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路上无穷树

2022-06-24 00:00:00雁阵
十月·少年文学 2022年12期

1

一个自小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对于树是再熟悉不过了。乡间的树野性十足,自由自在,爱长在哪儿就长在哪儿,爱长多高就长多高,它要是喜欢斜着长,也没人去管它。我熟悉村庄那些树:有乌黑粗糙树皮的柿子树,有把枝条搭到房檐蓝瓦片上的枣树,有恣意生长、任殷红的桃果落满野地沟壑的枸橘树,有将枝头伸到云朵里轻轻摇摆、在刮风天里噼噼啪啪欢快拍巴掌的白杨树……

父亲蹬着自行车,带我第一次走过长安路的时候,我却看到了不一样的树。

长安路道路两旁,是无数高大的直耸云天的法国梧桐树。它们整齐地排列着,像两队从天而降的伟岸士兵,在我和父亲以及我们的自行车周围,用参天手臂搭起了一个碧绿的通向遥远天际的神秘穹顶。

那时候是八月,也就是我生日前的一天午后。父亲想在这个他工作多年的城市,利用休假的几天,为我过一个有意义的九岁生日,于是他蹬了五十里沙石泥土路,用这辆红旗牌自行车把我从老家载来,直奔他长安路上一个拐角处的单身宿舍。

父亲汗流浃背,在我前面弯腰弓背蹬车。车子左右扭动,一会儿偏向左,一会儿偏向右,如果遇到下坡,我们的路线则是笔直的,一往无前的,如轻快的溪流,又像一阵风,穿越法国梧桐组成的碧绿世界。

“爸,这是些什么树?”

“法国梧桐。”

“法国在哪里?远吗?”

“在外国,很远。”

“这梧桐树咋和咱村的不一样?咱们那儿是绿树皮、大叶子,它是白树皮、小巴掌叶子,而且太高了。”

“这是法国梧桐,又叫悬铃木,自然不一样了。咱家那是中国梧桐,又叫碧梧,是‘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的梧桐。”

“你见过凤凰吗?”

“没见过!这世界上,只有极少数非常幸运的人才能见到吧。我希望你将来能见到凤凰!”

“凤凰也会落在这法国梧桐树上吗?”

“应该会吧,要是找不到合适地方落脚,它好赖也叫梧桐树。”

父亲说完这句话,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我也莫名其妙跟着咯咯嘎嘎大笑不止。我们的车子,在这愉快的笑声中微微颤抖。在我的想象中,一只凤凰在喧闹的城市踅了老半天,就是找不到老家那种有宽大叶子的绿皮梧桐树,只好扑扇着翅膀落在我们头顶的法国梧桐上,它仿佛正用一种诡异、调皮、无可奈何的目光望着我。

我抱着父亲汗津津的被白短衫裹着的腰,仰起头,望着碧绿穹顶之上茂密的晃动的枝叶出神。法国梧桐投下的斑驳树影,星星点点,从我们身上滑落时,似乎发出一片细微的窸窸窣窣声。

2

父亲宿舍窗外有三棵槐树,一棵有我的两搂粗,一棵有一搂粗,还有一棵最小,好像跟我的胳膊一般粗细。那棵两搂粗的大槐树,把枝丫直凑到父亲三楼的窗口,我一伸手似乎就可以探到它们。

“那里有一窝喜鹊!”

第一次走进父亲宿舍,我就迫不及待趴到三楼窗口朝外张望。看着窗外密密麻麻的槐树枝叶,看着被枝叶隔成的绿网格之间的蓝天,我感觉自己攀在大树上了。横七竖八的小树枝搭的喜鹊窝,安静地卧在高高树杈上,虽然隐蔽,却逃不过我的眼睛。我兴奋地指给父亲看。

“啊!喜鹊窝?眼可真尖,我怎么没发现?你肯定它不是凤凰窝?!”

“爸!这又不是梧桐树,凤凰咋会筑巢,还是你说的呢。”

“哈哈,说不定凤凰就住在里面呢,你再仔细瞧瞧。”

父亲笑呵呵,端着菜盆进进出出,忙着在楼道的煤火炉子上炒菜做饭。我瞧见喜鹊一条长长的尾巴,在树上东翘西摆的。

“没有凤凰,只有灰喜鹊,长尾巴的灰喜鹊。”

“灰喜鹊也不错,喜鹊叫,好事到,说不定凤凰快来了呢!”

随着一声招呼,凤凰没来,父亲宿舍的室友络腮胡子倒一闪进来了。他一眼就发现了我:

“嗯啊,哪里来的小家伙?——这可不好,宿舍已经够挤了,没你睡的地方啊。”

这个络腮胡子像个坏人,但他的笑显得傻乎乎的,并不讨厌,我仗着父亲在,才不怕他。

“我和我爸睡,又不占你的床。”我低声回敬。

“哈哈,有点儿意思!就冲你这句话,我也要大方一回。从现在开始,我的床归你了,你可以在上面竖蜻蜓、驴打滚、翻筋斗、玩金鸡独立,干什么都行。”

“哼,谁稀罕!”

“青青,咋和伯伯说话呢!”

我不作声了。络腮胡子又开了几句玩笑,就笑着走了。宿舍又恢复了平静。

夜晚来临。我们的晚餐摆在窗子旁边,父亲的另一位室友——一个长着一副铁青长下巴的青年和我们坐在一起。

吃饭间隙里,我会不时停下来,趴到窗口朝喜鹊巢看上一阵子。它隐在黑乎乎的枝叶间,有点儿看不清了。

“看什么呢,树上有宝贝?”

“我看凤凰来了没有!”

“凤凰?”

长下巴将头微微仰起,他的下巴显得更长、更青了,父亲冲他挤挤眼。

“啊——明白了……原来,这树上啊,真落过一只小凤凰,那羽毛,嘿嘿,漂亮极了。有个淘气男孩儿,正拿弹弓瞄准呢,可巧被我看到,我一把把弹弓夺过来,当场没收了。瞧瞧,就是这把。”

长下巴起身拉开三斗桌抽屉,在里面哗哗啦啦翻了半天,果然摸出一把自行车内胎和粗铁丝拼成的弹弓,递给我。

“拿着吧,谢谢叔叔的见面礼。不过要等回家再玩,在这儿可别打东打西。”

“我打麻雀。”

“打麻雀也不行!麻雀没打着,倒把人家窗玻璃打个稀里哗啦,要赔的!”

“哼!那我要它干什么?”

“别急,有空我带你去城南大河边,咱用弹弓打水漂,能打一长串呢。”

父亲和长下巴,互相瞧了一眼,竟然嘎嘎大笑起来,我也被感染似的,没心没肺跟着笑。小小的宿舍,瞬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3

父亲所在的工厂在长安路尽头,虽说在休假期间,父亲还是带上我去厂区参观,算作一种生日奖赏吧。

这家工厂很大,号称“第一拖拉机制造厂”。父亲说,我们就是走上三天也走不完。工厂有红砖、红瓦、尖顶的漂亮厂房,有数不清的高大碧绿松树围绕厂房和厂区道路。当时,这家工厂在全市、全省,乃至全国都是数一数二的,它生产的各种各样的拖拉机,可以跑到中国任何一块土地和角落。

印象中,那些拖拉机都是火红色的、高大威武的,拖着结构复杂的吓人履带,从高高竖立的粗大烟管,喷吐着滚滚黑烟,从庞大沉重的机器里,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当它们从我身边威风凛凛驶过时,我恐惧地靠紧父亲,生怕这不可一世的庞然大物,把我从父亲身边带走。

那天,突然临时有一件事,有人把父亲叫开了,他把我留在一个空荡荡的职工休息室,嘱咐我不要乱走。我默默坐着,反复折叠拆开几个烟盒。但是时间过去太久了,父亲还没回来,我于是就摸摸索索,穿过无数道铁门和小道,在偌大的厂区漫无目的地溜达起来。

最使我感到惊奇的,是厂区那些高耸入云的松树,老家可没有这样的树。它们那么高大健壮,把丛丛簇簇的绿意直送到天空。有的树干有粗糙斑驳的鳞片,我怀疑是大河里的老鱼精变的。树下随意散落着一层细密的松针。树根附近,不是聚集着一堆粗细不一的钢管,就是放着一个巨大的铁盒子,或是一个生锈的怪模怪样的钢铁零件,要不就是一堆被刨床削出来的奇形怪状的蜷曲铁屑。大树附近,铺着一段明晃晃的铁轨,这铁轨仿佛不是让火车走的,而是给人走的,若沿着明晃晃的铁轨走,似乎可以走到厂区以外,遥远的地方去。

我的右手拎着大半截亮得发蓝的钢锯条。它是我在一堆钢铁废料里捡来的。当时我用指头试了试已经磨损的锯齿,还很扎手,要是回家锯木头,应该不在话下。

我的左手握着一把蓝色塑料柄小刀,这是在我的央求下,父亲才给我买的。他送我的生日礼物,是一个有两层间隔的铁皮文具盒。文具盒外观很漂亮,有一片白桦林和一群可爱动物的奇妙图案。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误入高大松林和钢铁世界的小狐狸,好奇心压倒了看见那些奇怪机器和各种粗细管道的恐惧感。何况我的手里,有钢锯条和崭新锋利的小刀壮胆呢。

没过多久,我不仅不害怕,而且开始行动起来了。我把捡来的一把松针放在树下的石凳上,仔细地切割。我切得很细,好像要用这些来喂我的文具盒上那群可爱的小动物。接着,为了证明我的锯条所向披靡,干脆用锯条哧哧拉拉锯石凳边沿儿。坚硬的石凳,被我的锲而不舍,拉出一道浅浅的沟槽。

在旁边小花园里,我竟然发现了一种奇怪的植物(棕榈树)。它的叶子像一把把耸立的没有缝边的扇子,又像神仙的大手掌。要是弄到这样一把扇子,回去让妈妈缝一圈花布边,不是夏天的一把好扇子嘛!

说干就干,我的半截锯条发挥了巨大威力,没一会儿,带尖棱的扇子柄锯掉了。接着,我开始坐在石凳上,专心致志用小刀削齐那些奓开的硬条。

正当我干得起劲的时候,一个戴着红袖标的气势汹汹的彪形大汉气呼呼走过来。他二话不说就没收了我的锯条和小刀,还扬言要把我用绳子绑上,送到黑屋子关起来。他还问了我父亲的名字,说连同我父亲也要一起送到黑屋子。我后悔不该告诉他父亲的名字。当时真是吓坏了,也不敢吱一声,只能跟着他走。

远远地,我看见父亲的身影在一棵大松树下出现了,他东张西望,然后一溜小跑着过来。最终,那位彪形大汉到底和父亲都说了些什么话,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自己一头扑进父亲怀里,就开始哇哇大哭。任凭人们怎么哄,我都不能停止那种上气不接下气的哭泣。我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一根松针轻轻落在脸上,哭声才戛然而止。

“别怕,叔叔和你开玩笑的,唉……”

父亲弹掉了那根沾在我脸颊上的松针,用手掌抹去我的眼泪。我蓦然发现,刚才还笑呵呵的父亲,眼里竟也盈满了泪水。

4

那天傍晚,父亲带我在附近散步,我还注意到距离父亲宿舍不远的一棵非常高大的树。那是一株长了不知多少年的重阳木。它的另一个名字,叫乌杨。

在我们老家可没见过这种树,我家门前那株百年皂荚树,倒和它的树干差不多粗。重阳木巨大的树干像一柄大伞,撑在炎炎夏日的天空下。在这傍晚时分,许多大人在树下聚集,下棋,聊天,孩子们则围着一个白发老头看管的小书摊,坐在小板凳或是马路牙子上,津津有味,翻看那些永远看不够的小人书。

我坐在父亲身旁,看他全神贯注地下棋。父亲对面那位黑脸膛汉子,有点儿像三国故事书里画的张飞。他有黑乎乎的粗胳膊和茂盛的胸毛。每当他用粗壮有力的指头,抓起一个棋子,砰的一声,狠狠砸在木棋盘上,身后就会响起一片叫好声。我很为父亲担心,因为看到他眉头紧锁了好半天。最后父亲轻轻用食指和拇指夹起棋子,像怕捏碎它似的,慢慢搁在那纵横的红线格之间。

粗手指猛然拍了一下脑门,他的身后爆出一串哄笑。人们议论、争吵着每一步棋,甚至有人技痒难耐,从看棋的脑袋中探出手臂,试图去挪动一个棋子,而往往被另一些好管闲事的手纷纷打回去。

每次看到这里,我就忍不住嘿嘿直乐。这些大人啊!就和我们村里馋嘴的孩子差不多,别人吃东西,他的嘴就动弹,还想伸手,等轮到自己,却又举棋不定,走一步棋要等半年,真把周围看热闹的人急死。重阳树下的小棋盘,也像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我仿佛能听到棋盘上马蹄声声,车轮滚滚,士兵呐喊,炮声隆隆……

父亲下了一会儿棋,微笑着起身,把位置让给身后一个急得直跺脚的中年汉子。他拉着我的手,来到白头发老头的书摊前。

我把兜里几个硬币交给老头,父亲则和他有一句没一句聊闲天。老头示意我走到那挂在木板上的一排排小画书前,可以任意选看。

已经过了黄昏,天色暗下来。我就着路灯明亮的光,翻看《三国演义》连环画,不时跑过去,打断父亲和白发老头的聊天,问父亲小人书里的故事,问父亲一个画面的意思。

“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乐躬耕于陇亩兮,吾爱吾庐;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

父亲和我一起看《三顾茅庐》连环画,他抑扬顿挫给我念这首诗。

“你听听,这首诗多好!”

“这是啥意思啊?”

“是说诸葛亮呢,他把自己比作凤凰,能飞到九霄云外,遇不到梧桐树就不落下来。他还喜欢耕耘、种树、读书、弹琴,希望等待赏识他的人到来。你说说,赏识他的人是谁。”

“嗯!我知道,是刘备!”

白发老头冲我竖起大拇指,晃了几晃,父亲也微微笑着点头。我真想再好好看看这本书,可是时间不早了,要收摊了。

“凤凰是不是诸葛亮变的?诸葛亮最后是不是变成了凤凰?诸葛亮住的茅屋上有凤凰吗?茅屋旁边有梧桐树吗?凤凰会在那棵梧桐树上筑巢吗?凤凰的叫声、凤凰的翅膀是什么样子的?……”

小嘴不停,我的问题层出不穷,直到父亲把那本《三顾茅庐》的小人书郑重地交到我手里。

“知道你喜欢,老爷爷答应借你多看一天,这也是一份生日礼物啊!”

我把那本书紧紧抱在胸前,就像抱着一只想象中的小凤凰那样开心。父亲重新拉起我的手,慢慢走在长安路两排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下。

父亲又给我讲起凤凰的故事,梧桐树的故事,诸葛亮的故事,木牛流马的故事……那故事一个连着一个,好像永远讲不完,我的问题絮絮叨叨也问不完,就像这长安路上一株株一行行数不尽的树,蓬蓬勃勃,起起伏伏,一直蔓延到神秘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