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潇尹 崔江
“姐姐,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姐姐,姐姐,你一直做我的姐姐好不好?”
“姐姐……”
小学六年级的儿童节,不是在学校礼堂里表演节目、唱歌、吃零食的欢乐却略显无聊的氛围中度过的,而是在盘山公路上弯弯绕绕坐了四个小时车,才终于到达目的地——高山环抱间的中心小学。
好多土啊!
这是我对这里的第一印象。
虽然兰州并不是什么湿润得到处都充满了绿植的地方,但我自小目之所见的,仍有高个子的杨树、戴着白色花冠的槐树,以及黄河边晾晒头发的柳树。但这里,一望无垠的黄土,一阵阵席卷而来,登时就充满了眼鼻口耳,将我紧紧包裹起来,几乎喘不上气。
随着滚滚黄土一起向我们跑过来的,还有一群天真烂漫的孩童。他们在尘土中雀跃、欢腾、奔跑,穿着新布鞋、旧布鞋、旧皮鞋的双脚踏着黄土做的浪花,精瘦而有力的双臂在黄土做的雾中快速摆动,头发随着跃动的身体一颤一颤的,还有的小姑娘梳着两根竹节辫,辫子一下一下地跳动。
孩子们脸上带着花朵般的喜悦笑容,面颊因为长期被高原阳光照射而变得红里泛黑,鼻梁上还有小雀斑,这些都让夏天明媚的日光愈发闪亮。
跑到跟前,他们却突然停下脚步,笑容也有所收敛,看着我们,怯生生地不知如何开口。
“你们好啊。”还是同来的一个男生先打破了沉默,笑盈盈地向他们打招呼。
“哥哥……姐姐好……”
“哥哥好……姐姐好……”
小孩的声音这才此起彼伏地响起,声音却还是小小的。
一个女生伸出手拉起两个小孩,我们也迅速照做。紧紧地拉着他们汗津津的小手,我们每个人都被簇拥着,一起走向小小的、拉着欢迎横幅的校门。
已是午餐时间,孩子们拿出了平时不舍得吃的油果子和馓子招待我们。油果子略干,但在孩子们炽热的眼神下,我们努力吃了很多。小妹妹很善解人意,我们仅仅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想要去找点水喝,她们就端来了热乎乎的酥油茶。
饭后,我们跟着老师参观了整座小学。
这是一所孤儿小学。孩子们失去了父母的陪伴,结成了一个小小的团体,互帮互助,关心、爱护着彼此。小学不大,每一间房子都很朴素,但基础生活用品还算齐全。到处都被精心布置过,充满着孩子们小小的、精致的巧思。手叠的千纸鹤,用大小不一的各色玻璃珠穿在一起做成的风铃,还有窗花、拉花、气球……总之所有彩色的东西都被孩子们贴在屋子里,太阳照得它们亮闪闪的,风吹过,还哗啦哗啦地响动。
下午,我们参加了学校的庆六一活动,表演了一个小节目,孩子们报以热烈的掌声。舞台是一片四四方方的土砖地,能看见用扫帚扫了又扫、又洒了水的痕迹。不过洒水只是杯水车薪,一阵风刮过,地上就又覆盖了一层不薄的黄土。阳光毒辣,一暴露在阳光下就要晒伤似的。舞台周围的气氛却空前火热和高涨。我们穿着白色的衣裤随音乐舞动。大概是被孩子们纯真的笑容打动了吧,没有人抱怨太阳好大;一个跪地的动作,也没有人犹豫,齐刷刷地跪坐在地上,雪白的布料瞬间染上了一层不均匀的土黄色。甚至还有同学的腿被不平整的砖地沿硌破了,渗出星星点点的淡红色。
演出结束,陆陆续续有人从校园的四面八方走来,他们手里都拎着零食,每来一个,就会有一个孩子雀跃、欢呼着迎上去,激动得几乎要蹦起来。
我找着空当溜了出来,稍微转转消消食,并且远离一小会儿喧闹,让自己安静地整理一下思绪,想想问题。
“姐姐……”
一声清脆但细小的声音响起。
我环顾四处,却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
“姐姐。”
那声音又叫了一次。
“姐姐,姐姐,这儿!”
声音急切起来。顺着声音往上看,呀,低矮的土墙上露出一个小圆脑袋,小圆脑袋的主人一手扒住墙头,另一只手正奋力挥舞着让我看见她。
“你怎么爬那么高啊?快下来快下来……”
小姑娘行动很敏捷,“咚”的一声就翻过墙头蹦了下来,双脚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扬起了一阵黄土。
“怎么爬那么高啊?”
小姑娘抹抹头上的汗,面露窘迫,转而又一脸兴奋地仰起头,“我在等我姐姐来呀!”
“等姐姐来?”
“嗯!”小姑娘重重点了点头,“今天是六一哦,大家都会有亲戚来的!姑姑呀、婶婶呀,还有表叔、堂舅什么的,总之都会尽量来陪我们过六一的。”
“哦,我明白啦。”那些赶来的人,应该就是这些孩子们仅剩的亲戚了吧。
“可是姐姐今天可能赶不过来了。”说到这儿,小姑娘黑色瞳孔里的光泽略有些暗淡。
“怎么说呢?”
“姐姐是我的表姐,不過是远房的,就是很远很远的那种,远到我都数不清了……不过她很疼爱我哦,虽然自己也在上学,可是每年六一都会努力挤出时间来陪我,而且总是第一个到!还带着好多好吃的……可是,可是她说今天有事,会晚一点到。”
“没事啦。”我摸摸她的头,“我相信姐姐一定会赶过来的,你也是这样想的,不然不会一直在这里等她,对吗?”
“当然!”小姑娘的眼睛略略恢复了些光彩,但又很快消失,“但是,典礼马上就要开始了,到时候所有小朋友都会和家人一起唱歌,一起跳舞,一起做游戏……”说到最后,她原本明媚的小脸竟染上了些灰色,声音也带了哽咽。
“没事没事,哦没事没事……”我心疼地把小姑娘抱在怀里,轻拍着她薄薄的脊背,用尽平生积攒的所有哄孩子的经验努力不让她哭出来,“这样,我陪着你在这里等姐姐,直到姐姐来,好吗?”
“好……”
小姑娘渐渐平静下来,忽然从我怀中离开,渴望地盯着我说:“姐姐,你可以做我一天的姐姐吗?”
嗯?
“做我一天的姐姐,好不好?陪我唱歌跳舞做游戏,可以吗?”说这话时,一双葡萄一样的眼睛在小脸的衬托下显得愈发地大,忽闪忽闪的,我感觉好像有羽毛掠过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我答应了她。征得带队老师的同意后,我冲到学校旁边的小卖部,挑了一些小姑娘说的姐姐会带给她的零食,又挑了好些亮晶晶的糖果。然后我一手提着一兜子好吃的,一手牵起小姑娘小麦色的手,再次走进学校的大门。
她早已擦干眼泪,一路欢呼雀跃,将所有目之所及的事物都指给我看,就好像领着她真正的姐姐一样。她将她叠的那一只千纸鹤指给我看,踩着凳子把挂在风铃下的许愿瓶里的小纸条拿出来,给我读上面的心愿:“我希望每天都能见到姐姐……”告诉我哪一幅窗花是她剪的,剪的时候手还被彩纸划破了一个小口子——这是一个纯净的灵魂对世界的美好希冀和爱意。
只是学校老师在看到我的时候略显惊讶,然后看到我身上的校服又好像明白了什么。我低头看小姑娘,她在对上老师惊讶的眼神时略有些发怔,不过过了一会儿神色就恢复正常了。
那天我们都很开心,我好像真的有了一个妹妹,小姑娘的姐姐也好像真的如约而至。她感受着有家人陪伴和爱护的快乐,而我也明白了给予关心和爱护的意义。
分开的时候,小姑娘强忍着泪水跟我挥手道别。
“姐姐,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姐姐,姐姐,你一直做我的姐姐好不好?”
“姐姐……”
声音像一只小猫在呜咽。
“当然没问题。姐姐会经常给你写信的,放心吧。”我久久地抱着她。
“一定!”
“一定。”
两只手拉了钩,还盖了章。
幸运的是,我们到现在都还保持着联系。最初,我通过学校的老师定期给她寫信,问问她最近过得开心吗。她每次的回信都能带给我满满的喜悦,像是在里面藏了一颗小太阳,洋溢着正能量,阳光得不像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她或许把这些都藏在心里了吧。
后来,她到县城里读了初中,通了电,通了网,有了电脑,我们就经常在网上交流。我们逐渐熟络起来,她也会向我诉诉苦,但不变的是明亮的底色。偶尔我们还是会动笔手写,因为寄出一封厚厚的信件,再盼望着收到一封厚厚的信件,是为数不多的单纯的喜悦。
她告诉我,村里修了新公路,比原先的盘山公路宽了好多,通行快了好多。她说去县里、村里支教的老师越来越多,原来的小学也正准备搬出山里,到更平坦便利的地方,孩子们会有崭新的校舍和学习用品,她过几天正要回去帮忙,我托她帮我带去我的祝福。
她总是在每一封信的最后写上“爱姐姐”,总说我给她带去了很多温暖,我也一封不落地回复她的爱。其实她哪里知道,她给我的爱,远比我陪她参加一次六一活动的爱重要得多,因为这是一种心灵相通的滋润,一种在荒茫大地上仍然奋力生长的勃勃生机,一种最本真、最美好、最温良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