安,给辛丽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有事不能回去,让她照看一下他爹。第二天早上,办了出院手续,站在医院门口,杨明突然想去趟秋洛沟。
在街边的超市,杨明买了不少东西,还特意买了一小袋糖。到了秋洛沟,见那几间简易房房门大开,里面堆满草料;羊圈里没羊。他把带来的东西挂在门把手上,快出沟了,听到李四在山坡上唱歌:
春来草芽发,羊儿满坡撒
啃完北坡,上南坡。怕啥?天不塌
夏来草儿高,没过羊儿腰
刮了一阵风,下了一阵雨。怕啥?天不塌
秋来草儿黄,羊儿长膘忙
偷吃三俩枣,主家骂了娘。怕啥?天不塌
冬来雪花落,羊儿圈里卧
东屋有草,西屋有粮。怕啥?天不塌
(崔丙刚,河北阜平人。小说在《小小说月刊》等发表。短篇小说《娶了王美娟》获保定市作家协会第十届荷花淀文学奖。)
编辑:耿凤EA46B634-0AF5-4DF6-A7B4-3F876C0CC4E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