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人生如参商
自从爸爸离开这个世界后,妈妈悲痛得连我也顾不上了。
我看到她的每一个时刻,她的眼里都含着泪水,不然就是正在默默流泪。
她变得沉默寡言,常常一坐就是半天。
现在也一样,她一个人在阳台上已经坐了一个小时了。从吃完晚饭后,她就坐在这里,望着天空。
这个季节,天才黑,月亮已经偏在西边天空。
今天,是一个晴朗的夜晚,深蓝的天空中没有一片云。因为月亮太亮,能看到的星星很少。爸爸说过的:月明星稀。
在比月亮更偏西的位置,有一颗星,很亮,亮到月亮也无法遮掩它的光芒。那暖暖的、火红的光芒很独特,那是商星,也叫大火星。在中国,它是很有名的一颗星星,尤其是在古代。最后一次和爸爸看星空时,商星还挂在东边天空。
妈妈一直望着西方的天空,她是在回想最后一次和爸爸看星星的时光吗?虽然她眼里含着泪水,我想,她仍然看得到那一星暖暖的红色。
“妈妈,你看到商星了吗?”
虽然我是小声对她说—最近,我们说话都是这样,否则,就会把像在梦游一样的妈妈吓一跳。
尽管如此,妈妈还是像受了惊吓一样,猛地向我转过身来。
“你说什么?”她问我。她的双眼通红,整张脸都有一种湿漉漉的感觉,那是长时间被泪水浸泡的原因。
“七月流火—你看,夏天要结束了,商星真的坠向西边去了。”每一年最初能看见商星,也就是大火星的时候,它总是在天空的东边。到了夏天,大火星挂在南天的正空,随着秋凉,它慢慢地移向西天。所以,《诗经》里说“七月流火”。这些,都是爸爸告诉我的。
“宝贝,妈妈现在不能谈这个……”妈妈摇着手,说不下去了,她的眼泪成串地滚落下来。关于星星的话题,是爸爸从前常常谈论的。
提起爸爸,妈妈就伤心得无法控制。提起爸爸说过的话题,妈妈会伤心;看到爸爸用过的东西,妈妈会伤心。可是,就算不提爸爸说过的话题,就算收藏起爸爸用过的东西,把爸爸所有的痕迹都掩藏起来,也没有用。
天空和星星呢?没有办法把天空藏起来,没有办法像孙悟空一样,念一句咒语,把天空中的日月星辰都用幕布遮起来。
爸爸一生都热爱天空,热爱那些遥远的星星。
我挨着妈妈坐下,靠在她的肩头上,她的肩剧烈地起伏,让我的心也跟着抽动起来。挨着妈妈的身体,才更直接地感受到妈妈的悲痛有多深。“妈妈!”我抱住妈妈,再也忍不住了,决定告诉妈妈那个秘密。我和爸爸之间的秘密。
“妈妈,爸爸没有死。”我贴着妈妈的耳朵说。
妈妈转头望着我,眼里厚厚一层泪水。
“爸爸是去天上看星星了。说不定,现在,他就跟我们一样,正在看星星。”
八个多月前那天,我刚放寒假。爸爸从训练基地回来,全家都非常高兴。这是我印象中,我们家最后一次兴高采烈的日子。
爸爸哈哈笑着进门,还没见到他人,就先听到了他的笑声。
他说,这次太空航行的人选定了,就是他!就是他!
“妈,我要去天上看星星啰!”爸爸一把把奶奶抱了起来。慌得爷爷连忙去拽住他的胳膊,让他赶快把奶奶放下。
爸爸又去抱站在厨房门口的妈妈。“哎呀哎呀!”当着大家的面,妈妈有点儿不好意思。大概是集训的原因,爸爸变得更强壮了,把妈妈举得高高的。
“爸爸!”我大叫。真是的,最应该抱的人不是我吗?
爸爸笑着过来,一把举起我,在我的额上吧地亲了一个响:“我的宝贝!”
为了这一次的载人航天飞行,选拔参加集训的人有十几个,像爸爸这样从航天研究院抽选出来的科研技术人员,跟那些航空部队的专业飞行员竞争,竟然入选了!
爷爷一定自豪极了。在那天的晚宴上—爸爸说,这是晚宴,不是晚饭,因为太丰盛了!—爷爷难得地回忆起爸爸小时候的事。奶奶也在一旁争着说。奶奶说,爸爸从小就喜欢看星星。
爸爸还不到我这个年纪,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坐在楼下花坛边望着天上的星星。奶奶去喊他回家,他们一边回家一边聊天,奶奶问他:“儿子,长大后你想做什么?”爸爸说:“我想去天上看星星。”后来,爸爸真的考上了航天大学,读完博士,进了航天研究院。
奶奶脸上的表情,不用任何人解说,我都知道,那就是自豪、满足。
爷爷说,爸爸更小的时候就喜欢看星星。他还记得爸爸三四岁大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一家人在街边散步。爸爸抬头看到天上的星星亮了,高兴地喊:“星星!星星!”爷爷一把将爸爸举起来,骑到自己的脖子上,对他说:“爸爸把你举高点儿,离星星更近。”
爸爸骑在爷爷肩上,开心地数了一路星星。原来爷爷也有过那么强壮的时候呀,就像爸爸现在一样。
我们一家人说说笑笑的时候,院子里大槐树上回巢的喜鹊也喳喳喳地叫起来,显得更热闹了。
奶奶说:“喜鹊叫,贵客到!”
正说着呢,家里的泰迪犬“黄毛线”就向门口跑去。它虽然有一个威风的大名“哮天”,但我们通常是根据它的外表叫它“黄毛线”,这实在是和它浑身一绺一绺起着卷的黄毛太吻合了。黄毛线总是能最先发现门外有动静。它奔过去的同时,敲门声就响了。是爸爸单位的好朋友丁祁叔叔来了。他来祝贺爸爸!
丁叔叔一进门,爸爸立即迎上去,两个人热烈地拥抱、拍肩,还搂着脖子哈哈笑。妈妈看得直摇头,这哪儿像两名科学家,分明就是两个孩子啊!
丁祁叔叔专门研究宇宙辐射,是一个很酷的科学家!爸爸说,丁叔叔已经成了他那个研究领域的国内领军科学家,就像当上学科带头人的老师,总之很厉害。但是他跟人们印象中的科学家一点儿也不一样,不仅留着披肩的长头发,还把长头发扎成一个马尾。
爸爸说,如果我写作文,可以这样写:丁祁叔叔因为科学研究废寝忘食,没有时间去理发,所以头发长了很长很长。
我立即反驳爸爸:“得了吧!如果是那样,怎么解释丁叔叔的扎头绳?”那可不是一般的橡皮筋,不仅是彩线编织出来的,而且上面还吊着几个丁零当啷的牛头银饰。那是丁祁叔叔去旅游带回来的纪念品。他可爱臭美了!
爸爸哈哈大笑。
总之,丁祁叔叔是一个另类的科学家,不好作为作文素材来写的。
俗话说,物以类聚。我想,正因为丁祁叔叔是“非典型”科学家,所以,他才会和爸爸成为好朋友吧。因为,爸爸其实也是一位“非典型”科学家。他虽然是宇宙电脑建模专家,可是,爸爸完全不是影视作品中那种电脑宅男形象,相反,爸爸酷爱运动,有着健美明星一样的体魄,正因为如此,这次他才能顺利入选吧。但是,有着运动员体魄的爸爸,同时又拥有一颗“文艺青年”的心。这是妈妈嘲笑爸爸时说的话。爸爸却欣然接受。那是因为爸爸非常喜欢研究古籍里面的天文学知识,“顺带”陶醉于里面的诗词歌赋。
因为丁祁叔叔来了,那天晚宴后半场,就成了星星的专题讨论会。那可不像爸爸平时跟我们讲星星,我一句也听不懂。
后来,丁祁叔叔喝醉了,饭桌上的气氛发生了变化。他们的谈话越来越激昂,我大概听明白了,是丁祁叔叔提出了一个关于宇宙辐射的理论。这个宇宙辐射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一直也没明白,但我听明白了,他的理论很多厉害的科学家并不认同。他有一个证明自己理论的方法,就是在这次太空旅行中进行一项实验。可是,那是人体实验—就是让人去做实验,研究院不同意做这项实验。丁祁叔叔拍着胸说:“我去,我自己去不行吗?不行!我说,那弄个死囚犯上去吧?反正早晚都是个死。”丁祁叔叔一挥手,模仿着某人的语气:“不行!要讲人道主义!”
爸爸使了一个眼色,让我回避。在那之前,爷爷、奶奶、妈妈早就“回避”了。只有我,因为喜欢听他们聊天—尽管很多内容根本听不懂—还坚持坐在桌子上。
爸爸搀着丁祁叔叔,送他回去。
一个小时后,爸爸还没回来。这时,我们接到医院的电话。爸爸和丁祁叔叔在医院。
可是,住进医院的不是喝多了的丁祁叔叔,是爸爸!
我们全家都莫名其妙,妈妈安排我睡下,她自己去医院“看看”。
结果,这一看,妈妈一夜都没回家。
天亮之后,妈妈才回家,然后就和爷爷奶奶关在屋子里“密谈”。直到我生气地擂门,妈妈才出来。我已经十岁了,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干吗遇到什么事都要躲着我?!
“爸爸怎么了?”我大声问。
妈妈告诉我,爸爸突然晕倒,住院了。
这太让我意外了,以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妈妈摇摇头。看她的表情,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再看爷爷奶奶的表情,更知道事情不简单。
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老实说,最开始,我并没有感到害怕,或者难过。因为,生病这件事,在我脑中和爸爸压根儿联系不起来。在我的记忆中,爸爸从来没有生过病。生病的只可能是我们。
妈妈不让我去医院看爸爸,说爸爸现在忙着做各项检查。
一周后,我才见到爸爸。这一周,家里的气氛很奇怪,妈妈成天往医院跑,爷爷奶奶哪儿也不去了,爷爷不去遛狗,奶奶不去打太极拳。在家里,他们也不怎么说话。连黄毛线也不怎么闹腾了。在这样的氛围下,我也只有闷头做作业,那几天,我几乎完成了绝大部分寒假作业。在做作业的间隙中,我抬头望向窗外。
院子里大槐树的叶子已经掉光,灰褐色树干上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皲裂,显得格外刺目。它奋力向空中高举着那个鸟窝。那只寒冬里的喜鹊,一年一年将巢经营得十分宏大。它常常站在巢上,背对着空旷的天空,任由寒风梳理它的羽毛。
看着此情此景,不知怎的,我突然领悟到语文老师讲诗歌时最喜欢说的“苍凉”是什么感觉。
一周后。那是一个周二,爷爷奶奶在沉默地看电视,电视声音关得小小的,让人怀疑他们到底有没有在看。我正捏着笔望着窗外的树、鸟巢、天空发呆。
黄毛线闷闷不乐地趴在飘窗上。
突然,它跳起来,快速甩着它毛茸茸的短尾巴,呜呜叫着奔向门口。
那是一种奇异的声音,像悲鸣,像娇哼,像嗔怪,又夹杂着惊喜。从来没听到过狗的语言也可以包含如此丰富的内容。屋子里所有人都被它的叫声吸引过去。我站起身,它已奔到门口。门就在这个时候开了,爸爸和妈妈出现在门口。爸爸出院了!
“爸爸!”我大叫着奔过去,挤开黄毛线,扑到爸爸身上。爸爸一把举起我,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呀!
为了欢迎爸爸回家,妈妈和奶奶更早地进了厨房忙碌,爷爷牵着好几天没出门了的黄毛线出去遛弯,爸爸也陪着爷爷去。
这在别人家,也许是平常的温馨生活。在我们家,却显得非同一般。除了过春节这样的大节日,爸爸是没有时间这样大白天陪家人散步遛弯的。
妈妈就说,她已经记不得我们什么时候一家三口一起去逛过公园了。
太过反常的东西,总是让人心里不踏实。
我从二楼阳台望出去,很快,在一个紫藤花架下寻找到了爸爸和爷爷的身影。果然,他们并不是在散步遛狗。他们面对面站着,在谈话。什么话需要去外面谈?
他们长时间地站着。黄毛线绕着花架,孤独地徘徊。
从那天起,爸爸就留在家里,既不去上班,也不去医院了。而且,谁也不提爸爸之前得的是什么病。
爸爸每天就在书房整理整理他的资料、文章,陪爷爷奶奶散步,甚至约着我接送妈妈上下班,跟我聊天,带我看星星。
这应该是从前想也想不到的美好生活,却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我的感觉没错,他们合力向我隐瞒着什么,家里隐隐飘荡着一种奇怪的气氛。
有一次,爸爸独自出门去,当时奶奶就慌里慌张前后脚跟着出去了,说是去遛狗,结果只拿着狗绳子,根本没拴上狗。我感觉,她就是不想让爸爸一个人出门。
寒假里的第一个星期天的晚上,爸爸又带我去二楼阳台上看星星。
妈妈也坐在我们旁边。虽然没有风,一月的夜晚,那空气就像冰冻过,才从冰箱里放出来一样。爸爸让我坐在他膝上,他打开羽绒大衣,把我裹在里面。为了看星星,我们没开灯,只在阳台的角落放了一盏小小的太阳能灯,就像一支静静的烛光。
城市的灯光,映得半边天空都是亮的,加上迷蒙的夜色,这些,都并不适合看星空。看星空最好的地方是天文台,它总是建在山上,一到夜晚,就只有纯净的夜幕,一丝灯火也不会有。但我更喜欢在乡间看星空。七岁的时候,我跟着爷爷奶奶回四川老家,去乡间亲戚家住了一晚。那天晚上,满天星斗。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星星!以致好长时间,我都以为乡下的星星比城里的星星多。
有一次爸爸听我这样说,哈哈大笑。爸爸常常哈哈大笑,他的笑声,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最美的声音。
爸爸满脑子关于星星的故事,他给我讲离我们最近的星星—月亮—的故事:远古,尧当首领的时候,有一位英雄叫羿,他射杀了许多为害人间的怪兽,还射下了天上多余的九个太阳。因为他如此厉害,西王母给了他成仙的灵药。他让妻子嫦娥保管灵药。结果嫦娥等不及,自己悄悄偷吃了灵药,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一直往天上飞,飞呀飞,飞上了月亮,住进了月亮上的广寒宫。可是,那是一个寂寞的地方啊,所以唐代著名诗人李商隐写诗说:“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爸爸还给我讲牵牛星、织女星的故事,织女星也叫天孙,因为她是天帝的孙女。她是织锦的高手,据说天上的云霞就是她织出来的。这位天孙下凡认识了牛郎,结为夫妻。后来织女被天帝和王母娘娘派人捉了回去,牛郎追到天上。王母娘娘拔下头上的簪子一划,划出一条天河,把牛郎和织女阻隔在天河两边。只有每年的七月七日,就是七夕节,允许他们相会一次。到了七夕这一天,人间的喜鹊都飞上天去,在天河上搭成鹊桥,织女和牛郎沿着鹊桥,在天河上相会。
爸爸讲得起劲,我听得入迷。
妈妈很感叹,这哪儿像一个天文科学家,不是应该讲月亮是地球的卫星,牵牛星和织女星是像太阳一样的恒星吗?
爸爸哈哈大笑,“对对,牵牛星和织女星都是像太阳一样的恒星,而且织女星还是北半球夜空中第二明亮的恒星。它是除太阳之外,第一颗被人类拍摄下来的恒星,可以说,是我们人类除太阳外,最早了解的一颗恒星。”
我阻止爸爸的科学讲座:“爸爸,我要听故事!”
爸爸哈哈大笑,胜利一样对妈妈说:“你看!你看!”
那天晚上,我像小时候一样坐在爸爸膝上,听爸爸讲星星的故事。
爸爸指着东边天空,“看到那颗很亮的星星了吗?红色的星星。”
我顺着爸爸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忽略掉城市的灯火,凝神看向天空。浅浅的星影,在凝视中慢慢浮出天幕。众多的蓝色星星中,一颗独特的火红色的星星,闪耀在东南方向的天际。就像元宵节谁放的孔明灯,飘入了九霄。
“那是商星,一颗非常著名的红超巨星,比我们的太阳大很多很多的老年恒星。在古代,常常把它和参星联系在一起,称作参商。”爸爸只简单讲了两句“科学知识”,就又跑题了,开始讲星星故事。“参、商,传说是两兄弟变的。远古的时候,就是在尧舜之前,部落的首领,据说是帝喾,因为出生在高辛这个地方,所以称为高辛氏。高辛氏的两个儿子,老大阏伯和老四实沈关系非常不好,总是带兵互相打来打去。最后,高辛氏就把阏伯赶到东边的商丘,主管祭祀辰星,辰星因为是商地的人祭祀,因此后来就称作商星。实沈呢,被父亲赶到西方的大夏,主管祭祀参星。在有的传说中,直接就说商星是阏伯,参星是实沈。他们一个在东,一个在西,隔着天空,永不相见。你看,现在商星在天空中,我们就看不到参星。等参星升起的时候,商星又已经落下了。”
爸爸像通常一样,又引了两句古诗来为他的星星故事结尾。“后世的人常常在诗歌中用参商来比喻距离遥不可及。我们非常熟悉的唐代大诗人杜甫在茫茫人海中偶然遇到自己少年时的朋友卫八处士,想到这次相见之后,又不知何时能再见,或者说,今生不知还能不能再相见,他非常感慨,于是写了一首诗送给卫八处士,在诗中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爸爸轻声为我解说诗句的意思:“思念的人啊,不能相见,就像参星和商星,一个东升,一个西沉。什么时候,能够再像这样,一起坐在这烛光下呢。”
我努力去体会爸爸说的话。寂静中,妈妈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我错愕地转过身去,在那烛光一样的微亮中,我看到妈妈已经是满面泪光。我一下子从爸爸身上跳下来。
爸爸把妈妈拉到身边。他没有问妈妈为什么哭,我也不敢问。爸爸一手拉着妈妈,一手拉着我。
爸爸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他也一定是紧紧地握着妈妈的手。过了好一会儿,爸爸说:“其实,我们不能同时看到参和商,只是角度问题,地球倾斜的角度,我们站的角度。换个角度,我们能看到,参和商都在天空中。所以,分离,只是因为我们看的角度不同。”
爸爸的话,让妈妈哭得更伤心了。
2.苍茫云海间
妈妈先回房间里去了。
爸爸松开我的手,想追上妈妈。我一把抓住爸爸,问他:“爸爸!到底发生什么了?!”
爸爸看着我,少有的欲言又止。
“爸爸,你们不要瞒着我。你知道这样我有多难受吗?!”
爸爸看了我一会儿,说:“爸爸不是想瞒你,我只是还没想好怎么跟你说。”
“你告诉我!我又不是小孩了!”我语气强硬地说。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不是小孩子了,可以承担很多事。
爸爸相信了我。让我坐下,他坐在我对面,说:“我得了很严重的病,就是脑袋里长了一个瘤子。是恶性的肿瘤。”
只一句话,我挺起的脊梁轰地塌了下来,心跳失去了节奏,我呆望着爸爸。
爸爸给了我一点儿时间,让我消化他刚说的内容,然后接着说下去:“现在的医疗方案是,可以做手术,但脑部功能会受损,不能再从事科研工作,可能连生活都不能自理。”
只要活着那就好啊!我急切地说:“爸爸,我照顾你!”
“嗯。”爸爸点点头,“但是,这种手术的风险非常大,我有极大可能直接下不了手术台。就是在做手术的过程中,很可能就……”爸爸斟酌着,没有说出那个可怕的字眼。
爸爸的声音在我的脑袋里嗡嗡地响,过了好一会儿,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那……爸爸不要做手术。”
“我也是这样想。”
我透过泪光,看到爸爸微笑了一下,“我们好好利用这剩下的时光。”
“什么剩下的时光?!”我叫起来。
“小星。”爸爸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又停了下来。那沉默,让我有一种极不祥的预感。
爸爸最后还是说出了那句话:“小星,你要正视现实,要坚强。不管我做不做手术,我剩下的时间都不多了。不做手术,可能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做手术,就算成功,也只有两三年的时间。”
“不行!爸爸,我要你永远跟我们在一起!”我失声大哭起来,“你要永远跟我们在一起!”
爸爸搂住我,轻轻拍打我抽动的肩背。
“爸爸!爸爸!你陪着我!你陪着我们!”
爸爸把我的手掌按在他脸上,我触摸到湿湿的一片。爸爸用我的手掌抹去眼泪,对我笑了一下,说:“好,爸爸陪着你。”
第一次,见到爸爸哭。我给爸爸揩揩眼泪,爸爸给我揩揩眼泪。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我能清楚地记得,后来,我和爸爸并排坐着,爸爸用羽绒大衣包着我,我默默地靠在爸爸坚实的肩上。
爸爸搂着我,望着星空说:“我不打算做手术。我想争取继续参加航天计划。我想去天上看看星星,真的很想去。你能理解爸爸吗?”
爸爸一生酷爱星空,一生都在仰望星星,我怎么能不理解他?可是……
“我一定好好记住看到的每一个景象,等我回来,告诉你。”爸爸说。
我点点头,搂着爸爸,我感受到爸爸的心跳、爸爸的体温、爸爸的鼻息,真想永远这样靠着爸爸。
接下来的日子,爸爸开始频繁去单位。他在争取参加航天计划,不仅如此,他甚至还要争取在太空中进行丁祁叔叔的宇宙辐射实验—他来做这次实验的人体志愿者。我懂得爸爸的意思,反正他生存的时间不多了,正好可以帮丁祁叔叔完成心愿。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就会痛。原来,“心痛”并不是一个夸张的形容词。
和我想的不一样,爸爸向家里人说出这个想法时,并没有在家里引起轩然大波,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相反,爸爸公布了他的决定后,爷爷奶奶像是心里踏实了,爸爸单独出门去,奶奶也不会再跟踪。
我明白了,他们先前,大约是担心爸爸想不开,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为。爸爸才不会那样!
有一天,爸爸满脸兴奋地回到家,宣布他成功了!经过他反复争取,他终于通过了由医疗专家、科学家、院领导组成的评定小组的评估,载人航天计划将继续由他担任宇航员,丁祁叔叔的实验也得到了批准。
我为爸爸高兴,但是脸上笑着,心里却沉甸甸的。我想,妈妈他们也一样吧。几周前爸爸从训练基地回来宣布成功当选宇航员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却恍如隔世。
第二天,丁祁叔叔带来了一只猫,让爸爸先和它培养感情。它也是为宇宙辐射实验准备的,到时,它和爸爸要在太空中“相依为命”。
这是一只黑斑纹的狸猫,它随丁祁叔叔的姓,叫丁壮。但是,丁祁叔叔说,因为它有外国血统,所以姓要放在后面,名和姓之间还要加一个点隔开。丁叔叔认真地把猫的名字写在纸上给我们看:壮·丁。
等丁叔叔一离开,我们就直接把狸猫洋气的名字叫成了带着川味儿土气十足的“壮丁儿”。原籍四川的爷爷说,他年轻的时候有一部风靡一时的四川方言电影,名字就叫《抓壮丁》。
壮·丁在猫当中算高大强壮的了—要不然,它也不会入选太空实验计划。但是它的性格却出乎意料的温和。和它相比,我们家的黄毛线就显得很小家子气。一直绕着人家转着圈地吠叫,一直到第二天才算消停点儿。
结果我发现,它虽然不冲人家乱吠乱叫了,却悄悄欺侮人。壮·丁一吃东西,它就挤上去,把整个脑袋都放进食盆里,占着地方,不让壮·丁吃。好脾气的壮·丁竟然这样也不生气,它只是把头也硬挤进食盆,然后一边吃,一边用一只爪子推着狗头,不让它再挤上来。黄毛线换着角度上前,不管它从哪一个方向突围,根本不抬头的壮·丁总能敏捷、及时、准确地把爪子按在狗头的正中间,牢牢地抵住它前进的方向。
黄毛线和壮·丁的争斗,甚至让家里又有了一些笑声。
爸爸出发的日子,是深冬一个明净的夜晚。爸爸和壮·丁将在太空中度过农历新年的第一天。
我们一家子早早地打开电视,等待收看电视实况转播。
一开始,镜头久久地停留在火箭发射台。那上面竖立着高耸的火箭,笔直地指向浩瀚的夜空。火箭上,携带着命名为“孔雀号”的飞船。远山在深蓝色天幕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凝重巍峨。
爸爸他们马上就要乘着“孔雀号”,奔向苍茫云海间了。
火箭发射前的读秒声,通过扩音器,响彻整个火箭发射基地的上空。
“各号注意,一分钟准备。”
“50秒。”
“40秒。”
“30秒。”
……
爷爷和奶奶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妈妈瞪着荧屏,她的灵魂早已穿越到了那里面了吧。
“10、9、8、7、6、5、4、3、2、1!点火!”
火箭携带着飞船,腾空而起,喷着长长的火尾,冲向浩瀚的夜空。我们一家子仰望着火箭,一直望着望着,仿佛也跟随着火箭,离开了地球,进入了神秘的太空。
火箭成功地将飞船推送到外太空。
载人航天飞行,在中国已经不是新鲜事,大众对这件事的关注,到此告一个段落。接下来,通常就是听一听飞船返回的消息而已。反正飞船在太空漫游的过程,也不会详细地向大众公布了。
我们却希望知道爸爸每一分钟、每一秒钟的情况。但是我们脑子里能想象的场景,只能是飞船升空前,太空舱里的景象。穿着臃肿太空服的爸爸,平静地面对镜头微笑;还有穿着特制太空服的壮·丁茫然无措的眼神。
但是,第三天,丁祁叔叔突然打电话给妈妈。正在厨房做饭的妈妈、看电视的爷爷奶奶、做作业的我,甚至黄毛线,都被那突然响起的铃声一惊。大家立即丢下装出来的平静面具,全都奔向那个放在电视柜上的手机。
妈妈一看来电显示是丁祁叔叔,手抖得拿不住手机。我抓过手机,按下免提键。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并不是爸爸出了什么事。丁祁叔叔说,现在爸爸要开始第二次舱外行走了,问我们要不要去研究院看实况播放。
我们一家子互相搂来搂去,笑起来。
我们以最快速度去到研究院,研究院和远在四川的卫星发射基地共享人造卫星传输回来的飞船实时状况。
看到我们进入多媒体大厅,院长冲我们点点头。丁祁叔叔快而轻地走过来,引领我们坐下。一屋子都是人,可是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不是注视着前方一面墙那么大的屏幕,就是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电脑,整个大厅里,就只听得见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
巨大的屏幕上,黑暗的太空中,爸爸的飞船孤独地行进着,看起来似乎一动也不动。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鲜活的景物,奇怪的是,连一颗星星也没有!
我有些着急,不安地扭动着。丁祁叔叔询问地看着我。
“没有星星。”我低声说,有种想哭的感觉。爸爸在的地方,看不到星星?
丁祁叔叔在我耳边低声说:“你爸爸看得到星星,我们看不到,是因为画面拍摄的时候加强了曝光,要不然我们就看不清楚飞船。就像有太阳的时候我们看不到星星,因为太亮了。”
我感激地看看丁祁叔叔。
接下来,屏幕上开始出现飞船内部的图像,我看到了爸爸!他和狸猫壮·丁飘浮在太空舱中。
虽然壮·丁和爸爸一样,早就经过模拟太空生活训练,但它还是有些惊慌,像游泳一样扒拉着腿。当它靠近爸爸的头部时,像在大海中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把抱住了爸爸的头。这意外的情况,让大厅里好几个人都忍不住站了起来。
还好,爸爸很快安抚好了壮·丁。
屏幕上,传来爸爸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有些不同—当然会不同,那是从地球之外,遥远的太空中传回来的声音啊!但仍然很清晰:
“‘孔雀’到达预定目的地。一切正常!请求舱外行走。”
丁祁叔叔的呼吸急促起来。
爸爸告诉过我,这次飞行,一共要进行两次太空行走。第二次,也就是这一次,是针对丁祁叔叔主导的科研项目,也就是有可能会对爸爸和壮·丁造成身体伤害的一次行走。
这一次的舱外行走指令,由卫星发射基地和研究院共同发出。等卫星发射基地指挥大厅里的指令发出后,由丁祁叔叔发出确认指令。丁祁叔叔在对爸爸发出确认指令时,他的呼吸已经很平静,他对着太空中的战友,郑重而简洁地说出:“同意舱外行走!”
画面再次切换到飞船内部时,爸爸已经在气闸舱,穿上了舱外航天服,怀里抱着同样穿着特制舱外航天服的狸猫壮·丁。
舱门缓慢打开,露出静穆的太空。透过洞开的舱门,我终于看到广漠的太空中,出现了一颗星星,一颗巨大的蓝色的星星。它足够大,强光也遮掩不了它。
“那是地球。”丁祁叔叔低声告诉我。
地球!成为一颗星星的地球!这一下,我真切地感受到了,爸爸离我们已经多么遥远!
爸爸抱着壮·丁,跨出飞船,一脚踏入虚无的太空。仿佛,我跟着爸爸一起踏出了这一步,失重的感觉让我浑身一惊,那种远离地球,无法脚踏实地的恐高感,让我呼吸都开始困难。爸爸真了不起!所有敢离开地球,在太空遨游的人,都太了不起了!
爸爸一手搂着壮·丁,一手拉着舱外的扶手,开始了在太空中的行走,那是最孤独也最伟大的行走啊!
爸爸钩住扶手,让自己靠着飞船,停了下来。屏幕上传来他的声音:“我将打开防辐射特殊面罩。”
他操作着航天服手腕上的电脑按钮,头部外面那一层面罩缓慢升起,接着,他打开了壮·丁头罩最外面的一层。这样,爸爸和壮·丁都暴露在一些特殊辐射当中。丁祁叔叔的研究认为,这些辐射对生命体是安全的。当然,这并不是丁祁叔叔研究的最终目的,这只是其中一个重要的环节,可以证明,在承受着这些辐射的某些星球上,可以生存碳基生物,也就是和地球生命基本结构一样的生物。
可是,那一切都只是理论推测,这些辐射中,也许,就隐藏着致命杀手。
我感觉坐在旁边的丁祁叔叔挺直了背。我悄悄看看他,他紧紧地注视着屏幕,眼中却有波光在闪动。他快速地抹去眼中的泪花,再次紧紧地盯着屏幕。
我看到爸爸微仰起头,他是在仰望那里的星空吗?突然,我看到爸爸的嘴嚅动着,脸上似乎有闪光的东西在滑动,爸爸立即将头转过去,背对镜头,我们再也看不到他的面部表情。爸爸在哭?
丁祁叔叔腾地站了起来。难道,他也发现爸爸在哭了?不只是他,大厅里好几个人都站了起来。
操作电脑的工作人员,飞速地敲击着键盘。
“怎么了?怎么了?”妈妈一把拽住丁祁叔叔,“他怎么了?”
“老王没事。是飞船附近,突然出现了不明物体,可能是一颗小型彗星。”
原来爸爸是转头看彗星去了。是我看错了吗?
妈妈放开丁祁叔叔。但是,我们的担心并没有消除,如果这颗彗星对飞船没有影响,他们也不至于如临大敌。
现在丁祁叔叔完全顾不上我们。在短暂的讨论之后,丁祁叔叔向爸爸下达了返回飞船的指令。
爸爸和壮·丁缓慢但是顺利地返回了舱中,爸爸报告“一切正常”,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大屏幕上就和开始一样,只有飞船和无尽的宇宙。这只“孔雀”,还要在天宇中静静飞翔二十个小时,才返回地球。
但是,大家依然在紧张地分析那个突然出现又消失的“彗星”到底是什么。
我跟着丁祁叔叔,在他忙碌的一个间隙中,轻轻拽拽他的衣袖:“我爸爸真的没事吗?”
“那个闯入的天体已经消失,不会对你爸爸造成影响。”
丁祁叔叔肯定的回答,让我们一家心里踏实了。
3.万籁俱寂月影无
第二天晚上八点十五分,“孔雀号”飞船按预定计划,平安降落在北边草原深处。
天明之后,爸爸和壮·丁乘坐专机返回研究院。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可以去研究院看爸爸,爸爸却不能回家。才从太空回到地球,爸爸的身体和心理都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当然,他们还得接受一些专门的体检和测试。
每天,我都去研究院陪爸爸。我去的时间越来越早,天刚亮,我就迫不及待地出门。
我没有算爸爸说的两三个月已经消逝了多少天,还用算吗?每过一秒钟,就少了一秒钟。
爸爸完全明白我的心思,从来不问我为什么天天往研究院跑,为什么一天比一天去得早。
终于,有一天,爸爸说,他可以回家了!爸爸带着壮·丁和我们一起回家。
分别时,丁祁叔叔悄悄跟我说,现在爸爸随时都需要有人陪同。他现在随时可能出现晕厥,或者,产生幻觉。
这像一声惊雷,好些日子没人提起爸爸的病,不提,仿佛它就不存在。丁祁叔叔的话,把我从幻境中拉了回来。
听说爸爸可以回家了,爷爷奶奶和妈妈都非常高兴。他们做好了饭菜等着我们回家。
可是奶奶见到爸爸的那一刻,忍不住就哭了起来。我分得出来,这并不是喜极而泣。
我看到妈妈也忍着泪,爷爷也是黯然神伤。
我慌张地悄悄问妈妈,妈妈低声说:“你看看你爸的样子!你天天跟他在一起,感觉不明显。才几天……”妈妈说不下去了。
我再端详爸爸的面孔,真的,爸爸原本饱满的脸庞完全变形了!两颊凹了下去,连眼窝也陷下去了,脸色蜡黄。这分明是触目惊心地表明:
那个时间越来越近了!
突然之间,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就站在屋子中间大哭起来。
“爸爸!爸爸!”我一边大哭,一边喊。爸爸奔过来,抱住我。我抱着爸爸,一直哭。妈妈站在旁边,也哭起来。
爷爷来拉我,我怎么也不松开手。
那天晚上,我一直哭到睡着。
醒来的时候,天已拂晓,我发现爸爸就和衣躺在我身旁。我一动,爸爸立即醒了过来。
我一骨碌坐起来,发现是在书房里爸爸的床上。爸爸在书房里摆了一张床,他工作太晚的时候,就直接睡在书房。很快,这个书房里,再也不会有爸爸的身影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再也见不到爸爸了,他再也不会在我身边了。
爸爸伸手抹去我的眼泪。
“爸爸最担心你。爸爸最对不起你,不能陪着你长大。”
爸爸的话,让我哭出声来,“爸爸!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不是别人!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你,太不公平了!别人都活得好好的,那些普普通通的人、坏人,都活得好好的!太不公平了!”
壮·丁默默地走过来,歪着头看着我们。
爸爸握着我的手,我们并排坐着,窗中透进几缕远处残留的夜灯,万籁俱寂,空中黑云堆叠,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
妈妈推开书房的门,对我说:“小星,你出来,让爸爸再睡一会儿吧,昨天晚上爸爸没睡好。”
“去吧。”爸爸也对我说。
我起身出去,猫留在书房,陪着爸爸。
黄毛线站在客厅里,警惕地盯着书房。壮·丁从太空回来后,性情变得十分狂躁,黄毛线非但不敢再欺侮它,反而时刻提防着它,敬而远之。
那一天,爸爸都很沉默。
爸爸生病后,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
偏偏丁祁叔叔又突然来带走了壮·丁,只说是工作的需要。
我在房间看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好几次,我悄悄去爸爸书房看,爸爸都坐在窗边,什么也没做,没看书,也没在电脑前,他就那样坐着,望着天空。
我有点儿后悔在爸爸面前大哭大闹。如果是一个懂事的孩子,这个时候应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安慰爸爸,给爸爸带来欢笑吧。可是,我做不到。我就想哭。真的太不公平了!世界上,那么多人活得好好的,那么多比爸爸年纪大的人,都活得好好的。那么多笨蛋、坏蛋,都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我爸爸要死?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我也许,会因为悲痛,一直怀着这样的愤怒心情。
那天晚上吃完饭,我待在房间里神思不定地翻着书,爸爸突然伸头进来说:“丫头,走,看星星去!”
我连忙跳起来,穿上羽绒大衣。
我们家住的是小高层,一共有十层高。每个单元住五家人,每一家都是两层的跃层房,还有一个露天的大阳台。我们家住在一楼和二楼。二楼的大阳台,就是我们的观星站。
我曾经问过爸爸,为什么不选顶楼,那样,我们就可以在楼顶看星星,多好!爸爸回答说,因为奶奶喜欢种花草,一楼有小院子。“我们看星星的日子还很长,可是奶奶种花草的日子却并不多了。”
不是说好的吗,看星星的日子还很长很长!我的鼻子又开始发酸。
爸爸帮我把羽绒大衣的领子竖起来遮着脸蛋。我们并排坐下来。这时,我才发现,天空中有厚厚的云层,这并不是一个适合观星的日子。
“明天可能要下雪了。”爸爸凝视着天空说。显然,他也发现了阴云密布。但是,爸爸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望了好一会儿天空,突然说:“小星,你会相信爸爸说的话吗?爸爸想了好久,决定要跟你说一个秘密。”
4.离恨恰似漫天星
爸爸的秘密,从他第二次太空行走时的流星说起。
“太空中,有无数的星星。有很多星星,在地球上是看不到的。而且,因为没有大气层的遮挡,太空中的星星格外明亮,静静的,挂在天幕上。它们不会眨眼睛。爸爸跟你说过,我们觉得星星眨眼睛,那是因为星星发出的光线穿过地球大气层时,产生了多次折射的原因。光线在瞬息之间,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出现,让人觉得是星星在一闪一闪地眨眼睛。”
“太空中看星星,真的是太美了,太美了。就在我望着星空的时候,突然,有一颗流星划过来,那个时候,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吗?”爸爸问我。当然,他并不是要我回答。
“那一瞬间,我想起有一次,我和你妈妈带着你去野营。那个时候,你才三岁。晚上,我们抱着你坐在车顶上,看星空。有一颗流星从空中划过,你妈妈大喊:‘快许愿!’流星转瞬即逝,来不及了。你妈妈正在埋怨我,竟然又有一颗流星从天际划过来,这一次,我赶紧大声许愿:‘我们永远不分开—’没想到,你妈妈和我同时喊出了同样的话:‘我们永远不分开—’当时,爸爸和妈妈情不自禁地紧紧拥抱在一起。还有你,我们三个人,抱在一起。那个时候啊,就觉得,我们真的永远不会分开。
“说起来很慢,当时,这些画面在一瞬间,就出现在我脑海中。我情不自禁地重复着那个愿望:永远不分开。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原来爸爸那个时候真的在哭!
“小星,想不到爸爸这么爱哭吧?”
我使劲摇头,哭得说不出话来。
“小星,别哭,爸爸要开始说那个秘密了!你一定要好好听。”爸爸握着我的手,低声说。
等我停止了抽泣,爸爸接着说道:“那颗流星几乎擦着飞船掠过。当然,我说的这是天文学上的概念,实际上,至少是相隔了几十千米,甚至上百千米。到现在,大家还没分析出来这个突然出现的天体究竟是什么。根据目前的测算,它很可能是一颗脱离了运行轨道的小型矿石行星,而不是彗星。这样的超小行星,如果闯入地球大气层,燃烧后掉到地球上,就是我们熟悉的陨石。
“但是,那实际上既不是一颗彗星,也不是一颗偶然闯入的矿石小行星。而是,一艘飞船。”
我惊讶地看着爸爸。我完全没有听说过,同时期地球上还发射了别的宇宙飞船。难道是外国秘密发射的?
爸爸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不,它不是属于地球的东西。”
我愣了一会儿才反问:“外星飞碟?UFO?”这些,一直都只是民间传闻和科幻电影中的事物,作为天文科学家的孩子,我从来也没把这当真。
爸爸点点头,“总之,它是一艘不属于地球的宇宙飞船。
“那艘飞船上也有一名宇航员,和我一样,一位男性宇航员。他们星球的科技,高出地球许多。但是,他的运气没有我好。他的飞船出了问题,失去了控制,他立即向基地发出了求救信号。”
爸爸看看我,像是知道我无法相信这突如其来的惊人消息。“‘孔雀号’应该也记录了这条来源不明的求救信号,只是无法破解它的含义。”
是啊,当时研究院的叔叔阿姨不是忙成一团吗?如果有这条信号,他们肯定会发现!
“那他,那位外星宇航员,后来怎么样了?”
爸爸露出微笑:“他得到了反馈信息,因为距离太过遥远,他们的基地没有办法救援他。”
“啊?那他怎么办?他死了吗?”
“这要看你怎么理解死亡的含义了。”爸爸站起身,望向天空。
月亮在天上飞快地走着,一会儿钻出云层,一会儿钻进去。当然,那是一种错觉而已,实际上是连绵不绝的云层在快速移动,一会儿遮住月亮,一会儿露出月亮。我们感知不到的天空中,正在风起云涌,变幻流转。
“你会相信爸爸,对吧?”爸爸再次问我。
“嗯!”我肯定地答。
爸爸点头,“大人们常常说‘绝对不可能’。他们不相信超出自己经验以外的事。但是宇宙是何等神奇,何等神秘,我们的经验,实在是没有办法概括整个宇宙,就是百亿分之一也做不到啊!
“那位宇航员从基地得到的指令是:在飞船爆炸解体之前,使用意识分离机,让意识附在其他生物体内,逃离飞船!”
“意识分离机?这是什么?”
爸爸苦笑着摇头,“这是我根据描述给它起的名字。我也很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那是属于他们星球的科技产物,配备在有风险的场所的一种仪器,当人员受到生命威胁时,可以用它避开危险。只要在有效距离内,有适合的生命体,就可以将自己的‘意识’—这个也是根据我自己的理解翻译的词语,如果你觉得不好理解,可以把它称作‘灵魂’—可以通过这个仪器,将自己的‘意识’瞬间转移、附着到适合的生命体上,安全的时候,再经由这个仪器脱离寄存的生命体。”
我张大了嘴。好一会儿,我才傻乎乎地问:“然后呢?”
“然后就回到自己的躯体里面。”
“不对!”我嚷起来,“已经没有躯体了!躯体不是留在危险的地方了吗?比如那位宇航员,他的飞船已经爆炸了,他的身体早已经不在了!”
爸爸赞赏地说:“很好,学会质疑很好!有我的基因!”
我等着爸爸说下去。
“其实说穿了很好理解。他们的星球,科技比地球先进,但我们也已经进入他们的科技形态,虽然还只是初级阶段。地球已经掌握了克隆技术,你知道的对吧?”
“当然知道,现在猪、牛、马、狗这些,都成功克隆了,大家都知道的嘛!”
“对,2017年,我们国家成功地克隆了猴子。”爸爸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和人类很相近的猴子。”
“你是说他们……”
“对,他们可以克隆备用的人体。当脱离危险后,人的‘意识’经由‘意识分离机’,重新回到克隆的身体中—你想说‘绝对不可能’吗?”
我摇摇头,我是难以相信,但我不喜欢说“绝对不可能”。“那位宇航员,他成功地逃脱了吗?”
爸爸看着我说:“当时,他搜索到在有效范围内,适合的生命体只有两个。”
我指着爸爸:“难道,你……”
“对,我和壮·丁。只有我们两个,离他最近。他们的星球,和地球类似,因而他们星球上的生物也是碳基生物,和地球一样。目前地球上已知的所有生物都属于碳基生物,就是都是以碳元素为有机物质基础的生命。”
我站起身,呆呆地看着爸爸,甚至有想退开一点儿的想法。
爸爸连忙摇手,“不是我,他选中的不是我。”
啊?
“他选中的是壮·丁。”
什么?
“壮·丁一直都是一只性格温驯的猫,自从去了太空回来,性情大变。那都是因为它现在已经不完全是它。它的体内,另有一个人。”
的确,以前壮·丁备受黄毛线欺侮,从太空回来后,却完全掉了过儿,黄毛线一见到它的影子,就夹着尾巴逃走。
“可是,他为什么选猫,不选你?”
爸爸想了想,说:“当时他无法判断,我和壮·丁谁才是等级更高的智慧生物。”爸爸笑了一下,“当时,我的样子可能有点儿难看。”
当时,爸爸望着“流星”,泪流满面,病魔和悲痛让他的面孔完全失去了平常的形态。而壮·丁,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沉静地望着星空,的确,比当时的爸爸,显得更可靠。
“可是,再怎么说,他也应该选模样跟自己最接近的!难道他长得像猫?”
爸爸哈哈大笑起来。
我也忍不住笑了。
爸爸搂着我,“选择就在瞬息之间必须做出。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判断,也没有更多的资料可供他判断。他必须在一秒钟之内,根据仪器的提示,在我和壮·丁的头像上选择一个按下去。其实,几乎在他按下壮·丁头像的同时,他的飞船就解体了。”
我傻傻地望着爸爸,脑子几乎要不能运转了。我下意识地转头往屋子里望,我忘记壮·丁已经被丁祁叔叔带走了。
“爸爸,那他现在……”
爸爸叹了一口气,“他们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一方面,我希望丁祁他们发现壮·丁身上的秘密;另一方面,我又希望藏下这个秘密。你能理解爸爸吗?我们都是宇航员,他信任我,告诉我这一切。小星,你说,该怎么办?”
“我、我想一想。”
“嗯。爸爸很需要你的意见。”
5.此生长恨别离痛
爸爸交给我的问题太沉重了。
那个晚上,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思考究竟该怎么做。
我当然明白,如果丁祁叔叔他们发现这个秘密,那地球关于宇宙和外星生命的研究,将是一个飞跃,这对整个人类都有重要意义。可是揭穿这个秘密,很明显的,那位将生命托付给爸爸的外星宇航员,很可能再也不能回到自己的星球,恢复“人”的面目。
从小,爸爸就说过,不能辜负信任你的人。
其实,我心里还有另一个念头,促使着我做出保守秘密的决定,只是,我暂时还理不清晰那个念头,究竟是什么。
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我睡着了。醒过来时,天已经大亮,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了。
爸爸已经坐在餐桌边了。吃早餐时,我们俩心照不宣地互相看看。匆匆吃完,我就和爸爸到了小院里。
大槐树上,晨起的喜鹊开始在光秃秃的树上跳来跳去,自得其乐。
爸爸微笑地看着我:“怎么样,你想好了吗?”
“我们应该藏住这个秘密!”
爸爸点点头,就那样同意了我的想法,也没有追问我为什么这样想。
我望着爸爸,突然又有一些疑惑:爸爸说的这一切,是真的吗?那个寄存在壮·丁体内的外星人真的存在吗?我想起丁祁叔叔说过,爸爸可能会产生幻觉,因为他脑部的肿瘤压迫着他的脑神经。
“爸爸,你最开始,是怎么知道他在壮·丁体内的?”
这时,妈妈出来了,爸爸说:“等下聊。”
他送妈妈出门上班,我站在小院门口目送着他们。
爸爸从小区门口折回来后,我们一起在小区里散步。这时,他才开始回答我先前的疑问。
“最开始发现,是在回到地球后,在草原上的那个夜晚。壮·丁突然变得很暴躁,甚至想逃跑,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抓住它。更重要的是,我们到了招待所后—”
刚从太空回到地面那天晚上,爸爸他们住在某空军招待所。因为爸爸是“特殊”人物,单独住一个房间。
他进门后,关上门,插上防盗扣,然后把猫放下地,将手中的塑料袋扔到茶几上,灯也没开,就疲惫地在沙发上坐下来。从零重力的太空中回到地球上来,他有说不出的不适。
猫跳上茶几,绕过烟灰缸、杂志、水杯,找了块空地坐下,打量他。爸爸欠身拉过茶几上的塑料袋,里面有一些从招待所餐厅拿来给猫吃的食品。爸爸扒出一个鱼子酱罐头,打开。
他弓起身,把打开的罐头放到猫面前:“吃点儿。你可得好好活着。”
话音刚落,他向前一栽,扑倒在茶几上,昏迷过去。
“爸爸,你昏迷了?!”我的心揪了一下。
爸爸摸摸我的头,“没关系,只是一小会儿。”
扑在茶几上的爸爸醒了,挣扎着爬起来,有点儿发愣地站着。突然,屋里的灯亮了。他倏地转身看向电灯开关的地方—
猫站在衣柜上,前爪从电灯开关那里放下。显然,是它打开了灯。
爸爸有点儿意外,壮·丁之前在我们家从来没有展现过还有这种才能。爸爸低头看看,茶几上的鱼子酱罐头不见了,装食物的袋子还在。
接着,爸爸发现鱼子酱罐头了,它摆在窗边的小桌上,已经空了。罐头旁边摆着一把勺,桌边还有一把椅子,仿佛刚有人在那里进过餐。
他迅速地看向门锁,门还是锁着,插着防盗扣。
他闭眼思索自己是什么时候把罐头放到了那里。想了一会儿,爸爸还是完全想不起来,他觉得,应该是自己的病情产生的影响。
他摸出口袋里的药瓶,倒出药,用眼找杯子,看到茶几上的水杯,里面已经有倒好的水—他也完全不记得自己进房间之后倒过水。
他稍犹豫了一下,端起杯子,吃药喝水。
然后,略微摇晃地向里间的卧室走去,和衣卧倒在床上。壮·丁走到卧室门口站着。
爸爸又起身抱起猫,躺到床上,把猫放在自己胸前,对着猫说:“伙计,在我死之前,你好好活着,陪着我,怎么样?”
猫闭了一下眼睛。那眼神,分明就像在回应他。
爸爸笑着问:“你听懂我说的话了?”
这一次,猫只眨了眨眼。
“然后呢?”我追问。这些还并不能说明外星宇航员的存在。
“接下来是我回到家第二天,张蔓让我给壮·丁量体温,当时你也在场对吧?听到我在卧室里面叫了一声对吧?”
“嗯。”
那天,丁祁叔叔的助手张蔓阿姨到家里来给爸爸和壮·丁做常规检查。她要求爸爸把温度计插到壮·丁肛门里量体温。猫的温度,专业的,都得这样量。但是那天之后,爸爸再也没这样给壮·丁量过体温。爸爸找到猫腋下温度和肛温的对应关系,此后,报给张蔓阿姨的猫的肛温,实际上都是爸爸根据它的腋下温度推算的。
爸爸向我讲述那天我所不知道的事。
“我带着猫进了卧室。”当时,爸爸盘腿坐在卧室地板上,左胳膊夹着猫头,左手拽着猫尾巴,右手拿着温度计对着它的肛门,比画了一下,一咬牙,把温度计向猫的肛门插去。
壮·丁发出一声惨叫,浑身的毛奓起,前爪抽出,挥向爸爸,与此同时,它的身上叠映出一个人影,那个人影一脸惊恐的表情。
见到此情此景的爸爸,当然更惊恐,啊地叫出了声。一瞬之间,那个人影就消失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咕零的样子。”爸爸告诉我,“当时,我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觉。”
“咕零?那个外星宇航员叫咕零?”
“他的名字实在太长了,我记不下来那些发音,开头几个发音类似‘咕零零’,所以,我叫他咕零。”
“他长什么样子?”
“他吗?”爸爸想了想,问我,“你脑子中的神仙长什么样?”
“跟人一样啊,更高大,更漂亮。”这些不单是从影视作品当中得来的印象,小时候,奶奶就跟我讲过“扫把人”“扁担人”“钎担人”。回爷爷老家的时候,在乡下,奶奶还特意给我看过扁担和钎担,它们都是担东西用的。扁担一米多长,扁扁的,用木头或者竹子做成,钎担则是圆圆的木杠子,两头尖,至少有两米长。奶奶说,住在天上的,是钎担人,住在地上的我们,就是扁担人,我们脚下的地里,住的就是扫把人。
“没错,他就是这个样子,身材又细又高。”
“不是大脑袋、细脖子、鼓肚皮的小矮人吗?”电影里的外星人通常是这样的。
“不,完全不是。他很漂亮,非常灵活敏捷。”
“那他选了壮·丁,后悔死了吧?”
爸爸笑了,“那倒不一定,他和壮·丁也有相像的地方。”
“嗯?!”
“他的耳朵也长在头上,毛茸茸的,还会转动。他的身体非常柔软,动作非常敏捷,这也更像猫科动物。”
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就那么一眼,你能看得这么清楚?”
爸爸笑了,“当然不可能。当时我吓得不轻,哪顾得上看这么清楚。而且就一眨眼间,想完全看清楚也不可能。但是那天晚上,我再次看到了他。”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脑子里想很多事,很晚也睡不着。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有月光从窗外照进来。”
最近,爸爸常常一个人睡在书房。
“就着月光,我看到窗边有一个人影,一开始,我以为是你妈妈。很快,就发觉并不是。那是一个非常颀长的背影。他坐在窗边书桌前的凳子上,望着外面的星空。大概是我抬起头,发出了一点儿声音,他头上有东西动了一下,我才注意到,他头上有两只毛茸茸的耳朵。
“我想,这是幻觉。最近,我觉得自己总是出现幻觉。我就重新躺下去,只是侧着头看着他。我注意到,他的胳膊在一下一下地移动,原来,壮·丁就在他旁边,他是在抚摸着猫。同时,他哼唱起一首旋律忧伤的曲调。真的是非常忧伤,虽然听不懂,也让人听得鼻子发酸。他哼了很长时间,我也听了很长时间。他停止哼唱的时候,背对着我,说了声:晚安!原来,他知道我一直在听。他的发音有点儿生硬,就像外国人说汉语。
“我并不反感这样的幻觉,也说了一声‘晚安’。接下来,真的睡着了。”爸爸看看我,接着说,“大前天中午,跟爷爷喝了一点儿酒。然后我带着壮·丁出门—你悄悄跟着我对吧?实际上在那之前,还发生了一件事。”
大前天午饭后,爸爸略微带着一点儿酒意,歪在书房的床上打瞌睡,猫在他旁边睡着了。
睡眼蒙眬中,他看到那个颀长苗条的身影又出现了。他坐在书桌上,长长的双腿一晃一晃。这一次,爸爸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面庞。除了头上有一双耳朵,比一般的人更高更修长,面孔更光洁美丽,和一般的地球人差别并不大。但因为他光艳的外貌,很难判断年龄,总之应该是年轻的状态。
爸爸就那样斜靠着,懒懒地问:“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那人不耐烦地回答:“假的。”他的发音,已经纯熟了许多。
爸爸凑过去,伸手去摸那个人,结果手穿过了他的身体。
爸爸释然:“果然是幻觉。”
他倒回床上,微笑地看着又恢复原状的那人:“伙计,你有名字吗?”
那人叹了一口气,回答道:“你好,我叫咕零零#¥%%*¥……”
爸爸咕哝道:“这么长的名字?太难记了。我叫你咕零吧。晚安,咕零……”他有些疲惫,闭上眼睡着了。蒙眬中,听到咕零也咕哝着说:
“大白天的,什么晚安!”
爸爸迷糊了一会儿,彻底清醒过来时,连忙睁眼四下看,猫还在他脚边睡着,人却不见了。
爸爸站起身,试着低声喊了一句:“喂,咕零!”
无人回应。只有猫弓起身,站在床上和他对视。
“这是在白天,和晚上不一样。晚上,人的意志会变得脆弱。白天就不一样了,我不能坦然接受这种幻觉,科学工作者的身份占了上风,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况,让我抓狂。”
我恍然明白了,爸爸大前天突然出门,说要去单位,却又带着壮·丁在外面晃悠,原来是因为心里纠结着这样的事。
“我非得出去一个人好好想想。那个时候,虽然很大程度上,我肯定那些都是幻觉,和壮·丁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临出门前,还是觉得要带上它,让它保持在我眼前,心里比较踏实。”
“那,后来你想清楚了吗?”
爸爸摇头。过了一会儿,爸爸问我:“你觉得爸爸看到的都是幻觉吗?”
嗯?我望着爸爸。
爸爸看看发怔的我,摸摸我的头发,“其实,我很怀疑。如果是幻觉,这就是情况越来越严重了,我不能再放任自己沉浸到幻觉当中。”爸爸看着我,“我不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让你看到爸爸是一个疯子。”
“爸爸!无论如何,你绝对不会是疯子!”
“谢谢小星。”爸爸微笑地看着我。
“但是遇到这种事,总是会对自己产生怀疑的。我甚至想过去医院看看,是不是自己精神出问题了。”
“你去医院了?!什么时候?”
爸爸摇摇头,“当时我已经准备好去医院了,我在做准备工作时,壮·丁一直看着我,就在我走出书房前,它突然对我咧嘴一笑,把我吓了一跳。它的表情,就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它在嘲笑我竟然不相信自己。”爸爸笑着对我说,“没想到猫的微笑竟然这么可怕。”
这个时候,我可没心情领会爸爸的幽默,“爸爸,那,到底是不是幻觉呢?”
爸爸反问我:“你觉得呢?你有没有觉得哪里有问题?”
我疑惑地望着爸爸,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爸爸,你还是没说,咕零是寄存在壮·丁身体里的外星宇航员,你是怎么知道的!”
爸爸点点头,“接下来我就会讲到这里。前天晚上—”
前天下午,因为黄毛线被壮·丁粗暴地收拾了一顿,爸爸也有些生气,一直将壮·丁关在书房中,一直到晚上吃饭的时候才放它出来了一会儿,吃完饭,又将它轰进了书房。
夜深人静时,无法入眠的爸爸对着趴在书桌上昏昏欲睡的壮·丁自言自语:“就算你从太空回来,心理上可能出现了问题,脾气才变得这么坏。但是作为猫,适应性应该比人类更强。你看看我的情况,我不是也调整好了自己的心理吗?我身患绝症,不久于人世,我身上承载着父母的所有希望,我的妻子以为会跟我白头偕老,永不分开,我的孩子,以为我会一生守护着她……就算是这样,我也只能面对现实。”
爸爸转述着他教训壮·丁的话,似乎,那也是在对我说。
我扭过头去,眼泪又涌出来。我才不要面对这样的现实!
爸爸像是读出了我的心声:“当时,壮·丁也突然开口说:我才不要面对这样的现实!”
我吃惊地看着爸爸。
“不对,壮·丁不是开口说,它的嘴并没有动,但我就是听到它发出了声音。”
壮·丁瞪着爸爸,嘴并没动,却说出一连串的话来:“我才不要面对这样的现实!我们有发达的科技,我可以快乐地工作,愉快地生活,为什么要背井离乡,在这遥远的地方当一只猫?!”
随着说话声,爸爸看到他在“幻觉”中看到过的那个美丽的叫“咕零”的男子,艰难地从猫的身体里挣扎出来。确切地说,那并不真的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个“人影”。咕零的身影重叠在猫身上,瞪着一双像猫眼一样明亮深邃的眼睛,有些恼怒,也有些无奈地看着爸爸。
爸爸一下子止住了哭泣。对,爸爸说,当时他说着这些的时候,忍不住流泪了。
原来,不只是我们忍着悲痛,爸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在哭泣。
咕零凝视了爸爸一会儿,说:“你哭起来真的很难看啊!怪不得那个时候我宁可选择猫。”
“你到底是谁?”爸爸退开两步,指着咕零。
咕零晃晃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反问道:“你说呢?”
爸爸使劲搓搓脸,放下手,咕零还在,他盯着咕零看了一会儿,目光停留在他头顶的耳朵,那两只酷似猫耳的耳朵,恍然大悟:“难道你是猫精?”
咕零生气地嚷:“毛巾?开什么玩笑!我是高等智能生物!”
6.长忆窃窃共密语
那天晚上,咕零告诉了爸爸他外星宇航员的身份、他的遭遇,说了如何在飞船解体的那一瞬间,他仓促中选择了猫作为他的“意识”寄存体,和爸爸这位地球宇航员一起,回到了地球。
当时,爸爸呆了好一会儿,才理清自己的思绪:“你的意思是说,我现在看到的你不是幻影,是真实存在的?你是一位本领高强的外星宇航员,只是你现在没有物质的躯体,你是寄存在猫身上,你可以自由离开猫的身体—”
咕零打断他:“不是自由离开,你不是看到了吗?很费劲的!它睡着了的时候相对容易点儿。”
爸爸生气地呵斥:“你别打岔!我好不容易理顺了!总之,你不是猫精,也不是猫的灵魂,你是一个外星人—”
咕零:“一位外星宇航员。”
爸爸抱着头:“别打岔!”
咕零:“好好好!”
爸爸的思路已经被打乱,愣了一下才说:“总之,现在你不能长时间离开猫的身体。否则,你就会彻底消亡?”
咕零:“对,可以理解为你们所说的死亡。”
爸爸停止了他的讲述。
我望着爸爸,迟疑了一会儿,问:“真的吗?”
“你是问我说的是真的吗,还是问咕零说他是外星宇航员是不是真的?当时,我也本能地怀疑他说的。我对他说,你证明给我看看,你是外星人!”
听到爸爸的话,咕零的影子重叠进猫的身体,壮·丁昏昏欲睡的眼一下子瞪得圆溜溜的。它敏捷地从书桌上跃下,落在地板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它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门边,凝视着门锁,门锁慢慢地转动着,嗒的一声,反锁的书房门打开了。
壮·丁回头看着瞠目结舌的爸爸:“其实昨晚我就开门出去过。”
爸爸一下子回想起来,早上他起床的时候,曾看到床单上有猫的泥脚印,顺手拂去了。当时也小小地闪念过,猫一夜都在屋里,哪里来的泥脚印。但他当时并没有认真想下去。
咕零像是看穿了爸爸将信将疑的心思,跳回书桌上,继续说:“今天早上我还看过你在电脑上写的东西,在你离开家之后,那个讨厌的女人来的时候。”讨厌的女人,肯定是指张蔓阿姨了。他大约还在记恨那种可怕的体温测量方式。
爸爸说:“我加密了!”
咕零不屑地哧了一声:“我说过,我是高智能生物。跟你们不一样。这个你应该有体会吧?我用极短的时间,就掌握了地球语言。”
爸爸也哧了一声,“你这叫掌握了地球语言?地球上有五六千种语言,汉语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那也没什么难的,只要让我接触到,很快就可以解决。而且,你以为我是在说话吗?一个没有实体的‘影子’,照理是不可能说话的,对吧?”
爸爸一惊,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那么,实际上这些都只是自己的幻觉吗?
咕零又接着说道:“如果我真说话了,为什么只有你听到,别人都没听到?”
爸爸傻眼了,这其实是一个很好的证据,证明自己看到的、听到的,都只是幻觉啊!
“傻瓜!不是幻觉!”咕零像是听到了爸爸心里的话,“那是因为我的意识在影响你的脑电波,让你感觉听到了我的声音。你可以理解为心灵感应。我让你感应到我想说的话。”
原来是这样!
爸爸再次打量咕零,这么说,他所在的星球,不只是科技高于地球,人类自身的发展,也已经超过地球人类了。他情不自禁地说:“真想去你们星球上看看,你们那里是什么样的。”
爸爸的讲述暂告一个段落。我们在不知不觉间,已走回到家门口。我停下来,愣怔了一会儿,问:“爸爸,你写了日记?”
“对。”爸爸主动说,“要看看吗?”
我们回到爸爸的书房,爸爸打开他的电脑,因为工作原因,他的电脑是加密的,他的日记也加了密。
这些日记,是爸爸打算留给丁祁叔叔的。
第一则日记,是爸爸回家第一天写下的。
2月22 日
不论是谁看到此文件,请转交丁祁博士。
丁祁,你看到这个,说明我已经长眠了。原谅我向你们隐瞒了部分实情,我害怕被当成产生变异的怪物。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会详细记录从太空返回后我在精神方面的变化,为你的研究提供参考。
今天,是从太空返回第十天,回家第一天。
最近,我和猫的情况都出现异常。猫饮食反常,脾气变得暴躁。我最早出现异常,是从太空返回的当天晚上。在空军招待所,我休克一次。健忘。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的事情,比如进房间后,我什么时候给自己倒的水,怎么打开猫吃的鱼子酱罐头,并且放到了桌子上。
2月23日
今天,从太空回来的第十一天,回家第二天。出现幻觉。张蔓副研究员来家里,让我给猫量体温时,我看到一个奇怪的人影从猫身上出现。
2月24日
今天,从太空回来第十二天,回家第三天。昨天夜里接着出现幻觉。我看到了一位俊美的男性(从视觉上判断,应该是男性),只看到他的背影。听到他哼唱的声音,很忧伤,也很美好吧。还互相道了“晚安”。一夜安眠。
但白天醒来后,感到不安。
午饭喝了一点儿酒,不到醉的程度。那个人影又出现了,我们还进行了交谈,他通报了自己的名字,姑且称他为“咕零”。同时,确认了他只是一个影子,并不是一个实体。
午睡起来后,想要清醒地想一想,带着壮·丁一起出门。后来不知为什么想去研究院,走到微波发射联网控制室那里,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来单位干什么。
是否潜意识受到什么影响,下意识去微波发射室?你知道此项工作是和天文台合作进行,与我的工作毫不相干。
2月25日
今天,从太空回来第十三天,回家第四天。
今天早上,决定去医院,看看自己究竟是不是精神方面出了问题。临出发前,看到壮·丁露出嘲讽的笑。最后没去医院。
频繁出现幻觉,是从太空回来之后。这是不是因宇宙辐射影响脑电波,或者刺激了肿瘤的发展,压迫脑神经所致?丁祁你可以结合生理检测结果加以研究。
2月26日
今天,从太空回来第十四天,回家第五天。
事情有了极大的变故。昨天晚上,那个叫“咕零”的人影,竟然声称自己是来自外星球的宇航员。
咕零声称,本月15日,第二次太空行走时,突然闯入视野的那颗“流星”,是他乘坐的飞船。飞船解体之时,他使用一种大概可以称为“意识分离机”的仪器,把自己的思维意识,从肉体中剥离出来,寄存到壮·丁体内。
一切仍只是咕零单方面的讲述。
今天上午,丁祁你突然来家,带走了壮·丁,是否终于从它的检测报告中发现了什么?
晚上,跟小星说出这个巨大的秘密。
日记到昨天为止。
“你信了吗?”我问爸爸。那个咕零也曾经这样问过爸爸。
爸爸犹豫着没有回答。
“爸爸,我们赶紧把咕零带回来!”我脱口而出,“说不定他可以治好你的病!”就在这时,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我决定保守咕零的秘密,就是潜意识里,怀着这样的念头。
他不是外星人吗?他们不是有高超的科技吗?那他是不是也可以救救爸爸?!
爸爸眼神闪烁,在屋子里东张西望,欲言又止。
“爸爸,怎么了?”
“其实,咕零没有离开。”
“啊?壮·丁不是被……”
“那只是壮·丁。丁祁叔叔带走的,只是猫。”
昨天,丁祁叔叔带着人来捉壮·丁时,我在场。但我只看到爸爸带着丁祁叔叔他们向书房走去。
爸爸告诉我,推开书房的那一瞬间,他看到咕零的影子从熟睡的猫身上剥离出来,迅疾无声地蹿向书柜,直接从关着的书柜门隐没进去。
随后进来的丁祁叔叔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他们如临大敌地对待壮·丁,把睡梦中的壮·丁迅速而粗鲁地装进了笼子里。
整个过程,爸爸看到咕零那双猫一样的大眼睛一直叠印在书柜门上,注视着这一切。他紧张地遮挡丁叔叔他们的视线。竟然谁也没发现这怪异的景象。
“有可能他们根本就看不到。”我说,“他不是用影响人脑电波的方式来跟人交流吗?他不影响丁叔叔他们的脑电波,他们说不定就看不到他。”
“对啊!”爸爸一拍手,为我的发现感到兴奋。
“爸爸,现在他藏在哪里?”我压低声音问。
爸爸摇摇头:“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没有见到他了。可能他离开了,也可能是他不想让我们看到他。”
“他为什么要离开?”我急了,“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爸爸看看我,有点儿犹豫。
“爸爸!你已经决定跟我分享这个秘密,就不要说一半留一半啊!”
“是这样,他的确跟我说了一件事。”
丁祁叔叔带走壮·丁后,爸爸回到书房里,好长时间都没出来。当时,我们以为爸爸是因为壮·丁被带走,心情不好。
爸爸关上书房门,咕零从书柜里出来,一脸严肃地说:“你不应该让他们带走猫。”
爸爸摊摊手:“这个我没办法阻止。这只猫本来就是实验对象,和我一样。如果需要,我也是要随传随到的。”
咕零对地球上的实验还停留在使用真正的生命这个阶段,感到吃惊,也觉得很残忍。
“你觉得残忍吗?”爸爸说到这里的时候问我。
“当然!”当初,爸爸作为丁叔叔的“实验志愿者”,进入太空的时候,我们一家的心情,没有谁可以体会到!那些为了人类的医学事业做出贡献的小白鼠、小猴子,如果站在它们的角度,又何尝不是残忍的呢!
爸爸叹了一口气:“我当时对咕零说,我也衷心希望,地球科技的发展,早一点儿跨越这一阶段。”
“咕零要求我立即去把壮·丁带回来。”
咕零把他的脸凑近爸爸,凝视着爸爸的眼睛说:“你帮我带回猫。不是无偿的,作为回报,我可以治好你的脑部肿瘤!”
“真的吗?爸爸!”我兴奋地抓住爸爸的胳膊,“咕零真的这样说吗?那我们赶紧去把壮·丁带回来啊!你怎么不早说!”
咕零催促爸爸:“别发呆了,赶紧想办法把猫救回来,要不然我就麻烦大了。”
爸爸还在回味咕零说的话,在他的催促下,才缓过神来:“不对!你这么厉害,你完全可以自己去找回猫,何必借助我!”
咕零直起身,无奈地说:“他们检测猫的地方,应该有很多仪器、光波什么的。我要是不小心碰到什么,那就彻底完蛋了。”他看看爸爸怀疑的表情,说:“好吧好吧,实话告诉你,我现在没有实体,我、其实害怕去他们那里。”咕零第一次流露出可怜的表情。
爸爸还在犹豫。
咕零说:“你不把壮·丁带回来,就会害死我!你的病也没人给你治了!”
“是啊,爸爸!”我着急地说,“快去带壮·丁回来,都过了这么久了!”
“小星,你真的觉得爸爸应该去把壮·丁带回来吗?现在丁祁是不可能把壮·丁交给我的,只能偷。那样,他们也做不成研究了。”
“偷就偷!”和爸爸的生命相比,我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好吧!”爸爸终于同意去偷回壮·丁。
奶奶在客厅里,见我们从书房出来,问我们:“你们爷俩聊一早上,说什么呢?”见我们往门边走,又问:“你们去哪儿?”
我们还没回答,幸好爷爷说:“你别管他们!”
7.旧时日月旧时笑
走出门不远,爸爸的脚步慢了下来。
“怎么了?”我问爸爸。
爸爸转头看着我:“小星,爸爸会不会真的是疯了?很可能一切都是幻觉,所有的都是幻觉。我竟然因为幻觉去偷猫。我一定是因为畏惧死亡,才产生这一系列幻觉的吧?!”
爸爸这样一说,我也恍惚了,真的是爸爸的幻觉吗?就算是幻觉,那也绝不是因为爸爸畏惧死亡才出现的。爸爸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
我和爸爸坐在道旁的花坛边上,思考,或者说,发呆。
最后爸爸给丁祁叔叔打了一个电话,拐弯抹角地询问壮·丁的情况。
等他挂掉电话,我连忙问:“壮·丁怎么样?”
“你能保守秘密的吧?”
“当然能!”我向爸爸保证。
“丁祁叔叔说,他们从之前壮·丁的脑部扫描检测报告中,发现它的脑电波异常,觉得那完全不是猫的脑电波!可是昨天重新给壮·丁做脑部扫描,怎么分析,都完全正常,和普通猫根本没有区别!而且,它特别温顺,和前几天完全不一样。”
我脱口而出:“这就是因为之前咕零在它身体内,现在离开了啊!”
爸爸点头。
“那我们还等什么?”
爸爸站起身:“走,先回家!我还有一个办法确定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爸爸,这事可不能再拖了!”
“我知道。”这一次,爸爸很干脆地回答,神情也很笃定。
匆匆回到家里,爸爸示意我跟着他进书房。
他打开电脑,一边打开他写的日记,一边对我说:“还记得吧,我对你说过,咕零告诉我,他看过我的日记,对吧?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星期六,我没有等张蔓,是把体温、饮食情况记录下来留给她的。”
我记得这事,但不明白爸爸的意思。
爸爸的手指在键盘上灵活地跳动,作为电脑建模工程师,操作电脑对爸爸来说太容易了。他说:“我可以找出日记的阅读记录。你看看,那天十点左右有阅读记录吗?这个时间我不在家,你们也不会来开我的电脑。”
爸爸调出文件阅读记录后,转过头去说:“你看吧。我怕受潜意识影响,看出来结果不对。”
我在记录上看到一个五分钟的阅读记录,时间是上午十点过十五分,推算了一下日子,正好就是周六那天。
那个时间,阅读日记的,只可能是咕零了。那么,咕零不是爸爸的幻觉,他是真实存在的!
这一切的确都是真的!!
爸爸站起身,呆了片刻,轻声喊:“咕零!咕零!”
没人回应,什么动静也没有。
“小星,你先出去,你在这里也许他不想出现。”
我连忙出去,关上书房的门。
过了一小会儿,爸爸打开门出来了,向我使了一眼色,匆匆向门外走去。我急忙跟上。
出了院子,我才低声问爸爸:“爸爸,怎么样?见到他了吗?”
“见到了。”爸爸也低声回答。我一阵惊喜。
爸爸告诉我,在我离开书房后,他在屋子里继续呼唤咕零。
突然,他脚下传来微弱的声音:“你要踩死我了!”
爸爸低头一看,咕零躺在床边的地毯上,已经变成一个很淡的影子,几乎和地毯融在一起,而他正一脚踩在咕零的肚子上。他吓得一下蹦起老高,退到墙边。
咕零勉强笑着说:“开玩笑的啦!我只是影子,踩不疼的!猫呢?怎么还没带回来?”
爸爸说:“我、我要先确认一下,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咕零惨笑:“你还要怎么确认?从昨天到现在,都多长时间了。再不带回来,我就真的完蛋了。”他说着话的时候,爸爸感觉他的影子似乎真的越来越淡。
爸爸连忙说:“我马上去!你等着我!坚持住!”
我和爸爸一溜小跑出了小区,也顾不上走路了,叫了一辆车,直奔航天研究院。
可是,壮·丁是被关在哪里呢?
“生物实验室都在一楼,我们顺着看过去。”爸爸带着我,低着头,沿着一楼走廊向前走,一边走,一边从开着的门和玻璃窗往里瞅。
可是前两间屋子,都只有兔子、小白鼠之类装在笼子里。
看到第三间,终于看到那只猫笼,背对窗子放在工作台上。屋子里没有人。
爸爸示意我在门口望风,自己打开门闪身进去。一想到马上可以把壮·丁带回去了,我又紧张,又兴奋,心跳得怦怦响。
片刻后,爸爸却空着手出来了。
“怎么了?”我急忙问。
“是一个空猫笼!”
我们接着往前找去。
偷偷摸摸的感觉真不好受,每次听到有人出来,我都惊得肉一跳一跳的。
我在心里为自己鼓劲:为了爸爸,这不算什么!
还好这些办公室里,有人的只是少数,大部分是存放着资料和设备,或者饲养着小动物。
我壮着胆子,踮着脚从一间间办公室玻璃窗看过去。
我把脸贴在一间办公室的玻璃窗上,正往里面看时,没想到里面的人也正好在窗边整理兔笼,一抬头看到我,吓了一跳,大声问:“谁呀?”随后他看到爸爸,才笑着问:“王老,有事吗?”
“没事没事。”爸爸连忙摆手,和我匆匆走开。
很快,一楼和生物实验相关的屋子,我们都查看完了,没看到壮·丁。我揩揩额上急出来的汗,低声问爸爸:“怎么办?”
我想象着,等待我们回去的咕零,是不是已经淡成了轻烟?
如果我们还不回去,真的要害死他了。也没人能给爸爸治病了!
爸爸的神情也焦急起来。
“爸爸,另外找一只猫不行吗?”我问。
“他说不行,不可以随便换寄存体!”
对啊,应该是不能。我也是急慌了。要是可以随便换的话,那何必非要猫,寄存在我们身上也可以!
“走,我们去丁祁的办公室看看!”
对啊,刚才怎么没想到,壮·丁这么重要,很可能是被丁祁叔叔带在身边啊!
我们乘坐电梯,直上二十楼。
几只不怕冷的小麻雀站在电梯透明的外墙上,在我们一掠而过时,好奇地伸着脖子看看我们。仿佛它们知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如我心里期盼的,一路上,电梯都没有进人,我们直达二十楼。出了电梯,我们快步向丁祁叔叔的办公室走去。丁祁叔叔的办公室虚掩着门,他埋头坐在办公桌前,专心地看着资料,屋子里并没有猫!
我望向爸爸。
爸爸抚着额,思索着。
我跟着他再次进了电梯,爸爸按下“2”。
“爸爸,我们去哪里?”
爸爸没回答我,示意了一下电梯上方。我看到,那里有一个监控镜头,赶紧住嘴。
我们在二楼出了电梯,爸爸带着我直奔一间办公室,到了门前,我们放轻脚步,透过窗户,悄悄向办公室里看去。
张蔓阿姨在书桌前整理记录着什么。旁边台板上,赫然放着一个猫笼,壮·丁坐在里面。
我脚下一软,差点儿跌坐下去,终于找到它了!
可是,怎样才可以把它弄走呢?
爸爸想了想,说:“你把张蔓阿姨引开,我从外面的窗户翻进去。等看到我出现,你就说—就说找不到我了,请她帮着找找我。”
我连忙点头。
张蔓阿姨的办公室,另一面向着后院,爸爸绕到后院去,应该两三分钟就可以到达。这个时候的两三分钟,变得好漫长。我生怕有人出来看到我站在这里。
终于,对面的窗子边沿,伸上来两根手指头,比了一个“V”。笼子里的壮·丁感觉到了,站起身,望向窗子。我心里一急,连忙去敲门。
看到是我,张蔓阿姨很意外。
“张蔓阿姨,我跟爸爸走散了,麻烦你帮我找找他好吗?”
张蔓阿姨瞪着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看着我。
我心想,糟了,以张蔓阿姨冷冰冰的性格,未必会答应帮我。早知道应该换一个借口。
张蔓阿姨说:“找什么!打电话不就行了。”她转身要去办公桌上拿手机,我吓到了,她要一打电话,爸爸的手机在窗子外面响起来,那可就麻烦了!看到她已经拿起手机,我一着急,脱口而出:“我爸爸没带手机!”
“那我去找找看!你别乱跑,待会儿你爸找到了,你又不见了!”张蔓阿姨瞪了我一眼,离开了。
等她一走远,我连忙打开靠后院的窗户。
爸爸正蹲在一楼窗户顶上的小台阶上,紧紧地贴着墙。他抓住窗框,双臂一撑,就翻了进来,嘴里还说:“这一楼、二楼的防盗措施不行,以后得跟院里说,必须加强才行。”
我低声说:“爸爸,现在你还管这些!咱们赶紧带壮·丁走!”
爸爸打开猫笼,抱出壮·丁。要出门时,看到衣帽架上张蔓阿姨的围巾,取下来,裹在猫身上。
他抱着猫,低着头匆匆往楼下走。我紧紧地跟在他后面,几乎想跑起来。
没走多远,就听到后面有人惊叫:“张蔓!猫不见了!丁博士的猫跑了!”不知道是谁去张蔓阿姨办公室串门,这么快就发现猫不见了。
很快有人跟着叫起来:“大家快找猫!”
爸爸下意识地把猫抱得更紧,这似乎让壮·丁紧张起来,开始在围巾中乱拱。
“爸爸,不行,这样会让人看出来的!”
爸爸也有点儿慌了,干脆将猫塞进自己衣服前面,把围巾绕到自己脸上,隔着衣服搂着肚子上的猫,问我:“像孕妇吗?”
我有点儿迟疑,有这么大块头的孕妇吗?
我和爸爸拉开距离,让他先出大院。
大门边的那个保安注视着他的肚子,猫在衣服里动来动去。我的心都悬了起来,还好保安没有拦下爸爸。
我低着头往外走,听到身后传来保安的议论:“谁家的媳妇,胎动这么厉害还在外面走!”
要不是心里紧张得要命,这真要让我笑出声来。
一辆出租车过来,爸爸连忙挥手。我们匆匆钻进车里,等车开动起来,才长出了一口气。
8.且喜且忧聆细语
出租车中,司机从后视镜中吃惊地看到爸爸扯下围巾,一秒钟“女变男”,又从鼓鼓的肚子里扯出一只猫来。
爸爸顾不得解释,只催司机:“师傅,请快一点儿!”
司机收起惊异的目光,专心开车,但前面车流量庞大,还是快不起来。“没办法了,想快也快不了。跟你们宇宙飞船不一样,嗖的一下就飞走了。”他从我们上车的地点,推想爸爸应该是做航天工作的。好在他没认出来,这就是才从天上回来的那位宇航员。
正说着,车索性停了下来,前面堵车了。
我和爸爸互相看看,照这样下去,咕零还撑得住吗?
“爸,我下车,抱着猫跑!”
“不用,我骑车!”
我们钻出车,爸爸把猫用围巾系到背上,扫了一辆共享单车,飞快地蹬起来。我小跑着跟在爸爸后面。还好离家不远。
我跑进小区时,远远地看到爸爸到了家门外。他丢下车,解下背上的壮·丁,抱着进了门。
等我喘着粗气回到家里,见爸爸神情沮丧地站在客厅里。我一屁股坐到地上,糟了,晚了!
爸爸连忙扶起我,我带着哭音问:“晚了吗?”
爸爸看看厨房里的奶奶,低声说:“不,赶上了!”
爸爸告诉我,他赶回家中,奔进书房,就抱着猫凑到地毯上去找咕零,结果咕零已经不在那里了。他情不自禁伸手去地毯上到处摸,又抬头四处看,还是没有。他像我刚才一样,一屁股坐到地上,心里觉得:晚了!
这个时候,他夹在胳肢窝里的猫却突然一抖,他连忙看向猫。
猫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突然咧嘴一笑。他吓了一跳,情不自禁手一松,猫跳到了茶几上。
爸爸知道,这准是咕零又回到猫身上了,他揩了一把汗,站起身对猫说:“你以后最好别这样笑,非被你吓出毛病不可!”
猫望着他,嘴并没有动,却有声音发出:“谢谢你!”是咕零熟悉的声音。
爸爸摆摆手:“别客气,我是要回报的。”
“对对!”听爸爸说到这里,我兴奋地对爸爸说,“赶紧请他帮你治病吧!”
爸爸叹了一口气:“现在还不是时候。刚才我就是在这儿发愁。壮·丁丢了,你丁叔叔很快就会找到我头上来的。”
“那怎么办?”
“我想让咕零和壮·丁离开咱们家。”
“不行不行!”我急了,怎么能就这样让咕零离开,“坚决不行!”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别急!”爸爸拍拍我,“我想让他走,他还不走呢。”
“真的吗?太好了!”
爸爸让咕零和壮·丁离开我们家,咕零一口就回绝了:“不行!”
爸爸问他:“为什么不行?待在这里,丁祁他们很快会找到你。不,很快会找到猫。他们会再带走猫。”
咕零说:“我晕车!”
“你不晕飞船,晕车?!”咕零这分明是在找借口。
爸爸把猫塞进挎包中,准备出门。
猫双手抠住书房的门框:“不行,我不走!”
爸爸用手抠猫爪,抠开这只,另一只立马又抓上了门框,抠开那只,这一只又抓上了。最后爸爸没办法,只好放弃。他关上书房门,取下包,扔到地上,壮·丁嗖地从包里跳了出来。
爸爸盯着他:“说实话,为什么非要留在这里?”
对峙了半晌,咕零终于说:“我给来救援我的同伴发射了微波信号,定位是这里。”
爸爸吃了一惊:“你、你什么时候?在哪里发的微波信号?”
这个时候的咕零,已经没能力再脱离壮·丁的身体。所以,爸爸就是对着一只猫交谈。这只猫淡定地坐在书桌上,抬起自己的前爪,剔着指甲,悠闲地说:“就是你带我去微波发射室那天晚上呀,用你们研究院和天文台联网的系统,操控天文台那边发射的微波信号。”
爸爸狐疑地盯着猫。
猫抬起眼睛看着爸爸,仿佛十分不解:“之前我就跟你说过嘛,那天晚上我出去过,这么快就忘了?看来地球人的基因是有问题。”
“喂!”爸爸生气地说,“就算你们比我们发达,也不要用这种口吻来评价地球人。随意地做出判断,是我们地球人很不喜欢的、非科学的态度!”
猫放下前爪,端正地坐着,不说话了。大约是咕零看爸爸真生气,自己也感觉惭愧了吧。
“而且,我更生气的是,你利用我,擅自操作我们的微波发射系统,你、你这是对我,对我们的蔑视!”爸爸是真生气了,他现在才明白过来,当时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想去单位的微波发射室,还一定要带着壮·丁一起去,原来都是咕零在操控自己。
壮·丁竖起身,两只前爪握着爸爸的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爸爸。这大概是咕零握着爸爸的手,想表达歉意,可在爸爸看来,他完全是利用猫的外形,在向爸爸卖萌,想蒙混过关。爸爸一甩手,就把壮·丁从书桌上扫到了地上,摔了老远。
“啊,爸爸!你不能这样!”我听爸爸讲到这里,急了,现在怎么能得罪这位外星人呢!我压低声音说:“咱们得请他给你治病……”
爸爸踱了几步,说:“孟子说过一句话: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生命是我们所喜爱的,但是所喜爱的还有超过生命的,所以不能为了得到生命,做苟且偷生的事。他蔑视我,也许我还能忍受,但是他依仗自己的能力,在地球上为所欲为,那是我绝不能容忍的。随便向宇宙发射微波信号,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我说不出话来。如果让我在爸爸的生命和地球人的尊严、利益之间做出选择,我怎么选?我焦急地望着爸爸,我真想说:只要能让爸爸活下来,我才不管那些!
可是,我不能说出那样的话来,那不是爸爸的女儿会说的话。
爸爸看到我的样子,弯腰抱住我,轻声说:“别难过,他让步了。”
“真的吗?!”这真是太让我开心了!
爸爸说,咕零答应了爸爸两个条件:一是再也不会不经爸爸同意,通过影响他的潜意识来操控他;二是绝对不再做任何可能对地球造成影响的事。
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可是又想到那个问题,丁祁叔叔真的找来了怎么办?他只要调看一下监控,很容易就会发现是我们偷走了猫!
“是啊,我就是在为这个事情发愁。”爸爸说。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有主意了!我们可以在楼顶上给壮·丁搭一个窝,让它藏在那里!”
爸爸夸我想了一个好办法。
说干就干,我们马上行动。爸爸在书房里打了好一会儿电话,不知用什么办法,让物业公司送来了通向楼顶的门钥匙。
于是我们开始给壮·丁在楼顶搭建临时小屋。奶奶见我们拿着各种东西忙进忙出,忍不住问:“你们忙什么呢?”
一直在餐桌边看报纸的爷爷头也不抬地说:“你管他们干什么。”
奶奶也不吭声了。
我们搭好猫屋,爸爸用挎包装起壮·丁,我们俩躲躲闪闪出门去,爷爷一边看着报,一边踱向卧室,奶奶在厨房低头择菜,只有黄毛线欢欣鼓舞地站在门口狂摇尾巴欢送。
壮·丁被顺利转移到了楼顶。爷爷奶奶就像不知道壮·丁曾经回来过,也不知道它又莫名地消失了。我们不提壮·丁,他们也不提。
晚饭后,爸爸上楼顶去陪了壮·丁好一会儿。他说是去楼顶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们不用陪着他。我心照不宣。
等爸爸回来后,我悄悄问他:“怎么样?”
爸爸低声说:“我们聊天,聊了很多。”
爸爸去楼顶上,壮·丁已经睡着了,于是爸爸抱着猫,坐在楼边,咕零从猫身体里出来,坐在他旁边。他们第一次像朋友一样交谈。
谈星空,谈各自的生活。
“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一个专职宇航员。他的工作,就是驾驶宇宙飞船在星际遨游,为他们的科学家采集各种数据。”
“这真是一个令人向往的职业,对吧?”爸爸问我。
我用力点头,心中无限佩服。
“只有坚定地爱着自己星球的人,耐得住寂寞,内心坚强,就算离家乡几千万光年也不怕的人,才能胜任这份职业。小星,你要做一个坚强的人。”
我肯定地回答爸爸:“我会的!”
爸爸高兴地笑起来。
“咕零说,他们知道地球的存在。从他们的星球上,可以看到我们的太阳,那是一颗小小的、亮晶晶的星星。”
“那从我们这里,可以望得到他们的太阳吗?他们肯定也有太阳对吧?”
“当然有,没有太阳的星球,是最彻底的冰窖,生命—至少像我们这样的碳基生命,是无法生存的。但是不知道从地球能不能看到他们的太阳。等明天再问问他。”
爸爸说,这一次他们尝试着直接用心灵沟通,也就是说,爸爸也不用说出声,想说什么,在心里想一想就行。这样的话,就算有人到楼顶上来,也不至于看到爸爸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那非被当成精神病不可。”爸爸说。
“我跟他说,真想去他们星球上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看看他们的科技,究竟发展到了什么样的程度。”爸爸流露出神往的神情。
我也想去看看!但是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爸爸,现在最重要的是,请他赶紧给你治病啊!你可不能忘记这个事!”爸爸的身体越来越消瘦了,曾经的健美明星一样的体魄,以看得见的速度在衰退着。
“嗯嗯,我怎么会忘?”爸爸说,“我已经正式跟他提出这个事,请他兑现自己的承诺。活着真好,如果再多活一些时间,指不定还会遇到什么奇迹!”
“那他怎么说?”
“他同意了,会尽快给我治的。”
我松了一大口气。
真是太好了!
那天晚上,我睡了一个好沉好甜的觉。
第二天,我度过了又开心,又担忧的一天,一听到门响,就害怕是丁祁叔叔找来了。
还好,平安地度过。丁祁叔叔一直没来。
晚上妈妈下班回来后,疑惑地看了我好几次,大概我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吧。
我悄悄地和爸爸对视,偷偷微笑。
白天,我们是不方便去看壮·丁的。吃过晚饭,天已全黑。爸爸又穿上大衣,去楼顶上“呼吸新鲜空气”。我很想跟着爸爸去,可是爸爸说,我得留在家中,万一丁祁叔叔来了,好应付。
我只好在房间里看书,望着外面月光中摇光了叶子的树影,我的思绪,顺着高高的枝干,一直向上延伸。
我想象着,楼顶上,苍穹下,爸爸,这位地球上的科学家和宇航员,和那位俊美的外星宇航员,并肩坐在楼沿。当然,狸猫壮·丁也坐在他们旁边,或者,躺在爸爸怀里。
夜幕上,挂着皎洁的月亮,远远地,有几颗疏星,一闪一闪的。
他们望着所有星球共同的宇宙,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当然,其中很多是关于咕零他们星球的。
爸爸回来后,说我的想象完全正确。
咕零告诉爸爸:“我们那里,看星星,比在地球上看到的大,亮晶晶的,也不会一闪一闪的。”
爸爸说:“那是因为你们星球的大气层更薄。”
咕零说:“对!”
爸爸又说:“你们星球上的引力也比地球上小,你们走起路来,就像我们传说中的神仙,轻飘飘的。”
这次咕零吃惊了:“你怎么知道的?”
爸爸笑着说:“从你的体形推测出来的。别忘了,我在航天研究院工作。如果引力比地球大,你就会长得又矮又壮,说不定真的只能像猫一样四脚着地走。”
他想象中,咕零除了脸,身体变成一只胖猫,在地上艰难地四脚行走,他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咕零大概猜到爸爸在笑什么了,擂了爸爸一拳。当然,他没办法真的擂到,他只是一个影子而已。所以,爸爸不会感觉到疼痛。反而是咕零的手,随着波动,像烟雾一样飘成一片。
我羡慕地听着爸爸的讲述,真想看看咕零的样子。
爸爸解释说:“咕零不想让别人看到他,除了他心理上的顾虑,其实也因为他现在的能力,要影响更多人的脑电波,让更多的人感觉看到了他,很吃力。”
我知道,所谓“看到”咕零,实际上是他通过对人的脑电波的影响,让人觉得“看到”了他的形象。这说起来有点儿拗口,但我能明白。
曾经有人因事故,已经失去了手臂,但是他却感觉到了手臂痛。那就是他的脑电波出了差错,向他传递了错误的信息,让他感觉自己的手臂还在。
爸爸说:“我答应明天早上陪他看日出。让他看看,地球上的日出有多美!”
“说不定他会爱上地球,舍不得离开呢!”
爸爸笑着说:“有可能!”
“爸爸,你让他给你治病了吗?”
爸爸摇头:“他没提,我也不好催太紧。”
“不行啊,爸爸!必须催!”
“放心,他肯定有把握,才不着急。”
也许爸爸说的有道理,但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9.晓风旭日晨雾
第二天早上,我从睡梦中醒来时,爸爸已经去楼顶了。窗外有微风,轻轻入户,撩动细纱帘。
咕零,这位来自外星的宇航员,在爸爸的陪伴下,在晨风中,第一次,看到地球上的日出。
爸爸曾经也陪我看过日出。
先是天空一片漆黑,慢慢地,你就能从东边天空中辨出云层的轮廓,那是太阳开始出现了,只是还处在我们看不到的角度。它的光,先一步到达,勾勒出层云的边际。
渐渐地,云朵的边际越来越亮,慢慢泛出金色来。这时候,太阳就在天际的远山顶上,露出月牙儿似的亮闪闪的一弯来。
那亮闪闪的一弯,很慢很慢地往上升,仿佛很费劲,它才能一点一点地挣脱对山的依恋。弯弯的太阳渐渐变成丰腴的半圆、缺一小口的圆。在这过程中,它无穷的光和热,却早已无法抵制地涌向天空,云层的边沿变得金灿灿的,最后,整片的云、半天空的云,都被熔蚀了,变成漫天的彩霞。这时,太阳也毅然一跃,挣脱山的羁绊,跳到了空中。
我想象着咕零和爸爸看日出的情景,坐立不安地等着爸爸回来。
吃早饭前,爸爸终于回来了。我急忙跟着爸爸进了书房。
爸爸说,他一早去楼上陪咕零看日出。
将近七点的时候,开始日出,咕零被地球日出的景象迷住了。
他静静地望着东方,说要永远记在心里。
他说:“我们那里的太阳比地球上的更大、更红。非常大。日出的时候,就像看到一颗红色的星球冉冉升起。”
听爸爸说到这里,我说:“就像杜甫写的诗‘月是故乡明’!觉得自己家乡的月亮都比别处亮,他是觉得自己星球的太阳比地球上的大!”
爸爸笑着说:“这可不像天文科学家的女儿说的话!”
我愣了一下,恍然大悟:“红巨星!”
爸爸赞赏地点头。
咕零他们星球上的太阳,是一颗红巨星,比太阳年纪更大的恒星,它已过了自己的壮年,开始步入老年,所以,它的体态没有那么精干了,变得臃肿,它看起来很大、很亮,但是,已经没有我们的太阳这么炽热了。
“所以,幸好他们的科技已经到达这个程度,在未来,他们可以在太阳死亡之前,迁居到别的星球上。”爸爸说。
“他们不会来占领我们的地球吧?”我担心地说。
爸爸哈哈大笑:“不会!他们的文明已经远远超过我们。宇宙如此浩瀚,他们可以找到别的家园。就像我们,决不会去和黄毛线抢窝住!”
我笑了,虽然我才不承认,在咕零他们的眼中,我们是像黄毛线一样的“低等”生物,但道理我能理解。
咕零看着壮观的日出景象,突然说:“我想家了。”
爸爸理解地望着他,在离家这么遥远的地方,谁能不想家呢!
“你的同伴什么时候到?他们来这里接你吗?”爸爸问。
咕零有些吃惊:“来这里接?把飞船降落在楼顶,还是从窗子飞进你家里?”
爸爸笑起来:“我以为你们无所不能。”
咕零也笑:“我们以前,还以为地球人无所不能呢。飞船会降落在最近的山上,到时他们会向我发出指令。”
想到咕零即将离开,爸爸突然有点儿不舍。
初升的朝阳,映红了半边天空。爸爸指着东边对咕零说:“我的名字叫晓东,这就是我名字的含义。晓东,东边天亮了。在地球,人们的名字都是有意义的。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咕零说:“就是水絮飘在空中的日子。我们那里,有一个季节,水雾结成团,在空中飘,几天几夜浮在空中,不会散,很美。我们叫它水絮。”
爸爸笑着说:“这个名字很女性化嘛。”
咕零站起身,灵巧地跃到楼边沿的护墙上,一边悠闲地走,一边说:“男性女性有那么大的分别吗?在我们那里,并不看重这些,性别,只是物质躯壳的属性而已。”他指指自己的脑袋,“我们更看重内在的,人的思想、精神。”
他一边在护墙上走,一边说:“有水絮的季节,是一个美丽的季节。我们喜欢在水絮当中奔跑。我们可以奔跑到空中,跑得很高、很远。”
我听着爸爸描绘的情景,确切地说,是爸爸转述的咕零描绘的情景,心生神往。突然之间,我决定要见一见咕零。为什么不试试呢?
这天中午,趁着爸爸午睡的时候,我悄悄去到楼顶。我在怀里藏了壮·丁爱吃的鱼子酱罐头。
它并不在我们为它制作的小木屋里,我四下张望,都不见它的踪影。我想叫一叫它,却不知道是叫壮·丁,还是叫咕零合适。最后,试探着“喂”了几声。
空旷的楼顶静悄悄的,连一只鸟也没有。
一定是咕零不想见我,这在我的意料之中。可是,我有话对他说。
在空荡荡的楼顶茫然地站了好一会儿,我只得沮丧地往回走,一抬头间,猛然见到,壮·丁就站在楼梯口的小屋顶上,俯视着我。
我控制着激动,慢慢走过去。
“您好!”我仰头对它低声说。
它没有回答我,只是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掏出鱼子酱罐头,拧开,双手举过头顶。壮·丁还是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没有任何动作。
我把鱼子酱放到地上。
“咕零,您好。我知道,您不想让我见到您。”我斟酌着词句,想找到特别能说服人的方式,越想,却越不知道该怎样说。壮·丁望了我一会儿,转过身,想走开,我急了,脱口而出:
“我、我就是想跟您说一句话,我爸爸不催您,其实,其实他的情况非常非常危急……”这时,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我使劲睁着眼,不让眼泪流出来,仰头望着壮·丁,“请您治好我爸爸的病!”
泪眼中模糊的壮·丁,扭头看着我,一动不动。
我想起跟奶奶去庙里拜佛的动作,我向着壮·丁跪下去,匍匐在地上。只要能救爸爸,我愿意五体投地。
有一双手握住了我的胳膊。我猛地抬起头,不是咕零,是爸爸。
爸爸给我擦去眼泪,拍掉身上的灰尘,低声对我说:“我来跟他谈。你放心。”
10.生死两依依
爸爸在楼顶待了很长时间才回来。
他回家不久,门口突然传来挠门声。黄毛线陡地从飘窗跳下去,奔到门口,汪汪地叫着,又折回来,夹着尾巴跑进了奶奶的房间。
我和爸爸对视一眼,难道是壮·丁?
这时,爸爸的手机响了,在这个时候,铃声格外刺耳。
爸爸一边接电话,一边示意我去开门。我打开门一看,真的是壮·丁从楼顶下来了!
我趁着家里人没发现,抱起壮·丁一溜烟儿进了爸爸的书房。
“丁祁知道是我们带走猫了。”爸爸扬扬手机说。我吓了一跳。但爸爸显得很镇静,让我先出去“望望风”。
我打开朝向小区道路的窗户,向外望去,看了一下,吓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丁祁叔叔正远远地往我们家的方向走来,手里拎着一个猫笼!
我慌忙跑进书房:“丁祁叔叔已经来了!赶紧把壮·丁藏起来,不能让他带走壮·丁!”我急得头上冒汗。
“别着急!我马上带壮·丁走!”爸爸说,“咕零收到信号了,他的救援同伴已经到了!”
“什么?已经到了?咕零要离开地球了?”我很慌,“我跟你一起去!”
爸爸没反对。我们把壮·丁装进挎包,带着它慌里慌张地出门,赶在丁祁叔叔到达之前直奔地下停车场。
爸爸发动车。
车出了停车场,开到了大街上,我才松了一口气。
“爸爸,我们去哪儿?”
“东山。”
“丁祁叔叔会不会追上来?”
“很难说,你看着一点儿后面。我开快点儿!”
爸爸专注地开车,我趴在后车窗往外看,车很多,我也看不清楚丁祁叔叔有没有追来。心慌乱地怦怦地跳着。尤其是遇到堵车时,我就更慌。
“不要太着急。”爸爸安慰我。
能不急吗?要是壮·丁再被丁祁叔叔带走,那就糟糕了!
车终于穿越城市,驶上了郊区公路,车速快起来。
车驶入东山的盘山公路,后面的车变得特别稀少。天空中却开始飘起雨来,雨越下越大。夜色,加上密密的雨丝,像帷幕一样,裹着我们的车,让人产生一种安全感,我这才静下心来。看着挎包里的壮·丁,我想到一个词:百感交集。
谁能想得到,这个小小的躯体里面,藏着那样一个大秘密呢!我决定,在咕零离开之前,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帮爸爸治病。正好,他的同伴不是也来了吗,人多力量大!
正想着,车突然往左一打,爸爸将车驶入了路旁的观景台。
“怎么了,爸爸?”
爸爸停下车,说:“我有点儿头晕。”
爸爸的声音有点异样。接着,爸爸往前一扑,就趴在方向盘上不动了。
我打开车门,跳下车,冲到驾驶座那边,拉开车门。爸爸一动也不动。
天空中,一道闪电掠过,雷声隆隆响起。我的脑中也响过一声惊雷。
“爸爸!爸爸!爸爸!……”无论我怎么喊,爸爸都没有回应。
我爬进车里,捧起壮·丁,说:“咕零,你出来!你出来!你不是说了要治好我爸爸吗?”
壮·丁一言不发,我看不到咕零的影子,耳中也只有充塞天地的风雨声。
“咕零,你出来!你出来呀!你答应的!你答应的!”
怎么呼唤,都没有回应。壮·丁只是瞪着大眼睛看着我。
我又回到爸爸身边,从他身上找到电话,拨打120,可是手抖得怎么都按不准,雨水打湿了手机,闪电和雷声一阵紧过一阵,盖过我的哭声。
一辆车驶上来,转向我们这边,停下来。丁祁叔叔从车上下来。我大哭着扑过去,拖着丁祁叔叔到爸爸身边。
丁祁叔叔立即开车,把爸爸送到最近的医院。
研究院的保健医生接到通知,也赶到了医院。
医生们说,爸爸已经走到生命的最后阶段了。最直接的原因,是他脑部血管在肿瘤的压迫下出现破裂。
爷爷、奶奶、妈妈和我,还有丁祁叔叔,全守在爸爸身边。
我紧紧地抱着挎包里的壮·丁,像在大海里抱着救命稻草。
妈妈让我跟着爷爷、奶奶回家去,我摇摇头。只要我和壮·丁在这里,爸爸就会有救!
黎明时分,丁祁叔叔送爷爷、奶奶回家了。妈妈靠着墙,迷迷糊糊地睡着。
这个时候,爸爸突然睁开了眼睛。爸爸轻轻地动动手指,示意我过去。
我把耳朵贴到爸爸的嘴边,爸爸说:“一切都很完美。”
我呆呆地看着爸爸。
爸爸微笑着说:“他已经离开了。”
我难以置信地看看壮·丁,咕零已经离开了?!“他怎么能这样,说好的!”
“嘘—不要惊动你妈妈。”
爸爸呼吸了两下,接着说:“他们还没有离开地球……他们会等到最后的时候,用那个仪器……将我的意识分离出来,带我去他们的星球。”
“真的吗,爸爸?”
“到那里,他们会为我克隆一个身体……”爸爸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你可以想念我,但不用悲伤。”爸爸在我的耳边说,“就像爸爸出差了,你很想爸爸,可是用不着悲伤,对吗?”
我用力点头。
“爸爸还要托付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做到。不,你尽量做到吧。”
我答道:“我一定做到!”
爸爸微笑了一下,说:“我走了之后,不要让爷爷、奶奶和你妈妈太伤心。你要帮助他们,好不好?”
“好!”我哽咽着回答,声音大得有点儿出乎意料。
妈妈一下子从凳子上弹起来。
爸爸对她微笑了一下,用微弱的声音说:“别难过,我去天上看星星……”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脸上凝着那个微笑。
妈妈一下子坐倒在地上,她的眼泪从那时涌出来,就再也没停息。
接下来的日子,全家笼罩在悲伤中,爷爷、奶奶也老泪纵横。
我知道,爸爸的离去,用不着这样悲伤。可是,只要一看到他们哭,我的眼泪还是会忍不住流出来。我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可以思念,不要悲伤!
11.千里共婵娟
爸爸离开后,爷爷、奶奶老了一大截,但是,他们相互搀扶着,挺了过来。爷爷像一棵大树一样,让奶奶依靠着。
还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的妈妈,一直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拔。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在一个陌生的星球上,广漠的原野中,草地上开着的,是从未见过的花朵,花茎纤细得像丝线,却毫不吃力地高高举着一朵朵晶莹无色的花。
一个巨大的火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大得就像月亮挨着地球升起。
红色的光辉普洒到大地,融入到草地上那些无色的花朵中,刹那间,草地上红花撒遍。
几个身材修长的孩子,俊美得像天使,从原野上追逐着过来。他们灵巧地一跃,就高高飞起到空中,每跨出一步,就越过几米的距离。他们晃动毛茸茸的双耳,弹落晶莹的露珠。
眼光转动之间,我看到,原野的边沿,还有两个看日出的人。
那是爸爸!
他的身旁,站着一个光彩焕发的青年,修长的身材,头上两只毛茸茸的耳朵。那一定就是咕零了!
爸爸打量着自己和从前一样健壮的体魄,抱怨地对咕零说:“好不容易克隆一回身体,你们怎么不顺便把我改造漂亮一点儿,比如更高大、更强壮。”
咕零看看魁梧的爸爸,漫不经心地说:“当灵魂可以独立的时候,外表还有什么重要的?”
爸爸哈哈大笑。
我在爸爸的笑声中醒来,早起的喜鹊在我窗边喳喳喳地叫。我微笑着,眼泪却情不自禁地漫出来。
这到底是梦呢?还是爸爸通过某种方式,让我看到的真实景象?
守着爸爸留给我的大秘密,我度过了严冬。
从冬到春,从春到夏,妈妈却日复一日地陷在深深的悲痛中。
这个晚上,我终于忍不住告诉了妈妈这个大秘密,妈妈一直流着泪,听我说。
当我终于讲完这所有之后,妈妈流着泪说:“绝对不可能!”
果然啊,大人们听到这样的事,就会是这样的反应。
“那是你爸爸因为脑部肿瘤的原因,产生的幻觉。所有这些,你就当作是爸爸最后给你讲的一个故事吧。”妈妈忧伤地看着我说。这是好长时间以来,她第一次认真地看着我的面孔。
后来,我也曾向丁祁叔叔求证过,壮·丁的脑电波是不是曾经出现过强烈的异常。丁祁叔叔说:“小星,你知道,叔叔是很有组织纪律性的科学家,我的科研内容,是不能随便谈论的。”
那好吧。
但是,意外地,我完成了爸爸的嘱托,我让妈妈从一味的悲伤中走了出来,终于开始面对生活。因为妈妈听我讲了关于咕零的事后,她开始担心我沉浸在“虚幻”的故事中,身心受到影响。
课余时间,她还常常带着我参加各种活动,包括去郊游、野营。
对亲人的爱,才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野营,是看星星的绝佳时间。
我躺在草地上,按爸爸教的方法,寻觅着一个又一个星座。
也许,爸爸也正在看星星。
照爸爸说的,我可以思念他,但不用悲伤,就像思念出差的他。可是思念到极致,仍然还是会悲伤到想痛哭,平时出差再久,也有再见面的时候啊。
我在心里默念着苏轼的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也许,这句词可以改为:岂知参与商,万里共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