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窗外就总是响起一阵阵的歌声。
通常是在正午时分,夏日的光芒犹如一层薄薄的痂,结在眼前明晃晃的世界里,而空中,也仿佛缱绻着一种慵懒的、微醺的味道。
在这样安静的时刻,那些歌声却像海浪一样席卷而来。是一群人的合唱。虽然听不懂歌词,节奏、声调也显混乱,但确实是一群人正聚集在什么地方唱着这样一首让人听不懂的歌。
“这样下去,又会睡不着午觉的。”
女孩躺在床上,满心不悦地嘟囔着。
已经有好些个日子,她都被窗外的声音,吵得睡不着午觉了。
“太过分了,偏偏在别人休息的时候,制造出这么大的动静,看样子,是时候去给他们一个警告了。”
女孩一边想,一边收拾着自己准备出门,却在经过房中的一面镜子时,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她掀开刘海,只见镜中人影的额头上,那几道难看的伤疤,在光洁的皮肤上显得如此突兀。即使过了这么久,她的胸中还是胀满了悲伤。
那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在乡下的外婆家。明明是那样一个温柔的黄昏,盛夏的晚风却吹得比任何一天都要猛烈,山上的树木一齐摇曳起来。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去放风筝呢,女孩也记不清缘由了。当她奔跑在山路上时,手中牵着的线忽然被风用力扯断了,而那只蝴蝶形状的风筝,也像听到了天空的召唤,飞向了遥远的一方。
看起来,那只蝴蝶是要追随落日,一同在眼前消失了。女孩连忙追上去,一个劲儿地向前跑,好像自己也成了一阵风。可她太专注于风筝的身影,忘了留心脚下的路,一不注意,便失足摔落下来,掉进旁边的一小片田地里,额头也磕在了几块尖锐的碎石上。
于是,几道难看的伤疤,便一直陪伴着她。
自那以后,女孩的内心,便一直栖息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时,它像风信子的气息一样,缭绕着淡淡的忧郁。也有时,它如栀子花的芳馨,充满了浓郁的感伤。但更多时候,它似蒲公英那般,什么味道都没有,但却在用力吸上一口的时候,能感受到剧烈的苦涩与疼痛。女孩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蓄起了厚厚的刘海,也越来越不爱出门了。
为什么要在这年夏天,又回到这个伤心之地呢?在决定暑假来乡下的外婆家度过时,女孩也曾这样问过自己。但其实,她比谁都清楚答案。也只有在乡下这样偏僻的地方,才不会有人注意到自己脸上的伤痕吧。尽管如此,在大多时候,她还是不愿出门。
要不是那些恼人的歌声,接连吵了好些天,让人实在难以忍受,女孩这会儿也不会决定外出。
她将刘海放下来,端详起镜中的脸。尽管伤疤已经被完全遮盖住了,但她还是将一顶宽大的帽子,盖在了自己的头顶。
循着声音走去,女孩来到了一片树林。是一片宽广、茂盛的树林,在悠远的天际下,延伸出翠绿的浓荫。歌声越来越响亮了,也越来越嘈杂,待女孩靠近时,一群少年出现在眼前。
看到女孩后,少年们一下子都跑了过来,像花儿一样将她簇拥在中间。
“你……你们好!”眼前的这些人,是女孩在乡下从未见过的面孔。
“你也是来参加比赛的吗?”其中一个少年问。
“什么?”
“今年的歌唱比赛啊。”另一个少年回答道。
“为了参加这次比赛,我们赶了很远、很远的路呢,有些同伴都因此落在了后面,所以我们就在这里等他们来。”又有人补充着说。
“那,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少年们一下子变得迷惘起来,相互看着彼此,随后一致地摇了摇头。
“我们也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女孩正想问些什么,只听他们又解释道:
“那是一个没有名字、让人完全陌生的地方,四周黑乎乎的,透不进一丝光,就像噩梦一样可怕。”
“而且,也听不见任何动静,连小鸟啁啾的声音,雨点滴落的声音,甚至微风拂过的声音都没有,安静得让人难受。”
“于是,有一天,大伙儿聚到了一起,商量着说:‘逃走吧,赶紧从这个吓人的地方逃走吧。’然后,我们就拼命地向前跑,渴望到达一个能看得见光亮,也能听得到风声的地方。”
“在路上,不知是谁说起,有那么一个场所,每年都会举办歌唱比赛。你知道吗,常年生活在黑暗与寂静中的我们,真的太喜欢热热闹闹的感觉了,所以大家都毫无异议地报名参加了。”
“只是,整个路程实在是太遥远了,以至于我们自己,都不记得跑了有多久。有些人甚至都累得倒下了,再也爬不起来了。还有些人,由于跑得太慢,就跟不上队伍了。”
……
少年们一个接一个地说道。女孩仿佛又听见了他们的歌声,吵吵嚷嚷地,如同肆虐的暴雨,哗啦啦地浇在耳际。
“可是,你们弄得我好些天都不能休息。”
少年们似乎很是意外,纷纷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那可真是对不起啊。”
“只是这场比赛对我们来说意义非凡,准备了很久很久呢。”
“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再忍受些日子吧,真的非常抱歉。”
“作为补偿,我们届时会邀请你来参观合唱。”
不知不觉间,女孩已经喜欢上眼前的这些少年了,好像他们的行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样。
“对了,我们正缺少一位指挥呢,不如就由你来当吧。”
这突如其来的话,仿佛一双无形的手,将女孩心中的琴弦拉得猛然颤动。
在很早以前,女孩便在学校的合唱团里,担任过指挥的角色了。那时,她的脸上还没有留下伤疤,常常洋溢着美好的笑容,连心情都是明媚的。合唱团里的每个人都喜欢她,说她的样子就像一朵灿烂的花,也因此每次排练、登台演出的时候,他们都配合得默契十足,赢得了不少比赛。只是,自那件事发生过后,女孩就再也没有笑过了,整个人被沮丧与阴郁笼罩着,就连指挥合唱的时候,也不如从前那么激情饱满了。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她,她被替换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来的女孩。那个女孩的脸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儿瑕疵,每个人都说,她的样子就像一朵灿烂的花……
女孩的心中充满了刺痛。现在的自己,真的能指挥好合唱吗?正想拒绝的时候,少年们却推搡着让她答应。
“拜托啦,我们真的很想赢得比赛。”
那些纷乱繁杂、节奏不一的歌声,如果能有一个指挥引导的话,或许就会变得嘹亮齐整,甚至动听了吧……
这样想着,女孩便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不知不觉间,一个下午就要过去了,当头顶的光线暗淡下来时,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不好,天就要黑了!”
少年们立刻像惊慌的鸟群一般,迅速地四散跑远。
“喂——”
还没来得及问些什么,空中就捎来了他们的回复。
“请你明天再过来吧,我们必须在天黑前藏起来。”
然后,就像做梦一样,在女孩眨眼的刹那,那些少年全都消失了。
四周静悄悄的,只听得到风轻轻的呼吸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次日,当女孩又顶着烈日来到树林时,远远地,便看到了正在排练的少年们。
眼前人群的数量,似乎比昨天见到的要多了一些。不知为什么,女孩觉得此刻徘徊在耳边的歌声,似乎也不那么难以忍受了。虽然他们歌声的节奏依然混乱,高音参差不齐,但仔细聆听的话,在南辕北辙的声音里,像交叉路口一样,交叉着一种相同的、悦耳的旋律。
女孩下定决心,要充分发挥自己作为指挥的作用,将少年们各自偏离的歌声,引到正确的轨迹上来。
于是,后来的每一天,女孩都戴着宽大的帽子,像一棵站在林中的向日葵,伸展出绿叶一般的双臂,指导着少年们的歌唱。
让她惊讶的是,每一次来到这里,都会发现有新的少年加入进来。
“这是我们刚刚赶到的同伴。”总有人这样向她解释。
一开始,每个人的音色、音量都一如既往地没有统一与平衡起来,但接连几天,在女孩的引导下,那些原本分散的歌声,也逐渐变得和谐了。
终于可以听清,这是怎样的一首歌了……
女孩的内心也因而充满了快乐。那是一种无比轻盈的感觉,就仿佛躺在开满矢车菊的春之旷野,四周吹来了清新的、温润的风。已经有很久很久,都没有感受到这样雀跃的心情了吧?只是,在每一个黄昏,当夕阳的光被树叶过滤,林中趋于黑暗的时候,总有一个人会忽然喊道:“不好,天就要黑了!”
毫无例外,所有的少年都会惊慌地跑开,一声告别也未留下,便消失得觅不到踪迹了。
一些天过去了,一场意外也随之而来。那是一个普通的午后,在女孩指导合唱的间隙,少年们兴奋地告诉她,比赛的日子就快到了。这时的合唱团,已经训练得相当有层次了。
忽然,有个少年这样说道:“你们有没有发觉,还有一个细节做得不够好?”
“什么?”
“那就是你的帽子,在表演的时候,显得不怎么好看。”说完,少年伸手就将女孩的帽子摘了下来。
这时候,猝不及防地起了一阵风,将她的刘海吹乱,也将那几道伤疤暴露在众人眼前。
少年们的面容都写满了惊讶,甚至有人在看到伤疤之后,忍不住叫出了声。
女孩觉得十分难堪,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让别人发现了这个悄悄藏起来的秘密。一瞬间双眼弥漫起大雾,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涌。
她听到内心深处,不断有个声音催促道:赶快逃离这里,赶快逃离这里……女孩像只受惊的兔子,头也不回地跑走了,而那顶宽大的帽子,也遗留在了少年手中。
“喂——”身后,响起了少年的叫喊。
但女孩像没听见似的,一路跑回了家,将自己紧紧锁在房中。
再也不要出门了,再也不要出门了……她蜷在角落里,一边将脸颊深埋进臂弯中,一边伤心地想。
自此之后,女孩真的再也没有去过树林了,甚至连家门都没有再踏出过一步。只是偶尔,她会趴在窗口,一边眺望远方,一边恍惚地想,那些歌唱的少年,大概是再也不会见到了吧?
又过了一些日子,盛夏的雨水,在阔别已久后终于又露面了。推开窗,只见远处的树林,笼罩在层层烟雨里,宛若逐渐褪色的梦境,空中也游离着一丝丝凉意。
听别人说,在这场雨过后,夏天就要过去了。
那些少年,在这个时候,也全都待在家里没有出门吧?说起来,自女孩离开他们以后,由于受到雨声的压制,便再也没有听到合唱的声音了。他们排练得怎么样了呢?即便没有自己,也一定能够赢得比赛吧?……在房中发呆的每一天,女孩都会这么想。
后来,在一个寻常的午后,她收到了一个神秘的包裹。虽然寄送人一栏上没有填写名字,但在收件人的信息那里,却清楚地写着女孩的名字和地址。
是谁会给远在乡下的自己寄来包裹呢?她疑虑地将它拆开,随后便因惊讶而心脏骤然悸动。
放在盒子里的,是一顶别致的帽子。它是如此美丽,用鲜绿的树叶编织而成,浑身闪烁着耀眼的光泽。不仅如此,在这些树叶上面,像漫天的繁星一样,点缀着各种细小的花儿,粉红、鹅黄、深蓝、浅白、淡紫……绚烂得就如一座小小的花园。
在它映入眼帘的一刻,一股淡雅的芳馨,便在空中弥漫开来,黏在了女孩的鼻尖上。女孩的目光,再也挪不开了。
试问哪一个女孩子会拒绝这样的帽子呢,只要戴上它,就相当于戴上了一整座漂亮的花园,在人群之中,也一定会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位吧。
就在她小心翼翼地将帽子拿起的时候,从包裹中掉落出来一张卡片。说是卡片,其实也就是一片树叶,只不过比普通树叶的形态更大,颜色也更通透,上面用清秀的字体写着这样的一段话:
对于先前发生的事情,我们感到非常抱歉,所以这段时间,一直赶着制作这顶帽子,想以此作为一种补偿。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在初晴那天到树林里来吧,那正是比赛开始的日子,衷心希望你能继续带领我们合唱。
女孩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这顶帽子,是那些少年送给自己的。
既然已经收下了别人的礼物,要是不应邀出席的话,就怎么也说不过去似的。于是,在天空放晴的当天,女孩戴上了崭新的帽子,美美地出门去了。虽然已经是夏末了,但空中仍残存着不止不息的热浪,阳光像一层璀璨的滤镜,将大地镀上了鲜艳的金色。
远远地,女孩便看到了等候在原地的少年。此时的人群数量,已经庞大到让人眼花缭乱了,看样子,是所有人员都到齐了。待到女孩走近,他们纷纷露出了清澈的笑容。
“欢迎你来。”其中一人说道,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女孩将手搭过去,随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身边的少年们,全都一齐飞了起来,向着高得没有止境的天空。而女孩也在牵着手的少年的带领下,轻轻地,慢慢地,像一片飘摇的羽毛,跟随在他们身后。
看着地面变得越来越远,女孩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感觉自己与这些在空中飞翔的少年,就如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就这样飞啊,飞啊,一直过了有多久,又飞了有多远呢?最后,他们停在了一个满是云朵的地方。那些云朵全都是绿色的,浅豆绿、橄榄绿、苹果绿、森林绿、青草绿、薄荷绿、孔雀绿……各种绿挤挤挨挨地拥在一起,如棉花糖铺就的地毯,不论是看起来还是踩在上面,都分外轻盈柔软。
“大家准备好,合唱就要开始了哟。”一个少年喊道。听到这句话,少年们立刻有序地排列整齐,女孩站在了最前端。
女孩张开双臂,有力地挥舞起来,少年们的歌声也随之而起。该怎样形容耳边的合唱啊,它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动听。声调的高低、节奏的转变,以及力度的控制,都配合得分外默契,如同山间奔流的泉水,那么气势磅礴,也悠扬顺畅。
女孩全然陶醉其中,恍惚间觉得,不是自己在指挥那些少年,而是他们的歌声,因太具感染力,从而带动自己的双臂挥舞……
可没过多久,天哪,迎面却吹来了风。天上的风可真大啊,就像海浪一样汹涌,将脚下的云朵吹得摇摇欲坠。而且,只那么一下子,便将女孩的帽子掀飞了,带动她额前的刘海凌乱飞舞。
不好,伤疤又要暴露了……
女孩感到一阵恐惧,正想用手遮掩之际,却猛然意识到,少年们的歌声,可能会因自己的这一举动,而又失去平衡。啊,不行不行,如果这个时候理会刘海的话,歌声马上就会变乱……想到这里,女孩只能逼迫自己忘掉刚才发生的插曲,继而更坚定也更投入地回到指挥上来。好在,不论是女孩还是少年,都没有被影响分毫,而山泉般的歌声继续流淌着,蜿蜒过绿色的云朵,跟着风飘去了好远好远。
直到歌的尾音优美地划过空中,一切才都落下帷幕。少年们欢聚在女孩周围,脸上布满了满足与欣喜。女孩也沉浸在喜悦中,一点儿也顾不上额头上的伤疤了。
“真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们的谢意,因为你的指挥,这次我们一定能拿冠军。”
“这是我们一直以来,最大最大的梦想啊。”
“正因如此,我们的生命才变得有意义起来。”
“知道吗,其实,内心的丰盈,能比外表给我们带来更多的幸福呢。”
“总之,谢谢你啦。”
“谢谢你啦。”
“谢谢你啦。”
……
女孩听得一头雾水。
还未来得及询问,一个少年便走到女孩跟前,用充满歉意的语气说:“真是抱歉,告别的时间到了。”
女孩这才发觉,四周已渗入了夕阳的朦胧的光。
“那么,再见啦。”
“再见啦。”
“再见啦。”
这样的声音,又盘旋在耳边。
女孩想,这一次,在他们消失之前,一定要跟上他们,看看他们究竟藏有什么秘密。然而抬起脚往前走的时候,却踩空了,从云朵上快速地掉落下来。
“啊—”她吓得失声尖叫起来。
很快,她便躺在了柔软的草地上。奇怪的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她不仅没有受伤,而且也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
这时已经是黄昏了。
暮色的微光里,仍潜伏着蝉的鸣叫,已经很微弱了。
啊,这不是一直和少年们排练的那首歌吗?!尽管声音就像泉水一样快要干涸了,但旋律却还是那么清晰……
女孩抬起头,顺着蝉声的方向看去,却惊奇地发现,在周围的树木上,结满了绿色的、棉花糖一般的云朵。
在那些密密麻麻的云朵上,可以捕捉到蝉的身影。
原来是这样啊。女孩这才明白过来,在那些少年介绍自己时,提到的那个黑暗与寂静的地方,其实就是地下啊。在里面待了那么久,好不容易钻出地表,当然要竭尽全力地歌唱,即使只能存活短短数月,也要尽情燃烧生命的激情。
女孩默默地注视着那些蝉,想到这个夏天过后,就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不自觉就难过起来。
过了很久,她忽然对着树林叫喊道:“我也谢谢你们——”
减弱的蝉声霎时又响了起来,但很快,便像风中的烛火,扑闪了一下,随即又回归平静。
她知道,这是他们对自己的回应。
虽然帽子被风吹走了,但在回家的路上,她没有去寻。因为她觉得,已经不再需要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