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盛夏星的远征

1

当曾曾曾曾祖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阿伦感到了一丝恐惧。

“数据神龛”发出轻微的嗡鸣声，无数股蓝色荧光的数据涓流汇聚着、涌流着、闪烁着，在全息投影装置上形成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这就是阿伦的曾曾曾曾祖父，由于数个世纪以前人脑意识扫描技术还不够成熟，曾曾曾曾祖父的数字形象并没有得到完善的储存，所以全息投影装置只能读取出一团由数据涓流汇聚而成的迷雾，看上去仿佛就是一个来自远古时代的幽灵。

“呃……老爷爷？”阿伦咽了一口口水，紧张地唤了一句。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自己的曾曾曾曾祖父，想到他已是几百年前的“古人”了，就脱口这么叫了一句。

可是，这团数据迷雾只是沉默地涌动着，没有任何回应。

“是不是哪里弄错了？”阿伦嘀咕道。他今年才刚刚十一岁，“数据神龛”的具体内容老师还没有讲到，他是自己偷偷从书里读到怎么唤醒先祖的“数据灵魂”的。阿伦又拨弄了几下机器上的按钮，可是曾曾曾曾祖父还是没有任何反应。阿伦感到挫败，一屁股坐到地板上，赌气地叩了几下智能眼镜的镜腿，顿时一张张全息投影的页面悬浮在他的视野里。其中最醒目的一页赫然是曾曾曾曾祖父的历史资料，附图照片里是一位看上去严厉又可怕的秃顶老人。

老人的面孔刚毅方正，仿佛在最猛烈的太阳风暴中航行也能不惊不慌。他宽阔的前额上横亘着一双纠结的浓眉，一只眼睛犹如明炬般炯炯有神，目光坚定而锐利，另一只眼睛被替换成了机械义眼，冰冷的金属结构镶嵌在眼眶周围，一道等离子枪焰造成的伤疤从他左脸的额角一直延伸到下巴。

这位老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雷锤”威昂船长，“地球荣耀”号远征星舰的最高指挥官。数百年以前，波澜壮阔的“大宇航时代”拉开序幕，人类驾驶着各种各样的飞船在群星之间扩张，一支又一支的探险舰队朝着星海的彼岸进发，一颗又一颗的宜居星球被发现与殖民。那是一个属于探险家和开拓者的时代，无数的传奇故事被书写，无数征服星海的先驱者涌现在历史的浪潮里。阿伦的曾曾曾曾祖父威昂船长就是其中之一，他是阿伦的家族成员里唯一的星际探险家。

阿伦突然想到了什么，用宇航水手的腔调喊道：“报告，船长！”

数据迷雾的头部突然偏转了一下，嘴巴的位置出现了一个不断开合的洞。他在说话？可是却没有声音发出来。威昂船长的“数据灵魂”过于古老，以至于他的声音无法被解析出来。阿伦没办法，只得胡乱给他接上了自己智能眼镜上的AI语音系统。不一会儿，一个男人浑厚低沉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这是在什么地方？我不是已经死了吗？喂！你是谁啊，小子？”

这是阿伦第一次听到数百年前先祖的发问，一时间吓得都愣在了原地。老人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阿伦这才缓过神来，结结巴巴地介绍起自己的身份。

“原来如此，你是我的后裔！”老人的语速变得越来越快了，似乎充满了振奋之情，“我们当年有个宏伟的计划，每一位远征舰长的大脑意识都会被扫描、以数据的形式储存下来，以便在他们死后制作成舰载AI继续服役，指引着一代又一代的后继者穿越星海！看来这个计划已经实现了！快告诉我，小子。现在我们的远征航程已经抵达哪个星系了？”

“我们……呃……”阿伦一时语塞，只能实话实说，“人类早就不再进行星海远航了。大脑意识的扫描和储存设备也已经全面家用化，被称作‘数据神龛’，每个家庭里都有一台。我们把家族里每一位先祖的意识都存了进去，可以随时唤醒，一起聊天和聚会。现在，没有人会真正死亡，也不再有人会冒着危险去陌生星球开辟殖民地了。”

“哼！简直是胡闹！”老人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愠怒，“我宁愿与我的星舰一起陨落在群星间，化作冰冷虚空中的宇宙尘埃，也不愿被囚禁在这台……这台家用游戏机里面！短短几百年，人类文明的进取精神竟会衰退至此！喂，小子！你把我唤醒不会也是为了聊天和聚会吧？”

“当然不是。”阿伦斩钉截铁地小声说道。

这时，楼下传来了莉娜婶婶的叫喊声：“阿伦—！！”

“在这儿呢！我马上下去！”阿伦扯着嗓子回应道，说着他麻利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三下五除二扯掉裹在上面的旧帆布，露出一台灰扑扑的古怪装置。

“我认得这个！这是宇航六分仪。”威昂船长说，“在大宇航时代，远征舰长的意识会在死后导入这台仪器，以AI程序的形式写入星舰的导航系统。你这是要做什么，小子？”

“我想发动一场星际远征。”阿伦小声地说，语气平静而坚定，“我需要你的帮助，曾曾曾曾祖父。”他把宇航六分仪背后一堆古旧扭曲的线缆接在另一堆数据分流器中，又从数据分流器中拽出一根红色插头戳在了“数据神龛”上。接着，阿伦深吸一口气，摁下了几个按钮，数据分流器上无数的指示灯疯狂闪烁起来。年代久远的宇航六分仪沉寂几分钟后，终于嗡嗡嗡地再次启动了。

阿伦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我要将你从‘数字神龛’里偷走，威昂船长！”

2

阿伦将宇航六分仪塞进书包里，偷偷摸摸地下了楼。

威昂船长的意识数据已经转移完毕，曾经在“数据神龛”中沉睡数百年的古老灵魂彻底苏醒了。阿伦压抑住心中的忐忑，他的曾曾曾曾祖父、人类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星际探险家，现在变成了一团有如银河繁星般密集的二进制代码，被自己藏在背包中偷偷带出家门。威昂船长也连接到了阿伦的智能眼镜上，借助他的眼睛重新看到了这个数百年后的世界。

楼下正是莉娜婶婶经营的咖啡馆。金色的阳光洒满了这栋雅致的小楼，木质廊柱上爬满了常春藤，紫藤花的花簇犹如瀑布一样顺着阳台倾泻而下。一群飞鸟从戴雪的远山飞来，落在满是青苔的红瓦屋顶上，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叫。站在窗边向外望去，能看见一道绵延至远山的壮阔山谷。幽谷里是一片苍莽的大森林，山风掠过树梢，激起海潮般的喧响。

阿伦穿过咖啡馆里熙攘的人群，老顾客们纷纷与他打招呼。“下午好，阿伦。”一位戴羽饰礼帽的狐头贵妇人优雅地招呼道，她的银色皮毛就像是月光一样熠熠生辉，双目是深邃的冰霜蓝色。“嘿！阿伦老兄，今天过得怎么样？”几个拇指高的小仙子扑棱着翅膀俯冲下来，围着阿伦的脑袋盘旋了一圈，又飞到了缀满花藤的房梁上。巨大的龙形怪兽正坐在靠窗的圆桌边下棋，他眉头紧皱，鼻孔中冒出滚滚硝烟。而他的对手是一个圆润洁白的机器人，正面的荧幕上闪烁出一个卡通笑脸，六条机械触手悠闲地晃来晃去。

“我的天哪！”威昂船长看到眼前的景象，大为震惊，“当年星际远征之时，我都没有见过如此多的外星种族！现在人类与外星文明的交流已经如此频繁了吗？”

“他们是人类，不是外星人。”阿伦嘟哝着解释道，“你看到的都是假的。”

“你什么意思？”威昂船长感到不解。

阿伦正要解释，莉娜婶婶严厉的嗓音在他们身后炸起：“阿伦！我正到处找你呢！你跑到哪里去了？”阿伦吓得猛然转身，双手下意识地捂紧背包。好在莉娜婶婶并没有注意到他那鼓鼓囊囊的背包，只是专心地在全息屏上演算着化学分子式，嘴上一刻不停地斥道：“咖啡馆西墙的5号全息投影仪坏了！快点儿去修好它，不然我们又要收到顾客的投诉信了。”

阿伦轻轻叹了一口气，答应道：“是，莉娜婶婶。”

在咖啡馆的西墙，窗户外的阳光变成了不正常的粉红色，幽谷和森林的美景也在不断地撕裂、抖动，窗台上的几株矮向日葵直接镶嵌到墙体里去了。阿伦拧下窗框上的螺丝钉，打开了窗户—窗外并不是大自然，而是一整块绿莹莹的电路板，杂乱的电缆纠缠其间，弥漫着一股电子元件过载的焦臭味。

“什么？”威昂船长震惊地说，“原来我们不是在山谷中？”

“当然不在，这一切都是靠全息投影模拟出来的。”阿伦调试了一下智能眼镜，视野中的电路板画面瞬间被放大了数倍。他很快就发现了电路板上的裂纹，拿起激光焊接枪修理了起来，“这设备过于老旧，已经运行不动了。”阿伦的心中充满了烦躁，脑子中净想着背包里的威昂船长，手上的工作也变得毛糙起来。只听砰的一声，炸出一连串的电火花，整座咖啡馆瞬间暗了下来。

阳光消失了、花簇消失了、窗外的幽谷景观也消失了，那么多造型奇异的外星人也都不见了。咖啡厅变成了原本的样子，这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四面金属壁上布满了锈迹和划痕。几扇仿木质的假窗户镶嵌在金属壁上，窗子里装载着大幅的显示屏。

“你在干什么啊，阿伦？！”莉娜婶婶大发雷霆，“我让你修好一台全息投影仪！没叫你把整座咖啡馆的全息投影都弄短路啊！再这样下去我们赚不到钱，就租不起这套‘幽谷森林’的虚拟场景了！”

“抱歉，莉娜婶婶。”阿伦惊得满头冷汗，手忙脚乱地重新修理起来。

几分钟后，咖啡馆里的全息投影重新亮了起来，刚刚掉线的顾客们也重新出现在了房间里。阿伦抹了一把满脸的汗水，收起修理工具，颓丧地坐在咖啡馆的楼梯上。莉娜婶婶在向顾客们一一道歉，好在大家都是老主顾了，没有人在意刚刚那个小故障。

莉娜婶婶叉着腰，一脸怒气地走向了阿伦，厉声质问道：“你最近怎么总是这么心不在焉，小子？现在光顾我们咖啡馆的顾客越来越少了，生意越来越难做，我可不想再看到你这么马马虎虎的！”

阿伦低着头，嘴里嘟哝着：“我再也不会了，莉娜婶婶。”他的眼圈红红的，眼神里充满着惶恐与疲惫，脸上沾满了黑乎乎的污渍。莉娜婶婶严厉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柔和下来：“她又有信息寄来了吗，阿伦？”

阿伦点了点头，张开手掌，一只圆滚滚的白毛绒小球飞了出来。那是一只小鸟，有着雪白蓬松的羽毛，黑色的羽翼上有一道棕橙色的条纹。这是古老地球时代的一种鸟类，叫作银喉长尾山雀，当然这也只是一个全息投影的虚拟形象。它环绕着阿伦飞了一圈，落在了他的肩膀上，给阿伦唱起了生日快乐歌。

阿伦扭过头去，偷偷抹掉了眼角的泪光，不想让她看到。

“今天的工作就到这里吧，阿伦。”莉娜婶婶紧皱双眉，默默地在旁边的分子打印机上键入了几行公式，随着一阵喀咔喀咔的嘈杂运行声，一块热腾腾的小蛋糕被“打印”了出来。莉娜婶婶温柔地将小蛋糕放在了阿伦的面前，嘴上却仍旧刻薄地说：“快去洗一洗脸吧，瞧你脏得都不成人样了！”

阿伦含混地嘟哝了一句，端着蛋糕跑了出去。

3

“霓岚号”空间站依然使用着地球上的时刻表，晚上6点到10点期间，整片天穹都被全息投影广告给填满了。阿伦顺着消防梯爬到了“咖啡馆”的屋顶，将这座建在空间站中的小城尽收眼底。只见一排排金属舱屋整齐地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数不清的金属栈桥在楼宇间纵横勾连。每一栋舱屋的顶端都支棱着信号塔，无数的线缆犹如葛藤一样密密麻麻地在城市的上空彼此纠结、缠绕，交织成一张浓密的大网。

阿伦坐在信号塔下，用小勺子挖着蛋糕吃。银喉长尾山雀在他身边飞行，一会儿落在线缆上，一会儿落在信号塔上。阿伦深吸一口气，遥望向天空。那里，一大群全息投影的巨型鲤鱼灯缓缓飘过，横跨整片辽阔的天穹，用霓虹光芒为这座金属城市抹上斑斓的色彩。

威昂船长的声音再一次在耳边响起：“天穹之上，怎么只有全息投影，连一艘运输飞船都看不到了？”

“因为不再需要星际运输了。”阿伦用勺子指了指面前的蛋糕，“只要输入分子结构公式程序，分子打印机就会自动把你想要的东西‘打印’出来。莉娜婶婶的工作，就是将不同气味的化学分子式编码编到程序中去，数万光年外的顾客们就会在自家打印机中买到她店里风味独特的咖啡。顾客们身处数万光年外的家里，利用虚拟形象出现在咖啡馆里喝咖啡和聊天，享受着全息投影营造的‘幽谷森林’的美景。这一切都是靠量子通信技术实现的，星球与星球之间不再有漫长的距离，虚拟现实构建了一个横跨银河的巨大‘元宇宙’，让我们彼此之间都触手可及。”

“哼！什么‘元宇宙’。”威昂船长鄙夷地哼了一声，“在我那个年代，宇宙是遍布群星的，充斥着无垠的黑暗与寒冷，只有真正的勇士才敢驶向宇宙中未知的领域。”

阿伦沉默了，他抬头望向天穹，他的目光似乎要穿透漫天飘舞的全息投影，看到那遥远的无尽群星。“是啊。”他喃喃地又小声重复了一遍，“只有真正的勇士才敢驶向宇宙中未知的领域。”

就在这时候，一阵扑哧扑哧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只见一团幽影从黑暗飘忽而来，它的形状不停地翻涌、变幻着，犹如深海之中的软体动物。“喂喂，阿伦！”幽影窸窸窣窣地说，“你得手了吗？我给你的宇航六分仪还能用吧？”

“得手了！”阿伦指了指自己的智能眼镜，“他在这儿呢。”

幽影变幻成一只大手，在空中挥舞着：“你好啊，威昂船长！”

“这是一只什么异形生物？！”威昂船长惊愕地问道。

“异形生物？不，这团幽影只是我的虚拟形象。我是流哥，是‘霓岚号’空间站中最厉害的黑客！是我协助阿伦从‘数据神龛’中把你偷出来的，伟大的威昂船长！”说着，幽影一阵扭动，又变幻成一缕黑烟，沿着街道绵延飘远，“快，跟我来！我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阿伦没有多想什么，跟随着黑烟的指引一路奔走。爬过了数条向下的金属栈道之后，终于来到了“霓岚号”空间站的最底层。这里的大气循环系统已经老化，眼前尽是一片浑浊的蒙蒙烟雨，金属地板和墙壁上凝结着朵朵锈花。阿伦穿过这一片充满机油和铁锈味的水雾，来到一处仓库的气闸门前。

阿伦刚一走近，气闸门上方的电子眼就看见了他。随着一阵机械轰鸣声，气闸门缓缓敞开，流哥斜靠在门框上，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笑容：“哟，阿伦老弟。你迟到啦！”他的脑袋两边剃得光光的，中间高耸着一排马鬃似的火红头发，身穿一件钉满铆钉的皮革马甲。只见他向后一让，自豪地说：“我终于弄到了你一直想要的东西了！”

“啊！这是……？”阿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又脏又乱的仓库里，竟然停泊着一艘星际飞船！

4

这是一艘又破又旧的小型飞船，船身上锈迹斑驳，坑坑洼洼，涂满了五颜六色的涂鸦，还打着几块金属板补丁。这一看就是从“大宇航时代”流传下来的老古董了，自从“元宇宙”将整个银河系串联在一起后，人类就再也没有建造过星际飞船了，跨星系航行也随之被禁止。

“你不会告诉我，就用这艘飞船来星际远征吧？”威昂船长嫌弃地说，“就这堆破烂，还没开进太空就得散架。”

“破烂？”流哥不服气地嚷道，“这艘飞船上装载了当时最先进的跃迁引擎，经过我的修理已经能重新使用了，它能让飞船进入超光速的空间跃迁！”他自豪地拍了拍船身，只听哐啷一声，飞船尾翼掉落了下来。流哥只得灰溜溜地跑去捡，嘴里还嘀咕个不停：“抱歉，老爷子。时代已经不一样了，现在这是最好的飞船了。”

“人类曾经修建起山脉般宏伟的星舰，组织起遮天蔽日的庞大舰队向未知星系进发。”威昂船长慨叹道，语气中充满了无奈，“恢宏的‘大宇航时代’落幕后，唯一的遗产竟然只有这艘破烂飞船了。既然星际航行已不再是时代主流，那你为什么还要发动星际远征呢，阿伦？你要去哪儿？”

阿伦没有说话。他张开手掌，一个雪白的毛绒团从他手心间飞了出来，飞到了流哥的肩膀上。正是那只银喉长尾山雀。流哥伸手在小鸟的身上拨弄了几下，刚刚还栩栩如生的银喉长尾山雀，瞬间就变成了一团荧荧闪烁的数据涓流。

流哥戴上智能眼镜，哼着小曲儿，开始搜寻数据涓流中的代码。

阿伦坐在一边，跟威昂船长说道：“这只小鸟是全息投影，是我妈妈的虚拟形象。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妈妈，从记事起我就和莉娜婶婶生活在一起。莉娜婶婶说，妈妈抛下了我，消失在了群星之间。因为她是……星旅者。”

阿伦说出“星旅者”这个词的时候，心里还是震颤了一下。在这个时代，“星旅者”是一群不受待见的人，他们不愿意生活在一个由“元宇宙”串联一切的世界。拒绝和其他人一样屈身于破旧老化、人口爆炸的太空城中，靠虚拟现实的虚幻梦境度过一生。于是，他们决心效仿前人驶向太空，在群星之间寻找新的家园。但是，这个时代星际航行已经被禁止，超光速航行的跃迁引擎全部被销毁。于是星旅者们采用了最原始的方法：他们用简陋的航天器在星海间缓慢漂流，躺在冬眠舱中挨过漫长的航程。很多星旅者就此永远消失在茫茫宇宙中，被囚禁在冬眠舱里永远也无法醒来。

“我不相信妈妈抛弃了我。”阿伦坚定地说，他的眼睛炯炯发光，“每一年的生日，妈妈的虚拟形象—这只小鸟总会出现在我的身边，给我唱起生日歌。虽然莉娜婶婶说这是人工智能的定时回复，但我相信妈妈一定抵达了某个星球。是她亲自发给我的，我要穿越星海去找到她。”

“嘿！有了！”流哥发出一声惊呼，他在密密麻麻的数据涓流中捏出了一行代码，“瞧，从这段代码我能追溯小鸟的信号源，它是从一颗边缘星球—盛夏星—发出的！”

“她就在那儿！”阿伦一跃而起，“我妈妈就在盛夏星！威昂船长，你能带我去那里，对吧？”

“你从来没有星际航行过吧，小子？”威昂船长厉声斥道，“驾驶这样一堆破铜烂铁驶向星海，使用一台未经检测与调试的跃迁引擎，穿过一条废弃了数个世纪的星际航线。你知道我们此行的生还概率有多大吗？”

“我知道。”阿伦的眼神没有游移，“所以，这才叫星际远征！”

5

“我们得给威昂船长创建一个虚拟形象，总不能让他待在智能眼镜里指导你开飞船吧。”流哥连上宇航六分仪，然后在全息键盘上一阵眼花缭乱的操作，一团荧荧发光的全息投影逐渐成形。

“不错。”威昂船长威严地说，“历史资料中有我的照片，你就按照片上的样子给我创建。”

“你太高看我啦，老爷子！”流哥双手一摊，“在我们这个时代，全息投影的租赁生意都是被垄断的。如果你想要细节更丰富、分辨度更清晰、造型更加帅气的虚拟形象，就得支付高昂的租赁费。所以我们只能使用免费的公共形象。比如说这个……”他摁下了一个按钮，响起嗖的一声嗡鸣，一个矮墩墩的虚拟形象浮现在大家眼前。

威昂船长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红棕色、圆滚滚的毛绒动物，他威武的浓眉变成了额头上两个白色斑点，脸上的伤疤也变成了一道白色花纹。身后还多出了一条毛茸茸的蓬松尾巴。“这是什么？”威昂船长火冒三丈，黑黑的圆鼻子一皱一皱的，“你把我变成了一只……一只……”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一只小熊猫。”流哥嬉皮笑脸地介绍道，“这可是古老地球上的一种珍稀动物。抱歉，老爷子。免费的公共形象库里只有小动物。”

“我是大名鼎鼎的‘雷锤’威昂船长！我曾率领舰队征服整个银河，我所到之处，太空海盗们闻风丧胆。”威昂船长抱起两只短短的手臂，耳朵竖得高高的，“你这臭小子竟敢把我变成小熊猫！喂，你不是号称这座太空城里最厉害的黑客吗？你就不能做点儿删改吗？”

“没问题！”流哥爽朗一笑，又在键盘上稀里哗啦操作了一阵。—嗖！小熊猫的头上多了一顶星舰指挥官的帽子。

威昂船长气得圆滚滚的身体都胀大了一倍。

阿伦没有理会两人的争吵，他的目光简直无法从这艘飞船上移开！他摩挲着那打满补丁的机翼、摩挲着船身上斑驳的锈迹、摩挲着炭化焦黑的喷气口，尽管这艘飞船又破又旧，但阿伦仍然从它身上看到了驶向星辰大海的梦想。他恨不得立即就跳上飞船，飞向遥远的盛夏星。

在流哥的帮助下，阿伦把宇航六分仪装载到了飞船的控制台上。威昂船长的人格意识接入到飞船的导航系统，那个圆滚滚的小熊猫全息投影也出现在了船舱里。只见他叹了口气，耷拉着尾巴，一屁股坐在了驾驶座上，飞船操控台上的指示灯如群星般亮了起来。“算了算了！”小熊猫形态的威昂船长说，“老头子我就陪你野一回吧！谁让你是我的曾曾曾曾孙呢。”

阿伦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他洪亮地回答道：“是，船长！”

威昂船长庄重地启动了引擎。小飞船发出一声哀鸣，整个船身都在剧烈地震颤。突然砰的一声，喷气口憋出一大团黑烟后，燃起了亮青色的尾焰！小飞船噼里啪啦掉落了一堆零件，但最终还是颤巍巍地飞了起来。

“飞起来了！”阿伦高呼道。

威昂船长驾驶着小飞船一头钻进空间站底层的废弃发射井，这里连通着空间站外面那一望无际的星空。“星际远征舰队全体单位听令，这里是最高指挥官威昂船长。”他高声下达命令，声音犹如雷霆，“目标盛夏星，全速前进！我们要驶向星海彼岸！”

这支只有一艘飞船的星际远征舰队冲上了星空。流哥站在发射井口，目送着他们留下的浓烟尾迹，疯狂地大笑起来。人类沉寂了数个世纪的宇航梦想，这一刻被重新点燃了！

6

整座“霓岚号”空间站被尖锐的警告声淹没。居民们从“元宇宙”的虚拟幻梦中惊醒，纷纷走向街头，望向星空。只见一艘小小的飞船裹挟在漫天的全息投影中横冲直撞，它嗡鸣着、咆哮着、发出刺耳的尖啸，似乎要将这精致美丽的虚拟影像彻底捣碎，飞船尾部拖着的黑烟在绚烂的天穹中划出一道长长的伤痕。

小飞船的特写画面以全息投影的方式浮现在了每家每户，“霓岚号”空间站里所有的人都沸腾了起来。咖啡馆里的顾客认出了飞船中的人，惊声呼喊道：“快看，是阿伦！他真的飞上太空了！”莉娜婶婶扑到窗边仰望天空，忧心忡忡地念叨着：“阿伦，你到底在干什么？”

就在这时，众人脚下都震颤起来。“霓岚号”空间站顶端的高塔上打开了几道闸门，几架锈迹斑斑的电浆加农炮伸出了地面。这是“大宇航时代”期间，空间站用来对抗太空海盗的自动炮台，已经有数个世纪没有启动过了。现在，它们会把一切试图飞向太空的飞行器击落。

轰！轰！轰！轰！—

电浆加农炮怒吼着，将一连串耀眼的电浆炮倾泻向天空。

威昂船长稳稳操控着飞船，小飞船就像是湍流中的一片浮叶，在炮火中左突右冲，与一枚又一枚呼啸袭来的电浆炮擦身而过。“霓岚号”空间站上空的全息投影与电浆火炮交织在了一起，整个天穹被渲染得无比明艳。虽然威昂船长驾驶技术非常高超，但这破烂的小飞船经不起翻来覆去的折腾，控制台开始噼里啪啦地冒出电火花了。

“喂！流哥！”阿伦对着通信器呼喊道，“难道你的飞船上就没有装武器与防御系统吗？”

“我哪有钱装这些喔？”流哥嘟哝着抱怨道，“能飞起来就不错啦！”

“我们要被击落了！”阿伦大叫道。

“这些炮火都是小意思，我曾经历过更大规模的星际战争！”威昂船长两只毛茸茸的耳朵都折到脑后去了，他扑在控制台上调试着各种按键，“只要我们启动跃迁引擎，就能瞬间进入超光速航行，这些老掉牙的电浆加农炮就奈何不了我们了！”这时，控制台上的电子提示音嗡嗡说道：“跃迁引擎充能完毕，即将开始超光速跃迁。倒计时，五、四、三、二……”

轰—！

一发电浆炮在他们身边炸开了！猛烈的冲击波直接将小飞船掀了个跟头，威昂船长急忙稳住船身，飞船在就要撞到建筑时一个翻转侧飞掠过，机翼碰在大楼的金属外壁上擦出一连串的火星。

阿伦在驾驶舱中被抛得晕头转向，大声喊道：“威昂船长，你不是说这是小意思吗？为什么我们被打得快招架不住了啊？”

“那是因为我们驾驶的是一艘破烂船，而我还是一只小熊猫！”威昂船长愤愤地说，他操控着飞船俯冲向太空城，呼啸着从街道间低空掠过。在转过街角时，威昂船长惊得胡子都倒竖起来，只见那数架电浆加农炮已经齐刷刷地偏转了方向，闪烁着电浆火光的炮口正对着他们呢。下一轮齐射，就能将他们迎面炸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加农炮突然停止了射击，纷纷将炮口对准了天空。阿伦只察觉到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他透过舷窗抬眼望去，只见无数艘宏伟的巨舰低压在空间站的上空，一支浩浩荡荡的星际舰队正列队前行。

阿伦惊呼道：“快看啊！是星际远征舰队！”

威昂船长怔怔地说：“这不可能。人类早已停止星际航行了，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多飞船？”

正在此刻，电浆加农炮狂吼着、尖啸着，一串串耀眼的炮火直冲天穹。可是，舰队被击中后并没有发生爆炸，炮火穿透那些巨型飞船的船身，消失在茫茫太空中了。

阿伦突然反应过来了。“是全息投影！”他大声叫道，“整支舰队都是全息投影！”与此同时，通信器里传来了流哥扬扬得意的声音：“嘿嘿嘿，没错！正是我黑掉了空间站上空的全息投影广告，让整个天穹都布满了星际飞船的全息影像！我早跟你们说了，我是‘霓岚号’空间站中最厉害的黑客！”

电浆加农炮的火力全部被这支虚幻的舰队给吸引了，朝着上方疯狂倾泻着炮火，无暇再轰击阿伦他们了。威昂船长趁着这个空当，驾驶着小飞船重新冲向了天穹。小飞船摇摇晃晃地升上高空，加入到这些遮天蔽日的“星际飞船”之间。它们列队飞行，组成一支宏伟的舰队，并肩驶向无边无垠的星海。这一幕，就仿佛是数百年前的“大宇航时代”，人类怀揣着一往无前的勇气迈向那真正的、幽深的宇宙。

7

“倒计时，三、二、一！启动超光速跃迁！”控制台上的机械音播报完毕，小飞船的船身开始震颤了起来，一阵高亢的嗡鸣声淹没了船舱。跃迁引擎使小飞船以超光速的速度冲向群星，阿伦望向舷窗外面，只见如沙般的繁星瞬间化作无数银线向后飞掠，身后的“霓岚号”空间站眨眼间就缩成了宇宙幕布上的一枚小小的光点。

小熊猫形态的威昂船长四仰八叉地躺在驾驶座上，圆滚滚的小肚皮高高隆起。他挥舞着短手臂，慢条斯理地说：“行了，阿伦。坐下来休息一会儿，用不了多久咱们就能跃迁至盛夏星的近地轨道了。”

阿伦哪里还肯坐。这是他第一次离开“霓岚号”空间站，也是他第一次乘坐飞船穿越星海！他对船舱中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一会儿看着控制台上闪烁的仪表，一会儿看着显示屏上不断跳动的数据。尽管小飞船里的一切陈设都非常破旧，但仍然能令他感到一股热血涌上大脑。他端详着宇航六分仪上密密麻麻的航线与坐标数据，突然注意到了一个问题。

“威昂船长，我们的航行坐标错了！”他说道。

“没有错。”威昂船长抬起眼皮，懒洋洋地回答，“我检查了很多遍了。”

“错了！”阿伦固执地说，“流哥在提取虚拟小鸟的坐标代码时，我记下了那一串坐标数据。你弄错了啊！”

“你这小孩怎么这么倔啊？”威昂船长瞪圆了眼睛，怒目斥道，“我是星际远征舰队的指挥官，我对航线自有安排。你就放心好了，我们会抵达盛夏星的！”

阿伦又仔细核对了一遍宇航六分仪上的航线，斩钉截铁地说：“不，不对！我们现在驶向的是与盛夏星相反方向的航线！你的坐标真的弄错了，威昂船长！”

威昂船长没有回答，一言不发地操控着飞船继续前行。阿伦突然明白了什么，质问道：“你根本就没打算带我去盛夏星！对吧，曾曾曾曾祖父？你骗我去盛夏星，其实只是带我走一条安全的航线！”

威昂船长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妈妈不可能在盛夏星。”

“不，她就在那儿！”阿伦情绪激昂地说，“她的虚拟形象小鸟每年都会来，信号源就是在盛夏星。一定不会错的！我要去那儿找到她！”

“死亡星球197号，这是我们那个时代对盛夏星的代号。”威昂船长解释道，“我们当年的星际远征曾经发现过那颗星球，它的地表上遍布着绵延数万公里的活火山，剧烈的地质运动让这颗星球无时无刻不处在地震与火山爆发之中，大地被一望无际的滚烫硫黄所覆盖，主要大气成分是二氧化硫与甲烷，地表的温度更是高达成百上千摄氏度，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远征队当年将这颗行星定义为无法开发与居住的‘死亡星球’，就直接放弃了。所以，你妈妈不可能在盛夏星。”

“可是，你们是数百年前的记录了。”阿伦仍不死心，“没准儿现在变了呢？也许这数百年间人类已经改造了盛夏星的自然环境！也许人类现在已经在那里建造了外星殖民地呢？”

威昂船长抬起小熊猫那又圆又黑的眼睛，目光苍老而慈祥，透着沉静的神情。“阿伦，你比我更清楚。”他望向阿伦，“‘大宇航时代’落幕后，人类文明已经无力建造外星殖民地了，更不可能改造星球的自然环境了。”

阿伦的眼神黯淡了，他默默地低下了头。

“抱歉，阿伦。”威昂船长用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搭在阿伦肩膀上，“虽然令人难受，但是这就是真相。我们到最近的星系飞一圈就回去吧，没有必要冒着生命危险穿越整个银河去寻找一颗死亡星球。”

阿伦沉默了一会儿，喃喃自语道：“我曾无数次幻想过，我妈妈抵达的星球是什么样子的。也许那里会有草原与森林，会有鲜花与溪流，洁白的风力发电站一座连着一座耸立在群山之上。那是一个与全息投影中看到的森林完全不同的真实世界，一个与破旧的空间站不一样的美丽世界。每天晚上，我都会想象自己第一次抵达那里时的情形。”他抬起了头，眼睛中燃起了炯炯之光，“所以我一定要去盛夏星！我要亲眼看一看那个世界，我相信我妈妈就在那里。”

威昂船长厉声斥道：“胡说八道！孩子，你出生在‘元宇宙’时代，你所见到的世界都是由全息投影构成的幻境，你根本就不了解真正的宇宙有多么恐怖和残酷！”

“那就带我去见识一下！”阿伦坚持道，“带我去看那颗死亡星球！”

见威昂船长一言不发，阿伦直接扑到控制台上，二话不说就开始拆除宇航六分仪。随着他扯掉了几根数据线缆，威昂船长的小熊猫影像开始不停地闪烁、撕裂。“喂！你在干什么啊，臭小子？”威昂船长大骂道。

“我要关掉你，曾曾曾曾祖父。”阿伦语气强硬地说，“你曾对我说过，只有真正的勇士才敢驶向宇宙中未知的领域！现在却说什么宇宙的恐怖和残酷，只敢到附近星系转一圈！难道这就是‘大宇航时代’探险家的精神吗？既然你不愿意帮助我，那么我就自己驾驶飞船去找盛夏星！”

威昂船长拗不过他，大声答应道：“好吧！好吧！我可不能放任你一个人横跨银河！”

8

威昂船长重设了航线，这一次他们朝着盛夏星的坐标全速驶去。阿伦扭头看舷窗外向后飞掠、连成银线的群星，心中也没有了出发时的热血了。威昂船长端坐在驾驶座上，小熊猫毛茸茸的面孔上也看不出表情。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了，船舱内只能听见跃迁引擎的嗡鸣声。

突然之间，阿伦感到一阵颠簸，小飞船从超光速跃迁状态中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阿伦看了一眼宇航六分仪，屏幕显示他们只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停下来了？”

“你看前面。”威昂船长轻声说，好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阿伦透过舷窗向前方看去，只见横亘在眼前的一片幽暗深邃的宙域，浓厚的尘埃云团一直绵延至目不可及的远方。前方看不到任何一颗星星，也看不到任何一丝亮光，宇宙在这里似乎被挖掉了一块，虚空之中只有无尽的黑暗。

“这里是什么地方啊？”阿伦紧张地问道。

“这片宙域曾经发生过一场规模空前巨大的星际战争。”威昂船长黯然神伤，“当人类在群星间扩张之后，无数的星球被殖民开发，一片又一片的星域势力版图被划分了出来。尽管银河系如此的广阔，但是人类的野心并不会因此而稀释。于是，古老地球上的罪恶行径再一次在群星之间上演，数十个人类星域政权之间爆发战争、争夺星球，战火在星海间蔓延。上千支战争舰队曾浩浩荡荡汇聚于此，在太空中拉开数万公里的战线，庞大舰队投下的阴影连恒星的光芒都被遮掩。在这里爆发了人类历史上最惨烈的战争，加载着先进人工智能的星舰互相倾泻着炮火，等离子烈焰、热熔光束、电浆加农炮、中子导弹，所有强大的杀戮兵器都被人类用以摧毁彼此。这片宙域在熊熊战火中沸腾，行星被撕裂，天体被碾碎，数以千万的勇士们连同他们的星舰一起化作了虚空中的尘埃，让这片宙域被尘云笼罩，再也没有了光芒。”

阿伦难以置信地凝望着舷窗外的宇宙，感到心中泛起一阵寒意。想起自己曾经在书中读到的“大宇航时代”，对那个昂扬奋进、不断进取的时代充满了向往。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在崇尚星际开拓的“大宇航时代”背后，竟会有着如此残酷的故事。

舷窗外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犹如死亡的幽影遮蔽了一切星光。

“真正的宇宙是黑暗而冰冷的，孩子。”威昂船长沉沉地说，“我们曾经将这片宙域命名为‘深渊星区’，那场星际战争留下的星舰残骸与行星碎块形成了一片尘埃迷雾，这里就像是虚空中的深渊。由于‘深渊星区’中航线未知，我们不能通过超光速跃迁穿越这里，就只有步入这片黑暗中的尘埃云团。怎么样，小子，你还要继续往前走吗？”

阿伦望着眼前的黑暗屏住了呼吸，沉默了几秒，最后坚定地点了点头。

威昂船长露出了微笑：“坐稳，我们出发！”

小小的飞船驶向冷寂的黑暗中，仿佛驶入了一张看不到边际的黑色帷幕。

9

深入“深渊星区”，阿伦一时都分不清自己是身处在深海，还是深空。曾经的大规模星际战争毁灭整片星区的天体系统，黑暗中稠密的“云层”其实都是行星被摧毁后飘荡的碎石。小飞船在“云层”中缓慢地行进着，沿途的碎石不断敲击飞船外壳表面，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声响。阿伦很担心他们这艘又破又小的飞船禁不住碎石撞击而散架。威昂船长一对耳朵竖得高高的，警惕地注视着黑暗中的前方。

飞船上的探照灯照亮了周围的深空暗夜。阿伦突然注意到，就在头顶的正上方，赫然悬浮着一座宏伟的巨岩，犹如一座低压在头顶上的浮屿，飞船的探照灯光消失在浮屿尽头，给巨岩的轮廓勾勒上一线细细的银边。

“那是行星残骸。”威昂船长沉沉说道，“在人类星舰互相倾泻战火中，挡在中间的星球被无情殃及。高能粒子光矛从四面八方喷射而来，直接贯穿了星球的地心，地表的海洋被蒸干、大气层被撕裂，整颗星球在重力的作用下开始崩毁，炸裂成太空中的巨大浮屿。”

阿伦仰望着这块缓缓浮过头顶的巨岩，震惊得都说不出话来。那巨大的岩体粗粝又崎岖的表面上只有坑坑洼洼的伤痕。阿伦心中想着，也许是这颗星球上曾有山脉、湖泊、海洋，有葱郁的森林和成群的鸟兽，现在这些美好的事物都随着人类之间的星际战争而化为了宇宙尘埃。威昂船长驾驶着小飞船穿过迷雾，继续前行，随着船上的探照灯射向远方，阿伦看到了巨岩不止一座，它们静默、庞大，纹丝不动地悬浮在宇宙暗夜中，犹如一块块巨型的墓碑。“深渊星区”中所有的生命都消逝在战火中了，整整一片宙域完全变成了虚空、冷寂的死亡之境。

突然之间，在某一块浮屿的背后，有一团阴影一晃而过。就仿佛是活物一样，机警地躲到巨岩后方去了。

“威昂船长，快看！那是什么？”阿伦眼尖，一眼就看到了那团影子。

“什么？”威昂船长说，“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就在那块巨岩的后面！”阿伦坚持道，“好像有什么动物匍匐在那里！”

“怎么可能？你一定是看错了。”威昂船长断然否定道，“我们现在身处太空之中，外面是极寒与真空的环境，不可能会有生命的。”他头也没有偏转一下，直接驾驶着飞船驶过巨岩。

“不！我真的看见了，有一个体形庞大的物体！”阿伦坚持己见，“它就藏在那边的巨岩后面！也许‘深渊星区’和我们想象得并不一样呢？也许经历了数个世纪的沉寂，这片宙域又重新焕发了生机呢？我们得过去看一看！”说着，他不顾威昂船长的劝阻，扑到了控制台之上，噼噼啪啪地摁下一排按钮，夺过操纵杆就扭转了飞船航向。

“喂！臭小子，你干什么？！”威昂船长怒斥道，“‘深渊星区’的云层中碎石密集，航路极其复杂。你这么乱来会让我们坠毁的！”

小飞船摇摇晃晃地绕过巨岩，正对着阿伦刚刚看到阴影的地方。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无边无际的深空暗夜。

“可是，我刚刚……我真的看见有一个物体，就在这儿。”阿伦一时语塞，茫然地瞪着眼前的黑暗。

“行了，我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了。”威昂船长摆动着毛茸茸的大尾巴，一屁股坐到了阿伦面前的控制台上。他瞪圆了眼睛直视着阿伦，语气严厉地教育道，“你被一种不切实际的希望冲昏了头脑，你认为被战火彻底摧毁的星区能重新焕发生机，你认为破碎的星球残骸上仍然栖息着动物，你认为生命能够违逆宇宙的法则。归根到底，还是你希望‘死亡星球’盛夏星会变成一颗美丽的宜居星球，你希望能在盛夏星见到妈妈。孩子，这不是键入两行代码就会诞生出各种神奇事物的‘元宇宙’！真正的宇宙是残酷、冰冷的，生命的诞生、存续和消亡都不可能违背宇宙的法则。所以，要想在宇宙中生存下去，就不能怀揣着虚假的希望，我们得……”

他话音未落，一道冰冷的光射进了舷窗。阿伦被宇宙暗夜中突如其来的强光照得两眼生疼，他眯起泪水蒙眬的眼睛一看，只见那一望无际的黑暗中突然睁开了一双发光的巨大眼睛！紧接着，一团仿若山脉的阴影贴着浮屿，慢悠悠地朝着他们倾碾了过来。

10

“天哪！那到底是什么啊？！”威昂船长大叫一声，忙不迭地偏转航向，小飞船在那双巨大发光的眼睛前划出一道弧线，仓皇逃向了宇宙暗夜的深处。

“看！我没看错吧？”阿伦兴奋地嚷道，并趴在舷窗上向后张望。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威昂船长怒道，“那东西在捕食我们！”

那太空怪兽的巨大身形涌动着，尾随着小飞船追了上来。“放心！那头怪兽身长超过数万公里，不会比我们飞船更灵活的！”威昂船长信心满满地说道，阿伦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后方。刹那，身后的黑暗像是烟花绽放般无比明艳，怪兽庞大的身躯上闪耀起一排光晕，像是流溢着七彩的霓虹光晕，将宇宙暗夜渲染得无比瑰丽。—这时，阿伦才借着光亮看清了它的样貌，那像是一头海龙般的巨大生物，高高耸起的背鳍上点缀着荧荧发光的斑点。它扭动着巨大冗长的身躯，蜿蜒游来，犹如深海生物一样浑身闪烁着斑斓的荧光。

威昂船长显然低估了那头怪兽的飞行速度。小飞船没有开出多远，瞬间就被巨龙给追上了。只见它张开遮天蔽日的巨口，囫囵地将小飞船吞入口中，阿伦抬头望向那一排巨大的森森利齿，宛如倒悬在头顶上的巍峨山峰。

“我们要被吞下去了！”阿伦惊恐地喊道。

突然，从遥远的黑暗中喷出两道火红的光束，划破宇宙长夜，直直地击中了巨龙的面庞！瞬间炸出两团耀眼的火球，就像是暗夜中突然绽放的两颗太阳。巨龙被爆炸震得偏转了头部，威昂船长趁机驾驶着小飞船从它巨大利齿的缝隙里溜了出来。

“是谁救了我们？”阿伦心中疑惑着，抬头看向前方，顿时大吃一惊。只见前方的碎石云层像是被点燃了一般，呈现出一片耀眼的暖金色。在这片金光璀璨的云层帷幕之后，有另一团巨大的阴影在虎视眈眈。——那是另一头怪兽，体态同样巨大，仿佛一座隐藏在金色云霞下的宏伟山脉。它睁着一双竖瞳的殷红眼睛，巨大的身形从云层后面猛地钻了出来。这巨兽长着一颗有如猫科猛兽的脑袋，浑身长满乱蓬蓬的金红色鬃毛，每一根毛发都在闪耀着火焰般的光芒，仿佛是一头披着漫天火红云霞的愤怒巨兽。

巨龙感受到了威胁，张开巨口，对着来袭的巨兽也喷出一道青色闪电。巨兽躲避不迭，身体一侧被闪电击中，爆炸让金红色鬃毛撒满了天际，好似荒芜的宇宙暗夜中瞬间开满了纷纷扬扬的繁花。

两头巨型怪兽你来我往，在太空中打得不可开交。一会儿巨兽口中喷射能量光束痛击巨龙，转瞬巨龙就吐出青蓝色的闪电予以还击。两头怪兽缠斗在一起，它们绵延数万公里的身体上流光溢彩，不断闪烁着斑斓的辉光，就像是以无垠的黑暗宇宙为画布，肆意挥洒着各种鲜艳的色彩。

威昂船长驾驶着小飞船左突右冲，灵巧地避过一道道爆炸，从两头巨型怪兽那毁天灭地的争斗中逃了出来。还未待他们喘过一口气，只见四周那无垠的宇宙暗夜中骤然亮起了无数双眼睛，无数巨大的阴影在云层背后映出来，浓密的尘埃云被晕染上层层叠叠的彩色荧光—那是无数头的巨型怪兽，它们静默地蛰伏在宇宙长夜中，看到争斗后都纷纷苏醒，朝着小飞船行驶的方向围拢了过来。

“我们被怪兽包围了！”阿伦惊慌地四下张望，“‘深渊星区’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只有行星残骸和尘埃云团，这里同时还充满了无数巨型怪兽！”

“可是……这不合逻辑！”威昂船长厉声说道，“船舱外是真空与极寒的太空环境，没有阳光和水，也没有有机物，不会有充足的能量循环，也不可能会形成完备的生态系统，更别提支持体形如此庞大的动物生存与繁衍。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皱起眉头，断言道，“这些巨型怪兽绝对不可能是生物！”

“什么？”阿伦瞪大了眼睛，“不是生物？那它们是什么？”

“注意观察，阿伦！”威昂船长冷静了下来，“它们之间的争斗不像是动物那样用牙齿和爪子撕咬，而是从口中喷射能量光束来互相远程攻击，并在交战中通过灵巧的飞行躲避弹道，不断调整航行轨迹在与敌方周旋交火—这是星舰与星舰之间的太空战！”

“难道说……？”阿伦望向远方，此刻的宇宙暗夜已经被巨型怪兽们搅动成一片流光溢彩的大旋涡。只见巨龙的身体被闪电拦腰击中，暗夜中腾起一团耀眼的火光。阿伦突然注意到，巨龙那布满鳞片与荧光斑纹的身体被爆炸撕开一道裂口，露出了下面冷冰冰的金属构造。但仅仅过了几秒钟，裂口又被无数股流淌的光晕所填满，迅速恢复如初了。

阿伦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大声叫道：“我知道了！这些怪兽就是星舰！它们的怪兽外表只不过是全息投影！”

“星舰？”威昂船长扬起眉毛，陷入深深的沉思，“‘深渊星区’自从那场星际战争后，就已经变成了一片充斥着迷雾与尘埃的死亡宙域。这么多的星舰究竟从何而来？它们在为何而战？”

威昂船长一直在低头喃喃自语，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前方的状况。阿伦突然提高声音提醒道：“担心前面！”

只见迷雾深处的一头“怪兽”张开血盆大口，朝着威昂船长喷出了一道激光光束，亮橙色的强光刺穿了层层迷雾。

威昂船长急忙启动避险程序，控制台屏幕上飞速跃起一串指令，小飞船的船身微微一偏，与激光光束擦身而过。可是还没等他松一口气，激光光束正中他们身后的一座浮屿，瞬间就将浮屿洞穿。在绚烂的爆炸和火光中，无数碎石四下飞散。

浮屿附近有几头怪兽被碎石砸中，全息投影的怪兽外形被暂时撕裂，露出下面的星舰船体。威昂船长一眼就看到了船体上印着的人类星际远征舰队的徽章，顿时大吃一惊：“这些巨型‘怪兽’，都是人类星际远征舰队的舰船！”

就在他分神的一刹那，一块浮屿炸裂的碎石飞散而来，正好击中了小飞船的尾部。砰—！阿伦只觉身后传来一阵剧烈的撞击，然后就是一阵天旋地转。小飞船在碎石的撞击下失去了平衡，开始转着圈儿翻起了跟头，一下翻出了很远。

威昂船长费尽全力才稳住船身。经过刚刚那么结结实实的一撞，这艘原本就破旧不堪的小飞船几乎快要散架了。控制台上噼噼啪啪闪烁着电火花，缕缕冒出的黑烟呛得阿伦直咳嗽。驾驶室里的灯光忽明忽灭，连威昂船长的小熊猫全息投影也变得闪烁不定。

“够了！”威昂船长挥舞着小拳头，愤愤地说道，“只要对方是人类星际远征舰队的星舰，那么我们就要跟他们的指挥官谈一谈！”说着，他打开了飞船上的通信器，朝着那些怪兽形貌的星舰发送了讯息，“远征舰队全体作战单位请注意！这里是人类星际远征舰队前任总指挥官威昂船长，我们是一艘没有武装的平民飞船，请立即停火并表明你们的身份。重复一遍，请立即停火并表明你们的身份。”

话音刚落，所有的“巨型怪兽”都悬停在宇宙暗夜中。它们解除了船身上绚烂多彩的全息投影，露出了原本星舰的船身。只见无数艘钢铁巨舰就这么肃穆地、迟缓地飘荡在宇宙的亘古长夜中，朝着威昂船长的小飞船围拢了过来。阿伦这时才在第一次看清了它们，这些星舰都非常古老，坑坑洼洼的船体上满是灼痕和弹坑。星舰的舷窗中没有灯光，漆黑一片，舷窗玻璃上挂满了星尘和冰霜，看上去毫无生机。

阿伦心中升起了疑问，这些古老的星舰可以追溯到“大宇航时代”，它们已经在“深渊星区”的永恒迷雾中征战了数个世纪。船上还有人吗？是谁在驾驶着它们？

这时，通信器里传来了回复的声音。那声音夹杂着沙沙噪响，喑哑又怪异，丝毫听不清在说什么，仿佛是来自古老幽灵的喃喃絮语。威昂船长脸上的神情一点点变得沉重了起来，他凝望着宇宙暗夜中那一艘艘被人类文明忘却的星舰，它们就像是一群巨鲸，迟缓地游弋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海中，吟咏着绵长悠扬又无人能懂的鲸歌。

威昂船长的眼睛中写满了悲伤。他一言不发，朝着舷窗外的“鲸群”脱帽致敬。

阿伦侧耳倾听着通信器里刺刺啦啦的讯号杂音，怔怔地望向威昂船长：“你听得懂吗，威昂船长？”

威昂船长沉默不言，只是点了点头。

“谁在和你说话？”阿伦轻声问道。

“那些星舰的人工智能。或者说，曾经的船长们。”威昂船长解释说，“我以前说过，在‘大宇航时代’，每一位远征舰长的大脑意识都会被扫描并储存。当他们死后，他们的人格意识会被保存在宇航六分仪中，作为舰载AI继续在星舰上服役。正是这些船长的‘数据灵魂’在与我交谈，由于他们过于古老，导致声音信息无法被通信器解析出来。但是，我仍然能够通过宇航六分仪以二进制代码的形式读懂这些信息。”

阿伦凝望着那些静默的庞大星舰，怔怔问道：“他们都说了什么？”

“永恒的征战。”威昂船长说道，“他们接到的最后命令是‘继续战斗’。舰队战士们忠诚地执行着这道命令，无穷无尽的战火在这片宙域持续了数十个世纪，直到所有的人类战士都已死去，这场战争依旧没有结束。舰长们的人格意识被制作成舰载AI，继续操控着空无一人的星舰在宇宙暗夜中征战不休。它们释放无人机从行星残骸中开采放射性矿物作为星舰的能源，如潮涌般的纳米机器蜂群日复一日地修复船体的战损。太空舰队才得以一次接一次在战火中被摧毁，又一次接一次被重建修复，继续投入永无止境的战争。这场战争，早已经无关胜负了。”

“他们在与谁交战？”阿伦问。

“与他们自己。”威昂船长说，“虽然船长们的肉体早已消亡，人格意识变成了纯粹理性的人工智能。但是，在经历了成百上千年的征战之后，他们的理智也会在这无边无际的宇宙长夜里濒临崩溃。他们的AI逻辑程序被梦境、幻觉以及久远的记忆碎片所感染，他们回忆起幼儿时代中最初的恐惧，那些隐藏在卧室床底、衣柜以及黑暗中的怪兽们。星舰的全息投影系统读取了AI船长们的思想，将那些来自孩童想象中的怪兽们具象化了出来，将星舰变幻成我们看到的‘巨型怪兽’。也就是说，他们是与彼此的童年恐惧在战斗。”

阿伦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宇宙那无边无际的虚空能够唤起人们最原初的恐惧，无论是多么宏伟的太空星舰，无论是多么骁勇善战的星际战士，在残酷深邃的宇宙面前，就如同黑夜中的孩童一样恐惧而无助。

威昂船长说得对。阿伦心中默默自语，与真正的宇宙相比，他们这代人所熟悉的“元宇宙”只不过是一个热闹的游乐场。

真正的宇宙如死亡般寂寥。

威昂船长望着舷窗外那遮天蔽日的太空舰队，在通信器里说出最后的命令：“战士们，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战争已经结束了，愿你们安息。”

通信器中再也没有回复讯息了。庞大的太空舰队悄无声息地隐入深空，化作了一块块阴影消失在尘埃云团中。宇宙重归黑暗，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11

威昂船长和阿伦的小飞船继续在宇宙中蠕动着。威昂船长启动了好几次跃迁引擎，可是飞船始终都没有响应。威昂船长长叹了一口气，仰面瘫倒在驾驶椅中：“跃迁引擎坏掉了！”

在刚刚星舰之间的交火中，小飞船不慎被碎石砸中，使原本就破旧不堪的船体遭到重创，让跃迁引擎彻底熄火了。这就意味着，小飞船再也无法进入超光速跃迁状态了，他们只能以常规速度在茫茫宇宙间蠕动。

“如果以现在的速度航行，等我们到达盛夏星得需要……”阿伦查看了一下宇航六分仪上的航线与坐标数据，“七百多年？！”他绝望地叫嚷一声，愤恨地踢了一脚控制台，“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威昂船长？我们要被永远困在太空里了！”

“放心！我知道流哥安装在飞船上的跃迁引擎是哪个型号的。”威昂船长轻松地说道，“这种型号的跃迁引擎搭配有备用副引擎的，当主引擎出现故障时，备用副引擎就会启用。”说着，他在控制台上一阵操作，不出几分钟，跃迁引擎又开始低声嗡鸣起来。

“太好了！”阿伦欢呼了起来，“我们可以继续朝着盛夏星前进了！”

“不，我们抵达不了那么远。”威昂船长检查了一下宇航六分仪上的数据，“备用副引擎的功率有限，仅仅能支持我们完成一次短距离的超光速跃迁。以目前的情况推测，我们只能抵达一半的路程。到头来，我们还是会被困在茫茫宇宙之中。”

“那么，我们能不能求助‘深渊星区’中的太空舰队，让他们载着我们去盛夏星呢？”阿伦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办法。

“那些星舰在‘深渊星区’中互相交战了数个世纪，船体被摧毁又重组了无数次，谁知道那些古老的跃迁引擎在重组的过程中会不会出现偏差？”威昂船长拒绝道，“跃迁引擎是非常精密的机器，一旦出现分毫的偏差，星舰进入超光速跃迁时可能会爆炸解体。况且现在，他们已经彻底安眠在‘深渊星区’的迷雾之中了。”说着，他敲了几下通信器，通信器中寂静无声，再也没有传出一丝回音了。

“这该怎么办啊？”阿伦沮丧地往座位上一靠，“我们只有这一次短距离超光速跃迁的机会，哪里也到不了啊！”

威昂船长皱了皱圆球形的黑色小鼻子，对着屏幕上的星图嘟哝道：“根据我们目前能超光速跃迁的距离，我们可以到达这个坐标。”他指着星图上的一个点，“这里是‘巨擘1号’太空港。在‘大宇航时代’，那里曾是银河中最繁华的星际贸易港。每天都会有形形色色的星舰与飞船横穿星海抵达港口，来自上千个星球的货物汇在这里集散与转运，来自不同星域的太空探险家、星际商人、宇航水手、雇佣兵团都汇聚于此，那里是‘大宇航时代’人类征服宇宙的象征：人类利用高超的工程技术在星宇间造出太空港又通过人工重力装置、水循环系统和人造大气层赋予它宜居的生态圈。那是人类文明的顶点，我们向着宇宙进军，运用科技力量在死寂的太空中硬生生地开辟出了一个家园。”

“如果那里曾经是太空港的话，也许我们可以找到一些维修跃迁引擎的零件。”阿伦振奋了起来，“我们先去太空港，修好跃迁引擎之后，再启程前往盛夏星！”

威昂船长的毛绒耳朵都折到后面了：“阿伦，‘大宇航时代’结束后，人类文明就无力去维护‘巨擘1号’太空港了。那里已经废弃了数个世纪，各种科技设备早已年久失修，人造重力、大气与水循环系统肯定已经失效了，冰冷的宇宙会瞬间吞噬掉里面的一切生命痕迹。这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场赌博，也许当我们用掉最后一次超光速跃迁的机会飞到那里时，看到只剩一堆毫无用处的太空垃圾。你确定要继续前进吗？”

阿伦望着舷窗外那浩如烟海的星星，庄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被困在宇宙中别无选择了，只能赌一赌了！”他这样说。

“是啊，我们别无选择了。”威昂船长露出一个微笑，“我们这一回得赌上一切，放手一搏。就像‘大宇航时代’那些探索未知星域的探险家一样，就凭着一腔勇气和热血勇闯星海！—阿伦，我们一起来启动吧！”

“好的，来吧！”阿伦的手和威昂船长全息投影的毛绒爪子重叠在了一起，一同朝着控制台上备用引擎的启动键摁了下去。一阵剧烈的震动让整艘小飞船的船身都叮叮咣咣发出喧响。紧接着，随着跃迁引擎爆发出一声嘶哑的轰鸣，舷窗外那密集如沙般的繁星顿时化作了无数条银线扑面而来，小飞船一头扎进了茫茫星海之中。

12

小飞船在经历瞬间的超光速跃迁后，“巨擘1号”太空港陡然就出现在他们面前。阿伦被眼前如此宏伟的钢铁造物震惊得合不拢嘴，太空港是一道巨大的、环带状的人造天体，其冗长的弧度横跨了整片寰宇，叫人一眼望不到尽头。“巨擘1号”太空港围绕着一颗年轻的黄色太阳在公转，这巨型环带状的人造天体就像是一个不断滚动的轮子，在群星璀璨的背景下、以45°倾角围绕着太阳一圈又一圈地倾碾着。银色的钢铁“巨轮”一半被阳光披上暖黄色，另一半隐匿在宇宙暗夜的阴影之中。

“我从来没有见过环带状的人造天体！”阿伦几乎都要把脸贴在舷窗玻璃上了，他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太空港，“天哪，真的是太优雅了！相比之下，我们居住的‘霓岚号’太空城就是一块悬浮在宇宙中的生锈铁堡。”

“因为太空港的体积巨大，需要同时吞吐上万艘星舰和飞船。所以圆环设计能提供更加开阔的航行宙域。”威昂船长解释说，“人们就生活在‘圆环’的内壁上。环带状的人造天体可以通过自身的匀速滚动，来让‘圆环内壁’上的城市获得均匀的人造重力。有了重力，就能进一步稳固住‘圆环内壁’表面的大气层，在太空中制造出宜居环境—这是人类工程学上的奇迹，是通过精确的数学运算和工程设计来为生命开辟出可能性。”

“那么，现在呢？”阿伦望向“巨擘1号”太空港，那横亘天宇的圆环内只是一片漆黑，看上去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威昂船长说，“如今太空港上的科技设备年久失修，环带滚动的速度变慢了，人造重力也就不存在了。人类花费数年时间、通过巨大努力建造出来的宜居家园，迅速被黑暗的宇宙吞噬了。在冷酷宇宙法则的面前，任何生命的可能性都是脆弱的。”

“那我们该怎么进入太空港呢？”阿伦问道。

威昂船长在控制台上摁下几个按钮，驾驶舱后部的储物间咔嗒咔嗒地打开了，露出里面一件又破又旧的宇航服。“太空港中的维生系统已经荒废多年了，里面不再会有可供呼吸的空气。”威昂船长让阿伦穿上宇航服，“这套宇航服能支持你在太空中活动数个小时，把我接入到你的宇航服头盔的智能芯片中去，我来帮你在这片废墟中找到需要的零件。”

阿伦拾起宇航服的头盔，玻璃面罩上糊满了灰尘和水渍，似乎是一件年代久远的文物。他抹掉了面罩上的污垢，戴上头盔，瞬间一股陈旧的怪味道涌进了鼻腔。与他预料的一样，这件宇航服是“大宇航时代”的古老产物，鼓鼓囊囊的衣服表面打满了补丁。因为是成人款的宇航服，所以阿伦穿上之后显得拖拖沓沓的，玻璃面罩里只能看见他的半个脑袋。

“好了，我们出发吧。”威昂船长的声音在头盔中闷闷响起，阿伦拍了拍头盔，头盔上的全息投影仪疯狂闪烁起来，在他的面前投射出威昂船长的小熊猫影像。因为宇航服上的投影设备过于破旧了，导致威昂船长的小熊猫影像是一个半透明的轮廓，还一直闪烁个不停。

太空港已经荒废了很久了，钢铁外壁坑坑洼洼，各种港口设施都已经年久失修。当他们驾驶着小飞船缓缓靠近太空港的接驳口时，发现前方飘满了巨大的废弃飞船。它们有的已经断成了两截，有的剥落得只剩下船骨了，横七竖八的钢铁残骸在星辉中泛着苍白的光，犹如巨兽的骨骼。

小飞船的舱门打开了，阿伦裹着鼓鼓囊囊的宇航服站在舱门口，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这件宇航服对阿伦来说过于巨大了，他穿上后连站都站不稳。

“呃，看来这座太空港的状态比我想象得还要糟！”威昂船长忧心忡忡地扫视了一眼前方未知的黑夜，严肃地说，“听着，阿伦！我们的计划得改了！这件宇航服只能支持你在太空中活动八个小时，我们得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合适的零部件，再在舱外修好飞船的跃迁引擎。这是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所以接下来的一切你都得服从我的命令！”

“好的，威昂船长！！”阿伦信心满满地回答，“下达命令吧！”

威昂船长威严地说：“接下来的行动，我们必须争分夺秒，不能有一丝的错误。我们找到零件、修好飞船、立即返航！”

“等等，返航！”阿伦惊愕地望着他，“可是，为什么？我们好不容易到这儿了，我们离盛夏星只有一步之遥了。为什么这时要返航？”

“太空港已经彻底报废了，我们不一定能找到合适的零部件，也不一定会有足够的时间来维修跃迁引擎。”威昂船长说，“就算我们足够幸运，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找到零部件、修好飞船的跃迁引擎，那我们也不能保证它能否正常运行。如果我们飞到了盛夏星那种偏远星域，跃迁引擎再次损坏，我们就真的永远被困在宇宙中了！所以，我们修好跃迁引擎后，就直接返航，这是唯一安全的选择。”

“可是我们是星际探险家啊！”阿伦倔强地说道，“我们追求的不是安全的选择，而是宇宙间的奇迹！我们……”

“真正的宇宙没有奇迹，只有冰冷的数学运算。”威昂船长严厉地打断了他，“别再说了！时间紧迫，一切服从我的命令！”

阿伦嘟起了嘴，怒气冲冲地盯着威昂船长那张小熊猫的脸。

“你答应过我的！我一定要飞向盛夏星！”他赌气地说，俯身一个箭步就冲了出去。太空港的人造重力已经失效了，阿伦冲出飞船的瞬间，整个身子都飘浮了起来。他轻轻一踩地面，整个人呼地向前飞出了很远。

“等等，阿伦！注意避开空中的障碍！”威昂船长的声音在耳边提醒道，他的小熊猫影像在阿伦身边闪闪烁烁，就像是一个虚无的幻影。

阿伦就是不想理威昂船长，他透过头盔面罩望向前方，宇宙中冰冷的星光倾泻在前方的道路上，映衬出无数晶莹闪耀的光点，那是无数飘浮在宇宙暗夜中的金属碎片，在星光中反射着银色的光辉。他挥手拨开了一堆飘浮的螺母，像是挥手驱赶一群萦绕在眼前的蚊蝇。

飞船接驳口的通道已经被两艘星舰残骸给堵得严严实实了，阿伦矮身从残骸之间的缝隙中钻了进去。

穿过一条逼仄的钢铁甬道之后，“巨擘1号”空间港的内部就展现在了他们的面前。阿伦和威昂船长顿时都惊得睁大了眼睛—太空港并没有像他们预想中的那样荒凉死寂，相反这里一片生机勃勃。只见郁郁葱葱的树冠一层叠着一层，犹如绿色的海浪般一直绵延至看不见的远方。这些原本种植在太空港里的绿化树木在失去重力的束缚下，经历了数个世纪的肆意生长，已经长得犹如宏伟的山脉。因为在失重环境的太空中，没有“上”与“下”之分，所以树木并没有垂直生长，而是朝着任意方向自由滋生。无数巨大的树干蜿蜒又遒劲，像是一条条翻腾在无尽绿海中的巨龙，它们彼此交缠、彼此勾连，填满了整座太空港中的空间。

阿伦轻飘飘地飞跃葱茏的树海，落在了一条“树龙”拱起的脊背上。他伸手抚摸了一下脚下的树木，即使是隔着宇航服的手套，他也能感受到那凹凸不平的粗糙树皮。“我、我是第一次见到树木。”阿伦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这是真正的森林！！”他想起曾经在莉娜婶婶的咖啡馆工作时，看到的由全息投影所营造出来的“幽谷森林”—那些都是由二进制代码所创造的美丽幻影，是“元宇宙”中虚假的数字梦境。

但是现在不一样，这是真真切切的森林。阿伦隔着头盔能听见森林中枝叶相触的窸窸窣窣声，浓密的树冠在此起彼伏地翻腾着，发出海浪一样壮阔的喧哗声。森林间的氤氲水汽扑面而来，在他头盔的玻璃面罩上蒙上一层湿漉漉的雾气。阿伦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狂跳，他不愿意再被囚禁在这件又旧又脏的宇航服里了！他要亲身去感受一下这真正的森林！阿伦深吸一口气，双手一使劲，猛地将头盔给摘了下来，宇航服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

“喂，阿伦！你干什么？！”威昂船长大惊失色，大声制止道，“外面可是太空环境！”

可是为时已晚，阿伦的头盔已经摘下了。他并没有窒息，也没有冻死，太空港中的巨树森林在数个世纪的肆意生长中，已经营造出了可供呼吸的大气层。阿伦挺起胸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新鲜凉爽的空气灌入了他的肺中，裹挟着树叶和苔藓的清香味。远方的轻风席卷了整片树海吹拂过来，带着湿漉漉的雨雾扑打在阿伦的脸庞上，让他开怀大笑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呼吸到真正的新鲜空气！不是“霓岚号”空间站中那被空气循环系统反复过滤了上千亿次的空气，而是由真正的森林通过光合作用制造出来的新鲜空气！

阿伦兴奋地大叫起来，他冲着这无边无际的绿色树海飞奔了过去！

在低重力的环境下，阿伦奔跑的速度极为飞快。他双臂一摆、奋力一跃，直接飞过数十米，从一片树冠飞向了另一片树冠。

“啊啊啊—！！啊啊啊—！！”阿伦兴高采烈地大喊着，整座郁郁葱葱的太空港中都回荡着他的叫喊声。他没有停下自己奔跑的脚步，奔跑着、跳跃着，疾风在他的耳边呼啸作响，氤氲的雨雾将他浑身上下都浸透了，额发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水珠。但阿伦不想停下来，他想一直奔跑下去，一直在这苍莽的树海间奔跑下去。

在飞跃过无数巨树之后，阿伦终于感到疲乏了。他只觉双腿发软，一屁股跌坐到一块平坦的空地上，地面发出了咚的金属撞击声。原来这块“空地”是一艘星舰的残骸，现在它已经与森林融为了一体：巨树的藤蔓和根脉穿透了钢铁，将巨大的船体包裹进树干之中，星舰的金属表面上也长满了绿意盎然的苔藓和真菌。这艘曾经驰骋星海的先进科技造物，现在已然完全被大自然所同化，看不出任何人工的痕迹了。

阿伦坐在星舰残骸上，回首望向一路跑来的路。随着他一路上的奔跑与跳跃，原先沉寂的树冠也被搅动了，无数羽毛状的种子从树海间缓缓飘了起来，每一粒种子都亮着金色的微光，如雾如烟的种子随着轻风上升、汇聚，在宇宙暗夜中交织出一片绵延数千公里的纯金色光晕。

阿伦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怔怔地抬头望着天空。借助着漫天的金色光晕，阿伦猛然发现整片森林的上空竟然还悬浮着一个个巨大、透明的圆球！就在此刻，“巨擘1号”太空港公转到了面向太阳的一面，这一望无际的树海顿时被洒满了一层金灿灿的霞光。

阿伦站起身来，举目望去，整个环带状太空港都尽收眼底。这个郁郁葱葱的环带世界就犹如一条无比宽敞的通天大道，笔笔直直地延伸至远方，一直延伸到目所能及的尽头，然后又以一个优美的弧度悠然向上，直入水雾氤氲的云层，横跨过头顶那片辽阔的苍穹，又从“大道”的后方垂直落下，合拢成一个巨大的圆环。

太阳越升越高，整个环带太空港的森林都被照亮了。在苍翠森林的正上方，静静地悬浮着无数个巨大、透明的圆球，它们在阳光的照耀下，变得晶莹剔透，粼粼发光。这时，阿伦终于第一次看清了那些巨大的“圆球”是什么。—是水！在低重力环境下，太空港中的水不会在从高处往低处流淌形成江河，而是会汇聚成一团团巨大球形水体，悬浮在空中。

无数的水球像肥皂泡一样，晃晃悠悠地飘来飘去。有的几个水球撞在一起，融合成一个更大的水球。有的大水球陡然分裂，逃逸出几个小的水球。它们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在空中折射出一圈圈绚烂的彩虹。阳光穿过无数的水球照射在森林上，给广袤的森林铺上一层粼粼闪烁的光影。

“这太惊人了。”威昂船长出现在阿伦的身边，“没有了人类的维护，太空港里的生命并没有消亡，相反它们在太空港废墟中肆意生长，在茫茫的宇宙中开辟出了一片生命绿洲。”

“威昂船长，快看！”阿伦指着天上大声叫喊着。阳光中突然有一大群影子飞掠而去，阿伦定睛一看，发现那竟是在巨大水球中游弋的鱼群。在低重力的环境中，巨量的水体悬浮在空中汇聚成一团团球形的“湖泊”，同时也孕育出了奇特的生态系统。鱼儿们在晶莹剔透的水球中成群游弋，就仿佛是鸟儿在森林的上空翱翔。

威昂船长露出一个微笑：“看来我错了，阿伦。”

“什么？”阿伦怔怔地望向他。

“宇宙间真的存在着奇迹。”威昂船长面对着这壮阔的森林，慨叹道，“我曾经以为，生命的诞生、存续和消亡都不可能违背宇宙的法则，但是生命同样也是宇宙法则的一部分。宇宙是黑暗而残酷的，精准的数学运算主宰着一切，但是生命的强韧足以战胜数学运算，将不可能变为可能。”

“那么……”阿伦不知道威昂船长是什么意思。

“既然太空港内有了可供呼吸的大气，我们可以不慌不忙地修好飞船了。”威昂船长说道，“计划有变。我们找到零件，修好飞船，然后我们朝着盛夏星全速前进！”

13

就这样，威昂船长扫描了那些被埋藏在树海中的星舰残骸，很快就确认了目标。阿伦跟随着威昂船长的指引在巨树的缝隙间穿梭，钻进一艘艘的星舰残骸中去，从苔痕斑驳的跃迁引擎上卸下一个又一个零件。

当金色的阳光从环带太空港上退去时，阿伦已经背上了一个比他人都要大的包袱了，里面鼓鼓囊囊的，塞满了金属零件。因为太空港内重力失效，阿伦俨然成为一名大力士，背着数吨重的货物一样能健步如飞，在树干与树干间轻盈地跳跃。“我已经把所有能找到的跃迁引擎零件都给卸下来了！接下来该怎么维修呢，船长？”阿伦对威昂船长说道，眼睛里闪烁着光。

威昂船长望向阿伦，只见他的头发上缀满了枯枝落叶，脸上沾满了黑乎乎的机油。威昂船长第一次对他露出了长辈慈爱的微笑，这个小小的星际探险家虽然一路上鲁莽又固执，让自己头疼不已，但是此刻他眼中闪烁的光是那么的动人，这是人类文明失落了上千年的进取精神。当威昂船长早已认定现在的人类只会沉浸在“元宇宙”的虚拟梦境中醉生梦死时，他终于欣慰地看到了，曾经人类远征星海的勇气之光，再一次在这双年轻的眼睛中闪烁了起来。

“好极了，水手！”威昂船长高声称赞道，他用小熊猫毛茸茸的小爪子拍了拍阿伦的智能眼镜，“好了，现在我来教你修理跃迁引擎！”

阿伦拿起智能眼镜戴上，顿时大吃了一惊，原来威昂船长早已将智能眼镜连通上了人工智能资料库。当阿伦看向跃迁引擎内部的时候，眼镜的视野中就会自动浮现出一道道电路结构的示意图。当他拿起任意一个零件时，视野中就会弹出一段文字说明，标明这个零件的名称和具体用途。

阿伦喜出望外，他以前在莉娜婶婶的咖啡馆是负责修理全息投影设备的，所以在修理机器上是得心应手。他根据智能眼镜中的提示，如同搭积木般，一块接着一块把零件安装进跃迁引擎中去了。当他拿起最后一块零件时，不禁微微一怔。

智能眼镜的视野里跃出一行文字，标明这块零件是“量子驱动核心”，是跃迁引擎的核心组件，曾经属于“地球荣耀号”远征星舰。

“威昂船长，你看到这个了吗？”阿伦端着零件的手在颤抖。

“嗯，‘地球荣耀号’。”威昂船长的声音也有些颤抖，“这是我的船。”

“地球荣耀号”远征星舰，这是人类文明进入太空以来所建造的最宏伟的星舰，是人类远征舰队的最高旗舰，是凝聚了当时所有尖端科技结晶的强大造物。在“大宇航时代”最鼎盛的阶段，每一次远航都会有数万名的天文学家、生物学家、气象学家等学者登船随行，他们曾一起横跨银河，在群星之间探索，向着未知的新疆界奋勇向前。

而现在，一切的勇气和荣耀都已经消散了。

“地球荣耀号”早已不知所终，装载在舰船上的科技装备被拆卸和变卖，流向了星际的飞船改装市场，被胡乱加装在各式各样的飞船之上。随着“大宇航时代”的落幕，人类彻底放弃了太空而选择了“元宇宙”。

“‘地球荣耀号’是一艘坚韧的星舰，曾经在茫茫星海中发现了无数的新世界。”威昂船长庄重地对阿伦说道，“阿伦，将它的‘量子驱动核心’装进我们的跃迁引擎中去吧！让‘地球荣耀号’的精神伴我们走完远征的最后的航程吧！”

阿伦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捧着“量子驱动核心”，装进了跃迁引擎之中。

刹那间，小飞船的跃迁引擎发出了一声前所未有的嗡鸣，就仿佛是沉睡野兽苏醒时的嘶吼。整艘船身都随之晃动了起来，控制台上所有灯光都在明明灭灭。威昂船长那小熊猫的面孔中挂着凝重的表情，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

“我能感受得到，它回来了。”威昂船长喃喃说道，“在引擎启动时那不稳定的电流中，在汩汩流淌的电磁信号中，在奔腾的二进制数据代码中，我能感受到了，‘地球荣耀号’的灵魂回来了！”

“那么，我们就让它再一次在群星之间翱翔。”阿伦热血沸腾。

一切准备就绪，威昂船长在宇航六分仪上校准了各种航线数据。从星图屏幕上看到，代表着盛夏星的光点就在他们的前方闪烁—这一趟星际远征的终点离他们只有一步之遥了！

威昂船长靠在控制台上对阿伦说：“听着，阿伦。只要再经历一次超光速跃迁，我们就能直接泊入盛夏星的近地轨道了。这一路漫漫远征的最终答案，即将要揭晓。也许盛夏星还是如人类数百年前观测的那样，是一颗荒凉的死亡星球；或者它已经在残酷的宇宙间创造了奇迹，成为人类的新家园。我把最后揭晓答案的权力交给你，阿伦。”

阿伦深吸了一口气，他望了一眼舷窗外那浩如烟海的群星，那颗他魂牵梦萦的盛夏星就在这群星的帷幕之后。他曾经无数次在深夜的梦境中看到盛夏星上绿草如茵的景象，梦见妈妈正站在洁白的风力发电风车下等待着自己。这一次，他终于能亲眼看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世界了。

他把手放在了飞船启动摁键上，心情却显得异常的平静。他望向威昂船长，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们走吧，威昂船长。”

“最后一站，盛夏星。”威昂船长点了点头。

阿伦启动了跃迁引擎，嗡—一声尖啸响彻了整个环带森林的上空，小飞船如获新生。凭借“地球荣耀号”的驱动核心，破旧小飞船以澎湃的动力进入到了超光速跃迁。顿时只见漫天的星辰犹如银色雨滴一样迎面扑来，身后那横跨天宇的巨型环形太空港顷刻间就缩成了一枚指环大小，随即迅速消失在了宇宙暗夜之中。跃迁引擎发出尖锐的嘶鸣声，群星连缀成了密集的银线飞速后掠，宇宙间不同颜色的星云光彩在舷窗玻璃上流溢飞逝。

眨眼之间，盛夏星陡然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阿伦还未反应过来，就感到了整个船身在剧烈地颠簸，颠得他一头撞到了舱顶。“怎么回事啊？我们到了吗？”阿伦头昏脑涨地问道，威昂船长奋力稳住飞船飞行的平衡。他们此刻已经抵达了盛夏星的近地轨道，舷窗外是铺天盖地的风暴，绵延数千公里的狂暴气旋在星球的表面形成一个巨大的“独眼”，沉郁的褐黄色云层被风暴搅动得翻涌不息。银色的闪电在云层间纵横交错，闪耀不止，使得星球表面看上去就像是布满了蛛网般的银色裂纹。

阿伦傻了眼，心中凉透了半截。盛夏星上没有森林、湖泊和草原，这里就如威昂船长一直告诉他的那样，是一颗充斥着岩浆和毒气的死亡星球。阿伦内心深处所期待中的奇迹并没有发生。在残酷的宇宙法则面前，生命并没有在这荒芜的世界上绽放出奇迹。“什么……？”阿伦看着飞船外焦烟滚滚的棕黄色星球，茫然地喃喃说道，“这里……这里就是盛夏星？”

“它和我们当年观测到的状态一模一样，这里并不是一个宜居世界。”威昂船长好不容易才在风暴中稳住飞行航向。小飞船穿透了层层叠叠犹如山峦般的厚实云层，贫瘠的星球大陆尽收眼底，数以万计的火山口点缀着一望无际的焦土，喷涌出的滚滚烟柱垂直连接着天空和大地。

阿伦沉默不语。滚烫的酸雨砸在飞船舷窗上，发出的噼噼啪啪声打破了这可怕的沉默。他的心中泛起一阵酸楚：难道说，他们这一路上长途跋涉、横跨星海，历经了种种艰险，只是得到这样的结果吗？十年来他总是在幻想着自己抵达盛夏星所看到的景象，可是当自己真正抵达这里之后，却发现一切并非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或许他早该听从威昂船长的建议，在修好跃迁引擎后就返航回程。

沉默了许久后，阿伦低着头，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道：“对不起……你是对的，威昂船长。盛夏星什么也没有，没有生命，也没有奇迹。我的妈妈不可能在这里。对不起，我一路上太任性了。我应该听你的话的……”

威昂船长什么也没说，只是敲了一下控制台上的按钮，一只有着雪白蓬松羽毛与黑色羽翼的小鸟出现在了飞船前方。阿伦认出来了，那是银喉长尾山雀，是妈妈全息投影的虚拟形象，也正是这只虚拟的小鸟引领着他们跨越了漫漫银河抵达了这里。

此刻，这只小鸟正在浑浊的风暴中展翅飞翔，像是一枚小小的光点在小飞船的正前方摇曳着。

“看啊！小鸟正在引领着我们前往某一个地点呢！”威昂船长兴致勃勃地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阿伦？你一开始说的是正确的，这只虚拟小鸟的信号源就在盛夏星，就在我们下方的大地上！”

阿伦的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有信号源就意味着这颗星球上还存在着人工设施，也许就是人类的殖民地！也许，妈妈就在那里，是她发送的信号！

“我们快跟上它！”阿伦指着前方在风暴中飞行的小鸟喊道。小飞船晃晃悠悠地追了上去，飞船尾焰在浑浊的云层中划出两道长长的光束。可是越靠近信号源的位置，风暴就越剧烈，滚烫的酸雨混着火山灰一股脑儿地倾泻在舷窗上，直教人看不清前方的路。控制台上一直毕毕剥剥地响个不停，宇航六分仪的屏幕上的坐标数据在不断闪烁着，显示着他们离信号源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了。

“就在这里了。”威昂船长说。飞船上的自动清洁装置洗净了舷窗上的火山灰垢，阿伦终于看清了前方的状况—那是一面无边无际的云墙，厚实的云层在剧烈地翻涌着，仿佛是一片垂直着立起来的海。

阿伦核对了几遍宇航六分仪上的坐标数据，大声惊呼道：“信号源就在这面云墙的后面！”

14

这面“云墙”属于盛夏星上的巨大气旋。狂暴的气流搅起云层，筑起一道绵延几千公里、排山倒海的巨墙。火山灰混杂着硫黄、沙砾被狂风裹挟着卷至高空，将云墙浸染成一片浑浊的焦黄色。这个巨大的旋涡横亘在盛夏星的北半球之上，宛如星球上长出了一只深邃的独眼。

“风暴太剧烈了！我们根本无法直接穿过云墙！”威昂船长启动了扫描仪器，对大气旋内部进行了一番扫描。屏幕上显示出，在巨大风暴的风暴眼之中，矗立着一团棱角分明的宏伟阴影。

“那是人造设施！”阿伦喜出望外，“人类在风暴眼中修建了殖民地？”

“呼叫未知人类殖民地，这里是人类星际远征舰队。我是最高指挥官威昂船长，收到请回答。重复一遍，收到请回答。”威昂船长发送了几条询问信息过去，可是等待了许久，通信器里只有一片死寂。威昂船长狐疑地眯起眼睛，仔细凝视着屏幕中那团顶天立地的巨大阴影：“这影子的轮廓看上去不像是建筑设施，而更像是一艘巨型星舰！”

就在这时候，小飞船的跃迁引擎突然迸发出一阵尖啸，吓了两人一跳。紧接着，驾驶舱内的所有的小灯都在疯狂闪烁。阿伦循声望去，只见控制台所有的屏幕都飞速划过乱码的数据。

“威昂船长，这是怎么回事？”阿伦紧张地问道，“飞船出故障了吗？”

威昂船长环视了一下驾驶舱内四周。此刻，控制台上所有的屏幕和灯光犹如呼吸一样此起彼伏，小飞船似乎成了某种有生命的物体。威昂船长闭上眼睛，双手扶在宇航六分仪上感受着。作为一个舰载AI，他能感受到这艘飞船机体内部每一道电路上电流的奔涌，感受到控制系统中每一行数据代码的跃动，他能感受到这艘飞船本身的思想。

“是跃迁引擎中的‘量子驱动核心’导致的。”威昂船长说，“这种先进科技是以量子物理学为基础，驱动跃迁引擎在宇宙中实现超光速跃迁的。但是也因为‘量子纠缠’的特性，当它在面对另一艘具有相同数据备份的飞船时，就会产生这样的电子共鸣。”

“什么是‘具有相同数据备份的飞船’？”阿伦不解。

“就是同样也装载过这枚‘量子驱动核心’的飞船。”威昂船长的眼睛一刻没有从那巨大云墙上挪开。

阿伦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瞪大了眼睛。“这枚‘量子驱动核心’是我们从废弃太空港找到的，它原属于……”

“没错，它原属于‘地球荣耀号’远征星舰！人类文明有史以来建造的最宏伟的星舰，是‘大宇航时代’中人类开拓精神的象征。”威昂船长抚摸着屏幕上显示的那团巨大的星舰阴影，深情地说道，“这是我的船，我不知道它原来长眠在盛夏星。”

“那只虚拟小鸟的信号源就在‘地球荣耀号’上？”阿伦惊奇地问，“我妈妈就在上面吗？可是，我们穿透不了风暴的云层，也抵达不了风暴眼的星舰。这该怎么办呢？”

威昂船长思索了片刻，突然间想到了什么。他神情肃穆，望向了阿伦，语气坚决地说：“阿伦，把我传送过去吧。”

“什……什么？”

“我本来就是一个‘数据灵魂’，是一团储存在宇航六分仪里的代码。”威昂船长说，“现在我们的飞船已经与‘地球荣耀号’星舰产生了电子共鸣，就意味着我们能传送数据到对面的宇航六分仪中了。阿伦，趁现在还有机会，就把我给传送过去吧！我亲自登上‘地球荣耀号’，看看你妈妈在不在那儿，这是我们唯一的办法了。”

“可是，曾曾曾曾祖父！”阿伦声音颤抖地问，“你该怎么回来呢？”

威昂船长静静地望着他，苍老的眼神沉静如水。最后，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不回来了。”

“不行！我不能这么做！”阿伦断然拒绝。

“这是命令，水手！”威昂船长用指挥官的口吻厉声道。

“不！我拒绝执行这个命令！”阿伦的声音哽咽了，大滴的泪水从他眼睛里涌了出来，“我不要执行这个命令……‘大宇航时代’早就结束了，我也不是宇航水手！我的妈妈已经离开我了，我不想让你也离开，曾曾曾曾祖父。”

威昂船长的眼神软了下来，他平静地说：“阿伦，我的生命早在几个世纪前就结束了，我本就应该和自己的船一起，长眠在茫茫太空之间。你说得对，‘大宇航时代’结束了，我也不属于这个‘元宇宙’的新纪元。回归‘地球荣耀号’远征星舰，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可是……”阿伦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放心好了。”威昂船长说，“我会去帮你看看，你的妈妈是不是在这面云墙之后。这不是我们这一趟星际远征的最终目标吗？我们只有一步之遥了，阿伦，摁下按钮吧。”

阿伦沉默了片刻，最后庄重地点了点头。

“数据传输中，目标：‘地球荣耀号’远征星舰。传输进度：百分之二十、百分之四十、百分之七十……”控制台的提示音机械地说道，宇航六分仪嗡鸣起来，指示灯随之明明灭灭地不停闪烁。威昂船长那小熊猫的全息投影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化作了无数股荧荧发光的数据涓流，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传输进度：百分之百。传输完成。”

威昂船长完全消失了，控制台也不再嗡鸣了，船舱里一片安静。阿伦抱着膝盖蜷缩在驾驶座上，盯着舷窗前那翻涌不息的风暴云墙出神。

干瘪的机械嗡鸣声愈来愈小了，威昂船长能感觉到有和煦的阳光在眼睫上晃动。当他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再是圆滚滚、矮墩墩的小熊猫了，而是变回了人类的形象。威昂船长就和历史资料照片里的样子一模一样，是一位身材魁梧、神情严厉的秃顶老人，纠结的灰白色浓眉之下一只眼睛目光坚定而犀利，另一只眼睛是冰冷的机械义眼。他穿着一身人类星际远征舰队的制服，戴着一顶星舰指挥官的帽子，象征着人类伟大母星的地球徽章在胸前熠熠生辉，看上去既神圣又威严。

“这是怎么回事？”威昂船长惊奇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似乎很久没有看过自己原本的样子了，“我怎么变回来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他抬眼一看，迎着一片温柔的金色阳光，他看到的是一个绿草茵茵的美丽世界，缀满野花的丘陵绵延起伏，一直延伸地平线的尽头。在远山如黛的背景之下，一架架纯白色的风力发电机笔直地挺立在蓝天之间，仿佛是一片片旋转着风叶的云朵。

这里就像是一个风景怡然的天堂世界！威昂船长愣住了，他记得刚刚还置身于盛夏星，四处都充斥着硫黄云、岩浆和肆虐的风暴。怎么在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被传送到一个美丽而陌生的星球？

就在威昂船长愣神的时候，有一只毛茸茸的雪白小鸟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小鸟有着雪白蓬松的羽毛，黑色的羽翼上有一道棕橙色的条纹。威昂船长很快就认出来了，这是银喉长尾山雀，也是这次星际远征中一直指引他们抵达盛夏星的信使，是阿伦妈妈的虚拟形象。小鸟对着他鸣叫了两声，扑腾着羽翼飞了起来，迎着金色的阳光飞向远方。

威昂船长快步跟了上去，他来到了雪山下的一个小小的村庄。小鸟飞到了一座丘陵上的小木屋前，停在了木篱笆上。小木屋前繁花锦簇，簇拥着大团大团蓝紫色的绣球花，一个穿格子衬衫的年轻女人正在浇灌木屋前的鲜花。听见小鸟的鸣唱声，她停下了园艺活，伸出一只手，雪白的小鸟从篱笆上腾空飞起，又轻盈地落在了她手上。

“您好，女士。”威昂船长来到了篱笆前，对她脱帽致敬。

女人将额前的一缕乱发捋到耳后，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威昂船长刚想对她聊起阿伦的事，整个阳光明媚的世界突然闪烁了几下，紧接着，那绿草如茵的大地、湛蓝如洗的天空和白雪皑皑的远山全都变成一大片由数据代码组成的幻雾，在他的眼前消散了。威昂船长发现自己仍然站在硫黄密布的盛夏星上，宏伟的“地球荣耀号”星舰就矗立在他面前的火山群之间，沉浸在滚滚的黑烟里。

威昂船长孤零零地伫立在大地之上，耳边只有风暴掠过的轰鸣。

阿伦坐在驾驶座上等待了很久，控制台上的通信器突然沙沙沙地响起，传出了断断续续的回应声。

“威昂船长！威昂船长！”阿伦喜出望外，从座椅上一跃而起，扑到控制台前大声呼喊，“喂！威昂船长，是你吗？你抵达‘地球荣耀号’星舰了吗？”

通信器中的回答声含混不清，突然一只全息投影的银喉长尾山雀出现在了驾驶舱内，围在阿伦身边盘旋飞行着。阿伦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对着通信器雀跃地问道：“你见到了我的妈妈，对吗？”

威昂船长的声音终于传了出来：“是的，我见到她了。”

阿伦迫不及待地追问：“她怎么样了？她还好吗？她有没有对我说什么？”

“阿伦，我的确见到她了，但是她本人并不在这里。”威昂船长说道，“很多年以前，你的妈妈曾经路过盛夏星。她是‘星旅者’中的一员，是这个时代拒绝‘元宇宙’而拥抱群星的异类。‘星旅者’们没有跃迁引擎，只能躺在冬眠舱中，靠着简陋的航天器在星海间缓慢漂流。在曾经的某个时刻，她的冬眠舱在划过盛夏星的时候，因为某种原因与‘地球荣耀号’星舰建立起了量子通信连接，星舰上的电脑系统自动读取了你妈妈在横跨星海的冬眠时做的漫漫长梦，并以全息投影的方式重现了她的梦境—就像我们在‘深渊星区’看到的巨大怪兽一样，都是由星舰上的全息投影系统营造出来的幻象。”

“也就是说，”阿伦感到内心升起了挫败感，“我们跨越星海所探寻的，只不过是一个全息投影的幻象？一切都是虚幻的，盛夏星上其实什么也没有！”

“并不是这样的。”威昂船长安慰道，“虽然全息投影是由代码构成的幻境，但是梦是真的。人类会在群星之间找到美丽的新家园，你妈妈在梦中坚信着这一点，并且希望能与你相聚。‘地球荣耀号’星舰的电脑系统捕捉到了她冬眠长梦中的意识，用全息投影重现了她心中的家园，也会在你每年的生日发送一只虚拟小鸟来给你唱生日歌。在我看来，盛夏星并不是什么也没有，这里有着最珍贵的东西，这里有着希望。”

“希望？”阿伦不解，“可是我妈妈并不在这儿，也不知所终啊！”

“你总会找到她的，不是吗？”威昂船长说，他的声音变得吱吱作响，越发变得含混不清、断断续续。“通信信号快要断了！‘地球荣耀号’星舰在盛夏星恶劣的环境中待了数百年，整艘星舰已经严重损坏，它即将进入休眠待机状态，并释放出纳米蜂群来维修船体和电路。”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会留驻在星舰的宇航六分仪里，作为‘地球荣耀号’的舰载AI来监管星舰的维修工作。这也是我作为星舰指挥官的夙愿，在生命结束之后，能成为舰载AI继续为星舰服役。”

“这算什么希望？！”阿伦大声嚷嚷道，大滴的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啪嗒啪嗒地滴在控制台上。阿伦带着哭腔说道：“这趟星际远征……我们什么也没有获得！我们没有找到人类的新家园，没有找到我的妈妈，现在连你也要离我而去了。我该怎么办？难道说，我还要返回‘霓岚号’空间站，继续待在那个锈迹斑斑的铁堡里度过一生吗？你说的希望到底在哪里啊？”

威昂船长说：“就在你的眼前。”

阿伦用袖子擦干泪水，看清了眼前的那只银喉长尾山雀。阿伦合拢起手掌，小鸟跃到了他的手心里，全息投影构成的蓬松羽毛正闪耀着微微白光。

“我在这只虚拟小鸟的代码中加载了一个数据压缩包，是‘地球荣耀号’星舰在漫长航行中所绘制的星图：每一道被开辟的航线、每一颗被发现的星球、每一片被征服的宙域，所有‘大宇航时代’的远征信息，都在这里—这就是我给你的希望。”威昂船长平静的声音中透着坚定，“一个让人类重新仰望星空的希望！”

“让人类重新仰望星空？”阿伦愣愣地问，“你的意思是说，现在我们有了跃迁引擎，现在也有了星图和航线。也许我们就能……重新开启‘大宇航时代’？”

“没错！”威昂船长爽朗地大笑了起来，“也许你会成为引领人类再次迈向群星的探险家！”突然间，控制台上的机械音提示：通信即将中断。威昂船长收起了笑容，诚恳地最后说道：“听着，阿伦，很抱歉我没有帮你找到妈妈。但我一直会在盛夏星。下一次，等你长大了，再次到达盛夏星的时候，我们能继续去找你的妈妈。下一次，我们要一起开着‘地球荣耀号’星舰去远征！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船长！”阿伦响亮地应道。

通信戛然而止了。船舱里又变得一片安静，连通信器里沙沙的杂音都听不见了，只能听见舱外猛烈的风暴轰鸣声。阿伦的眼神里再也没有恐惧，而是犹如暴风雨中的磐石一样坚定。

他双手捧着这只虚拟小鸟，仿佛是捧着一枚荧荧发光的火种。