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健
内容摘要:与谢野宽、与谢野晶子是近代日本文坛著名的作家夫妇。在深耕的汉诗、短歌等纯文学之外,二人于1920年代在中国东北地区旅行后,创作出《满蒙游记》这一纪实文学作品。本文考察《满蒙游记》中展现的中国观的矛盾性,并简要分析原因。
关键词:与谢野宽 与谢野晶子 《满蒙游记》 中国观
與谢野宽、与谢野晶子是日本文坛著名的作家夫妇。与谢野宽是东京新诗社的主要创始者,与谢野晶子是《明星》杂志的主要创办人。在创作生涯的中后期,二人受“满铁”邀请,进行过一次“满蒙之旅”。1928年6月返回日本后,“满蒙之旅”游记在当年6月至12月《横滨贸易新报》上连载,结束后于1930年出版单行本。这部游记中的描写引人关注,游记中展现出的中国观的矛盾性值得注意。
这一矛盾性是指对近代中国以及中国人表示蔑视。与此相对,对古代中国历史文化表示尊重。
一.《满蒙游记》及“满蒙之旅”
1930年5月,《满蒙游记》在报纸上连载完毕后由大阪屋号书店出版。该书由与谢野宽、与谢野晶子两人合著。其中《满蒙游记序言》《启程与在船上》及《大连杂记》为与谢野宽所作,其余文章作者皆为与谢野晶子。
附在游记之后,有与谢野宽和歌集《满蒙之歌其一》,与谢野晶子歌集《满蒙之歌其二》。除歌集外,还有与谢野宽汉诗集《满蒙游草汉诗》。这部书与一般游记只有文章不同,是包括纪行文章、和歌及汉诗的综合性文集。与一般游记仅有一位作者不同,该书有两位作者。以“虎剑调”闻名的与谢野宽的文风较为强硬,客观描写的部分较多。而与之相对,与谢野晶子的文风较为柔和,细节描写及心理描写较多,前后的文章风格有微妙差异。
与谢野夫妇的旅程自1928年5月5日开始,至6月17日结束,是共计四十余天的长途旅行。旅行途经的地点较多,总计有十余处。其中有大连、沈阳、长春、吉林等大城市,也有金州、洮南、昂昂溪等小城镇。但值得关注的是,这一路线很大程度上不是二人自由选择的,而是由满铁官方安排的。因此所有城市均是有满铁机构入驻或是有日本势力常驻的。满铁机构的最大表现是各地的火车站,满铁还在部分城镇设置农业试验场和其他试验机构,而日本势力则主要表现为日本人经营的贸易公司和旅馆等。
1928年6月12日,与谢野夫妇从大连出发踏上归程的轮船,轮船在福冈靠岸,二人又经陆路返回东京,6月17日,两人抵达位于东京的家宅。在游记的《归途》一节中,与谢野晶子一方面对因局势动荡未能前往北京表示遗憾,另一方面也通过描写家中金合欢花的凋零抒发了对时间飞逝的感慨。
二.《满蒙游记》矛盾性的表现
(一)对近代中国及中国人的蔑视
近代是中国历史上相当黑暗的一个时期。中国不断遭受帝国主义国家在经济和政治上的侵略,而日本却因种种维新活动实现了增强国家实力、跻身霸权国家的野望。在中日国家实力的强弱对比下,作为日本人的与谢野夫妇以蔑视之眼观察中国,记录下当时的感受。
以下是与谢野宽在大连小偷儿市场的观察。
(我听说)日本人只要被中国人偷了东西,不出一个月总能在此处找到,有些日本人还会花钱把本属于自己的东西买回去。(略)我之前就听到过这个市场的名字,以为是小偷团伙在街上摆摊销赃的地方。被好奇心驱使的我终于在今天得以见到市场的实景。这个地方脏是脏了一点,但还是一处有店主、有店员的古玩街区。把这叫成‘小偷儿市场’这样半中半日的称呼,恐怕是日本人对此地的蔑称。若是在这些商家面前说出口的话,恐怕要挨骂吧。(略)在市场之中,各种餐饮店混杂,苦力阶层成群。我们一行人不时驻足停留。看到那些展示在店外的食物,确实感到有一种新奇的、异民族的美感。但蒜、韭菜等食材的臭味实在太重,我们被呛得只好用手巾掩住口鼻。
与谢野宽知晓如此一处市场的原因,据前文所述,是从日本友人处听说了市场的“鼎鼎大名”。传闻这一市场是中国小偷销赃的地方,甚至出现了失主花钱赎回被偷之物的半玩笑半讽刺的故事。从这种轻浮的笔触之中能看出与谢野宽的无奈与鄙夷。
以上文字中的“苦力”一词亦值得注意。苦力是“coolie”的中译,本就是欧美人对亚洲码头工人的蔑称。在后文中,与谢野宽指出“‘华工’一词就是日本工厂主为了避免‘苦力’这一蔑称而造出的新称呼”,可见与谢野宽并非不知道该词带有贬义,却仍然特意选用。“苦力成群”的描述也有一种与“牛群”“羊群”相似的非人感。
以上文字当中,有两种感觉十分醒目。一是“脏”,二是“臭”。而脏与臭也成为贯穿整部游记的中国印象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后文中也有直接描写熊岳城人员混杂、脏乱不堪的内容。“白色的沙尘扬起,使得视野朦胧不清。乱七八糟混合成的一股臭味让我们不得不掩住口鼻快步前行”。由此观之,无论在哪个城市,面对脏臭的环境,夫妇二人的处置都十分一致:掩住口鼻、快速离开。
中国城市下层民众的生活十分贫苦,而在日本工厂工作的劳动者的情况则有一定的不同。与谢野宽在参观完福昌株式会社碧山庄宿舍后,有如下感想:“每个宿舍在日本人的监督下都十分整洁。宿舍另设有疗养所和浴池。(略)由此观之,中国下层民众的不洁绝不是天性使然”。
由上文观之,与谢野宽在传达这样一种观点:中国下层群众的不爱干净不是天生的,而是疏于管理的结果。只要有外力(此处指的应当是日本人)加以管制,一定可以保持干净。换言之,此处的中国人正是在日本人的监督下,才变得如此干净。中国下层民众聚集的脏乱市场与日本工厂的干净宿舍相对比,更加突出了对中国人的贬损和对日本人的称赞。
(二)对古代中国历史文化的尊重
中华历史,源远流长。因千年中日交流,日本文化之中受中国影响的部分也为数不少。日本人,特别是日本文人,对于中国古代历史文化是怀有尊重,甚至是有所崇拜的。与谢野夫妇也不例外。
以下是与谢野晶子参观金州天齐庙的感想。
庙分为正殿与寝殿,寝殿在庙后部。寝殿内有身着常服的夫妇二神像,象征着沉浸于家庭和乐而忘记掌管人间的美好形象。而在神像左右的四名侍从,则分别手捧诗书、砚台、琵琶和古琴立在神像两旁。我想,这真不愧是礼乐之国的神像。
与谢野晶子参观天齐庙,从排列着的神像感叹中国真不愧是礼乐之国。中国重视上下秩序,特别是重视家庭制度,这是“礼”的代表。而侍从手中的琵琶与古琴则是“乐”的代表。礼乐制度是千年中国的基础制度。与谢野晶子在面对神像的瞬间,发现了古代中国与近代中国的连接。近代中国看似是毫无秩序、不知礼乐何在的国度。但与谢野晶子仍然在那黑暗的时代、在混乱的金州城中、在小小的天齐庙内,感受到了礼乐的齐整,感受到了中国的千年历史。
日本是东西狭长、山地众多的岛国,几乎没有成片的、大面积的平原。与之相对,中国国土广阔,特别是当时的中国东北地广人稀,更增强了景色的雄大感。正因为此,与谢野夫妇对初次经历的辽阔中国感慨颇多。
以下是与谢野晶子在洮南城郊,面对洮儿河的感想。
一出城门,就看到面前流淌的洮儿河,以及沿岸矮矮的杨柳树和绿绿的夏草。(略)太阳即将沉到满是沙尘的地平线以下,在夕阳的照耀下,我站在河岸上,看着河对岸那凄壮的宏景。此刻,我突然明白像李白那样的中国大诗人那万古难消的寂寞哀愁原来不是凭空而来的啊。我想,中国文学的真谛,是那些不能看到如此朔北美景的江户汉学者所无法理解的。
在广阔的沙漠之中,河岸与落日交相呼应,确实称得上是雄大的风景了。在少有大片沙漠的日本,想必是无法看到如此美景的。从这个角度看,与谢野晶子如此惊讶并不奇怪。
不仅是对眼前风景的惊叹,作为文人的与谢野晶子,在眼前的风景中感受到了千年历史的流转与情怀的传递。其明白了中国诗人孤寂与悲哀的一大来源,找到了中国自然风景与历史文化的一大联系。正是有这些雄大的风景,才会诞生恢弘的唐诗、宏伟的宫殿。这也正是文中所说的“中国文化不是凭空而来”。
与谢野晶子在文段最后部分表达出:在古代,日本汉学者难以前来中国,只是分析中国文章,是很难理解其中真味的。从这一角度看,其一方面承认了汉文及中国的难解,另一方面也以谦虚的态度表达了自己的幸运。
除去平和的描写自然风景的文字,从与谢野夫妇描写中国人的文本能够看出二人的政治倾向。以下是与谢野晶子在千山无量观,面对道士们的感想。
道士们与僧人不同,都留着一圈长胡子。其中的一位,长相清秀、身形偏瘦、脊背顺直,看起来有三十来岁,面色青白。看到这位明眸善辨的道士,不禁让我联想到了芥川龙之介君的模样。不论哪一位道士都是悠扬的神态配着微笑的脸庞,好像要低声说些什么。与我们脑中想到的中国人彷佛是不一样的人种。
这一文段是值得玩味的。在面对不同阶层的中国人时,与谢野夫妇的印象并不相同。对于大连“苦力”阶层的印象非常差。而与之相对,对于千山的道士印象又极好。从这一点能看出其对一般中国人的蔑视之情。进一步分析,产生两种印象的原因与日本文人对中国的想象有关。道士熟读古代经典,书画水平又较高,他们可以说是传承了与谢野夫妇想象中的“中华文化”。而一般的中国人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知识水平低下,在与谢野夫妇眼中,他们并非“中华文化”的继承者。
与谢野晶子对道士的印象很好,甚至觉得“好得像日本人”。原因有以下两点,其一是因為道士清瘦自然的形象与日本文人对于古代中国人的仙风道骨的想象相一致。其二是在近代中国社会,道士及僧侣等宗教人士是不参与农业生产活动的,他们与一般群众不同,皆属中上阶层。与谢野晶子出于所谓中日“亲善融和”的目的,存在作讨好性描述的可能性。
三.对矛盾性产生原因的简要分析
(一)不充分的旅行体验导致认知偏差
近代日本文人的中国游记类文学创作主要分为以下两类。其一是单纯的游记,其二是带有特定目的前来中国访问后所作的旅行记。从数量上来看,后者居于多数。这些旅行记,主要是记录地理和政治情况的勘察记。《满蒙游记》亦有勘察记的一面。
如前文所述,与谢野夫妇的旅行是应满铁邀请,依照官方日程安排,主要乘坐满铁运营线路及车辆完成的。也正因为此,夫妇二人不管到哪个城市均会入住满铁经营的住宿场所或其他和式旅馆,不会入住任何中式旅店。因为语言不通,二人只与日本人和少数配备翻译的上层军官太太有过交流,与一般中国群众没有任何交集。满铁为二人在大连举办和歌交流会,邀请二人作讲演,多次为二人的行程做出加开特别列车或推迟发车等特殊安排。由此观之,与其说夫妇二人在中国东北土地上旅行,不如说他们只是在“满铁王国”内体验中国而已。
因体验的不充分,使得二人对于近代中国的认识亦不充分。近代中国的衰落固然是因为政治制度与军事力量的落后,但根本原因仍然是帝国主义的侵略活动。对于这一点,二人并未认识到位,只是一味地在行文中贬损中国及中国人民。
(二)因中国历史而对中国现实抱有幻想
众所周知,近代日本文人往往自幼年便开始学习中国典籍,汉学水平较高。对于中国历史文化比较熟悉,抱有好感。与谢野晶子9岁进入汉学学堂,学习中国古典《论语》《长恨歌》,也学习了诸如古琴等中国乐器的演奏方法。从女子学校毕业后,其在帮父亲照顾店铺时还会阅读父亲所藏众多中国典籍。青年时代,与谢野晶子在给朋友的信中表示:当下日本太过偏重欧美,比起学习英语,应当花费更多的时间用来学习汉文和日本的古典文学。
与谢野宽本就是能够熟练运用中国古典文学进行创作的汉诗人。而时为庆应义塾大学教授的其前来中国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推进对于“中国趣味”的研究。
由此观之,与谢野夫妇在来访前对于中国的印象往往不是来自于现实,而是来自于《论语》《礼记》之中的礼乐齐整,来自于《牡丹亭》《红楼梦》之中的绚烂豪华,是一种对于文明悠久的礼仪之邦的想象。可以说,其前来中国旅行的一大目的就是要验证幻想中国是否成立。抱有这一目的前来中国,迎头遭遇的却是现实中国的脏乱不堪。幻想中国是神圣的,心底的中国是纯洁的,是具有“盛唐气象”的,绝不是眼前衰微与破败的中国。幻想中国与现实中国相对比,使其心灵备受冲击,幻想破灭。为了使内心重回安定,也为了表达对于扩张活动的支持,与谢野夫妇对现实中国又进行了新的误读。
本文主要以与谢野宽、与谢野晶子《满蒙游记》为材料,讨论了与谢野夫妇的中国观的矛盾性。本文首先介绍了《满蒙游记》及“满蒙之旅”,其后通过分析大连小偷儿市场文本、大连碧山庄宿舍文本得出该游记矛盾性的第一个表现,即对近代中国及中国人表示蔑视。又通过考察洮南洮儿河文本、金州天齐庙文本,分析出与谢野夫妇对于中国历史的尊重,其后特别考察了千山道士文本,引出与谢野夫妇对历史中国抱有幻想这一观点。在本文原因分析部分中,通过考察与谢野夫妇的旅行情况得出两人旅行体验不充分,进而推出其对中国的认识亦不充分。这是游记矛盾性产生的原因之一。还通过考察与谢野晶子幼年经历和书信得出其对历史中国的憧憬与想象,进而得出其因中国历史而对中国现实抱有幻想这一结论。因幻想被现实击破,其对现实的描述更加负面。此为游记矛盾性产生的原因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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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吉林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