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用积极生活(vitaactiva)的术语,来指示三种根本性的人类活动:劳动(labor)、工作(work)和行动(action)。这三种活动之所以是根本性的,是因为它们每一个都相应于人在地球上被给定的生活的一种基本条件。
——[美]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
“境况”不是母亲固有的角色或现成属性,而是一名女性作为母亲的日常存在状态。正如阿伦特对人类活动的区分,母亲同样会面临三种类似的存在状态。第一种境况与“劳动”活动对应,母亲艰难地奔波于孩子养育和自己的工作生活之间,难以平衡,不仅对自我的处境难以辨识,而且很难真正考虑孩子的处境,无论面对自己还是孩子,都充满了疲惫感。第二种境况与“工作”活动对应,教育竞争的加剧把母亲从以上事务性的沉沦中唤醒,迫使她们迅速地迎合教育市场规则,将孩子视为待塑造的竞争“产品”,始终保持战斗状态,不断训练孩子在教育市场中创造更高、更强的经营业绩。第三种境况与“行动”活动对应,母亲转向对孩子主体状态的关注,通过自己稳定而平和的无条件地在场,唤起孩子的主体意识和主体责任。
实际上,任何一位母亲并非只處于其中的某一种状态,而是在三种境况中不停地切换,只是不同状态的持续时间不同罢了。因而,本文对为人母的三种境况的阐释,并非为母职绘制理想的蓝图,而是试图推动一种转向——帮助女性从外在的、理想母职角色的自我规训,转向内在的对自身作为母亲的存在状态的关注,从而对自己为人母的处境加以觉知、理解和辨识,在每一个当下做出权宜的选择和行动。
一位母亲首先面临的问题是孩子基本生命的维持,“维生式”养育境况是一位母亲无法逃避的必然状态,特别是在孩子生命初期,母亲的角色几乎无法替代。从最开始婴儿期的母乳喂养、日夜照料,到幼儿期永远收拾不完的物品、永远回答不完的“为什么”,再到上学以后每日起早贪黑的接送、辅导不完的作业等,都是为了保证孩子顺利长大成人的必要事务。“维生式”养育境况的必然性来自人作为自然存在之物和社会存在之物的必然性。为了保证孩子顺利长大,这些必要性的事务需要母亲一日一日地重复,就像一个循环上的无限轮回。
这种“维生式”的辛苦对很多母亲来说是一种自我消耗的“徒劳”,疲惫感是母亲处于“维生式”养育境况的普遍感受,她们渴望从这些琐事中逃离。养育与照料事务需要耗费母亲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具有内在的消耗性,母亲为孩子辛苦的劳动产物几乎在劳动的同时就迅速被消耗掉了,留不下任何东西,以至于每一个孩子降临后都需要重复同样的工作。正因如此,波伏娃视母性为“将女人变成奴隶的手段”,为生孩子而牺牲健康、事业,甚至献出生命的女性得不到自由主义女性主义的同情。但是,社会对女性“维生式”养育价值的否认并不能真正带来女性主义者们所宣扬的解放,反而容易使已为人母的女性陷入自我认同的矛盾囚笼。当女性群体(尤其是职业女性)接受了这种价值理念,开始认为孩子是一种累赘,抱怨孩子不听话、认为自己为孩子付出了太多而失去了自己时,已在无形中陷入了这种境况的沉沦。
然而,问题的关键并非“照料孩子”与“过自己自由的生活”之间存在绝对的不可协调性,而在于女性究竟该以何种态度面对成为母亲以后无法逃离亦无法回避的养育和照料责任。笔者认为,个人主义对于自我过分关注的要求并不适用于母职角色,因为母亲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孩子的出生是对母亲生命的嵌入,从孩子呱呱坠地的那刻起,母亲就已成为孩子的“人质”,而孩子也成为母亲无法摆脱的责任。正是这种为孩子负责,将母亲强硬地置于一个不可替代的位置,而恰恰“处于这一不可替代的位置”才使女性成为“母亲”。
因而,并非世间所有事物都适用经济社会的工具理性原则、成本收益核算等规则,照料与养育对母亲时间和精力的“侵占”并非对女性自由的异化,而是人类母性中最原始、最自然的现象,是每一位女性以母亲角色入场时都无法回避的境况,试图与之正面抗争永远是一种徒劳。不过,放弃抗争并不意味着被动接受,而是全然地主动接纳自己为孩子所背负的责任。不管外在的价值评判如何,女性自己应坚定不移地认同养育孩子是一项伟大事业,认可自己为孩子操劳的价值。唯有积极地将养育接纳为自身的一部分,才有可能走出沉沦的境况。
现代社会机会均等与个人主义催发了向上的自我奋斗,同时也开启了激烈的竞争和淘汰机制,当下劳动力市场对“英才”的筛选标准日益严苛,迫使很多母亲走出“维生式”养育的沉沦,为了孩子教育成为焦虑的“鸡娃”妈妈。一般来说,孩子若能取得卓越的成就、可喜的进步,母亲就感到满意,也能够彰显自己的价值,这是人之常情。但“支配式”养育却是一种极端,母亲将孩子视为自己的可支配之物,习惯将自己的孩子与其他孩子比较,并依据心中理想的模型塑造孩子,以孩子的持续进步为养育的目标。
母亲心中的理想模型最初只是暂时捕获到的一个关于什么是优秀孩子的影像,一旦孩子实现了该模型,母亲又会寻找其他更优秀孩子的影像,将其设为下一个目标。这种按照自己的意志支配孩子的体验是人类力量的最基本经验,它能够直接将女性从“维生式”养育的痛苦和疲惫中解放出来,为母亲带来自我确信和满足。不仅如此,很多以塑造优秀孩子为最终目标的妈妈热衷在养育的“交换市场”展示自己的产品(如孩子、养育经验等资源),并期待赢得应有的尊敬。久而久之,通过控制使孩子达成某个优秀的影像不再是目标,而变成了要求孩子实现“无穷尽的进步”,同时自己也不得不处于无穷尽的战斗状态。
然而,母亲按照模型塑造孩子的过程实际上是对孩子的一种暴力。孩童的主要需求是归属感和确认自己的重要性,但在这种养育中,孩子很快就了解到,如果想要永远被爱,并成为父母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听话”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在这种养育状态下,孩子对世界美好的独有感知,被事先安排好的非己事物破坏,他们习得了这种深深浸染理性观念、以支配和竞争为核心的文化,把精神上的求真求知与实践活动中的功利要求紧紧地结合在一起。897B6673-41A4-4B13-9CC6-6CC2C655B530
不仅如此,母亲亦如蚕蛹一般作茧自缚,当她把自己的荣辱与孩子的输赢绑定在一起的那一刻,就不再有可能获得真正的解放。正如韦伯所言:“文明人的个人生活已经被嵌入‘进步和无限之中,就这种生活内在固有的意义而言,它不可能有个终点,因为在进步征途上的文明人,总有进一步的可能。无论是谁,至死也不会登上巅峰,因为巅峰是处在无限之中”。现代社会的母亲们尽管置身于育儿知识和思想愈来愈丰富的环境中,但这种战斗状态只会让她们感到更累,她们能够获得的总是实现阶段任务后短暂的如释重负,而不可能从中获得真正的自由和解脱。
阿伦特认为,使世界保持活力的源泉在于人们能从不同的角度参与和言说,让新的意义不断涌现。人之为人的独特性体现在能够承认彼此都是独一无二的主体,并在此基础上对话和行动。不同于“维生式”养育是被生活的必需品所逼迫、“支配式”养育是为功利性所激发,“主体化”养育则是母亲对孩子主体状态的关注——允许孩子以自己的开端进入世界。
“支配式”养育之所以令人迷恋,成为对“主体化”养育的一种替代,是因为它能够使母亲获得一种持久的秩序。对處于前两种状态的母亲来说,朝向“主体化”教育状态的转变往往由教育危机事件(如在孩子做错事甚至产生心理障碍等)所激发,这些事件迫使她们不得不停止自己的漠视或支配行为,进入一种与孩子对话的状态。但此时,习惯被漠视或被支配的孩子很可能不愿意对母亲敞开心扉,从而导致母亲束手无策甚至恼羞成怒,使亲子关系陷入恶性循环。所以,“维生式”养育虽然能够为孩子提供基础保障、“支配式”养育虽然看似能快速取得成效,但它们都在一定程度上对孩子的主体状态有所剥夺。
相反,“主体化”养育意味着母亲能够始终保持开放式的稳定,坦然面对孩子作为主体、以自己的方式进入世界时带来的自我失控感,并及时对孩子的行动做出负责任的回应。她们能够随时对自己和孩子的存在状态保持觉知,认识到不让孩子讲话或行动,并不能够去除孩子看世界的视角,因为这一视角不会因为没有表达而遭到消除。与孩子共处时,她们自身能够保持稳定的平和,不仅把自己视为主体,而且把孩子也视为主体:尊重他们,对他们说的话感兴趣,站在他们的立场和他们对话,小心谨慎地不能压倒他们],发自内心地认同每个孩子都是独特的,并允许他们以自己的开端进入世界。但是,这并不代表母亲在纵容孩子。她们首先通过自己作为主体的示范,将孩子视为一个完整的可以独立行动并承担责任的人,与之对话、对其回应,并以此让孩子认识到,作为主体而存在并非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为所欲为,而是人之为人的一场艰难且不能退缩的行动,是在享受自由的同时勇敢地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为自己、他人及世界做出承诺并为之负责。
不可否认,无论是正在煎熬沉沦的母亲,还是正在为了孩子奋力战斗的母亲,她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爱着孩子。然而,一位母亲以何种状态存在于世界之中,以及她希望以何种状态存在于世界之中,更是一种示范:比起母亲告知自己的知识和道理,孩子最终习得的是母亲的那种存在方式。最后,借用一句喜爱的话与各位妈妈们共勉,“你为孩子所做的事情并不会发光,而是你做母亲的当下放入的爱才会发光”,愿每一位母亲和孩子都能以自己善的开端进入这个世界。
(责任编辑:母聃)897B6673-41A4-4B13-9CC6-6CC2C655B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